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讀“閑書”,其實都是老先生的經(jīng)典之作。其一是《汪曾祺文集》,共八卷,是他子女送我的;另外是陳從周親賜的著作多種,我選了《園林談叢》及《說園》。
汪先生大抵在六十歲后寫了大量的短篇小說,都是寫他記憶中的故鄉(xiāng)(江蘇高郵)民間的故事,每篇也就兩千字上下,每篇只寫一個人,但又以突出故鄉(xiāng)的風情為目的。常常甲篇中的主角,到了乙篇就變成了配角。丙篇中的某個場景,在丁篇中也可能出現(xiàn)。這些人物與場景,都是汪先生所黯熟又有所生發(fā)的,他在二十歲之前就在那里居住,但后來跑到了外邊,遇到了沈先生,又看了中國與外國的許多作品,并給予仔細的思考,最后才把故鄉(xiāng)事物重新捏合,就引出了這許多的短篇。汪老當初是散發(fā)在全國各地的文學刊物上的,沒想要集中,同時寫作也是東一篇西一篇著進行的,也沒想要造成個什么影響或氣候,但我如今卻是集中起來閱讀,反而倒替汪老惋惜了。我覺得,如果老天爺給汪更多一些的命數(shù),如果他再把這些場景與人物集中起來歸納排隊,興許,汪能弄出一部他自己的《紅樓夢》!設想一下,在自己的大觀園中,哪兒是中路,哪兒是西路,哪兒又是東路,每一路上又有哪些人,先后又發(fā)生出些什么事兒,是哪件事兒引出了什么人,是這個人又勾出了下一個什么事兒,如果這樣彎彎繞繞著描畫一番,一部自己的《紅樓夢》大約也就出來了??上?,這個期望沒能實現(xiàn)。
按照汪的老朋友林斤瀾的說法:“要是沒有酒的力量,就沒有汪曾祺這二十年的作品?!背跤X得未必,后來想想,或許也對。汪確實是離不開酒(與煙)的,因為有了它們,他的文章及小說才如此漂亮;因為有了它們,他的繪畫才如此超脫。記得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我隨他一起在《大連日報》舉行的筆會上,親眼看見他晚飯上就喝了不少酒,一小時后,筆會主辦方又拉他寫字繪畫,告訴他“有特好的酒”,他果真就去了。他拉我陪同一起去,我當然遵命。他右手拿筆,左手忽而插在褲子口袋里,忽而又拿起畫案上邊的一個酒杯。兩個小時后,滿滿一瓶子名牌白酒基本下去了,他也畫了二十多張畫。我站在他身后,眼看著左一杯接著右一杯;同時也看見左一張接著右一張。幸虧我手疾眼快,把這二十張中最好的兩三張截留給自己了。我從沒看見過汪先生也如此喝酒,也是頭一回看見汪是如此不節(jié)制地喝酒,于是從此之后,我就信服了林斤瀾的那句話:“汪的文章是靠酒泡出來的。”但事情又得反過來想,如果一切從長計議,讓汪少喝些酒,使得創(chuàng)作生涯再長一些,讓他潛心在園林書畫中(其實就是在類似《紅樓夢》的結(jié)構(gòu)當中),多多玩味幾年,說不定在其晚年就真能把這些零散的短篇又重新搭建出一個典雅富麗而又充滿風土氣息的長篇的!然而一切都是命,命運只讓汪零散“玩著”寫短篇,他在這些短篇中集中顯現(xiàn)了自己,這樣他也就完成了自己,不虛到人間跑了這一趟。
在終究有遺憾的心情中,我又讀了陳從周先生的《園林談叢》(1980年版)。他,是我敬慕的另一家,而且是很大的一家。陳先生送我的是精裝本,普通的大32開。書不厚,但文章收了不少。仔細一看目錄,頭兩篇就極其“硬”,竟然是陳氏著名的文章《說園》與《續(xù)說園》。我急忙找出另一本大24開的《說園》(1986年版),所收文章不多,只五篇:《說園》、《續(xù)說園》、《說園三》、《說園四》與《說園五》。這個1986年版在設計上非比尋常,首先是它的“兩面讀”:正面是中文豎寫的毛筆字(硬印本),反面是英文的橫排本,當中的“夾心”是古代32張造園圖。這樣一比,不難看出陳先生從1980至1986六年間的持續(xù)發(fā)展———首先,把零散寫成的《說園》與《續(xù)說園》發(fā)展成經(jīng)典的《說園》系列;書籍的裝幀也向豪華與經(jīng)典大大前進了。我又一想:1980年版的兩篇文章是鉛印的,文字可就與1986年毛筆書寫的一樣?前者會不會膚泛臃腫一些?于是,我急忙翻開兩本書的同一篇文章加以對照。結(jié)果,兩本的文字完全是一樣的。這一來,我心頭更涌起對陳老的尊敬與仰慕。敢情您哪您,1980年時就為1986的版本做好了準備!六年的時間也不能算長,您果然就續(xù)出了后邊的三篇,并使得五篇聯(lián)結(jié)成一個整體!試問:這是什么精神?應該回答:這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兢兢業(yè)業(yè)進行梳理歸納的一種態(tài)度,非常值得我們學習仿效!陳氏從一開始寫《說園》的時候,就準備把它做好做大,并且要做成內(nèi)容與形式全都具備精品格調(diào)的著作!這樣看來,陳氏真是一位嚴肅的學者!
然而,學者與作家總是不同的,“這一個”與“那一個”也總是不同的。我忽然想到:要是把他倆“+”到一塊,又會等于什么呢?汪先生自己的《紅樓夢》就會問世了吧?陳氏也應該主編出一部洋洋灑灑的幾百萬言的《中國園林大詞典》了吧?在京劇中,梅蘭芳應該是最好的吧,但在某些方面(如唱功)又不如程硯秋。能否把他倆“+”到一起,出現(xiàn)一個全才的大演員?這不可能。在藝術(shù)上,加法與減法事實上是一回事。記得前幾年在藝術(shù)團體的合并中,浙江把京劇團與昆曲團合二為一,這勉強還說得過去;而東北某市一度把京劇團與評劇團強行合并,就顯然是瞎胡鬧了。所以說,汪曾祺就是汪曾祺,陳從周就是陳從周,倆人沒法“加”,如果真有個第三者吸收了他倆各自的某些特點,最后結(jié)果也不是他倆的簡單相加,而是另外路數(shù)上的創(chuàng)造性嘗試。
來源: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