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葉兆言狹路相逢,是因為賽珍珠。賽家有女,不是金花便是珍珠的,倒把國人給弄糊涂了。其實賽珍珠是美國人,跟名妓賽金花八桿子打不著,父姓賽頓斯曲克,“珍珠”是本名,到了中國,“賽 ”字有一層意思是“ 美好”,很自然就姓了賽,外國人到中國久居,也喜歡入鄉(xiāng)隨俗,一般要起個中國名字,于是美國人賽氏之女便成了賽珍珠?!?/p>
人死透了,便會活轉來,賽珍珠就是一例。她生前被她熟悉和熱愛的人們遺忘得太厲害,卻在死了二十五年以后的今天,忽然熱了回來。這也是世情常理,因為不單單逝者才需要睡眠,“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是也?!?/p>
賽珍珠在葉先生的老家南京先熱了起來。那兒十分靠近賽女士的“中國故鄉(xiāng)”鎮(zhèn)江,那兒本身也是她生活過多年的地方,再加上,那兒還有一群勤奮而又占據有利位置的研究者,想讓人們至少知道,賽珍珠是一個因為寫中國人而得了1938年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人?!?/p>
賽女士和葉先生顯然是有緣的,大半個世紀前,一個金發(fā)碧眼的美國女子在現(xiàn)在的南京大學孜孜生產下許多文字,大半個世紀后,一個留平頭一臉胡子茬的中國男人鉆到南京大學圖書館汗牛充棟、浩如煙海的書堆里去尋覓這批文字,并且據說其中有那么幾本,打死也找不出來了。誰也不知道這前后兩個人做這兩件事的意義,誰都不會把它們聯(lián)系起來看,因為它們分明就是截然分開、互不搭界的嘛?!?/p>
只有我在一旁偷偷地笑。我似乎知道這一通事的前因后果。我只是一個小編輯,有一天我們漓江出版社老總對我說:“你去南京吧,去拿幾部稿子,有賽珍珠寫的,也有寫賽珍珠的?!焙?,我收拾收拾就準備上火車;過兩天老總又來對我說:“南京你不去了,他們送稿來?!毙?,送就送吧,誰讓桂林比南京更有吸引力,而且這種吸引力還更起作用呢?似乎過了好久人才到,卻是飛過來的,沒什么旅行團,就一個小姑娘。我開始對南大劉海平教授的辦事效率和風格留下印象。小姑娘是他的高足,這次賽氏傳記的譯者之一。真是人小陣仗大,劈里啪啦連打印稿帶軟盤資料給我留下一大提包東西,她說他們“老板”讓她用命來擔保這批“貨”的安全抵達———我看她的命可真夠沉的———多虧不是地下黨接頭,一路平安無事。剩下來的苦差就都是我的了,它們幾乎把我去年的工作日程全部塞滿,我都擔心我會不會“吃膩”了賽珍珠。
開工前總要面壁發(fā)一陣子呆,正是這面壁發(fā)呆的短暫工夫,就撞上了葉兆言。我信手拿起一冊剛出的《小說選刊》來翻,竟然有一篇叫做《走近賽珍珠》,真是哪壺開了提哪壺,一開始就有了吉兆。隱約記得葉先生是高學歷的學者型作家,難怪人家敢把水準定得那么高,把走近賽珍珠的學術過程詮釋成一篇小說。后來有人來洽談拍電影的事,但葉兆言沒做成電影賽珍珠的編劇,人家早就不打招呼把這事挪給了另一位文壇快槍手。所以葉兆言的電影劇本就忽然變成了小說,而且在這部小說的發(fā)展過程中,那位鄉(xiāng)村教師的故事由弱漸強地突顯出來,變得與賽珍珠的故事幾乎同樣重要,似乎人們若是知道著作等身的美國作家賽珍珠,就應該也知道那位在文學殿堂之外徘徊了一輩子卻始終沒找著門的中國鄉(xiāng)村教師。這真是一種落寞,徹頭徹尾的?!?/p>
其實哪怕就是賽珍珠,盡管說她的人倒不少,但除了專門研究人員,真正讀過她的人可以說是寥若晨星,這與沒有很好譯介有太多的關系?,F(xiàn)在純文學出版那么不景氣,外國文學出版就更是舉步維艱,這會兒我們推出一整套賽珍珠系列文集,無異于曠野里拚力的一聲吆喝,給自己壯壯膽而已。葉先生走近賽珍珠一揮筆便寫成了洋洋灑灑好幾萬字的小說,我琢磨賽珍珠不想就做了她中譯本的責任“裁縫”。這么冷僻的路上,我們居然狹路相逢撞上了,不容易。
來源:中華讀書報 編輯:許永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