一起在魯院學習的時候,風馬給我的印象,可以用以下這么幾個關鍵詞來概括:光頭、沉默、酒、夜半歌聲。光頭是明擺著的,不用多說。據說他曾經蓄過長發(fā),但我沒有親見,也就想象不出長發(fā)的風馬是什么模樣。他的頭形好,飽滿、渾圓,推光頭是明智的。如果是留長發(fā),那就是埋沒了這么一顆好腦袋了?!?/p>
酒與夜半歌聲,可以說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吧。風馬的好酒,在我看來是無人能出其右的。在魯院做同學時,我還未能深刻領會到。離開了北京,我們的交往似乎反而多了起來。交往一多,對他好酒的認識,就越來越充分了。他每次打電話來,都是喝得高了。含糊不清的語言,跳躍的思維,這一些,都能在電話里清晰地感受到?!澳阌趾榷嗔?!”我總在電話里對他這么說。而他的回答,幾乎是一成不變的:“被他們灌的!”
在魯院的時候,我大致記得,風馬經常和新疆詩人北野、寧夏小說家陳繼明、金甌一干人廝混在一起。他們都是酒精愛好者。他們經常在外面喝到后半夜,然后搖搖晃晃地回來。他們在寂靜的校園里肆無忌憚地唱著,吼著。蒼涼而雄性的西部民歌,從舌頭僵硬的口腔里傳出來,回響在冰冷而渾濁的夜空。這時候我便放下手中的書本,側耳聆聽這帶著酒氣的男子漢的歌聲。我喜歡西北民歌。在狼一樣吼著的歌聲中,我不知道哪一個聲音才是從光頭風馬的嗓子和胸腔里唱出來的?!?/p>
2004年春,風馬來蘇州,他在茶樓里又喝開了。他灌進去不知道多少啤酒,最后主動要求唱歌。這個提議好!我認為我已經久違了風馬的歌聲,久違了蒼涼雄渾的西北民歌,現在他主動要求唱,不是正中下懷么!“唱吧!唱吧!”大家鼓掌。我像個主持人似的饒舌,向大家介紹說,風馬的西北民歌唱得非常棒,有如天籟云云。風馬閉上眼睛,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下,唱的卻是一首鄧麗君的《美酒加咖啡》。他唱得那么投入,憂郁而傷感?!?/p>
閱讀風馬的作品,是在離開魯院之后。我第一次讀到的,是他的一個中篇。一讀之下,我就喜歡上了。主人公在漫無目標的流浪中,尋求心靈的寧靜。我看到作者的詩人之心,在西部山川的天地大美中搏動,那靈魂的悸動不安,那自然之光在他心靈上的反射,那真實與忘我,許多神圣的感受,讓我感到陌生,將我深深打動。酒、宗教、愛情、流浪、馬,這一切,與經濟發(fā)達地區(qū)的生活是那么“隔”。在風馬的小說中,我感受到了悲愴崇高的美?!?/p>
后來又讀到他的新長篇《去勢》。這是一部奇怪的長篇,它是一幅欲望的畫卷,占有、背叛、拋棄、掙扎,讓人觸目驚心。這樣一部小說,他竟然是在溫州的一個寺廟里寫成的。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選擇在一個寺廟里寫作,而且是離他的青海十萬八千里?!?/p>
去年秋天我去青海,風馬先是把我?guī)У交▋褐l(xiāng)大通縣,接著又陪我長途跋涉去了貴南牧區(qū)。一路由他陪著,他自然少不了喝酒,少不了醉。
在青海,和風馬在一起的每一天,他幾乎都是醉的。我擔心他晚上打鼾,他卻說自己像貓一樣安靜。那幾個夜晚,我在黑暗中豎起耳朵,果然聽不到他的鼾聲。但我聽到詩意和酒精,在他的血管中列車一樣呼嘯。和他在海南自治州州府恰卜恰分手的時候,我只是非常依依不舍地擁抱了這位沉醉在酒精和浪漫中的朋友,與他在恰卜恰揮手道別。此后一路上,車窗外青海的藍天牧場,還有那一道道起伏的山梁,美麗得叫人心酸。在青藏高原的大地上,我不時能看到在風中飄揚的風馬旗,它們神圣、浪漫、堅強又充滿了靈性。我喜歡聽到風馬旗在風中呼呼的聲響。我想,那個以“風馬”為筆名的男人時培華,一定比我更迷戀這種聲音。
風馬雖然有酒,有詩,有說來就來的流浪,有流浪途中的綺麗風光和艷遇,但是,在我看來,他其實活得并不快樂。一個追求詩意生活的人,注定是不快樂的。因為生活不是詩。完美和激情,總是曇花一現,總是來去如春夢。我無法想象風馬會過著一種自滿自足自得其樂的生活。他是一個內心無比浪漫的人,內心矛盾掙扎的人,是一個對愛對美有太多要求的人,他注定要與失望和消沉相伴終身。我經常遙望西天,想念我的朋友風馬,想象那廣漠天空下他孤獨而驕傲的身影。我仿佛感到了西風的凜冽,聞到了酒香,聽到了風馬旗的歌唱,聽到了作家風馬內心的聲音?!?/p>
來源:文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