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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愷:最后一課

    2013年05月24日 15時31分 

       不是患難之交,我們是生死之交?! ?br />   初識肖兵是一九五八年,因為右派集中勞動,在淮陰郊區(qū)的一座萬頭豬場。這之前他是東海艦隊的軍官,再之前,是葉飛將軍十兵團的炮兵戰(zhàn)士。論資歷,肖兵是該享受離休待遇的。
      剛到淮陰也就二十出頭,一身雪白的軍官制服,一頂挺刮的大蓋帽,一雙光可鑒人的皮鞋,胸脯矜持地挺著,下巴含蓄地收著,帽沿瀟灑地偏著,那種氣度和風采,讓人想到“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的三國周郎。不到二十就在《文藝報》和《上海文藝》發(fā)表《宋江論》和《論電影<宋景詩>》,還在《解放日報》開專欄撰寫《唐詩采句》縱橫詩壇,臧否典籍、弄得一個上海灘輿論嘩然。甚至連新華社都發(fā)了消息,稱“上海出現(xiàn)三個青年文藝理論家,他們是姚文元、施昌東和肖兵”云云。《萌芽》認真調(diào)他,擬就職務(wù),設(shè)好崗位,主編哈華還親自領(lǐng)他去茂名公寓看過住房。
      在上海,他們緊鄰江南造船廠。周末、假日常與船廠聯(lián)歡,聯(lián)且歡,仿佛火焰邂逅氧氣。如此年輕,如此出眾,自然少不了風流韻事。舞伴中,一位小W姑娘就赴湯蹈火、舍生忘死地地戀上了他。小W工作在廠醫(yī)院,十六歲就上過抗美援朝前線,也是一位年輕的老革命了。我看過她的照片,那是一張隨意攝取的生活照,一身軍便服,一對短小辮,一臉甜美寧靜、充滿憧憬的微笑。天真可愛的姑娘,生活卻有些嬌縱挑剔。香水是非法國不用,皮鞋是二十多雙。觀看一場演出,再吃點夜宵,沒準再挑雙新款皮鞋,再坐個的士回家,那也不是肖兵一張稿費單應(yīng)付得了的。想想也是,現(xiàn)在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對于建國之初的經(jīng)濟狀況還真是不無壓力呢。
      年輕氣盛,心高志遠,初涉情愛心猿意馬亦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墒怯龅健吧\可貴,愛情價更高”的小W就非同小可了。小W工作在醫(yī)院,竟然背著肖郎一瓶毒藥落肚實施了此一生。這一非常舉措嚇壞了軍地雙方,海軍指令肖兵去醫(yī)院守護小W,說如果鬧出亂子定將軍紀處理云云。肖兵在病床邊通宵達旦者三晝夜,才使生命與愛情一道轉(zhuǎn)危為安。接著訂婚,信物是兩只瑞士全鋼十七鉆三度士。連手表的發(fā)條還沒來得及上緊就反擊右派了。古今中外,大凡出類拔萃者都疏于自我保護,再加上作家職業(yè)習慣的“語不驚人死不休”。更重要的是置身五十年代——一個披肝瀝膽的年代,一個心不設(shè)防的年代,一個贏得信任、利用信任、誘殺信任因而令人痛心扼腕地失去信任的年代哦。于是肖兵顛躓落難。極右份子去北大荒,右派份子來淮陰。那個時候的淮陰相當于林沖的滄州,是一座流放和懲罰政治犯的無墻囹圄。于是,肖兵便和一批東海艦隊的右派軍官一道來到淮陰,而且一來就是一生。
      他和一位副艦長一道由艦隊保衛(wèi)部押送而來,第一個勞動地點是丁集大隊。那天,他和副艦長坐在蘇北特有的小木桌邊等待地獄生涯中最初的晚餐。端上碗來,是棕黑色,半流汁,還魔幻現(xiàn)實主義一般冒著神秘的熱氣。兩位海軍軍官在盤桓無定的熱氣中相互對視,心中萌動不祥的預(yù)感。副艦長說:“莫非是咖啡,讓我們在主餐前先潤潤臟器不成?”肖兵不動聲色,只是小心翼翼地呡了一口,并認真仔細地品評了片刻。形同咖啡,神異咖啡,苦,卻未加糖,感覺在濃茶和中藥之間。于是便示意難友稍安毋躁但等無妨。一等,再等,不見進展。肖兵便用遠比碗中湯汁更苦的語調(diào)凄然說道:“看來,我們的晚餐就是它了?!弊允牵け胖?,在人類二十世紀的食品之中,還有一種坐落在天堂與地獄結(jié)合部上的淮陰山芋葉稀飯。
      至于小W,開始還不斷寄奶粉、巧克力來,可是螳螂在前,黃雀在后,不久她即寫來一封辛酸愧怍的長信,說因為新因素的導(dǎo)入,他和肖兵的戲劇,只能以不合規(guī)范的悲劇形式倉促落幕了。接著是一只包括兩只三度士手表在內(nèi)的郵包,手表之一側(cè),依偎著肖兵愛吃的夾心餅干。一反往常的是,那種夾心淡淡地咸。
      始料不及的是,山芋葉稀飯只是生活之書的簡短序言。分散勞動不便管理,右派便集中。于是我們到了前面說到的萬頭豬場,于是我此生才得以有幸結(jié)識了肖兵。生活用苦難整理我們,苦難推出的主課是饑餓。饑餓是一柄冷兵器,它傷人筋骨,奪人心志,戕害尊嚴又不留罪證。一旦在饑餓面前失去尊嚴,人便卑微,人便墮落,人便淪喪為一只覓食的動物。我們的饑餓又分為兩類,一類屬于形而下,一類屬于形而上,即生理饑餓和精神饑餓。廁身兩類饑餓我們腹背受敵、孤立無助。
      首先得為生存而戰(zhàn)。豬場養(yǎng)豬,豬有豆餅。豆餅不是餅,它只是大豆榨油后的餅狀渣滓。在一個連山芋葉稀飯都吃不到的日子,豆餅自然成了奢侈品。豆餅控制極嚴,我們只得把小塊的偷偷扔進污水溝里,待工作完成人群散盡再去取出。我和肖兵,一人打撈,一人清洗,用豬的飼料支撐人的生命。豬為約克夏豬,舶來品,適應(yīng)能力極弱。喂養(yǎng)不久,它們便不幸逐一凄然辭世了。遵照規(guī)定我們白天掩埋,違反規(guī)定我們夜間挖掘。掏出內(nèi)臟,剜下精粹部位,加水下米,放進臉盆里煮。米珠薪桂,拿什么燒火呢?天無絕人之路,撬棺材板。我和肖兵抽出磚窯爐底作為工具,他撬,我扛。他撬是因為他打過仗,抬過死人,他不怕。我此生聞過的惡臭,大概是莫過于那令人眩暈、令人嘔吐、令人窒息的死魂靈的燃燒了??墒悄樑柚心欠序v的聲音卻是最為神圣的音樂。夜深人靜,我們悄悄進食。我掌勺為大家分飯,這個時候的肖兵,依然一手拿著書,一手拿著碗,當他把空碗舉到我面前的時候,我總是在他碗里多加上一兩塊異國動物的尸體。茫茫大雪天,偏偏指派我和肖兵去磚窯推土坯。飛雪悲壯,寒風凄厲,路途遙迢,我和肖兵首尾相銜,形影相弔,雪人一般行進在皚皚天地間。餓極了,我們扒開路邊的積雪,在野地里搜尋胡蘿卜。收獲之后殘留在地的胡蘿卜,大的也就好比蚯蚓,小的只能形同麻線,找到,拔起,用小學生使用的鐵皮鉛筆刀刮去濕泥,就連冰帶雪囫圇吞了下去。勞累一天,犒勞我們一頓棒子面稀飯。那個稀飯是量子力學意義的稀飯,稀,但畢竟是飯,而且還是恍如隔世的棒子面。那一次,我和肖兵竟然一人喝了滿滿七大碗!喝完,我們只能椅在一只水缸缸沿上,久久,久久,一動也不能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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