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第一篇小說是上大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寫作的原因完全是受了作家方之的誘惑,方之是我父親的摯友,那時候剛從下放的農(nóng)村調(diào)回南京,房子尚未落實,整天泡在我們家聊天。聊得最多的是他一再聲稱要寫的小說,就那么幾個故事,反復(fù)說,一直說到別人厭煩為止。除此之外,他老是想不通地質(zhì)問我為什么不寫小說。隨便和他說著什么,他動不動就眼睛一瞪,非常嚴肅他說:“這完全可以寫一篇小說,寫下來,你把他寫下來?!薄?/p>
于是我說試著寫一篇小說。當然剛開始只是用嘴寫,我告訴方之,自己打算如何如何,開局怎樣,結(jié)局又怎樣。方之總是點頭稱好,說他正在籌備一個專為青年作者提供機會的文學(xué)刊物,我的小說寫出來以后,可以在那上面發(fā)表。
我那時候?qū)Πl(fā)表小說的興趣并不大,也許是自己見得太多了,我從小生活在書的世界里,家里到處都是書,總覺得一個人有幾個鉛字印出來,實在算不了什么。使我入迷的是那些世界級的外國作家,人人都寫了一大堆作品,和他們相比,中國作家簡直就不能算是作家。方之一有機會就問我小說寫得怎么樣了,我便一次次敷衍他,說:“就寫,就寫。”
一直到方之籌備的文學(xué)刊物創(chuàng)刊,我許諾要寫的小說仍然沒有一個字。這個刊物就是后來一度大紅大紫的《青春》。創(chuàng)刊號上的頭題小說是李潮的《智力測驗》,李潮是與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看了他的小說,我不免有些羨慕。也有些妒嫉,于是正經(jīng)八百地開始寫那篇在嘴上念叨了無數(shù)遍的小說?!?/p>
我寫的這篇小說名字叫《兇手》,開頭的場面頗有些傳奇色彩,一位殺了當代花花公子的青年人,在一個風雨交加電閃雷鳴之夜,背著鋪蓋敲開了派出所的大門,向正在值班的警察投案自首。接下去便是倒敘,以兇手的口吻,敘述一場兇殺的全過程。小說的結(jié)尾也很有戲劇性,兇手忍無可忍,接過匕首,為民除害,破膛開肚,把仗勢欺人的花花公子殺了?!?/p>
這是一個非常拙劣的短篇小說。寫到一半的時候,方之便從我手上搶過紙片,一段一段地看,一邊看,一邊笑。那時候正是右派平反不久,我父親,方之,高曉聲,陸文夫,梅汝愷幾位為同一樁事打成右派的難兄難弟,常常有機會聚在一起喝酒談文學(xué),方之最不善飲,幾口酒下肚,把我正在寫的小說當笑話,講給大家聽。大學(xué)都覺得方之是在為我的事瞎起勁,明擺著,當時我寫的這種小說絕對不可能發(fā)表。傷痕文學(xué)雖然正走紅,但因為描寫了陰暗面屢遭非議,我的小說比傷痕文學(xué)走得更遠,因此父輩們都覺得方之太書呆子氣?!?/p>
小說終于寫完,方之也承認這小說的確難以發(fā)表。有一次,方之組織了一次座談會,討論當時得全國獎的短篇小說,議題是說壞不說好,大家不妨橫挑鼻子豎挑眼,談?wù)勥@些得獎小說的不足。別人發(fā)言的時候,方之把我的小說又細細讀了一遍,會一散,他拉住高曉聲,說:“兆言這篇小說,我們幫他加工一下,說不定還真能用。把高于子弟改了怎么樣?”我已經(jīng)記不清高曉聲當時說了句什么,反正他當時很不以為然,笑著,看著似乎還有些孩子氣的方之,方之讓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說:“老高,怎么啦?”
我的小說最終果然沒有發(fā)表。盡管有方之為我力薦,不止一位編輯說這小說不錯,但是無一例外不是在終審的時候被淘汰下來。多年以后,安徽的一位老編輯寫信給我父親,仍然為我的小說發(fā)不出來耿耿于懷。小說的稿早不知到哪去了,有一段時間內(nèi),我手上積了近30萬字的手稿發(fā)表不了。我和退稿箋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鉛印的或者編輯手寫的不關(guān)痛癢的三言兩語,常常讓我羞愧難當,恨不得將手頭正在寫的稿子扔掉。有幾篇稿子在寄來寄去的途中遺失了,有的卻是編輯部懶得退稿,時間長了,寫信去討,連回信都沒有。我至今也不明白我的第一篇小說到哪去了,反正也不是一篇好小說,我根本談不上心疼。讓我念念不忘的,是已故的方之當年對我的誘惑,沒有他,我根本不會寫我的第一篇小說。
來源:《海上文壇》 編輯:許永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