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郭小川夫人杜惠同志給我寄來的《郭小川詩選》續(xù)集,心中十分激動。翻開詩選,頭戴鴨舌帽的郭小川便微笑著向我走來。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北京1960年6月召開的文教群英會期間,那是我們唯一的一次見面,我永遠珍藏著那一次相遇。
1960年6月7日,北京天氣晴朗。6月1日開幕的全國文教群英會在這天休會。那時,我是一名入礦不久的青年職工,因在業(yè)余時間創(chuàng)作發(fā)表了一些反映礦工生活的詩歌而被選作代表,出席了這一盛會。我們江蘇代表團的住地在頤和園附近的西頤賓館,離市區(qū)較遠,我們徐州的幾個初來北京的“鄉(xiāng)巴佬”想趁休會這天到城里玩玩,就在剛要動身的時候,接到《詩刊》社專門送來的請柬,要我下午2時到《詩刊》社集中,然后去新僑飯店參加歡迎日本作家代表團的聚會,并要我準備一首在會上朗誦的詩。
在賓館里吃罷中飯,我就帶著請柬和詩稿準時來到《詩刊》社。記得《詩刊》副主編徐遲領(lǐng)著我和另外兩位詩人走進設(shè)在新僑飯店的歡迎會場。聚會采用雞尾酒會的形式,像是現(xiàn)在流行的自助聚。中日兩國作家、藝術(shù)家興會北京,祝酒、唱歌、朗誦……自有一番熱鬧情景。雞尾酒會直至晚7時方才收尾。我隨著人群踏著紅地毯下了樓,走出新僑飯店的北門。只見大家互道再見各奔東西。北京的夏夜是美麗的,但我那時卻無心觀賞,只想一個問題:我怎么回去呢?不知西頤賓館的電話號碼,也不知乘坐幾路公交車,甚至連方向也搞不清了,像小時候一人在地里挖野菜,夜幕降臨,迷失了回家的路……
那年我24歲,淮南煤礦學校畢業(yè)后就分配到徐州煤礦下井。只熟悉井下的巷道,對大城市卻非常陌生。
懷著恐慌的心情,在不知等待什么的等待中,我發(fā)現(xiàn)在飯店門旁的墻角邊,靠著一位正在張望的老人,他上身穿一件白布大襟褂,手里拄著一根拐杖。走近一看,原是聞名全國的農(nóng)民詩人王老九。這位老詩人原名王建祿,因排行第九,故稱老九。陜西潼縣人。幼年因家貧只在十六歲時念過一年私塾。他勤奮好學,喜歡看唱本,讀了不少詩詞,懂得押韻合轍。他的那些生動的快板很受當?shù)剞r(nóng)民的歡迎。大家把贊揚他的話也編成了快板:“王老九,硬骨頭,編得一口‘順嘴溜’,要是他住口,大伙便發(fā)愁?!?953年,他出席了全國第二屆文代會,1960年6月,他出席了全國文教群英會,同年8月,又出席了全國第三屆文代會,并被選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理事。出席全國文教群英會時,他已是69歲的老人。
看到王老九,我不感到孤獨和恐慌了,他也出席了剛才的酒會。我知道他是群英會代表,我曾專門到人民大會堂二樓陜西代表團的座席區(qū)拜訪過他老人家,新華社的一位女記者還給我們這一老一小、一工一農(nóng)兩個寫詩的人拍了一張合影呢。見到他,我急忙上前打招呼:“您老人家在這里等誰?”
他卻問我:“你知道前門飯店不?我們陜西團住在前門飯店。”
小時候曾在父親擺在家門口的小煙攤上賣過香煙,從香煙盒上知道有個“大前門”,但不知前門飯店在哪里,隨即搖了搖頭。他感到失望了,仍然站在原地。兩個“下里巴人”就這樣被困在豪華的酒店門口。這使我想起王老九在大會堂二樓的座位上贈給我的詩句:“一根藤上兩個瓜,工人農(nóng)民是一家。”如今,這兩個“瓜”都找不到“家”了。
夜色,慢慢濃了,燈火漸次稀疏,風也涼了起來。
正在為難之際,從新僑飯店里神奇般走出了頭戴鴨舌帽的郭小川。他當時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書記處書記兼秘書長。歡迎日本作家代表團的酒會可能是他操辦的,直至深夜才料理完畢。他是個忙人,工作認真負責,創(chuàng)作碩果累累。他雖名叫“小川”,卻是條詩的大江。他寫的長詩如《將軍三部曲》、《雪與山谷》、《一個和八個》等,短章如《廈門風姿》、《青紗帳———甘蔗林》、《祝酒歌》等,以及逝世前不久寫下的《秋歌》、《團泊洼的秋天》等,無不是從一位畢生為祖國和人民事業(yè)的忠誠戰(zhàn)士的心靈中發(fā)出來的,無不以思想的深邃和藝術(shù)的壯美震撼著詩壇。看到我們倆靠在飯店門旁,先是驚訝:“你們怎么在這里?”問明情況后,像是自責地說了句:“安排不周到?!辈灰粫?,一輛小汽車開來。只見小川走到車前,俯下身子輕輕地給司機說了幾句話。我猜想,小川一定是交待司機,分別把我倆送回住處,他自己回家去。因為對于他這樣的忙人,晚上的時間是十分寶貴的。
但我猜錯了。
他站在汽車旁微笑著對我倆發(fā)出邀請:“請二位先到我家坐坐,喝喝茶,再送你們回賓館?!甭牭竭@句親熱的話,只覺得一股暖流遍及全身。過去曾聽北京的詩友說,郭小川同志待人熱情誠懇,作風平易近人,人品詩品俱佳。這一次讓我親身體驗到了。
小汽車一溜風似地沖上北京寬闊的馬路。
走進那陳設(shè)簡單卻十分潔凈的詩人之家,小川便招呼我們坐下,就忙著去泡茶和拿煙,抽開桌子的抽屜,拿出他珍藏的過濾嘴香煙。小川夫人杜惠高興地把我們介紹給正在伏案做作業(yè)的兒子小林:“小林,你停下作業(yè)聽媽媽說,這位是農(nóng)民爺爺,這位是礦工叔叔,寫詩、種莊稼、采煤炭,就請教他們?!贝髦坨R的小林沒說話,只是靦腆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