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在路上—追憶陸文夫老師

2013年05月27日 10時33分 

  在九十年代中期的一些年里,我曾有機會經(jīng)常和陸文夫老師一起上南京開會。我們的情況有一點相似,都在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掛一點虛名,但又都住在蘇州,不肯搬去南京住。所以,每到單位要開會了,就是我們一起上路的日子了。起先是坐火車的,進站出站,上上下下,不甚方便。后來陸老師有了一輛車,我就跟著沾光了。車一般會先來我家接上我,再去接陸老師,也有的時候,車到我家門口,我下樓來時,看見陸老師已經(jīng)笑瞇瞇地坐在車里或站在車門外了,于是我們相視一笑,就上路了?!?/p>

  那時候滬寧高速還沒有建成開通,要走312國道,或者更狹窄更顛波一些的其他鄉(xiāng)村公路,時間比較長,如果交通擁擠,路況不好,走六七個小時甚至更長的時間也是可能的。所以,如果是上午出發(fā),那一天的中午飯,就要在路途中吃了。 

  于是,在312國道常州與鎮(zhèn)江之間的那些路邊小店里,常常就留下了我們的買飯錢。如果八九點鐘從蘇州出發(fā),過常州已經(jīng)是中午十二點,陸老師會說,我餓了,走不動了,要吃飯了。其中我知道,陸老師這時候更是有點想酒了。公路邊一排一排的小飯店,大都是當(dāng)?shù)剞r(nóng)民自己建的住房,因為沿了公路,就改成飯店做生意。許多飯店門口都會站著一兩個年輕的女服務(wù)向過路的車子招手,也有的飯店更小,請不起服務(wù)員,就是老板娘自己在那里招手了。 

  開始的時候,我們是沒有目的的,看到哪家就進哪家。陸老師雖然是中外著名的美食家,對吃菜也蠻講究,平時有什么宴請宴席,吃到最后要請他指點一二的話,他就指著其中的一道菜說,這一大桌子么,就這個菜還象個菜。這可算是較高的評價了。所以蘇州城里有許多自以為很了不起的大廚師哪天聽說陸老師到了餐廳,都是要提點神留點心的。但在公路邊那樣的情況下,他倒反而馬虎隨便了,也因為重點在酒不在菜,只要一兩個土菜,一小碟花生米,就喝起來了。那幾年我也算是能喝點酒的,但我的喝酒,與陸老師不同,是一種逞能,是好表現(xiàn),不是真正的愛酒,所以不到熱鬧場合,是喝不出酒興來的,而一旦喝起來,又大呼小叫,比較猖狂,你敬過來我敬過去,結(jié)果常常很快就敗下陣去,也或者就是借著喝酒耍耍賴皮,發(fā)一點兒平時一本正經(jīng)不敢發(fā)起來的小毛病。陸老師完全不是我們這種野蠻喝法,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陸老師喝酒的文章,我說,看陸老師喝酒,就象欣賞一幅意境深遠的山水畫,他慢慢地,瞇一口,再瞇一口,流水般從不間斷,有人敬酒沒人敬酒于他是沒有關(guān)系的,別人鬧不鬧酒與他也是沒有關(guān)系的,甚至身邊有沒有人也都一樣,桌上有菜沒菜也一樣,你激將不了他,你也阻擋不了他,他與酒,是完全融為一體的。對別人喝酒呢,他也沒有要求,你喝也好,不喝也好,他不來管你,只要自己有得喝就好。不象我們這些淺薄之人,自己喝了兩口,就要逼著別人也大杯大杯地往下灌。所以,當(dāng)年在公路邊的小飯店陪陸老師喝酒的時候,我不是因為酒喝多了胃疼,就是因為人少不熱鬧,總是象征性地應(yīng)付一下,這時候就看到陸老師不急不忙地抿著酒,抿著抿著,一杯酒就沒有了,抿著抿著,酒瓶就淺下去了,陸老師雖不言語,但他好像在說,看看,姜還是老的辣呀。也有幾次在回家的路上,酒是在南京喝剩下來的,隨身帶著,碰到這樣的時候,因為酒少,陸老師不僅不會怪我不陪他喝酒,甚至還暗暗希望我別搶了他的份額,甚至忍不住乘我不備之時將我的杯中酒倒入他自己的杯里。在公路邊喝酒的時候,他常常跟我說起他的一些酒友,高曉聲,葉至誠,汪曾祺,林斤瀾等等,他雖然稱汪曾祺為酒仙,心里卻頗不服汪老的酒量,喝得高興起來就說,汪曾祺,其實他喝不過我的。還有一次,談到一位不喝酒、甚至一點也不懂酒的老友方之。那是文革剛結(jié)束后不久,飽經(jīng)磨難的老友重逢,陸老師到南京方之那里去。那天到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方之趕緊出去給陸老師買晚飯,結(jié)果買回來了一大碗面條,看著熱氣騰騰的面條,餓壞了的陸老師趕緊就吃,但第一口就發(fā)現(xiàn)味道不對頭,怎么一股濃烈的酒味?問方之怎么回事,方之說,咦,你不是喜歡喝酒嗎,我給你買面的時候,順便買了一小瓶白酒,省得再把酒瓶拿回來,就把酒倒在面里了呀。這就是劫后重逢時,不懂酒的方之,給喜歡喝酒的陸文夫的一個見面禮。我聽了就忍俊不住了,還笑著問他那碗面最后怎么樣了,陸老師說,當(dāng)然吃下去了,那時候,剛剛從農(nóng)村回來,怎么舍得浪費那么好的一碗面啊。 

  畢竟路邊店的飯菜不是那么理想,也有不干不凈的,陸老師的夫人管阿姨有些擔(dān)心經(jīng)常這么在路邊吃,對身體不好,也有一兩次,管阿姨給準備了涼菜和饅頭之類,不讓上小飯店吃。我們就在中途停下,站著或蹲在路邊,吃中飯,身后的車一輛一輛地駛過,揚起灰塵一片又一片。這么吃了一兩次,陸老師覺得過不了酒癮,很快又恢復(fù)了原來的吃法。 

  后來時間長了,次數(shù)多了,我們結(jié)識了一位路邊店的老板娘,她的飯店叫“斌斌酒家”,我一直以為這位比我年輕些的老板娘就叫斌斌,也沒有認真去問過她。但一旦認識了以后,我們吃飯就有了固定的地方。并不是說斌斌酒家的飯菜要比其他店的好多少,但這位熱情大方的“斌斌”是個文學(xué)愛好者,從小就知道陸文夫的大名,如今看到這么有名的陸文夫竟然到自己的小店來吃飯了,真是喜出望外,她還能說出她讀過的陸老師的許多作品。后來漸漸地傳了開去,省作協(xié)省文聯(lián)的同志經(jīng)過312國道的時候,也都到斌斌酒家吃飯,一來兩往越來越熟悉,才發(fā)現(xiàn)“斌斌”還是個業(yè)余畫家,后來聽說省文聯(lián)的領(lǐng)導(dǎo)還介紹斌斌參加了文聯(lián)方面的什么活動。這事情已經(jīng)過去十年了,1996年秋天滬寧高速開通了,我們就再也沒有走過312國道,從蘇州到南京,如果路上暢通,兩個小時就到了,用不著再在中途停下來解決吃飯問題。和“斌斌”的交往也就從此結(jié)束了。近十年后的2004年秋天,我忽然接到來自常州的一封信,打開一看,是一張照片,就是當(dāng)年我們攝于“斌斌酒家”的,照片上有三個人,陸文夫老師,我和“斌斌”,看了“斌斌”寫在照片后面的一段話,我才知道,她原來不叫“斌斌”。她在照片背后是這樣寫的:“攝于江蘇常州鄒區(qū)鎮(zhèn)‘斌斌酒家’。今寄去加印的給你留念。《于老師的戀愛時代》(注:這是我的一部長篇小說)我從《翠苑》雜志上讀了,遺憾只刊了節(jié)選。我很喜歡這張照片。代向陸先生問安好!小朋友:趙一麗敬上。2004年11月11日。”可惜的是,我不慎將她的信封地址弄丟了,所以一直沒有能給她回信。她寄來的照片,因為只有一張,我曾想拿去送給陸老師,但又有些舍不得,就一直珍藏在家。去年11月這時候,陸老師的身體已經(jīng)不太好了,已經(jīng)住在醫(yī)院里。到了年前,陸老師病情好轉(zhuǎn),出院了,我去陸老師家看望他,因為過春節(jié),他家里人多,亂哄哄的,也沒有來得及回憶“斌斌酒家”,想著等到年后清閑一點了,再去看望陸老師時,一定要和他聊聊“斌斌酒家”,他一準也和我一樣,以為那個熱愛文學(xué)又會畫畫的的女老板叫斌斌呢。我要告訴他,她叫趙一麗,我還要把那張照片給陸老師看,照片上,陸老師是那么的有精神,他的面容是那么的清峻,眼睛是那么的明亮,他的面前,放著一瓶啤酒,手里正抓著一個酒杯 而我的面前,則是一個大茶杯,“斌斌”趙一麗坐在我們中間,我們的桌上,只有一盆菜,看不太清是什么菜,好像是炒蝦仁,又好像不是,看得最清楚的,就是我們?nèi)齻€人的笑意,那是從心里流出來的笑。 

  在來來往往于蘇州和南京的日子里,陸老師和我說過的話,有許多已經(jīng)記不得了,卻記得陸老師說過的一些關(guān)于南京的往事,他告訴我,在過去的許多年里,每當(dāng)去南京開會的通知一到,就心驚肉跳,因為那時候去南京不是受教育就是挨批判。坐上火車,雖然鐵路兩邊有田園風(fēng)景,可哪有心思欣賞,只有一肚子的愁腸,考慮的只有一件事:怎么面對這又一趟的南京之行,不知道這一次又要批判哪一篇小說哪一件事情了,自己該怎么檢查怎么捱過去,那種無奈,那種沮喪,那些陰影,一直到許多年以后,還留在陸老師的心里。陸老師始終沒有搬到南京去住,他在擔(dān)任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的時候,也仍然住在蘇州。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與陸老師早年的那許多次的南京之行有關(guān),陸老師并沒有跟我說過,我也沒有問過,只是我的一個猜測。 

  陸老師一生坎坷,即便是到了后來,每次去南京,也并不見得都是高高興興的事情,有幾次甚至都是給陸老師的老友送別去的。記得一次是送高曉聲老師,在悼念會上,由陸老師介紹高曉聲老師的生平事跡,剛念了個開頭,陸老師就泣不成聲,難以支撐了。這么多年的相處,讓我了解陸老師,他的情,他的愛,是深深地藏在心底里的,當(dāng)?shù)揭髀冻鰜恚囟ㄊ乔榈綐O至不能控制了。 

  但無論心情是沉重還是輕快,那些年,我們走在路上的點點滴滴,都深深的印在我的心里。這幾年來,我的思緒也常常會回到312國道,我一直想問問陸老師還記不記得在路上的那些事情,但我并沒有著急,總覺得來日方長。哪曾料到,一過年,陸老師就因病情加重,再次住進醫(yī)院,每次我到醫(yī)院看他,看到他病情一日重一日,總是心情沉重,無法多說什么。七月九日早晨,陸老師走了。我想再和陸老師談?wù)劇氨蟊缶萍摇?,談?wù)勎覀儺?dāng)年一起在路上的許多往事的愿望再也不能實現(xiàn)了?,F(xiàn)在我只想找到“斌斌”趙一麗的地址,告訴她,我們敬重的陸文夫老師走了,我們再也不能坐在小飯店里看他喝酒,聽他談往事,談文學(xué),談酒了。

文章來源: 責(zé)任編輯:陳進 【打印文章】 【發(fā)表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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