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文夫,大家都覺得他可愛,有趣,有人緣也有文緣?!?/p>
他的《小巷深處》與我的《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都收在中國作協(xié)編的《一九五六年短篇小說選》里。然后,在五七年那一“劫”里,他和一批江蘇青年作家因為什么“探求者”一“案”被搞得不亦樂乎,他還好,被弄成“中右”。而更多的人與北京的幾位一樣,徹底打入了另冊。到六十年代,似乎他也攪到什么“中間人物”一“案”中了。他干脆下放去當(dāng)工人去了。
這樣,一直等到七十年代末,“四人幫”倒臺,住院在北京電影制片廠改劇本的他居然能找到我在京的親戚那里,意外地讓“關(guān)系”尚在新疆的我見到他與老管夫婦并共進午餐,真是太令人驚喜了。
他有江南秀士的風(fēng)姿。他有土生土長的純樸。1986年我們一起作為國際筆會的特約嘉賓去紐約開會的時候,他不喝泛美航班上供應(yīng)的飲料,而是只要開水沖泡自己攜帶的綠茶,用餐時則拿出家鄉(xiāng)的“洋河大曲”。1991年我們同去新加坡參加作家周活動,他每頓飯都要索取一盤炸花生米。當(dāng)時他的名著《美食家》已經(jīng)名震中外,他已經(jīng)當(dāng)了一年的法國美食俱樂部的榮譽會員,還在1989年秋到法國吃了一圈。
他的作品與他本人一樣,親切多姿,別人容易接受。他寫起來就自然做到了怨而不怒,哀而不傷,樂而不淫。他說實話多,說大話少。說老百姓的話多,說字兒話、官話、顯學(xué)問的話少。他從生活中來的體會捉摸甚多甚多,云端立論、巔峰掄斧甚少甚少。他天生實事求是,從來沒有大言欺世。他頗有趣味,但絕不油滑耍嘴。他也關(guān)心自己,但是并不高調(diào)壓人。他或有自我感覺特別良好的偶然機遇與天真表現(xiàn),但是絕不中傷嫉妒旁的同行。
或稱之為陸蘇州。蘇州因他而更加蘇州。文夫因蘇州而更加文夫。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作家作品。一方作家作品使這一方更加凸顯特色。
他住在蘇州,不但與北京也與江蘇首府南京稍稍有點距離,客觀上帶點自我邊緣化的聰明和狡黠,但也有謙虛和本分。他自詡過“閑云野鶴?!彼淖髌酚刑K州園林的精致,但是并不雕琢,不較勁,而是偏于行云流水。他的作品不乏對于時弊的針砭,但是絕不風(fēng)風(fēng)火火。他的短篇小說《圍墻》曾在河北省委的三級干部會議上印發(fā),作為空談?wù)`國,實干興邦的學(xué)習(xí)材料。他喜歡沒完沒了地說話,但是不說是非,不傳長舌。
他喜歡煙酒。他當(dāng)人民代表那些年每到北京兩會,都要到我家小飲。他的評論是“王蒙家的酒可以,菜不怎么樣?!边咃嬤呎?,他對諸如世態(tài)人情、三教九流、文壇爭拗、官場沉浮無不了然于心,他有自己的臧否,也有付之一笑的超脫。他有兄長之風(fēng),但沒有兄長的人之患在好為人師。歷次北京開作家代表大會,他的得票老是很多,當(dāng)非偶然。
2004新年前我去蘇州,登門拜訪,他身體不好,又經(jīng)歷了喪女之痛,我與他們夫婦交談時只覺辛酸。他們對我的的友誼仍然火熱。他那天很興奮。一年多后,他走了。所謂五十年代(露頭角的)作家正在凋零。張弦早就走了。劉紹棠也沒有了。還有老的,病的,不寫了的……我曾經(jīng)十分感嘆一些文學(xué)老人的離去,現(xiàn)在輪到自己這一輩人了。我能說什么呢?陸文夫是個好人,好作家,好朋友,好兄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