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川：一首詩的誕生

　　《揚子江詩刊》特聘主編子川 

　　有一些場景與情境，說給今天的孩子，他們也許不會相信。自1966年開始，持續(xù)到1969年“九大”前后，漫長的日子里，人們常常在夜里被爆竹、鑼鼓、高音喇叭的廣播聲驚醒。大人們醒來，立即穿衣下床，抓起家中常備的領(lǐng)袖像、紅旗、紅綢、向日葵模型等，沖向小城街頭，融入廣場上的慶?；顒?，慶祝偉大領(lǐng)袖發(fā)表最高、最新指示。這時候，鞭炮聲、鑼鼓聲、高呼革命口號聲和大唱革命歌曲聲，交織在一起，顯現(xiàn)出令人難以想象的狂熱。許多年以后，披露了偉大領(lǐng)袖夜里工作白天休息的生活細節(jié)，人們這才明白，當(dāng)年許多最高指示為何總在夜間發(fā)表。 

　　還有一個非常經(jīng)典的場面，也經(jīng)常在我頭腦里盤旋，那就是“九大”勝利召開消息傳來，我所在的小城，狹小的街道里擠滿人群，鞭炮鑼鼓齊鳴，高音喇叭里革命口號聲、音樂聲……不知在誰的組織下，開始哄亂的人群，后來排成四路縱隊，沿著小城街道，由北向南開始慶典游行：彩旗、領(lǐng)袖像被人們端正、虔誠地高高擎起，鑼鼓聲間隙里，游行隊伍的男女老少，邊行走、邊屈腿作波浪狀，右手抄起向日葵模型，隨著身體起伏，從右后劃過一個弧圓，再從右前方托起，花心朝上，這時候，街邊高音喇叭與游行人群唱同一首歌：“長江滾滾向東方，葵花朵朵向太陽……”由于參與者多數(shù)缺乏舞蹈基礎(chǔ)訓(xùn)練，其舞姿實在不敢恭維，舉手抬足都不是地方，上下高低也起伏不一，惟有心中的神圣與虔誠的表情，一路看過來，大致相同。與此相類似的慶典或儀式，還有早請示、晚匯報、跳忠字舞等。 

　　1966年我13歲，我不知道大人們參與這些儀式時，到底抱著什么樣的心情？當(dāng)年的我絲毫沒有意識到有什么荒唐不經(jīng)之處。這是一個少年的視角與感受。對于1966年，經(jīng)歷過的人都會有他們不同視角與感受吧。 

　　某天，陪朋友去一家茶樓喝茶，墻上掛著臨摹的凡高的《向日葵》。我忽然走神，從1987年拍到3990萬美元成交的凡高的《向日葵》，想到凡高的瘋狂，由凡高《向日葵》夸張變形的色彩，想到“長江滾滾向東方，葵花朵朵向太陽……”變形的載歌載舞，當(dāng)我想起那些邊行走、邊屈體的人群以及舞動向日葵波浪的場景，心里忽然有些亂。我抓起茶幾上的葵籽，在嘴里嗑出一聲脆響，那聲音竟在心里忽悠了一下。當(dāng)然，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情。我定了定神，依舊跟朋友談笑風(fēng)生地聊天，那些紛亂的思緒仿佛并沒有出現(xiàn)過。 

　　凌晨三時，醒來，再睡不著，輾轉(zhuǎn)反側(cè)，依舊是嗑葵籽的聲音，靜夜里，那聲音令人不再寧靜，我只好穿衣起床，打開電腦，用了不到15分鐘時間寫下《向日葵》詩。寫下來，心情也就平靜下來。寫得太快了，自己也不知道這到底是一首什么樣的詩？把它附在電子郵件后寄給一個好友，然后打幾個呵欠，又爬上床睡回籠覺去。第二天上午收到回復(fù)郵件。朋友在信中驚訝地寫道：“你怎么會寫下這首好詩！太好了！真好！”我看到郵件很受激勵，再把詩稿打開，從頭到尾看了幾遍，我希望能打磨一下，就像以前我對待我其它作品一樣，可是，我真的看不出有什么需要打磨的地方，除了去掉一個重復(fù)的“那”字，詩就這么定稿。 

　　《向日葵》一詩發(fā)表后，被收入《現(xiàn)場》一書以及多種選本，并被收入《寫作學(xué)教程》（21世紀通用教材?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評論家張清華在《逆水而上的子川》文章中論及《向日葵》詩時指出：“……好一個‘1966年的陽光’，居然和凡高的向日葵之間有了多層的連接——在藝術(shù)家的向日葵和世俗紅塵的向日葵之間，在藝術(shù)家的瘋狂和1966年的那種瘋狂之間，在童年的幻想和中年的緬思之間，在恍若煙夢的歷史和現(xiàn)實之間，豐富的內(nèi)涵在輕巧灑脫的閑筆中，被意味深長地抽絲般地一一展現(xiàn)出來。” 

　　《向日葵》詩附于下： 

　　向日葵 

　　凡高，你這個瘋子！ 

　　割掉自己耳朵， 

　　一次次扭曲我所熟悉的向日葵， 

　　花瓶里金色的向日葵， 

　　燦爛得令人起疑。 

　　畫筆顫栗，并把顫栗傳染給畫布， 

　　畫布想必也瘋了， 

　　瘋了的還有價格，那價格總想提醒人們： 

　　收藏者也是一個瘋子。 

　　我有一副常人的目光， 

　　看世界一片輝煌。 

　　我們相信，在視線到達不了的地方， 

　　才有徹底的黑暗， 

　　相信有四分之三的地球， 

　　處于水深火熱之中。 

　　我們是東方的向日葵， 

　　曾經(jīng)向著永遠不落的紅太陽。 

　　那是一個夜晚， 

　　在茶吧，對面的墻壁 

　　懸掛著臨摹的凡高的向日葵。 

　　我信手抓起一把葵籽， 

　　不小心嗑出一堆1966年的陽光。 

　?。ㄒ娍凇对娍?0０７年６期“一首詩的誕生”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