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光輝小說：影壁?好兵?懸空的機(jī)器

　　素萍隱隱約約聽見嗩吶和鑼鼓的聲音，馬上聽出是流行于金壇一帶的一曲蘇南吹打樂《滿庭芳》，那很有規(guī)律的鑼鼓段自己是再熟悉不過的了。十年前她嫁到馮家來的時候也是吹的這個曲子。婚嫁迎娶么，凡是大戶人家，都會有明清傳下來的江南十番鑼鼓、蘇南吹打《滿庭芳》、《甘州歌》、《喜遇元宵樂》、《十八六四二》伴隨新娘的左右，這些樂曲中包含了演奏難度高的慢鼓段和快段。　

　　雙腳踏在銅腳爐上的素萍緩緩地離開凳椅，從虛掩的門縫里癡癡看著正堂上那張放了蒲草墊的紅木椅。她不想按家山再三囑咐的去做——坐在那兒靜等新來的一個叫玲兒的妓女來喚她一聲姐姐。素萍知道，她在聽到“姐姐”的稱呼后，必須帶頭微笑答應(yīng)一聲，也就是說她要向娘家人及街坊表示她這個正房心甘情愿地容納馮家山所納的三房。應(yīng)了不說，她還要走過去，與攙轎娘娘一道攙扶玲兒，踏袋上緩步送她到房門口，爾后才能回到自己的房間，去傾聽祖宗們定下的晚聽《燭影搖紅》、晨聽倒八板的《金蛇狂舞》。盡管自己毫無怨言地應(yīng)允了家山，可總有一股酸澀的味道在心里翻攪，很不好受。但又有什么辦法呢？能怪人家家山?jīng)]用么？素萍思忖著又轉(zhuǎn)回到窗前，坐上凳椅，將銅腳爐提上茶幾，掀開蓋子，輕輕翻炒著礱糠，頓時，一股淡淡的白青色的煙霧飄上來，屋內(nèi)充滿了草木灰的味道。素萍被嗆得咳了幾下，放下鏤刻著龍鳳圖案的銅條鏟，把腳爐放到腳下。她無心享受熱騰騰的腳爐從腳板下給自己帶來的暖意，只感到四周陣陣寒冷，好象這個冬天特別給了她一個奇冷的環(huán)境。她在靜靜地等待鑼鼓吹奏班的到來。她也在看，她要從這扇木窗去看院外的一切。可惜，那座下半截長滿了青苔的影壁擋住了她的視線。立在影壁邊上的胸佩大紅花的馮家山，一會兒行拱手禮，一會兒又朝誰鞠躬，素萍從中猜測著他與從影壁另一邊出來的人的交情長短。素萍又想到了住在東邊廂房的三丫環(huán)，不知道她這個副房能不能容忍家山的所作所為。她更擔(dān)心三丫環(huán)會不會不顧馮家的臉面，沖出東廂房來拉扯玲兒蠻纏，把馮家喜事攪散。這幾天三丫環(huán)一直與家山爭吵不休，挑盡了臟話罵玲兒，活象玲兒是從屎堆里爬進(jìn)馮家宅院的。她弄不懂的是，三丫環(huán)剛與家山結(jié)婚時，毫不猶豫揀東邊廂房作新房而棄之西房，現(xiàn)在卻只字不提把西房給玲兒，當(dāng)初若不是西邊廂房殘破得漏雨以及門窗都已被蟲蛀外，興許三丫環(huán)還會挑它當(dāng)作新房。素萍實(shí)在納悶三丫環(huán)的選擇。 

　　鑼鼓和嗩吶的聲音越來越響，滿街看熱鬧的人嘻笑、喧嘩、洋洋喜氣一陣陣撲進(jìn)來，震得玻璃窗都有些響動。素萍判斷出吹奏班的人馬停止在院門前了。院墻外一只只凌空爆炸的二踢腳如一朵朵報(bào)春花綻放開來，不一會，頂著紅蓋頭的新娘在攙轎娘娘的攙扶下，踏著由四個年輕漢子輪番往前鋪墊的踏袋繞過黛黑色的影壁，這時候門外突然響起了太平鼓，激越的鼓點(diǎn)打得蓬蓬勃勃，心都被昂揚(yáng)的節(jié)律打得顫動。素萍知道，這支太平鼓隊(duì)是老爺特地從溧陽請來的，老爺真心希望家山娶的這一房給他能掙點(diǎn)臉面回來，要不然，他這一輩子興許就沒個指望見到馮家的第三代了。 

　　素萍無法猜測玲兒長得是個什么模樣，所見的，只是裹在姣好身段上的一件大紅的琵琶襟寬袖棉襖，胸前用金黃的絲絨線繡著栩栩如生的一鳳一凰，袖口嵌一道翠藍(lán)底子鑲著白絲線云朵的寬邊。這襖真漂亮，大概領(lǐng)口也有這么一道寬邊的。素萍默默地猜想。隨著蓋頭的擺動，素萍果然看到棉襖的領(lǐng)口也有一道翠藍(lán)烘托云朵的寬邊。大紅的棉褲雖顯臃腫，但褲腳遮住的一雙紅繡鞋在走動中，顯露出鞋尖上翠藍(lán)的玻璃珠。僅僅從這身裝束和步態(tài)上看，素萍猜到玲兒肯定是一個漂亮的女人。紅紅的玲兒猶如一團(tuán)光輝的太陽，在這嚴(yán)寒的冬季里，把素萍的兩眼都晃花了。這時素萍才明白，家山為什么去了兩趟北平，就把她從百順胡同的清吟小班里贖回來，才明白家山為什么如此膽大妄為，不顧馮家的規(guī)矩，不顧老爺終究會知道玲兒的身世而納娶這么一位蘇州妓女回來，他家山守密再嚴(yán)，若玲兒與家人接觸多了，在一起生活的時間長了，總會有裹不住身世的舉止言語而露餡的。從這點(diǎn)上說，素萍倒是感謝家山十分地信任自己，將一個秘不該宣的事僅僅告訴了她。 

　　眼見玲兒踩著踏袋走上了正堂的臺階，素萍才收回艷羨的目光，起身走出房間。 

　　對于自己由妓女轉(zhuǎn)變?yōu)轳T家長子的三房，玲兒在北平時就聽家山說過，她一點(diǎn)點(diǎn)都不計(jì)較三房的地位，能擺脫龜媽的辱罵和嫖客的凌辱，能碰上家山，是自己的福份，還計(jì)較什么妻妾的身份正房副房的呢？尚未進(jìn)馮家山的門就受到如此厚禮，倒是她始料不及的?？邕^正堂門坎，玲兒透過一點(diǎn)一點(diǎn)閃亮著亮光的蓋頭，見右邊的紅木椅上空著，心里不禁一陣抽縮，是呀，妾進(jìn)門的時候，作為正房來說，總是心尖尖被刺的感覺，但這種憂慮、緊張極快就閃晃過去了。東房吱的一聲響，落落大方地走出一個也穿著紅棉襖的女人來，只是那件棉襖的袖口領(lǐng)口沒有什么相襯映的寬邊鑲嵌，胸前也沒有什么諸如龍鳳或是花之類的圖案，看得出，這件棉襖有些年代了，也就是說，穿這件棉襖的主人正如家山所言，進(jìn)了馮家的門有好些年頭了。 

　　“我是素萍。”素萍沒按家山的吩咐，坐在正堂椅子上靜靜等玲兒的到來，而是主動迎上來。素萍以為，按家山的做法，會無意中與玲兒拉出距離來。素萍生性想得開，她會和藹寬待玲兒的。 

　　“姐姐好，我是玲兒?！绷醿盒⌒囊硪淼卣f，雙膝稍稍彎了一下，算是對素萍行禮。素萍攙扶著玲兒向西房走去，她摸到玲兒柔軟的手心里浸出的一層熱汗。 

　　“害怕還是高興？” 

　　“都有”。 

　　素萍水相逢聽到玲兒說話時的清脆嗓音，覺得她說話的聲音很柔美很好聽，似乎她的話中沒有進(jìn)入馮家做小的嫉恨表現(xiàn)。 

　　四個年輕的漢子將踏袋一直鋪到婚床的踏板前。玲兒要在這踏袋的盡頭——寬寬的床沿上不吃不喝地坐上漫長而幸福的三天。 

　　立在門口的素萍沒有馬上離開，她一直目送攙轎娘娘把玲兒扶上床沿，待鋪踏袋的四個漢子和攙扶娘娘出了房門，素萍才說：“辛苦攙轎娘娘了，我來關(guān)門吧。” 

　　玲兒把雙手靜靜地放在膝上，想素萍肯定是位有教養(yǎng)很溫柔的女人，使她心里一直懸著不著邊際的不安漸漸化為烏有。 

　　院門外的太平鼓隨著一記二踢腳的爆炸突然幌熗?，苏南词庲班也脺o嗽枚納?，接着蕛S凈芳飫美鋇納糲熗似鵠矗骸昂酶齜爰疑劍閆?！藣u萌孔督衛(wèi)吹?，她凭什脟鑴凭什么坐大红絺?。〈蠛旖問撬苡兇矢褡穆穡克仄寄蕓砣萑淌?，我不能！聂b裁雌難郟　?/P> 

　　素萍早料到這個沒念過書的三丫環(huán)會無端生出是非來，只是沒料到三丫環(huán)會不顧馮家的臉面，當(dāng)著看熱鬧的街坊們和來賀喜的親朋好友的面鬧，她想急步出去維護(hù)，剛跨過正堂門坎，三丫環(huán)踩著還沒收起的踏袋氣勢洶洶闖上來，素萍一挺身將三丫環(huán)堵在門口：“三丫環(huán)，你怎么啦？誰得罪了你我不管，可人家玲兒倒是新來的，又是外鄉(xiāng)人，與你素不相識，沒有得罪你什么地方呀，是吧?！?nbsp;

　　“她無知無識的，花艷春香的本事倒是蠻高的，弄得家山去了兩趟北平，就神魂顛倒地要娶她，北平呆不住，落魄到金壇這個小鎮(zhèn)來會是什么好東西！她也配坐大紅轎？” 

　　素萍一點(diǎn)也不顯得驚訝，一點(diǎn)也沒有因?yàn)槿经h(huán)的厲聲責(zé)問而失去臉上的喜氣，她緩步逼著三丫環(huán)下了臺階，板下白凈的瓜子臉，話語雖輕，卻如鋪天蓋地的大浪湮滅了三丫環(huán)的吼叫，她說：“三丫環(huán)，你心甘情愿居住在東邊廂房這么多年了，從不計(jì)較，成了街坊們的好口碑，今天你倒是斤斤計(jì)較起是坐藍(lán)轎還是坐紅轎來，剛才說話又帶出刺來玷污馮家，玲兒家祖祖輩輩上都是良家百姓，她為生活所迫而去了百順胡同，家山不計(jì)較這些納她為三房，你免開尊口，我容了你還容不了？” 

　　三丫環(huán)回答：“我容不了就是容不了！” 

　　“那你回頭看看，去問問影壁那兒站著的好友親朋，問他們是否容得了玲兒。” 

　　“他們？哼！我找弟媳論理去！” 

　　“這是馮家大少爺門里的事，何必去難為亞琴？就是找老爺論理，也未必會數(shù)落家山，你不看看這是什么時候。” 

　　三丫環(huán)極不滿意素萍如此袒護(hù)玲兒，又聽素萍抬出老爺?shù)奶茖λM(jìn)行威懾，就更不服氣地說：“我就去找老爺，害怕他啊？看他還有沒有臉面在金壇城里露面?！?nbsp;

　　看見三丫環(huán)橫下心來要找老爺，素萍不禁有些驚慌起來，她本想把老爺抬出來，讓三丫心驚肉跳脊背滲寒的，不料三丫環(huán)卻沒有一絲絲哆嗦的怔狀。真捅到老爺那，僅憑家山讓玲兒坐什么藍(lán)轎紅轎的，倒不怕老爺為此生氣，只是揣摸不透三丫環(huán)手里有什么能使老爺發(fā)怒的把柄。難道她三丫環(huán)也知道玲兒是從百順胡同清吟小班里出來的女子？ 

　　院門外，太平鼓又磅磅礴礴地敲起來，蘇南吹打班重又歡歡喜喜地吹打起來。但是，素萍仿佛看到一團(tuán)朦朦朧朧的侵蝕馮家的瘴氣，正隨著把絲竹曲牌合成套頭十番鼓的《甘州歌》樂曲聲彌漫開來。這時，素萍聽見滿喜氣的西房里發(fā)出陣陣抽泣，這種輕微的抽泣聲喚起素萍內(nèi)心的震動。她匆匆推開房門。 

　　“玲兒，你怎么了？” 

　　“姐姐，我的命真苦呀?。　?nbsp;

　　素萍邁上踏板，把手搭上玲兒的肩膀，她感到玲兒的骨子里在抽搐、顫抖。 

　　“姐姐，我是副房還是三房，倒是無妨，就是當(dāng)馮家的女傭也是我的造化，也是我從地獄升到天堂，可是家山他不該騙我呀！” 

　　“騙你什么？” 

　　“他說，我進(jìn)馮家是副房?！?nbsp;

　　“我當(dāng)什么傷心的事呢，玲兒，家山是個好人，你相信他，這件事我以后會說給你聽的，現(xiàn)在一句半句的也說不清。剛剛門外三丫環(huán)的話……” 

　　“我都聽見了?！?nbsp;

　　“三丫環(huán)的話你別往心里去，若一會兒老爺來問罪，你什么也別說，知道么？” 

　　素萍透過桌上飄曳的龍鳳燭，看見紅布蓋頭里玲兒鼻梁挺挺的，暗想，她確是個討人喜歡的美人兒，可是這個美人兒似乎很難過三丫環(huán)設(shè)下的這道關(guān)。被三丫環(huán)欺欺罵罵倒還是個小事，躲著些便是。假如老爺真的發(fā)起難來，很難說玲兒會在馮家呆得長，或許喜事操辦之后，老爺就會強(qiáng)迫家山休了她，用不著在婚床上會三天。想到這里，素萍不禁長嘆一聲。 

　　找亞琴去論理完全是三丫環(huán)的一番心計(jì)，其實(shí)，她根本沒有找亞琴論理的念頭。亞琴算什么？只是多識幾個字而已，整天沒有話，只曉得忙裱畫店的事，回家忙繡花的事。只是利用亞琴作誘餌，套素萍說出老爺來，若是老爺有所怪罪，她可以推說是素萍叫她來的，這不是現(xiàn)成的擋箭牌么？三丫環(huán)帶著一股狂妄的傲氣，穿過正堂、二堂、三堂，直闖后堂木樓上馮老爺?shù)臅?。三丫環(huán)明知老在院前為家山的婚娶招呼著金壇的頭面人物，只因她畏怯與縣法院民二庭的那個邵推事照面，故揣摩不多時馮老爺體力不支時會回到書房休息，就坐在椅子上等候馮老爺。 

　　鼓聲一節(jié)響似一節(jié)從屋頂飛過來，三丫環(huán)厭煩地仰靠在由左右各一條騰空飛躍的大龍及四條神態(tài)各異的小龍組成的紅木椅背上，對面倚墻而立的一架書柜里存放的泛黃的線裝書映入眼簾，她頓時覺得天昏地轉(zhuǎn)，仿佛一張張書柜如一座座大山會隨時隨地倒下來。三丫環(huán)索性閉起眼睛養(yǎng)精神，人不順心時，看什么東西都覺不順心了。 

　　不知過了多久，聾姨搖醒了打盹的丫環(huán)。三丫環(huán)睜眼看見老爺已經(jīng)安安靜靜地坐在書桌邊讀書了。 

　　“父親，我來多時了?！比经h(huán)的臉上馬上堆起笑，不象用對素萍那般強(qiáng)硬地說話了。 

　　“在前院吵過，現(xiàn)在還想到我這兒來鬧？盡給馮家人現(xiàn)眼！”老爺對三丫環(huán)漫不經(jīng)心地說，眼光卻始終不曾挪開書卷，看來老爺正強(qiáng)捺住惱怒。 

　　“三房？哼！父親，她新來的也配做家山的三房？”三丫環(huán)在老爺面前說話有些無所顧忌，也無視聾姨的存在。雖然聾姨的眼睛敏銳，但她的耳朵畢竟不好使。假若聾姨能聽見三丫環(huán)說話的話，三丫環(huán)哪能由一個馮家女傭而許配給家山為副房？要是三丫環(huán)不是馮家的副房，那個被人稱作“鬼見愁”的邵推事還不早將她關(guān)進(jìn)大獄了。 

　　馮老爺聽出三丫環(huán)的話里有什么弦外之音，將懸在胸前的長辮提起來，兩只老眼凝視著辮梢，他取過硯臺邊的一柄黃楊木篦梳，不緊不慢地梳理著：“家山娶玲兒為三房，乃我許可如何有配與不配之說？” 

　　“父親，你怎么不問問家山那玲兒的身世？” 

　　清朝皇帝已遜位快二十年了，馮老爺頭上還留著一條辮子，好象世上僅有他孤忠留戀大清王朝。拋頭露面時，更好象他乃金壇城里唯一的遺老。在三丫環(huán)面前，老爺也擺出一副遺老的樣子。 

　　“嗯，納妾事，我都與你說過，民國成立，暫行新刑律補(bǔ)充條例其第十二條明文承認(rèn)妾之存在，前大理院及十年前最高法院亦承認(rèn)妾為家屬之一員。唐律妻妾身份之規(guī)定甚多，但未聞妾數(shù)之如何限制。家山無子，馮家無根，再納一妾，不足慌張?！瘪T老爺看也沒看三丫環(huán)，將長辮輕輕擺到腦后，又去讀他的《塤篪集》了。 

　　三丫環(huán)難以忍受老爺?shù)挠?xùn)導(dǎo)，知道老爺聽差了自己的用意，索性單刀直入：“妻妾之理，父親已經(jīng)給我說第二遍了，剛才我聽說家山新納的女人，原先是蘇州鄉(xiāng)下的戲子，騷戲子跑碼頭時忍不住孤獨(dú)的長夜，跟有錢人跑到北平，當(dāng)了賣身的妓女?！?nbsp;

　　馮老爺疑惑是不是三丫環(huán)說錯了還是自己聽錯了，又問了一遍。 

　　在一邊為三丫環(huán)沏茶的聾姨卻哈哈大笑，笑得三丫環(huán)不知所然。聾姨邊笑邊說：“家山眼力真好，那剛過門的一看就是個知書達(dá)理的人，怎么會是北平那個騎驢的賣針線的女人？” 

　　聾姨說完又笑，笑得雙肩都抖起來，托在手里茶盤一傾，一股茶水沖過紅木茶盤，灑潑到三丫環(huán)的腿上。 

　　三丫環(huán)一點(diǎn)也不計(jì)較聾姨的過失，中指一彈一彈地?fù)鄣粽丛谘澴拥氐牟枞~，徑直走到老爺面前，一把奪下老爺手里的詩卷。 

　　聾姨的笑聲嘎然而止。這回輪到聾姨發(fā)愣了，這還了得，三丫環(huán)竟然敢奪老爺?shù)臅?！然而老爺?shù)哪樕喜]有露出半點(diǎn)慍怒的神色，只是一副無可奈何的苦笑。聾姨陷入了深深的冥想中。她感到了三丫環(huán)眼里放出來的一股狡黠的意味，她被震懾得恐懼起來，不由得屏住呼吸，知趣地緊抿雙唇無言了。聾姨怎么會知道這個確實(shí)存在的奧秘與自己有著一定的關(guān)聯(lián)呢？ 

　　馮老爺終于從三丫環(huán)的冷言冷語中知道了家山新納的這個妾的身世，老爺氣得跺腳直罵家山敗壞家風(fēng)。畢竟老爺在清朝年間中過舉，任過金壇府學(xué)的教諭，而且還是以描寫金壇八景而名震常州府的小有名氣的詩人，多多少少不能在三丫環(huán)和聾姨面前發(fā)過火的脾氣，以致失去涵養(yǎng)和風(fēng)度，但臉面文章還是要做的。一直等到理著中分頭的家山招呼完赴宴的客人，馮老爺才讓聾姨去正堂喚來家山。 

　　家山知道父親的脾性，又要擺出父輩的姿態(tài)，之乎者也地教訓(xùn)自己，就象娶素萍，納三丫環(huán)時當(dāng)晚訓(xùn)話一樣。父親快八十華誕了，還沒個象模象樣的孫孫在膝下嘻鬧，多少是著急的。到五十歲時才“金榜題名”，多少年來對自己這個長子能不溺愛么？而那個被包辦婚姻的二少爺家成，最讓老爺切齒憎恨，棄下懷孕的亞琴，借口求學(xué)一直在滬上，學(xué)成后又借口報(bào)館工作忙，至今已八年沒回金壇與家人照個面，至于他七歲的兒子福大，生下來兩條腿就沒有白蘿卜粗沒有紅蘿卜長，長了七年還是這樣，家成接到書信說亞琴生了個廢兒子，就更心灰意冷。那個不爭氣的三少爺家林，濫嫖不說，還搭上一個賣油燈的人做朋友，偷偷為他運(yùn)了一次白面，蹲了幾天大獄，才被父親的忘年交邵推事保釋出來，看在為生養(yǎng)他而死去的老太太面上，父親才沒將他趕出家門?，F(xiàn)在，父親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老大家山身上，織布廠雖是以自己的名頭經(jīng)營著，實(shí)際上那是名義上的事，里里外外早就由家山一人操持著，全家的營生除了朱林鄉(xiāng)下的百十來畝地和西轎巷一家裱畫店外，主要還是靠織布廠，靠家山的經(jīng)營。 

　　家山不時地提著藏藍(lán)大褂跟著聾姨進(jìn)了后堂，幾天來忙亂雖累，但一臉的得意春風(fēng)早將疲憊吹拂得無影無蹤。聾姨止住了家山在獨(dú)自哼哼的《下西風(fēng)》的曲調(diào)，說：“大少爺，老爺要料理你了，才讓我叫你來的?！?nbsp;

　　“知道知道，最近織布廠生意不太好做，在北平的那個株式會社的東洋人總是對布匹挑挑揀揀的，上次我去接玲兒回來時，東洋人血盆大口，一下子多吞了我們十捆。我只好忍聲吞氣，不過這事誰也不知道，難道……難道株式會已與父親通了信函？” 

　　家山給聾姨說著，打著手勢，以致在上樓梯時，腳抬得過低被實(shí)實(shí)地絆倒在樓梯上。幸好是上樓，家山雙手一撐就又站穩(wěn)了。若是跌下樓，家山胸前的神氣地抖動著的紅花還不與血呀肉的混糅在一起。 

　　老爺見滿身喜氣的家山進(jìn)屋，原先的怒氣倒也消去一多半。畢竟這個長子還有點(diǎn)出息，會家老老小小十多口子的吃飯穿衣零用全靠他。至今，馮家急需延續(xù)的“香火”也靠他，二十八歲的人，負(fù)擔(dān)如此之重確實(shí)不易。至于討個妓女為妾，他愿意就隨他的意愿吧，再說外人也不知道。不過在三丫環(huán)面前，表面上還是說說家山，畢竟這事有違馮家家風(fēng)。馮老爺想好了，措詞別太過火，別傷了家山的自尊心，尤其是良宵的時辰。 

　　“父親喚我？”家山規(guī)規(guī)矩矩立在馮老爺面前，兩手不時擺正剛剛在上樓時扭歪的背在胸前的大紅花，也算作提醒父親別嘮嘮叨叨，漫說什么孔子孟子道德文章家規(guī)家風(fēng)一大摞。 

　　“你這個玲兒，與她私訂終身還是媒人之言？” 

　　冷不丁地父親提起玲兒，家山一時束手無措，這時他才注意到三丫環(huán)一直以鄙視傲慢的冷笑對著自己，那架簡直象一只兇惡的大蜘蛛，而父親便是她任意縱橫馳騁的網(wǎng)。 

　　家山小心翼翼地回父親說：“朋友介紹相識?！?nbsp;

　　“謊言！是不是北平始得？” 

　　家山真不知該怎么回答父親問話。 

　　“為何這番不言語？你、你在北平逛窯子了！” 

　　“沒有！父親，我真的沒有逛窯子?！?nbsp;

　　“不要臉的東西，那你如何在百順胡同的清吟小班里認(rèn)識玲兒？！” 

　　老爺本不想發(fā)火，溫溫和和地說幾句家山就算了，可是書桌上三丫環(huán)寫的玲兒在北平的地址，又不可思議地躍入他的眼睛里，那白色的狹長的紙條，猶如一柄鋒利無比的閃著寒光的尖刀，剜著老爺?shù)男?。字?jù)都在，家山仍在抵賴。三丫環(huán)識字不過百，但卻能象天書一樣，一筆一劃地寫出玲兒的住所，不多一筆不少一點(diǎn)?？上攵@事不光三丫環(huán)知道，肯定還有與三丫環(huán)要好的人知道，要不然三丫環(huán)怎么會知道那個妓女的場所？就是這個識字人告訴三丫環(huán)玲兒是個什么身世的人的。老爺看了一眼聾姨，聾姨走到老爺面前，為老爺斟滿茶。老爺不禁打了個激靈，難道是聾姨所為？世間最惡毒的事都是女人從自己腦袋里想出來的。聾姨和三丫環(huán)一道進(jìn)馮家當(dāng)女傭，原本十分要好，只是三丫環(huán)當(dāng)上了家山的副房，兩人才漸漸疏遠(yuǎn)。聾姨難道因?yàn)闆]能爭得過三丫環(huán)討得大少爺?shù)臍g心，確切說是沒討得自己的歡心而暗中來個惡作?。坎还苁遣皇?，老爺想好得把眼前的戲文唱下去，唱得有面有臉光漂漂的，這樣也可顯出自己家教有方的本事來。 

　　家山不知老爺怎么個想法，他不愿使老爺傷心，就跪下來：“父親，我錯了，我不該……。” 

　　“父親，家山?jīng)]錯?！辈恢裁磿r候，素萍已上得樓來，她向老爺面前走去。老爺見素萍走過來，迅速將手里的一本詩文掩住三丫環(huán)寫的紙條。 

　　“父親，家山納回的玲兒，我知道她的身世。” 

　　“你知道？” 

　　“非但知道，我還同意了，這是天意。家山第一次從北平回來后，給我說起了他在大鐘寺遇一卜者，經(jīng)家山拈得一字后，那卜者批斷為‘貴人在前，凡是可為，三月之內(nèi)便能遇合，遇合可就?！癁榱笋T家香火能夠延綿，我與家山又去龍山寺求簽，經(jīng)家山焚香后，求得四句詩云：‘生前結(jié)得好緣妹，一笑相逢情自親，相當(dāng)人物無高下，得意休論富與貧?！逼浇饓b距三千里，卻同一大吉之簽，我便與家山說，往后若真遇上不妨一試。家山二度進(jìn)北平，在長安街巧遇玲兒，家山驚喜若狂，便給我家書一封，我亦回書信說當(dāng)以馮家江山大業(yè)為重，若滿意就贖回?zé)o妨。父親，玲兒來馮家的事因前后就是這樣。” 

　　老爺被素萍這么滴水不漏地一說，竟捻著胡須無話。他也知道這是素萍有意編造的，由此他不得不佩服素萍的大度無私。素萍把話說到這個份上，還是為了馮家香火，正房沒個怨言，礙副房什么事呢？“有同一大吉簽，還是須應(yīng)天意吧，你們都回去?！崩蠣敵脵C(jī)借素萍這個臺階，說了句軟話，臉面要緊呀。 

　　三丫環(huán)根本沒想到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被素萍的這番話說得無縫隙可鉆，氣得臉上更加顯出兇蠻樣：“我進(jìn)馮家的時候，也要大紅轎的，沒想到讓我坐個粉紅轎，這不說吧，還是兩個轎夫抬的小轎。她是個什么東西？倒跟素萍進(jìn)門時一樣，四人抬的大紅轎，而且還是一頂沒開眼的轎，不光如此，還有溧陽太平鼓來恭賀，是不是有意欺我女傭出身？是不是女傭還不如妓女？你們馮家容納不了女傭，反倒容納住了妓女，我看這個宅院也淪落為娼了?！?nbsp;

　　“放肆！一派胡言！滾！”馮老爺惱怒地把茶杯摜出老遠(yuǎn)。 

　　三丫環(huán)先是驚愕自己怎么說出馮家宅院淪為娼的這番話，恨不得要把說錯了話的嘴皮子用針線綴起來，但當(dāng)她看到老爺極其反常地?fù)ゲ璞?，反倒一副?zhèn)定定自若的樣子，從衣襟內(nèi)抽出一方白絲帕擼掖著濺在衣裳上的水珠：“馮老爺，你這位清朝書生，怎么也象我們下人沒了涵養(yǎng)，有理論理有話說話，摔砸個什么東西呀！還有，那個屬家山的三房，得依著我的理住在西邊廂房，讓她住西房，我這個副房倒住在東邊廂房也太不是個情理吧，這心尖尖也太偏袒了吧，你老爺是馮家之主，我話還沒說完，卻要讓我滾，哼！我是誰呀，索性撕破臉說白了，我倒要看看誰讓我滾出后堂！”三丫環(huán)眼眶里含著淚珠，鼓著腮幫，忿忿地坐在老爺平時坐的太師椅上。 

　　馮老爺一看三丫環(huán)耍起了無賴，又如此惡毒地譏笑，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顧不上斯文，喊叫著：“滾！你這個臭婊子養(yǎng)的X！” 

　　三丫環(huán)似乎更來勁了，雙手垂晃著悠悠地走到馮老爺面前，激烈的情緒把持著她的內(nèi)心，使她的臉上漲得泛出青白：“喲，老爺，說我是臭婊子養(yǎng)的X，那會兒怎么不說我是臭婊子養(yǎng)的X呢？有了身孕就推給家山為妾，天底下還有事比這更下流的？” 

　　揭了老爺一輩子心里都在隱隱作痛的事，老爺煞白著臉，再沒吐一個字就癱軟在地板上。 

　　聾姨沒聽到三丫環(huán)說了什么樣的話，居然能讓老爺繃斷了精神和體力上和支撐，手忙腳亂地奔過去，扶著老爺失聲狂呼：“來人呀！大少爺大少奶奶！救救老爺??！” 

　　剛出后堂的家山和素萍，聽見老爺摔茶杯的聲音，知道老爺發(fā)火了。是對三丫環(huán)，還是對玲兒？不得而知。兩人在漸漸暗淡的庭院中默默地對視，誰也不能斷定樓上的老爺在向誰渲泄。聽到聾姨失聲的喊叫，才知不妙，急急奔上樓，見老爺?shù)哪樏婷摿搜?，家山遂問三丫環(huán)何故？三丫環(huán)無動于衷，冷漠地坐在太師椅上下巴揚(yáng)得高高的：“問你父親吧?！比经h(huán)覺得再坐下去便也無趣，徑直走到書桌前，抽出從家山的記事簿里偷記下玲兒的地址，朝聾姨瞪了一眼就心滿意足地離去了。 

　　三丫環(huán)這個細(xì)微的動作給素萍察覺到了，她迅速捕捉到了聾姨一種無所適從的不安與顫抖，但一時拿不準(zhǔn)聾姨是因?yàn)槭裁春畏N原因而顫抖和不安的。 

　　家山把老爺抱回床上，喂了一碗熱糖水后，老爺?shù)纳駪B(tài)才稍微好一些，但明顯失卻了往日那種硬朗開懷的神態(tài)。對于三丫環(huán)的膽大妄為的放肆心里感到陣陣氣悶，但又暗暗慶幸如此齷齪的事沒給家山素萍聽見，還算三丫環(huán)懂點(diǎn)事理?？墒墙裉烊经h(huán)說了出來，保不準(zhǔn)三丫環(huán)明天會說后天會說，也保不準(zhǔn)在后堂說了，在其它地方甚至出了馮家宅院不會不說，想到這兒，馮老爺寒顫迭起，心事重重地長吁短嘆，象一截穩(wěn)固的堤壩擋住了浪潮的襲擊之后，卻不經(jīng)意蟻穴的蠶食而轟坍下來。 

　　“父親，別往心里去，三丫環(huán)也是氣頭上瞎鬧鬧的?！彼仄及参康?。 

　　老爺?shù)男牟τ谙螺呑尤藖碚f似乎永遠(yuǎn)是隔膜的：“你們走吧，有聾姨照顧我就好了，家山，素萍，你們要好好待玲兒，她沒有一份難言的苦楚，是不會，不會走那道兒的。”老爺說完便捂起臉，竟象小孩一樣發(fā)出零星不斷的啜泣聲。這種無止境的痛苦和后悔，只有天知道地知道自己知道，而家山素萍哪會知道呢？在家山素萍看來，老爺僅僅是被三丫環(huán)氣惱了，老爺怎么能容得下他在世時眼看著大少爺討來一個妓女為妾呢？似乎一切一切的罪過，都是馮老爺為了家產(chǎn)有個周周全全的繼承人，馮家有個強(qiáng)強(qiáng)健健的香火續(xù)延，家山素萍怎么想到三丫環(huán)與老爺會有那種事呢？ 

　　不一全，三少爺家林也來到老爺?shù)拇睬疤揭?。家林來時是被聾姨從街上拖回來的，當(dāng)時他正在街邊的宮燈下與一個妖冶的女人搭訕。 

　　來探視的人愈多，老爺愈悲觀地感到末日的將臨。若是在世時這樁丑事沸沸揚(yáng)揚(yáng)聲張出去，真是無顏見家人，去了陰間更無顏見老太太。“來了，就好?！崩蠣斍分碜幼饋恚骸拔夷?，一把老骨頭了，還徜徉于世……” 

　　素萍打斷了老爺傷感的話：“父親，你都亂說些什么，，若是三丫環(huán)惹惱了父親，別往心里去，我代她賠罪，家山也會管教的。若是父親不滿意家山納的這一房，那就讓玲兒留在馮家作女傭，行吧?！?nbsp;

　　“不能，金壇的頭面人物都知道，馮家大少爺納了第三房，就定了吧，只要他們相交得好就行，別再象三丫環(huán)，過兩天罵爹，再過兩天罵娘，弄得馮家沒個安穩(wěn)的飯吃，沒個安穩(wěn)的覺睡?？礃幼恿醿喝瞬诲e，家山的命里注定，就依命吧。我呢，有個想法，開了春，你們把那座影壁拆掉，去去晦氣，重新造個新的，能顯示馮家地位的，造出來我看看，恐怕再不造，我就看不到了……”老爺又及了小輩們難以忍受的話題。 

　　家山掩住老爺?shù)淖?，示意不要作聲，寂靜之中大家聽見樓梯上有人輕輕地走上來，樓板發(fā)出輕輕的被擠壓的吱吱聲。 

　　“是大弟媳么？” 

　　沒有回話，只有微弱的燭光漸漸移過。 

　　“這個亞琴，老實(shí)得總是沒話，連父親都懶得叫?！?nbsp;

　　家林長長地打了個哈欠向外屋走去：“這個陰司鬼，叫她不要來的。”家林自語著打開門卻被來人震懾住了。剛才一直惦記著的宮燈下的女人，一下子在頭腦中消失得無蹤無影，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她靜靜地從自己面前走過。 

　　“家林，是誰？”家山?jīng)]聽見家林的回話，倒看到臥室外的燭光逐漸明亮，就迎了出去。 

　　“你怎么來啦？！”家山驚說。 

　　“是誰呀？”老爺嘶啞著問家山。 

　　“父親，是玲兒?！?nbsp;

　　“玲兒？簡直沒了規(guī)矩……唉，沒了規(guī)矩好哇，玲兒，過來吧。”老爺想玲兒初進(jìn)馮家，居然摸到后樓上來，想必是誰領(lǐng)路帶來的。 

　　這時，素萍才看清玲兒清秀白皙的鴨蛋臉上，一雙杏仁眼透著惶恐、孤獨(dú)，明明滅滅的燭光瀉向她，使她從衣領(lǐng)到褲腳，一身的紅嫁衣呈現(xiàn)出能誘惑人去摸一摸的半透明的紅色，素萍驚訝地看著玲兒迷人的身段，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美麗端莊，屋里好久沒有聲音，都被唐突進(jìn)來的玲兒梗塞了話茬，更被這從天而降的麗質(zhì)所驚呆。還是素萍走過去接過紅燭放到燭臺上：“玲兒，你怎么摸到這兒來了？” 

　　“姐姐，是門外有人叫我來的，說老爺知道我的身世，氣出病來了?！?nbsp;

　　家林泡過許多妓女，好象沒有碰到這么漂亮清秀如和煦的春風(fēng)刮過的女子，但她已是大哥的妾，一如懸在枝條上的酸葡萄夠不著也吃不到。家林原以為家山納的妾不會有好相貌，只不過是納個會生蛋的雞而已，所以家林照樣清早就出去，約幾個朋友到茶館吃早茶早餐去了，進(jìn)院門才聽見三丫環(huán)嘟嘟嚷嚷道出玲兒的身世。這會兒家林蹭蹭幾步，坐老爺床前：“是呀是呀，我父親是被你氣出病來了，北平那兒，長三么二、咸肉野雞的，國產(chǎn)洋貨一應(yīng)俱全，雖說檢驗(yàn)登記禁止，忙得當(dāng)局不亦樂乎，但街頭巷尾野雞仍舊飛來飛往，如今飛到馮家宅院，馮家明燈依然，老爺能不問么？”家林根本不知老爺為了什么病倒，胡亂說著，又指著玲兒：“還不跪下！” 

　　老爺抓過枕邊的“老頭樂”，狠命抽了家林一記后腦勺：“一派胡言！出去！不要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nbsp;

　　家林根本不想來，有老爺這句話，他泥鰍一樣溜下樓去了只是弄不明白老爺為什么抽他后腦勺。 

　　玲兒見屋內(nèi)鴉雀無聲，幾個人好象在商討怎樣對付自己，一雙明亮的杏仁眼剎時涌出淚滴，撲通跪在地上：“老爺，是我蒙騙了大少爺，是我的罪過，懇請老爺別鄙夷我，別鄙夷……”話未畢，玲兒將額頭叩在地板上失聲痛哭了。 

　　“沒有的事，玲兒?！彼仄级紫氯ポp輕地說與玲兒聽：“我們并沒有嫌棄之意，剛才是因?yàn)槔蠣斉c三丫環(huán)發(fā)生了點(diǎn)爭吵，老爺不但不為你生氣，還護(hù)著你說話呢，是吧父親？” 

　　老爺趕忙表言：“是是，玲兒，馮家指望你啊，真的指望你??！” 

　　玲兒聽了老爺?shù)姆胃?，這才被素萍攙扶起來，緊緊地立在素萍身邊，似乎心寬穩(wěn)了些。但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滴在紅嫁衣上，顯出一條狹長的暗色，在燈光的照映下，好象一道裂口。 

　　一回到正堂，素萍本想把家山副房的事說與玲兒聽，轉(zhuǎn)念一想，覺得還是讓家山親口說為好，免得良宵里玲兒的心胸上會埋一個大疙瘩。素萍就故意問家山：“家山，你活到現(xiàn)在都沒說過半句謊話，怎么好謊玲兒，說她進(jìn)馮家是副房呢？” 

　　家同先是驚愣，繼而從素萍柔和的眼中即刻領(lǐng)悟到了她的用意，家山轉(zhuǎn)向玲兒，以撫慰的聲音說：“玲兒，我是實(shí)實(shí)在在拿你當(dāng)副房看的，那時礙于縣法院邵推事的面子，才納了三丫環(huán)的，雖與她婚載五年，我沒在她東邊廂房里住過五天，與她在一起實(shí)在沒有共同之處使我心上如塞了帶了血的雞毛樣要作嘔，我開心時跟她說說女詞人李清照，她偏說李清照是我的相好，告到父親那兒，父親哈哈大笑，當(dāng)即取出一本書給她看，可她大字不識，認(rèn)定父子倆串通一氣坑騙她。玲兒，你的身世我僅給素萍講過，她個鬼作祟的肯定是翻了我的記事簿，描摩著寫下來去請誰看，剛挨父親的責(zé)罵，就去誆騙你說是父親叫你去，嗨，真想托托邵推事，休了她?！?nbsp;

　　“家山，聽門外喊我到父親那兒的聲音，不象是三丫環(huán)的，三丫環(huán)的說話聲我已經(jīng)聽過?！?nbsp;

　　“那會是誰呢？難道會是亞琴？” 

　　“三棒槌下去都沒個聲音出來，怎么會是亞琴？那時她準(zhǔn)定在屋里照管福大睡覺了，前前后后也只有聾姨與三丫環(huán)親近些……嗨，不要再嘮叨了，家山，早點(diǎn)去歇著吧，玲兒也累了。”素萍看見玲兒臉上開始蕩漾了一種只有女人才知道才能察覺的春情，就推了推家山的手臂。 

　　家山?jīng)]有理會素萍，好象意猶未盡：“玲兒，你可要好好謝謝素萍，她在父親面前說了你一鑼筐的好話?！?nbsp;

　　家山把剛才素萍在父親書房里的所為敘述得仔仔細(xì)細(xì)，看著燭光下的兩個女人，家山心底涌蕩起陣陣欣喜，雖然與素萍結(jié)婚十年還沒個一子半女的，但是他真心誠意地愛著素萍的，她明事斷理，無論是家事還是廠子，她都顯露出了大家閏秀的樣子。 

　　“你是不是好話說過頭了，別讓玲兒嫉視我。” 

　　“不會的，素萍姐，你能容下我這個賤女子，我謝你還來不及呢?！?nbsp;

　　“玲兒，往后不論在什么地方，不準(zhǔn)再說自己的從前，不準(zhǔn)自己糟蹋自己，知道么？”見玲兒一扭頭躲到家山的身后，素萍仿佛看到庭院里嬌艷鮮媚的紅梅枝：“玲兒，今天你自個兒掀了蓋頭，可是犯了馮家的規(guī)矩，家山要懲罰你的，快去房里，重新蓋上，去吧?！?nbsp;

　　兩個女人的話語，很快顯露出她們之間一種天生具有的毫無拘束的友誼，讓屋里充滿生機(jī)與溫馨。在這生機(jī)和溫馨的彌漫中，兩個女人越發(fā)變得嬌艷起來。 

　　素萍推搡著羞答答的玲兒進(jìn)了西房：“家山，你早點(diǎn)兒歇著吧，嗯，你今天是新郎倌，不要你進(jìn)我的房間。瞧我不中用的東西，也太虧對你這個馮家大少爺了，去玲兒那兒吧，她不是三丫環(huán)，不要怠慢了她。” 

　　家山不好意思當(dāng)著素萍的面去西廂房，佇立在正堂上愣愣地看著素萍。他覺得今晚的素萍比剛嫁進(jìn)來的時候略胖了些，穿著紅棉襖依舊那么一種樸素的嫵媚。素萍了覺家山在盯住自己，就將家山推轉(zhuǎn)過身去，當(dāng)著自己的面，家山如何好意思去推西房的門呢？她用滅火罩捂滅了燭火，回到東房輕輕插上了門栓。自從進(jìn)了馮家，她還是第一次把家山關(guān)在房門外，即便是家山在納三丫環(huán)為妾的那個晚上，她也給家山留了門。插門栓，對素萍來說，很陌生很滯重。她流淚了。 

　　在西廂房里的吹打班，在搖曳的燭光中，盤坐在一個個蒲團(tuán)上，交替吹奏起輕快悅耳的《燭影搖紅》和《良宵》。 

　　馮家山凝望著燭臺邊立著的玲兒，她歪著腦袋投過來一種很撩人風(fēng)情的目光。可是家山經(jīng)三丫環(huán)這么一鬧，怎么也欣喜不起來，他不想將春宵里產(chǎn)生的一絲悶氣傳染給玲兒，擁起她朝紫檀木的婚床走去。 

　　卯時，吹打班準(zhǔn)時在西廂房奏起了《龍鳳呈祥》，之后，又奏起明快旋律悠揚(yáng)的倒八板《金蛇狂舞》。 

　　素萍起得比吹打班的人都早，因?yàn)榉瓉砀踩ハ胱蛲淼氖?，腦袋都想疼了。但是素萍沒有象往常一樣，踏著殘留的積雪在紅梅、黃梅叢里散步，而是依照風(fēng)俗，等玲兒來見。 

　　聽見西門響，素萍也就從梳妝臺前立起來，去打開房門：“用不著過來了，家山玲兒，我們就免了舊規(guī)矩?！?nbsp;

　　“姐姐早?！?nbsp;

　　“早早，玲兒真漂亮?！?nbsp;

　　玲兒頓時滿臉桃紅，又羞澀地將插著金釵玉簪的腦袋藏在家山身后。 

　　“別難為玲兒，素萍?！?nbsp;

　　“不難為不難為，你們?nèi)ヒ娨娙经h(huán)吧?！?nbsp;

　　家山帶著玲兒，沿著東房窗沿下的走廓走到東邊廂房，家山敲門輕輕喊。喊了多半天，只聽見三丫環(huán)在床上輾轉(zhuǎn)，不見來開門。站在正堂門口的素萍說：“興許她昨晚累了，先去見弟媳吧。” 

　　家山回轉(zhuǎn)過身來對玲兒說：“先去見亞琴吧，這是我們馮家的第一個院子這是正堂，二堂是大弟家成住，房屋結(jié)構(gòu)都相同，只是家成結(jié)婚不幾天就出去了，一直不回，二弟家林你在父親那兒已經(jīng)見過了，游手好閑的?！?nbsp;

　　“就那個瘦骨伶仃的？他抽大煙的吧。” 

　　“大煙倒不怎么抽，好女人。老爺有意讓他住三堂，好看管著些，可他照樣翻墻出去。父親指望他討個媳婦會好些，誰知他寧死不肯娶，說老婆是累贅，討回來了自己就成了穿了鼻洞的牛?！?nbsp;

　　看著向二堂走去的家山比劃著說給玲兒聽，素萍心里有股說不出的溫暖的家庭感覺，望望三丫環(huán)緊閉的門，心里不禁多了層耽憂。素萍惆悵的眼光無意中發(fā)現(xiàn)石階邊有只白呼呼的圓圈圈，在褐色的條石上很奪目，就撿了起來。素萍見圓圈的四周稀稀拉拉地嵌著很短的白毛，用兩指捏捏拉拉，還有彈性，聞聞卻有股腥臊的味，素萍對這種味道有點(diǎn)熟悉，自己也在哪里聞到過似的，似乎是在飯桌上，素萍一時很難肯定盤旋在眼前的這種味道。 

　　素萍從沒見過馮家有這種東西，覺得很奇怪，就回屋把它放在抽屜里，準(zhǔn)備問問家山。 

　　經(jīng)過一個晚上的折騰，映入素萍眼里的老爺一下子蒼老癡呆了許多，那根一向梳理得很整齊的小辮，這時已經(jīng)松散地耷下床沿，兩粒黃黃的眼屎很厚很大，象兩粒膿疤，被稍稍下陷的眼角蓄住，好象頭一歪就會滾落下來似的。老爺一向厚實(shí)宏亮的聲音這時也覺得象裂了道縫，說出的話無力、沙啞，大大減弱了他往日的威嚴(yán)。 

　　“求其所可求，求無不得；求其所不可求，求無一得，世上無金窟，有之在勤山勞水之間。素萍你是馮家長媳，從今往后可要多辛苦你啦?！?nbsp;

　　“父親，你安心養(yǎng)身子骨吧，織布廠那頭我會幫家山操持的，裱事店和朱林鄉(xiāng)下的田地，亞琴二弟他們也都會操持的。 ” 

　　“我就是放心不下那個家林呀，要不是邵推事，他恐怕還在蹲大獄呢?！?nbsp;

　　“父親，不要提不開心的事了，想吃什么早點(diǎn)，我叫聾姨去做?！?nbsp;

　　“素萍，我怕是看不到影壁怎樣砌起來的了，叫家山挑個好式樣的影壁，讓朱林鄉(xiāng)下看地的楊娃子來砌，他聰明忠厚的。 ” 

　　“父親，家山會砌個好的影壁的，你放心吧。” 

　　“人到盡頭都是有感覺的，吃完晚飯叫家里人都來?！?nbsp;

　　其實(shí)老爺是太要臉面了。 

　　三丫環(huán)的話實(shí)在讓馮老爺破滅了平淡謙卑的生活準(zhǔn)則和鼓足勇氣活下去的愿望。早飯后，他象沒事似地與家山、亞琴、家林聊著家事，之后偷偷立下遺囑，趁聾姨不備，吞下原先沒收家林的鴉片煙膏而魂歸九泉。 

　　家山親手將馮老爺?shù)霓p子梳理得整齊光滑，保留在他寧死不愿髡的頭的顱后，隨老爺一并下葬。老爺一死，按照老爺生前的囑咐，家山的堂屋與家林的堂屋作了對調(diào)，為的是方便家山能照顧好老爺?shù)暮筇煤鸵环繒?。對于調(diào)換堂屋家林是巴不得的，換上前堂，能夠直接進(jìn)出宅院，再不要象以前，去花街的麗容樓或是西轎巷的煙館總是偷偷摸摸翻圍墻，只是對于馮家財(cái)產(chǎn)的分配，家林不滿意老爺立下的遺囑，亞琴則不說一句異議的話。 

　　自老爺故去，家山所經(jīng)營的織布坊每況愈下。北平那個日本人的株式會社，對馮家山運(yùn)去的布匹絲毫不感興趣，以致在北平就三文不值二文地賣給了小販。家山哪里知道，在價格便宜的洋布的沖擊之下，有許多織布廠的小型機(jī)器都閑得生了銹，只好當(dāng)舊鐵賣，上海、北平、大連、常州、無錫都這樣，何況金壇一個小小的縣城，更何況馮老爺留下的布坊還是手工式的作坊呢。 

　　有老爺在，家山自有一種依賴感受。即使織布坊再忙或是再蕭條，象進(jìn)紗、出成品都有老爺搭橋鋪路，都有家山依仗老爺在外的名聲和關(guān)系打通關(guān)節(jié)。而現(xiàn)在，一種危機(jī)感一種不祥之兆呈現(xiàn)在家山面前，與北平的交易斷了不說，廠里總共十二臺的布機(jī)就壞了四臺，配不到零件，金壇這個地方還不通電，手工作坊式的織布哪能抵得上外面已經(jīng)靠電源帶動織機(jī)的織布廠呢？重孝在身的家山，被一陣孤立無援的冷寂所包圍。在送走第一批被辭退的工人后，家山回到家已是子夜。推開堂門見膝上蓋著豹皮的素萍仍靜坐在堂前等著，家山沉吟良久，心疼地長嘆道：“那些人真好，含著眼淚都不肯離開布坊，嗨，沒法呀！” 

　　素萍得悉辭退過程很順當(dāng)，反倒不忍心了：“退下一批的時候，多給點(diǎn)安家費(fèi)，好孬算有個交待，等廠子再開工，還是招他們來?！?nbsp;

　　“玲兒睡了？” 

　　“嗯，她太累了。你，今晚……”素萍帶著愛意與渴望的眼睛正對著家山。 

　　家山熱情地把素萍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留意到素萍都為自己準(zhǔn)備了洗臉洗腳水，連牙刷上都放了牙膏粉。其實(shí)家山又何嘗不處處思念著素萍呢？二十八歲了還沒生養(yǎng)，心上負(fù)擔(dān)就夠她承擔(dān)的了，也許正因?yàn)闆]有生育過的緣故，看上去她比實(shí)際年齡要年輕好幾歲，結(jié)婚時的紅兜肚現(xiàn)在還在她身上都結(jié)鼓鼓地漲著。睡在她懷里，家山有一種飄忽不定的感覺，說不準(zhǔn)自己的身份是她的男人還是她的弟弟，甚至是依偎在母親懷里的兒子。這種感覺隨著素萍溫柔無比的觸摸，騰騰達(dá)達(dá)的喊叫和癡情愛撫的語言而不斷交替變換，讓家山一晚一晚地心胸漾然和依戀，家山柔性頓生，草草洗了洗，卷起覆蓋在素萍身上的豹皮：“睡吧?！?nbsp;

　　家山雖然只有一個多月沒有進(jìn)東房竟陌生素萍來。紅紅的燭光從帳簾透過來，端端地映著令人神往的臉龐，坐在床上的家山癡癡地看著艷美的兜著紅兜肚的素萍在替自己寬衣，熱烈地迎上去用舌尖舔著她的耳朵。素萍想到自己要做的事，渾身那種等待已久的活動與躁熱猛然崩發(fā)出來，她撳倒家山就往被窩里鉆。 

　　突然，素萍局促地鉆出被窩，一臉的蒼白。 

　　“我想起來了，就是這種味道……難道……真可怕。” 

　　家山被素萍的突然舉動和深不可測的話語攪得頓時消失了剛才迸發(fā)出來的狂熱沖動。 

　　素萍赤裸著身子撩起麻帳，從抽屜里取出白圓圈給家山。 

　　家山驚恐萬狀，仿佛不認(rèn)識了素萍：“這東西哪來的？” 

　　馮家宅院前，是一條被行人啃得光溜溜的青石板小街，出院門向東不遠(yuǎn)，有一條泛著清粼粼波波的丹金漕河，馮家淘米洗菜杵衣都在麻石壘筑的碼頭上。雖然這個碼頭是馮家專用的，人們都知道碼頭的主人是個文人雅士，過往的船只或以捕魚為生的漁舟都喜歡把碼頭當(dāng)作埠頭停一?？恳豢?，碼頭襯映在油亮油亮的桅桿和墨綠的水草中，倒顯出江南水鄉(xiāng)的秀美嫻靜。 

　　“你去忙你的吧，一會兒我就把羊宰洗好。”宰羊人說。 

　　“那就辛苦你了，就按我說的做，千萬別聲張啊?！奔疑皆偃P(guān)照宰羊人，踩著石階走上碼頭。對于家山相繼辭退去布坊工人到最后典當(dāng)布坊，都征求亞琴和家林的意見的。亞琴仍舊不吱聲，而家林只顧嫖女人，無暇顧及家山的布坊。老爺沒給他分財(cái)產(chǎn)，僅僅是與家山換換房子拿到大洋五百元的零用錢，到他結(jié)婚分家過時，家山才會按老爺?shù)倪z囑分出財(cái)產(chǎn)。家山想，只要有朱林鄉(xiāng)下的田地，馮家還是有希望騰達(dá)的，實(shí)際上典當(dāng)布坊，家山根本用不著地去問家林，只是這是馮家大事，大弟遠(yuǎn)在滬上，還需與二弟通報(bào)一聲，其實(shí)家山是在以一種緣由窺視家林更為隱秘深藏的內(nèi)心世界。 

　　“家林，我喊了個宰羊的，在碼頭上忙著呢，晚上我請客織布坊的工人，過一會你去看看，叫他洗干凈些，工錢我已經(jīng)給了，羊皮么，也給他吧?！?nbsp;

　　一聽宰羊，家林不以為然：“春暖花開，還宰羊??？吃羊肉好啊，蜜蜂叫X蕊跳，吃了羊肉好去鬧?！?nbsp;

　　家山狠狠瞪了家林一眼，走了。 

　　晚上，宰羊人拎著羊皮向家山說了家林將羊皮拿回屋又送給他的事。送走宰羊人，家山察看著膻腥味十足的羊皮，果然看到羊的眼部被剔割的痕跡，就示意素萍來看：“你撿的那個白圈圈就是從這兒挖來的，叫羊眼圈，硝過后，男人用它套在下身?！?nbsp;

　　家山的頭腦中有了一些眉目，只覺得心里煩，想吐，家林與三丫環(huán)在臨近事實(shí)的界線上漸漸脫去虛影，此刻的家山倒也一點(diǎn)也提不起對家林的嫉恨，定定地瞧著東邊廂房：“三丫環(huán)，這只騷兮兮的虎，勾引小叔子?！?nbsp;

　　“別再說了。”素萍是個明白人，聽到這兒知道自己撿得的白圈圈是男女作愛的淫具，用近乎肅穆的神色對家山說：“自從三丫環(huán)為玲兒坐什么紅轎藍(lán)轎的與老爺發(fā)生爭吵以來，家里奇事不斷，現(xiàn)在又冒出個花邊事兒來，家山，你得多當(dāng)心?！?nbsp;

　　“哥！”家林喊著邁進(jìn)門坎：“有沒有美孚燈？有個朋友想借用一下?！?nbsp;

　　“我們家里哪有美孚燈？” 

　　家山和素萍有了一層防御心理，果真在家林走后，兩人借著門縫，看到他穿過庭內(nèi)幾叢長得非常旺盛的野薔薇，夜貓般地從三丫環(huán)留著的窗戶里跳了進(jìn)去，不一會便隱隱有輕輕的呻吟傳出來。 

　　“難怪三丫環(huán)不肯住西房，道理原來在這兒！”家山素萍都如夢初醒。 

　　三丫環(huán)房內(nèi)的擺設(shè)依然與居住在正堂東邊廂房一樣，家林閉著眼睛就能摸到三丫環(huán)的床上。起初，三丫環(huán)根本不把家林放在眼里，在縣立小學(xué)上學(xué)的家林不升級不說，該發(fā)育的時候偏偏不長高不長肉，以至比三丫環(huán)還矮去半腦袋。開始時，兩人嘻戲起來，家林要抱三丫環(huán)上床，反過來三丫環(huán)倒把家林抱出門外。三丫環(huán)被家山納為副房后，因?yàn)閮扇酥g的差距實(shí)在太大而受到家山的鄙視和冷淡，幾個月下來，三丫環(huán)實(shí)在受不住孤寂的夜晚對自己的折磨，一賭氣偷著與當(dāng)女傭時認(rèn)識的一個賣油燈的勾搭上了，不料被賣油燈的弄得流產(chǎn)不說，還糊里糊涂地跟著偷運(yùn)了“白面”，被邵推事捉住。家林將頭搖得跟剛泅出水面的狗，不相信做油燈的朋友竟會嫖上家山的副房，那時玲兒尚未進(jìn)馮家，三丫環(huán)是受到老爺恩寵的，經(jīng)不住家林的恐嚇，不得已才仰躺在床上讓家林肆意發(fā)泄。三丫環(huán)怎么也沒想到，家林這個簡直是骨骼標(biāo)本包了層皮的小叔子，居然有一套一套折騰的方法，讓她云里霧里從辰時到申時都挨不著地。 

　　家林喘著氣坐起來，一拍三丫環(huán)的屁股：“娘的，這個太大了，不及那個掉了的?！闭f著就摳出掉在三丫環(huán)體內(nèi)的羊眼圈。 

　　“家林，我們不談家成，他在滬上求他的幸福了，弄得亞琴活象孤兒寡母地空守二堂，你呢，與家山一樣，都在老爺膝下長大，他倒好，老爺死前給他布坊給他田塊，還給看管后堂的鑰匙和不少值錢的字畫，看管看管，是老爺串親戚去了要他看管呀？到最后后堂里的一切還不都是他的呀！你得了什么？嘿嘿，零花錢，用完了還得跟家山要。”三丫環(huán)嘲諷地說。 

　　家林把羊眼圈又套上趴到三丫環(huán)身上：“布坊倒閉，莊稼不會種，字畫我不懂，就偷兩本書?！?nbsp;

　　三丫環(huán)一挺肚皮把家林掀在一邊：“兩本什么書？會值很多錢吧。” 

　　正在興頭上的家林急了：“你怎么把我弄下來？ 

　　“什么書！” 

　　“鳥書?！?nbsp;

　　“到底什么書??！” 

　　“鳥書！”家林不耐煩地重重扳倒三丫環(huán)繼續(xù)那事。 

　　三丫環(huán)得不到結(jié)果非不依，一犟光溜溜的胸脯，冷不丁地又把家林掀趴下。 

　　“到底是個什么書嘛，告訴我，我去問問亞琴，就知道值多少錢了?！?nbsp;

　　“蠢貨，不是明明白白告訴你了嗎？是關(guān)于鳥的書，說白了，是怎樣睡覺的書，要不然你能一會兒天上一會兒地上的舒暢愜意?。　?nbsp;

　　三丫環(huán)泄了氣：“家林，兩本書總不能當(dāng)飯吃當(dāng)衣穿呀，老爺給你那么點(diǎn)錢，夠你嫖幾個女人？你應(yīng)該從家山那兒要過你該有的家產(chǎn)來，憑什么要他代你管？” 

　　“長兄為父，我沒有錢用就跟家山要，無憂無慮地活命，去操哪門子的心啊?！?nbsp;

　　“哼！想睡我？可以，你要回你的那份家產(chǎn)?！?nbsp;

　　“……” 

　　“怎么，不吱聲了？” 

　　家林不得不俯首貼耳言聽計(jì)從，攢足了力氣又扳倒三丫環(huán)：“我睡你！我睡你！” 

　　屋外，突然響起樹枝折斷的聲音。三丫環(huán)趕忙抱住家林的屁股，細(xì)細(xì)辨聽。只有遠(yuǎn)處傳來聲悠遠(yuǎn)凄涼的狗哭。 

　　家林又動作起來：“是狗，這是狗看到了鬼才有這樣的哭聲的。” 

　　“狗能哭？” 

　　“狗哪能哭呢？這是雄狗吸引雌狗要求交配的聲音，是發(fā)情的表現(xiàn)，當(dāng)雄狗追求雌狗時，雄狗就用這種聲音表示愛慕。” 

　　盡管家林想討好三丫環(huán)，盡量把他的敘述渲染得十分浪漫，三丫環(huán)仍然感受到十分地恐怖可怕，那樹枝斷裂的聲音，是她實(shí)實(shí)在在聽見的呀。任憑家林如何逗弄，她再也沒了那份消魂的雅興。 

　　日光溢進(jìn)屋子，暖暖地堆聚在蓋著被子的家林身上，朦朧中，他覺得自己如同浸泡在滾燙的盆浴中，舒坦極了。要不是自己答應(yīng)了三丫環(huán)昨晚的話，他還想蒙在被子里做一回睡女人的好夢。家林懶慵地穿好衣服走出屋，萬道陽光射得他眼珠珠都關(guān)在眼皮里。 

　　“三少爺，起床啦，鍋里焐著的紅棗粥還熱，我給你端來吧。”聾姨端著簸箕走過正堂。 

　　“哎，等等！”家林瞥見簸箕里有根斷了的小樹枝，上面還纏著七八朵紅白相間的桃花，家林想起這棵桃樹只有三堂的庭院里有，就在三丫環(huán)的窗前，家林驚呆了，整個身子也搖擺不定。 

　　“三少爺，你看多艷的桃花，昨晚上不知道是給拗?jǐn)嗔??！?nbsp;

　　待家林回過神來，聾姨已經(jīng)走過影壁倒垃圾去了。簸箕里有好幾根樹枝敗葉的，她怎么偏偏提出桃花枝？家林不寒而栗，得提防這個死聾子，耳朵不管用可眼睛歹毒?。?nbsp;

　　家林要到三堂去找家山說說財(cái)產(chǎn)的事，倒見家山帶著素萍、玲兒過來了，穩(wěn)了穩(wěn)心緒就招呼“哥早！嫂嫂早！” 

　　家山見家林一臉的灰黃，有意提醒說：“昨晚又去混女人了？不是我說你，再這樣下去會辱沒了門楣的?！?nbsp;

　　“嘿嘿，撞了個么二，很懂經(jīng)的。哥說正經(jīng)的，今日起，我要痛改前非了。” 

　　“那好哇！”家山并不驚奇二弟會說改前非之類的話，聽多了，只是嘴上應(yīng)付而已。 

　　“既然哥認(rèn)為好，那你分我四十畝地，我要東南邊靠后陽的四十畝，雇多少長工給多少工錢我定?！?nbsp;

　　家山轉(zhuǎn)過臉望了望家林，發(fā)現(xiàn)家林說的并非醉話夢話癡話，一臉的真心，更驚詫從不去朱林鄉(xiāng)下的家林居然說出好田塊的位置。 

　　“你能？” 

　　“能”。 

　　“那這樣吧，到秋收這四十畝的稻子加上夏季作物全歸你，我照父親的意思先幫你料理，現(xiàn)在我們剛好去鄉(xiāng)下看稻種看小麥長勢，回來之后玲兒請我們?nèi)タ幢瘎∈ナ謴埧椩浦餮莸摹队駶嵄濉返挠皯颍蝗缒愀覀円坏廊ァ！?nbsp;

　　家林原來只想說著玩玩的，三丫環(huán)那種人，只能在床上應(yīng)付應(yīng)付，假如家山真的把財(cái)產(chǎn)分給自己，他哪有閑工夫伺候田塊啊。誰知現(xiàn)在，一提及，家山倒爽快地應(yīng)允了，真說不清自己是高興還是厭煩：“好，去吧?！?nbsp;

　　家山來到院門口，見聾姨坐在地上呲牙裂嘴地直揉腳脖子。聾姨說：“被一塊凸起的地磚絆倒了?！奔疑脚呐陌唏g的影壁：“該動手拆了，聽父親說，到民國成立那年已經(jīng)一百年了它太老了?！?nbsp;

　　從影院出來。已經(jīng)天暗了。家山領(lǐng)著素萍、玲兒和家林沒有馬上回家，而是拐到西轎巷，每人吃了一碗小羊子米酒。家林因?yàn)樨澝拙?，多吃了一碗，覺得自己的肚子有些難受，回到家關(guān)上門就仰躺在床上。 

　　“好光景喲，到鄉(xiāng)下逛了一圈，又去看影戲，還不累著?！标幓臧愕娜经h(huán)陰陽怪氣地說著從床后走出來。 

　　家林被三丫環(huán)的突然出現(xiàn)嚇了一大跳，繼而又興奮起來：“你知道我在朱林鄉(xiāng)下見到誰了？” 

　　“誰會讓你這么高興？‘ 

　　“賣油燈的，他送給我三包這玩意兒?！凹伊謴目诖镒屑?xì)地掏出一個白紙小包：”漢宮粉，吃了一會兒就來性，保持一晚春潮激蕩?！?nbsp;

　　“去去，你專獵這門子新奇，我問你，家山怎么個說法？” 

　　“怎么說？讓我四十畝。” 

　　“他這么快就爽氣地答應(yīng)了？” 

　　“不信？他帶我去看了地總是真的嘛?！?nbsp;

　　“立字據(jù)了沒有？” 

　　“屁！字據(jù)？……立了立了，我放著那。”家林對田地字據(jù)從沒有興趣，早被三丫環(huán)問得急了。索性撒了謊。說完就墊起腳去啃三丫環(huán)的臉。 

　　三丫環(huán)也異常開心，一用力抱起家林：“你有家產(chǎn)我就天天跟你睡，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作連理枝?！贝笞植蛔R一個的三丫環(huán)，倒說出一句有棱有角的話來，把個家林感受動得軟軟地往床上伏去。 

　　“有人?！比经h(huán)輕輕松開家林，提醒說。 

　　“你總是疑心疑鬼?！奔伊植荒蜔┑貜娜经h(huán)的衣服內(nèi)抽出手。 

　　“聽，腳步聲?！?nbsp;

　　家林也聽到房門前確實(shí)有人走過，匆匆打開門看看前院，沒有，看看二院，也沒有，只有亞琴的房里還亮著燈，她正坐窗前繡花，燈光影影綽綽地將亞琴的身影投影在窗欞上。 

　　家林回到屋里，手一伸又伸進(jìn)三丫環(huán)的衣服里：“你這個疑心病，亞琴一年到頭的，總是離不開黃澄澄的繡花繃子?！?nbsp;

　　“是不是聾姨？” 

　　“聾姨沒看到?！?nbsp;

　　“聽說你個不老實(shí)的東西去逗過亞琴？” 

　　“玩玩的，她不受逗，還挨了她一嘴巴?！?nbsp;

　　“啊喲，你捏疼我了。” 

　　一連兩天，家山的體溫都處在低熱之中，他沒意識到這樣的低熱會給他帶來多少麻煩，因?yàn)檫@絲毫沒有影響到的睡眠和食欲。郎中搭了脈，也只是說吹風(fēng)受了風(fēng)寒，不傷筋骨內(nèi)臟的。家山想在朱林鄉(xiāng)下的田地里來來回回走動，一會兒過棧橋，去蘆葦叢里折尖尖的蘆葦做蘆哨；一會兒象孩子似地攀柳樹折枝條，盤成圈圈套在頭上，就是沒聽素萍玲兒的話，又是脫衣服又是用塘水洗臉的，能不倒霉么？家山吃了郎中配給的五帖藥，好了沒幾天又咳嗽不止，郎中疊為搭脈，說是氣管炎發(fā)了。一直服藥到黃霉雨季，家山的氣管炎仍未見好。 

　　這年的黃霉雨一改往年的淅淅瀝瀝，開始的頭場雨就很怪誕，雨點(diǎn)砸在院子里，能濺起一層灰。雖不長，但雨點(diǎn)大，砸得院子的泥地里一個一個坑，象一張編著洞洞眼眼的篩子。這場雨象老爺書架上的書里的序一樣，不 多時，一場大雨便有頭沒尾地下開了，直下得泊在馮家碼頭的船只都能漂到馮家宅院前。老天不急家山急。鄉(xiāng)下的麥場不知淹了沒有，那個看地的楊娃子也不送個信來，裱畫店雖然有亞琴管著，但她一個男人家也不得過問過問，昨天頭晌里，亞琴說縣里頭幾個名人的存放在柜子里的字畫，全都被屋頂漏下的雨浸濕了，連名震江南的蘭陵學(xué)者錢振皇的書法亦濕了，看樣子是要賠償?shù)?，而且還壞了馮家裱畫的名聲。今天頭晌里，院門前的影壁經(jīng)過這陣雨的浸泡沖刷，終于轟坍下來，一進(jìn)院門就有一堆廢瓦，象一座凄風(fēng)苦雨中的孤 島。家山被素萍玲兒攙扶著，在橘黃的油布傘下走到正堂門口，望一眼便能看到街上的院門。他們是聽到倒塌的聲音才從三堂走出來的。家山覺得馮家的宅院十分的扎眼，盡管來來去去走了二十八年，今天的宅院少了影壁就象沒了屋頂?shù)姆孔樱勘┞对诶咸鞝數(shù)难巯拢骸暗降椎沽?，我正?zhǔn)備按父親的旨意重建它呢！” 

　　黃梅雨季里出現(xiàn)的洪水經(jīng)過半個月的肆虐，終于退下去了。一條赭色的水跡明晰地印在馮家宅院的圍墻和窗臺下?？吹氐臈钔拮右步辜钡鼗貋砹?，他立在院門口，皺著眉頭這兒瞧瞧那兒看看，好象走錯了門一樣。 

　　“你找誰？”亞琴夾著幾張宣紙回來了。 

　　楊娃子一看是個和藹漂亮的女人在問自己，便笑盈盈地說：“二少奶奶，我是管地的楊娃子?！?nbsp;

　　亞琴嫁進(jìn)馮家八年，還沒見過楊娃子：“是楊娃子啊，立門口干什么？進(jìn)去吧?！?nbsp;

　　楊娃子跟在亞琴后面進(jìn)了院門，也就瞠目結(jié)舌了：“這場洪水真無情，連我們馮家的影壁都沖倒了?！睏钔拮佣紫氯?，從亂磚中清理出一條道：“這樣就好走了，省得少爺少奶奶提心吊膽的。” 

　　“楊娃子，你終于回來啦！”家山聞知楊娃子回來了，甩開素萍、玲兒的攙扶，抑制不住興奮的心情迎出來。 

　　楊娃子從沒見過家山這樣高興，也沒見過家山如此虛弱，自己反倒不安起來：“大少爺，我實(shí)在對不住你，那百十畝淹了大半，今年的麥子油菜全都浸爛了，稻秧也都死了?！?nbsp;

　　“再去借稻種下秧么?！?nbsp;

　　“還用大少爺說，我去跟西霸天求情，買些稻種或者秧苗，他說一棵秧要洋一元，我一算，哪里劃得來？那個西霸天不是明擺著欺負(fù)我們么？還說不賣給他二十畝地，看著地荒也不賣給一棵苗，馮老爺在世時，多次給我說過寧死不賣給西霸天的，寧愿地荒，也不求他西霸天的秧。” 

　　“那去王家買苗了嗎？” 

　　“也去了，誰知他們早就串通好了，說老爺不在世了，不怕了?！?nbsp;

　　家山感到一陣暈眩，被素萍、玲兒趕忙扶住。 

　　玲兒說：“送家山回屋歇著吧?！?nbsp;

　　楊娃子說：“我來?！睏钔拮泳拖笸泻⒆右粯?，穩(wěn)穩(wěn)地托著臉色蒼白的家山朝三堂走去。 

　　“素萍姐，他也是我們家的？” 

　　“是呀，今天我才是第三次看見他。老爺在世時常常夸他，什么活都能干，老爺特別贊嘆他能舉著石轱轆圍著麥場走一圈。” 

　　“牛勁呀！”玲我聽了直驚嘆。 

　　家山躺在椅子上，腦袋無力地歪耷在一邊，在從來沒有遇見過的事情突然降臨時，他顯得無所適從的慌亂與懼怕，但楊娃子結(jié)實(shí)如塔的身影給了他一種力量，他強(qiáng)打起精神對楊娃子說：“田地是好是壞先別管它，諒西霸天他們只有唾涎的份，不敢妄動的，你先在這兒住些日子，嗯，住老爺?shù)暮筇冒?，樓下西邊的那間?！?nbsp;

　　“好吧?！?nbsp;

　　“還有，把那影壁……” 

　　“大少爺不用說了，等買了石灰備好磚瓦，我就把影壁砌起來，這回砌個氣派的，老爺曾經(jīng)給我說過的，雕上吉祥的圖案，在金壇城里算一個?！?nbsp;

　　楊娃子很是得意地在家山面前說，一副憨態(tài)認(rèn)真的腔調(diào)逗笑了家山和素萍、玲兒，使得家山暫時忘卻了田地被淹而帶來的不安。 

　　聽見堂前的說話聲，三丫環(huán)覺得耳熟，一時又記不起說話人是誰，就來到堂前，見是和自己一道進(jìn)馮家宅院的楊娃子：“喲，我當(dāng)是誰呢！不好好在鄉(xiāng)下看地，進(jìn)城來玩?。俊?nbsp;

　　“三丫……”楊娃子感到不好再稱呼了，但又叫出了口，覺得不好意思：“少奶奶，對不起，叫習(xí)慣了，一時半會的改不了口，大少爺說，這些天我要準(zhǔn)備砌影壁，就來了，沒了影壁，就好象人的眼睛上沒了眉毛，橫看豎看不順眼。”楊娃子說完問聾姨在哪？三丫環(huán)用嘴撇一下。楊娃子示意家山清清靜靜地躺一會，自己又趕熱鬧一般去后堂東廂房找聾姨了。 

　　“這個楊娃子，真好?！?nbsp;

　　“真好？你家山怎么不給人家說媳婦？”三丫環(huán)刻薄地接著家山的話茬。 

　　楊娃子帶來的和睦歡欣的氣氛被三丫環(huán)這么一棒，便跌進(jìn)了冰窟。黃梅雨季里，一陣風(fēng)一陣雨的。霉?jié)竦目諝庠谖堇餃袅颂L時間，素萍回屋抱了被子出來曬。玲兒則轉(zhuǎn)到家山的身后，輕輕為他捶背。 

　　“家山，我想你身體欠佳，到我那兒住一段時間吧，早晨我的屋里就有太陽射到，下午到太陽落山時還有陽光，再說我當(dāng)你副房都五年了，才伺候過你幾天啦？” 

　　“三丫環(huán)，晚上我咳得厲害，會吵醒你的?！?nbsp;

　　“我不睡覺，你怎么會吵醒我呢？白天我多睡一會兒便是了。” 

　　“我又要喝藥又要撒尿的?！?nbsp;

　　“我都會料理的，你放心吧，別忘了我可不是大家閨秀喲?！边@時三丫環(huán)還忘不了刺素萍一下。 

　　家山沉思了片刻，想自己納她為妾，作為夫君，極少問她寒暖未免太殘酷無情，不近情理了，去住幾日，也好融洽她與素萍、玲兒的關(guān)系，想到這份上，家山就應(yīng)允了三丫環(huán)的要求。 

　　素萍在庭院里曬被子，耳朵一直聽著這邊的對話，聽見家山同意了也不好再說什么，走過來輕輕地與三丫環(huán)交代著什么。三丫環(huán)肩一聳，咯咯一笑：“知道啦?！?nbsp;

　　入夜后，東房的素萍和西房的玲兒都聽到東邊廂房里傳出的家山的咳嗽聲和喘氣聲，越近半夜越聽不見家山的咳，越近天明越聽見家山一種苦苦掙扎的喊，象吆喝牛的那種喊叫，象碼頭扛包人的那種喊叫，象采石場人抬石頭的那種喊叫，以至家山一聲聲喊素萍，又一聲聲喊玲兒，喊了一會就赤身裸著身子奪門逃了出來。 

　　素萍已經(jīng)立在庭院里了，見家山這般模樣跑出來，就緊緊擁住騷動不安的家山問：“家山，你怎么啦？三丫環(huán)待你怎么了？” 

　　家山緊緊摟住素萍，蹶著的屁股不住地頂撞扭動，干燥的喉嚨發(fā)出的聲音幾乎聽不清他說什么。 

　　此時素萍了覺家山下身的異樣，嚇得驚叫玲兒。 

　　其實(shí)玲兒透過微弱的晨曦已經(jīng)注意到家山的舉止，她在百順胡同呆過，知是吃了性藥，可有什么辦公法，只是與素萍一起，把劇烈擺扭屁股的家山拖進(jìn)素萍房里，兩個女人一人摁住家山的一只手臂，不讓家山去弄，就這樣摁到日升三竿，累極了的家山才停止呼號扭動。 

　　經(jīng)過這一夜的折騰，家山明顯在精神和體質(zhì)上萎弱了許多。邵推事探望過家山一次，知病重，從常州府請來一位姓屠的大夫，大夫細(xì)細(xì)檢查，詳細(xì)詢問之后，把素萍邵推事叫到屋外，說：“大少爺肺病已入三期，不久人世，而獵艷之習(xí)仍不稍改，何故？” 

　　素萍大喊冤枉，一五一十說了三丫環(huán)從家林處要來一包漢宮粉騙他吃的事。 

　　邵推事冷冷一笑：“又是她！三國時有銅雀春深鎖二喬，她已是鎖二漢了，我要她的好看！” 

　　入了夏，家山已經(jīng)不能下床走動了。咳的聲音也不那么爆響清脆，都是低低的渾濁聲，似乎還有一股應(yīng)該咳出的濁氣而始終咳不出來，咳得身子如蝦般彎曲后，很久那身子都不會舒展開，都要素萍或是玲兒去為他掰開，有時咳吐在手帕上血攜帶著一種惡腥，時常從手帕上滴落在席上。家山也知道自己只能躺在床上等待死亡的降臨。 

　　可不論家山病況輕重，家林幾乎天天在床前鬧。他已經(jīng)真正地有了分家產(chǎn)的念頭，若沒有一份屬于他的能夠任意讓他擺布的家產(chǎn)，他拿什么資本去逛窯子？上次他謊騙家山說泡了個么二，或者干脆泡個長三，歸根到底，要泡就要錢。對于分家產(chǎn)，他根本用不著三丫環(huán)來誘導(dǎo)他，教他如何如何做。而三丫環(huán)更是虎視眈眈：“家山一死，財(cái)產(chǎn)要分。” 

　　病榻上的家山聽三丫環(huán)說出這樣無情無義的話，真恨不得一剪刀捅她個穿心過。 

　　家山思定：馮家要興旺，決不分財(cái)產(chǎn)。 

　　楊娃子掖著大褲衩光著身子，從蘇州鄉(xiāng)下的一個窯場上回來了。家山聽素萍說楊娃子回來了，心口涌蕩著陣陣興奮，不知為什么，他等楊娃子的回來等得太久了，好象楊娃子會給他帶來光明帶來希望一樣。楊娃子也確實(shí)帶回了家山在最后看到的絲絲光明絲絲希望。 

　　連身上都沒擦洗一下，楊娃子就興沖沖跑到家山床前，從背后抽出掖在褲帶上的一塊青磚遞到家山面前，手指關(guān)節(jié)將青磚敲得脆生生響：“大少爺，我們就需要這樣的九五青磚，聽燒窯的說，他們的磚，塊塊光潔、細(xì)膩、結(jié)實(shí)，紫禁城的用磚都是他們的，你看看，好嗎？” 

　　坐在床沿的素萍幾乎從朱林鄉(xiāng)下回來后，一直被藥味和血腥味所籠罩，使她麻木了嗅覺，現(xiàn)在看著眉飛色舞地說著磚事的楊娃子，感到他渾身散發(fā)出的汗味，很香，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情味。她看到有一滴汗珠從肩胛處聚起，越聚那珠珠越大，飽滿到汗珠的下沿兜不住整個汗珠的重量時，就一截一截地滾下來，一直滾到褲腰才攸地不見了。素萍看著許多滾動的汗珠，驀地想起另一個人——邵推事。有一次，邵推事的一個在同濟(jì)大學(xué)的同學(xué)來玩，素萍想請邵推事出出面，讓他的同學(xué)幫幫忙，為馮家設(shè)計(jì)個影壁。結(jié)果到了邵推事的家，邵夫人說兩人去打籃球了，素萍就又趕到縣中的籃球場，好么，這個邵推事一改往日的斯文樣，赤著膊，穿著短褲在場上一對一搶著玩呢。邵推事見素萍來也沒在意去穿件襯衣什么的，就跑到素萍面前，素萍就猛然感覺到一股熱烘烘的風(fēng)撲面而來，面對光著半身的邵推事著實(shí)讓人感到一種厚實(shí)的力量。 

　　汗的滋味真會是咸的？那天邵推事一身的大汗，實(shí)實(shí)在在打動了素萍的內(nèi)心沉睡已久的某種溫柔的情感，使素萍軀體內(nèi)象有一泓春水在蕩漾。而眼下她很想把這彌漫在房里的汗腥味留住，象留住素萍記憶中的那種汗香。 

　　家山看不見楊娃子身后的素萍此刻在臉上泛起的陣陣羞色，也學(xué)著楊娃子的樣，用手指去彈了彈青磚，雖沒彈出聲音來，倒顯非常的自足與開心：“影壁，是主人的臉面，只要看看磚的好壞，式樣的新舊、影壁造得是豪華還是吝嗇，就知道這個院子的主人是個什么樣的等級地位了。看看，我又關(guān)云長面前舞大刀了，不說了不說了。” 

　　“大少爺，你說得真好，老爺在世時，說給我說起過造影壁的事，說那還是嘉慶辛末年建造的，年久失修，豎在院門口太晃眼了。” 

　　“老爺也給我提起過，說叫你來造的，院子里花艷樹盛、草青石秀的，弄個殘敗的影壁，太不般配了。” 

　　“就是，大少爺，等你病好了，再作影壁設(shè)計(jì)也不遲的?！?nbsp;

　　“不不，楊娃子，先去吃飯洗澡睡午覺，之后抓緊時間計(jì)議，免得街人看頹敗凋零的影壁，就笑話我們馮家，更免得街人透過影壁，看我們馮家的是是非非。楊娃子，設(shè)計(jì)幾個好的影壁樣式給我看看，定下好樣式就動手。” 

　　“大少爺，我一定設(shè)計(jì)個好的影壁給你過目，我們馮家左有流水為青龍，右有長道為白虎，前有污池為朱雀，后有小丘為玄武，我們的住房居于淇潤光澤陽光充足之地，住宅的地形又屬于南北長、東西狹，是塊風(fēng)水寶地，在這樣的貴地上，大少爺不久便會安康的?！?nbsp;

　　家山與楊娃子談得十分暢爽，似乎永遠(yuǎn)也咳不完的家山，此時竟讓素萍、玲兒驚奇地沒有一聲咳嗽，對前景的憧憬一下子使家山寧靜了許多，呼吸平緩神態(tài)平穩(wěn)，臉面上不再堆滿一副痛苦萬狀之態(tài)。 

　　素萍、玲兒輪番替家山搖了一陣蒲扇。 

　　望著兩個女人艱辛的身影，家山嗓音顯得過分地低沉：“去把家林叫來，我要給他說些話。” 

　　素萍從家山的話語中，好象觸摸到他快要衰竭的心，領(lǐng)悟到在這衰竭之前有一股強(qiáng)勁的沖力在支撐著他的生命。 

　　家山見家林坐了下來，就叫素萍泡了一杯雀舌茶給家林。 

　　“想好說什么的，一時倒覺得不想說，我不象父親那樣悲天悲地的，說個不著邊際的故事吧。狗最善媚人，而又極欺貧愛富，故見衣衫襤褸者，則必恣其狂吠也。一日獨(dú)行郊外，四顧無人，忽遇一金錢豹迎面而來，狗遙望見之大喜曰：‘此金錢被體者，必富家郎也，吾當(dāng)承迎之’。遂疾趨面前，搖尾作種種乞憐狀。行既近，豹突起搏之，張口欲噬。狗大驚，返身狂奔，幸得脫，然已魂不附體矣。遇一牛，問狗何來？狗告以故。牛笑曰：“汝自不通世故，豈不聞近來世上，愈是有錢之輩，愈要吃人耶！” 

　　家山說完屋里便是一陣良久的沉默。本來吵吵鬧鬧要家產(chǎn)的家林，好象到了這時才懂一點(diǎn)道理，立起來坐到家山床沿：“哥，我懂你的意思?！?nbsp;

　　“就怕你不懂，家產(chǎn)偌是落到她手里，別說素萍、玲兒，你的日子也不好過呀。她是什么？一根爛稻草，她倒把自己看成是金項(xiàng)鏈了。” 

　　整整一個下午，除了院里蟬鳴蟲吟外，馮家宅院，都復(fù)歸平靜。 

　　家山是在看了楊娃子帶回的青磚那天死的。 

　　家山入殮前，素萍把楊娃子帶回來的青磚用紅絲綢帶結(jié)了一個同心結(jié)，又讓玲兒在橫里結(jié)了一個同心結(jié)，端端正正放在家山的元寶枕邊。爾后兩人步出靈堂。朝著朱林鄉(xiāng)下的方向撲通跪下，向埋在荒野與落日余暉相糅和的交融處的老爺悲痛地哭訴馮家的又一個噩耗。 

　　進(jìn)馮家十個年頭了，素萍第一次覺得雙腿懸浮在空中，全身都在捉摸不定的方向中飄動。她極是害怕往后的日子，更害怕這個宅院里接踵而來的爭吵與猜不透的怪異，滿臉的悲戚之中不時突現(xiàn)即將跌進(jìn)深淵的驚恐。玲兒在悲痛之余，更是叫苦不迭，滿腹余悸，家山把她拉出火坑，剛過幾天好日子，又讓她跌進(jìn)抓也抓不住堤岸的江河里。家山撒手西去已三日，她還是米水未進(jìn)，玲兒十分清醒地知道，她面前要走的路必是遍地瘡痍，自己才二十歲，正年輕，要是苦守在馮家的深宅大院里，她實(shí)在不甘心就這樣付出自己的青春年華，家山，是她苦命生活的轉(zhuǎn)折，她必須回到蘇州鄉(xiāng)下，那里有一方自己的舞臺，她留戀起屬于自己的鳳冠翎子錦袍，留戀起自己唱的《蘇三起解》、《賣水》和一些折子戲，更留戀堂會廟會上的叫好聲和鼓掌聲。 

　　由于三丫環(huán)整日里軟磨硬纏要分家產(chǎn)，又勾起了家林內(nèi)心里對財(cái)產(chǎn)的欲望，很快忘卻了家山在病榻上說的關(guān)于豹狗的故事，家山尸骨未寒，他就徹夜不歸，去泡一個剛剛從揚(yáng)州來的么二。若是回來則罵罵咧咧纏著素萍索要老爺遺留給家山的遺囑。素萍心里明白，這個家根本不能交到家林手里，若是他掌管，不消一年半載的，就得要被他嫖光嫖盡。 

　　晚上，素萍打了滿滿一銅盆燙水，絞著布把醬紅的篾席擦了一遍又一遍，還是擦不盡嵌在篾縫里僵硬板結(jié)的血跡，素萍摘下發(fā)髻上的銀針，在明明滅滅的油燈下挑剔著，想著家林又在外鬼混，算計(jì)著老爺留給他的錢該花得差不多了，想到自己平時對家林的寬待想到家山重病之時家林的取鬧，氣惱地又把銀針插到發(fā)髻上：不挑刮了，反正睡那頭。素萍在心里數(shù)落著就聽到玲兒在喊自己。 

　　“玲兒，進(jìn)來吧?！彼仄枷麓瞾?，把油蕊捻得頂?shù)接湾佂箍凇?nbsp;

　　“素萍姐，我剛剛做了個惡夢，嚇出了冷汗?！绷醿鹤酱惭厣?。 

　　“有什么惡夢能讓我們玲兒嚇出冷汗？” 

　　“我夢到我在出演《牡丹亭》中的杜麗娘，在‘團(tuán)圓’那場戲中，我懇切地哀求爹爹：‘你的女兒實(shí)在是還魂了，請快些相認(rèn)吧！’可杜子允雖然心動但仍固執(zhí)地把袖子一拂，轉(zhuǎn)向皇上奏道：‘萬歲明察！臣女已死三年，豈能復(fù)生。此女雖然相貌酷似，臣不敢信，或是花妖狐精作祟也未知’我聲淚俱下：‘好狠心的爹爹！你……你難道一點(diǎn)骨肉之情都沒有嗎？’這時皇上又降旨道：‘聽說人行有影，鬼行怕鏡，現(xiàn)有秦朝照膽鏡，黃門官可與杜麗娘一同照鏡，看她花陰之下有無蹤影，就能辨出是人是鬼了?！愖盍既韺氱R，與我一同照鏡，誰知一照，我竟變成狐貍精，疊民陳最良行走于日炮花陰之下，竟也無蹤無影，素萍姐，你說我怕不怕？嚇?biāo)懒??！绷醿阂娝仄甲旖秋@出了一絲笑意，并不回答，又說：“素萍姐，有幾句心里話我想跟你說說?！?nbsp;

　　素萍穿上蓑衣草編織的拖鞋，去為玲兒滿滿沏上了一杯茶，又從梳妝盒里取出一瓶風(fēng)油精遞給玲兒。玲兒接過來并沒有擰開蓋往腿上臂上涂抹以防蚊子叮咬，她在自己房里已經(jīng)在露肉的地方抹了些：“素萍姐，日子過到這份上，我很感謝去世的家山，他贖我出來，使我變成人。還有你素萍姐，寬厚地待我，讓我坐紅轎，有為難之處還相幫我，你知道我這個人，戲子，耐不得寂寞的，當(dāng)楊娃子從蘇州回來，給我說了蘇州城里鄉(xiāng)下的變遷，當(dāng)時就勾起我想回家的念頭，如今，想想在這個院子里活著，還要被什么德什么牌坊繭一樣的束縛住，想想后半輩子，真怕，素萍姐，我才二十歲??！” 

　　素萍早已淚盈盈的了，被玲兒說到痛處，可她，馮家的長媳、家山的正房，有什么辦法能擺脫家山死后無形之中留給自己的枷鎖呢？玲兒所說的這些，她不是沒想過。素萍憐憫地拉過玲兒的手：“你給我說夢的時候，我已經(jīng)感覺到了，其實(shí)你很留戀你的戲臺，自從家山生病以來，就再沒聽你練過身段，一副心事重重憂心忡忡的樣子，想說的不敢說，想做的不敢做，唯恐家山責(zé)怪，讓街坊們知道情義上過不去，現(xiàn)在家山去世了，你想回家你就挑個黃道吉日回家吧，姐不攔你。嗨，真羨慕你呀，我父親母親都健在金壇，我又能上哪兒呢？只好聽天由命吧。“ 

　　“救命！太陽燒著我啦！” 

　　福大的夢話從窗口傳達(dá)室進(jìn)來，惹得素萍、玲兒都笑了：“這個孩子，白天死瘋，晚上盡說夢話?！?nbsp;

　　“也真苦了亞琴，一個人拖著個廢了的孩子，白天在裱畫店應(yīng)酬，晚上還要照料孩子、忙剌繡?！?nbsp;

　　素萍、玲兒議論著福大，又聽到福大哭嚷嚷地喊：“母親，你上哪兒呀，我……”之后便聽不真了，仿佛嘴上被什么東西捂著似的，含糊不清。 

　　“又是夢話?！彼仄颊f。 

　　玲兒得到素萍的應(yīng)允，早晨起來，又在庭院里把腳架在樹丫上練習(xí)壓腿，并輕聲哼起《竇娥冤》的唱段來，她沒象往常一樣放開嗓門唱，家山撒手后，她恍若處在半空中，整天整夜不知道干什么好。 

　　家林左一晃右一晃地踏著亂磚進(jìn)民院門，本想偷偷溜進(jìn)房的，沒想到玲兒又在練功了，兩條腿壓得活象是一根撐住樹干的斜樁。 

　　“玲兒，練功啦。” 

　　“又沒在家過夜？怎么到現(xiàn)在還醉熏熏的？” 

　　“酒多，它不下去，又不出來，瞧，我的腿還軟軟的?！奔伊峙呐淖约旱耐?，一雙眼睛卻盯著玲兒越過頭的腳尖：“玲兒，我哥死了有些日子了，你一個人不覺得清冷？” 

　　家林又把目光粘上玲兒的耳朵和耳背后，心里艷羨極了：皮膚真白，透明瓷瓶似的，想著想著家林就湊過去滋溜了一口。 

　　玲兒冷不丁地被家林舔了一口，恨忿地放下腿：“這是馮家宅院，不是你去的花街麗容樓，好讓你隨心所欲。” 

　　“急了急了，你是我嫂，小叔子怎么敢存邪念，是逗你玩玩的，不過呢，我還真有點(diǎn)想你?！奔伊终f完便帶出幾聲笑。 

　　對這種笑，玲兒是太熟悉不過了，天底下的男人，一旦存有淫念，那種反應(yīng)到臉上的淫笑都是一樣的。玲兒再不想與家林說下去，扭頭就走。 

　　“哎別，別走呀。”家林?jǐn)r在門口：“這正堂是我的，老爺給的，你要從我的堂前過，可以，先到我房里唱個小曲什么的。” 

　　“放尊重點(diǎn)，家林?！?nbsp;

　　“不愿意？那我明說，原先你是么二還是長三？或是什么咸肉野雞的，哪一檔？說吧，我付錢，馮家宅院早就是我的窯兒了?！?nbsp;

　　玲兒咬住唇，一把推開他撐攔在門框上的細(xì)胳膊，直往三堂而去。玲兒聽見家林跌倒在地上疼痛叫喚。 

　　聾姨拎著馬桶去院門外的毛廁去倒，看見家林趴在地上的怪樣，用竹刷子比劃著一路笑出院門。 

　　“笑，笑個屁！”家林說話已經(jīng)不那么自如順溜，玲兒讓他在聾姨面前丟了臉，他要來點(diǎn)報(bào)復(fù)，讓玲兒知道家林現(xiàn)在是如何的厲害。家林笨掘地爬起來，走到花園里似乎在細(xì)細(xì)尋找他珍藏的東西。 

　　帶著害拍的心情，玲兒去素萍那兒說了家林非禮的事。素萍非常氣惱，但也想不出有什么辦法來阻止家林，只是提醒玲兒躲避家林的騷擾便是。玲兒雖然得到素萍的安慰，回到屋里馬上覺察到四下墻壁好象布滿了家林淫蕩的眼睛，她不堪忍受這種粗野的威逼，可是在她的生活里，她缺乏的就是反抗精神，一種對淫惡男人的反抗，所以她不得不孱弱地順從她的整個生活。這時，她唯一的想法就是想快些回家。 

　　家林翹著腿仰躺在床上，沒多時，他就聽到玲兒痛苦的哭喊。他露出了滿面意的笑竄，在猜想玲兒是如何提著褲子在哭叫，猜想玲兒的屁股上涂在馬桶口的毛毛蟲剌辣到什么程度。 

　　幾天后楊娃子背著一只藤條箱，送玲兒去了開往常州的班船，爾后玲兒再搭乘火國去蘇州。 

　　“楊娃子，玲兒上了船了？” 

　　楊娃子回素萍的話：“上了，船上擠得很，剛好遇見邵推事，他去常州辦事，請他一路照看玲兒。影壁的樣式出來沒有？” 

　　“還沒有，等邵推事回來我再問問他，說不準(zhǔn)他去常州會順便捎回圖紙的?！?nbsp;

　　送走楊娃子，素萍處在十分清冷的環(huán)境中竟胡思亂想起邵推事來。如今馮家沒個頂天立地的，什么大事小事都得自己出面，若依附著邵推事在縣上的勢力，別說家林、三丫環(huán)得掂掂份量，就是朱林鄉(xiāng)下的什么西霸天東霸天，諒他們誰敢隨意染指馮家的田畝？家山入殮前后的一些大事，幾乎都有是邵推事來一手操辦的，那些天他陀螺似地一刻轉(zhuǎn)不停。連謝都還沒來得及?，F(xiàn)在送走了玲兒，素萍才覺得馮家該趨于平穩(wěn)了，緊繃的神經(jīng)被知了鳴叫得松弛下來，眼皮一個勁往下墜，就躺在竹椅上聽窗外柳枝上棲著的知了叫。 

　　過了些日子，邵推事托人帶口信來，讓素萍去他家一趟。素萍這幾天就順道去裁縫店付工錢，這是玲兒臨走時，她為玲兒特意做了兩件緞子旗袍，她自己也做了一件鵝黃底色的錦緞旗袍，左胸和右下擺各有一朵綻放的紅玫瑰，異常的鮮艷。素萍匆匆吃完飯，取出旗袍在鏡子前試穿著，穿好后想去叫亞琴看看，轉(zhuǎn)達(dá)念一思，叫她看干什么？老實(shí)得一棍子下去沒個吱聲，還不如到了邵推事家讓他看看旗袍做得好不好，合不合身。合適不合適，一眼就能從邵推事的眼中看出來。 

　　邵推事的家座落在縣府街上，臨街是一個小院，兩間平房。這一帶的院落住屋幾乎都是一致的，是縣上統(tǒng)一砌就的，住的大多是在縣上做事的人，說是邵推事的家，其實(shí)他居住的時間也不多，家眷在常州，極少來金壇這個小縣，邵推事說他家眷不習(xí)慣這里的生活，那次素萍為影壁設(shè)計(jì)來邵推事家，還是多少年第一次見，弄得素萍措手不及也學(xué)著稱“邵夫人”。 

　　邵推事家的門虛掩著，素萍一腳邁進(jìn)去，就聽見屋里的鼾聲：“這個推事，還打鼾呢。”見躺在床上的邵推事大汗淋漓，素萍隨手拉過門邊的棉麻繩一上一下的拉動著，懸在房里的兩塊由竹片夾著的藍(lán)棉布就被拉著晃動起來，掀起的清風(fēng)迅即在屋內(nèi)旋蕩起來。素萍拉了一會，看到桌上被掀起的圖紙，撂下繩子走過去。陽光透過竹篾編織的窗簾，一道白光一道陰影地鋪在桌面上，素萍好奇地坐下來細(xì)細(xì)地看。 

　　“真好，真好，這種門樓式的影壁真好。”素萍捧起一張情不自禁地贊嘆起來，誰知輕柔的話語勒住了邵推事的鼾聲，素萍吐了吐舌頭，表示著歉意，以為把邵推事吵醒了，見邵推事翻了個身又睡去，素萍繼續(xù)看影壁的圖紙，這時素萍才注意到桌上鉛筆、尺和幾本民居的書，難道是邵推事自己設(shè)計(jì)的？素萍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目光在桌面上了，素萍轉(zhuǎn)過身，癡癡地看邵推事，他的手臂，自己的小手能卡得過來么？充滿力度的腰際，自己的手臂能抱得過來么？青石板般壯實(shí)的身坯，興許自己站上去跳兩下他都能經(jīng)得住。不知不覺地，素萍覺得屁股上有陣陣劇烈的顫抖，乳頭也硬硬地挺著，把新穿的旗袍撐起來。有了這種異樣的感覺，素萍做賊似地朝窗外望去，她怕有誰窺探到她的春心與羞色。窗外，吸有毒辣辣的陽光和一聲接一聲的蟬鳴。自從臘月里玲兒進(jìn)門，她幾乎沒與家山有過那事，此時春情駘蕩的素萍，輕輕墊著腳尖走到床前，靜靜地看邵推事鼻翼的張弛，看邵推事腹部的起伏，從邵推事一動不動的臉上猜測他是否在做夢，做惡夢還是做好夢。素萍真想抓住他的夢，掰開來看看她素萍在他心里是不是有位子。 

　　一只蚊子粘在邵推事的腿上，久久地飛不去。素萍看見那只蚊子的肚皮鼓鼓地泛著透明的紅色，顯然是在吸血。素萍想用手去拍，又怕驚動邵推事，若邵推事醒了就會失去欣賞男人的機(jī)緣，素萍伸出手去趕，那蚊子竟然不飛，想必蚊子的尖嘴被邵推事的肌肉有力地夾住了。素萍彎下腰，伸出兩根細(xì)指捏住蚊子，這時素萍自己也弄不懂，不知怎地，眼睛就朝邵推事的大褲衩里瞟了一眼。她看到了。 

　　素萍臉上泛著燥熱的紅暈和細(xì)汗，趕緊出了門，賊似地見街上沒人，才吁了一口長氣，踩上一塊光亮的青石板，狠狠地跳了兩下，心里說：邵推事，受得住么。素萍再沒個心思返回邵推事家中等他醒來，一道看影壁圖紙，腳步慌亂地逃回屋里癱軟在篾席上。她覺得今天的篾席比任何時候都涼爽，就象仰躺在清涼而又溫馨的天堂上。她思今家山，家山睡在床上蓋著被子，猛然一看就如被子平鋪在床上沒人睡似的，有一次趴到家山身上，只說了幾句話，家山就喊胸悶肋骨疼吃不消了。邵推事會么？原想讀書人出身的邵推事也跟家山一樣弱不禁風(fēng)，沒想到他的身胚是這樣的壯實(shí)，和他在縣上的影響一樣壯實(shí)，到底是去過東洋的人。 

　　邵推事托亞琴帶回口信，讓過去看看影壁的樣式。素萍在心里嗔怪說：“我去過了一次呀！”轉(zhuǎn)而想讓亞琴帶回口信，看來邵推事還沒那份心思。常來常往的，難道就沒看出她素萍的一點(diǎn)點(diǎn)意思來？ 

　　傍晚時分，素萍將一直藏在化妝箱里舍不得用的美麗牌花露水取出來，往木盆里灑了幾滴，之后慢悠悠地坐在水里撩拂著，她想長時間地浸泡，或許花露水會浸透皮膚而溢香的時間會長些。再則天尚明，她想拖拖時間，天黑了去，免得三丫環(huán)或是家林見了會疑心見暗鬼的。想到自己馬上要站到邵推事面前，心里便晃忽蒸騰著一種興奮與涌動，確又記她感到陣陣透體的燥熱，要是被哪個多舌的看見呢？她忽然停下撩潑浴水的雙手，又頓生絲絲怯懦，好象一把鋒利的尖刀架在脖子上?？匆娏擞衷鯓?？去看圖紙的，若真有那事，還不滅燈關(guān)門？她想想忽又笑了起來，邵推事，誰敢欺？就邵推事三個字，就能震懾住使壞的人。 

　　似乎寧靜暗淡的夜幕比清晨的陽光更具光輝，更具震懾人心的力量。素萍趿著拖鞋，輕輕地踏著青磚鋪筑的磚道，從天空數(shù)不完的星星投下的黛藍(lán)星光，清晰地在縣府街邵推事家門口投下一個方方的神秘誘人的影框，素萍感到這個滿天星光給予的影框，似乎就是她與邵推事共有的幸福地域。素萍邁進(jìn)院門，聽到邵推事的蒲扇在叭嗒叭嗒地扇動，她知道他家里回常州了，大概他的夫人不在家才帶口信讓她來吧。邵推事用扇子狠狠地拍了幾下身子，弄得很響的聲音傳過來，素萍仿佛覺得有清清涼涼的風(fēng)從耳邊刮過，并把一排冬青樹葉尖上閃閃爍爍泛出一天的星光。透過稀疏的葉片，不比萍看到邵推事坐在竹床上納涼。她一時覺得納涼的邵推事在這夜色中是個壯實(shí)的遠(yuǎn)景，渴望這一段路無拘無束地跑過去，撒著嬌情撲到懷里，象他豢養(yǎng)的小貓小狗依偎著。一只啁啾的飛蟲在樹影下撞到素萍的臉上，素萍嚇得尖叫了起來，邵推事顯然站立起了，竹床發(fā)出吱吱的響動。 

　　素萍說：“是我?！本鸵乐h來的燃熏著木屑的味道走過去。一時找不到話茬的素萍又說：“木屑味真重，不怕薰眼睛？” 

　　邵推事說：“不重的，輕了驅(qū)不得蚊蟲的?！?nbsp;

　　素萍說：“不會驅(qū)我吧?！?nbsp;

　　邵推事說：“哪能呢？剛剛我還在琢磨影壁還有什么好式樣呢?！?nbsp;

　　素萍說：“蠻好的，我來看過了影壁樣式，沒叫醒你，真沒想到你也能畫圖紙?！?nbsp;

　　邵推事說：“我的老家在皖南，大戶人家也有影壁，本打算去你家，送給你馮家大少奶奶看的，不曉得一覺睡死過去，下午又忙公務(wù)，路過裱畫店時我讓亞琴帶個信給你?！?nbsp;

　　素萍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又說：“用木屑屑放在瓦盆里熏，蚊蟲真的不來了？” 

　　邵推事笑說：“有蚊蟲咬你了么？這是我留學(xué)日本從日本民間學(xué)來的，實(shí)際上我們山里人也用，都是窮人用的方法?！?nbsp;

　　素萍又沒了說下去的話把，她不想地這時打停，停頓下來就會陷入尷尬，要再找話頭就難了。就說：“下午我去裁縫那兒，旗袍的下擺還沒有燙貼，看看合身不？” 

　　邵推事?lián)蠐项^說：“這地方哪能看清？” 

　　素萍說：“是哎，暗暗的是看不清的?！?nbsp;

　　邵推事說：“到屋里點(diǎn)燈看吧?！?nbsp;

　　素萍沒說話，擇路頭里走。她心中暗喜，終于逼邵推事說出了這么一句話。 

　　邵推事擦亮了洋火，把燈蕊捻得高高的，火苗噗噗地冒煤煙了。素萍怕會擰斷燈柄似的伸出兩只手指，象小鳥的嘴叼住燈柄捻小些，煤油燈很快平穩(wěn)地閃著亮光。邵推事這才發(fā)現(xiàn)素萍全身熠熠閃著女人豐韻的光芒，腦后梳一個飽滿的發(fā)髻，一柄描著仕女的紈扇提在腰際，儼如一株亭亭玉立的蓮花。邵推事第一次看到素萍有這么漂亮，竟愣著邁不開步。 

　　“好看么？” 

　　“好看?！?nbsp;

　　素萍想不到再用什么話來引導(dǎo)他，睡午覺時鼓足的膽量和勇氣驅(qū)使她又不肯放棄眼前的機(jī)會：“是你畫的影壁好看，還是這件衣服好看？”話一出口，素萍后悔極了，有這樣比好看的么？說到這份上好象自己也語無倫次了。她憑著過來人的眼光，看見邵推事的眼睛含著迷惘的目光，握著紙卷的手微微顫抖，再往下看，難怪他不肯走過來呢，他的褲衩已經(jīng)變了形狀，素萍心一橫，不甘愿再過青磬紅魚的寂寞生活，她捻滅了燈。 

　　素萍從地上被邵推事拉起來的時候，方塊表磚在透進(jìn)一地星光中隱隱約約看出濕濡濡的模樣。素萍覺得很疲倦正是擁有這種倦意，她才覺得全身卸下了重?fù)?dān)一樣的輕松，特別是在事后，邵推事將自己翻了個身，他跪在一邊，由肩至手指輕輕擠捏著自己，每擠捏一次，素萍都感到手指尖上有聚結(jié)于手臂的郁悶和孤寂一團(tuán)團(tuán)跌落下來，之后他那雙光滑柔軟如女人的手象扶摸小貓小狗，一遍遍撫摸她光滑的脊背。素萍閉著眼，平靜地享受著這種愛撫，她發(fā)現(xiàn)身上說不清是淤積和酥癢被徹底驅(qū)散了還是又有一種新的酥癢在身上淤積，總之，她愜意極了。她仍在回味邵推事猛烈的沖撞，在那個時候，她陌生而又驚訝地感到邵推事給予她一股滾熱的東西，素萍被這股熱量牽入幽深的暈眩中。 

　　夜，沉沉地暗下。素萍象一只軟骨貓依偎在邵推事的懷里，渾身仍不停地顫栗。素萍不吭聲，邵推事也不吭聲。兩人之間只有不住地?fù)崦氖衷谔娲髯孕牡椎恼Z言。特別是素萍，一向虛空的日子一下子被邵推事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好象只有現(xiàn)在，素萍才知道活著為了什么。屋內(nèi)的夜色，繁育了素萍幾乎泯滅了的生生死死的渴望。屋外的夜色，雖有陰深高冷的圍墻阻礙著外人的眼光，素萍總疑惑存在恐怕與不安。隨著素萍一次次的來到縣府街，她幾乎摒棄了第一次產(chǎn)生的懼怕的心情，天地間充溢的好象全是她的美好。終于，在一個毫無防范的滂沱的雨夜，素萍的這種美好受到了徹底的威脅。 

　　那晚，依舊仰躺在青磚地上的素萍并沒有象往常一樣立起來，而是翻了個身，趴到邵推事寬厚的身體上，她象趴在飄于水中的木板，與邵推事娓娓訴說著家事、影壁，突然，窗下響起一聲女人的怪叫，接著是粘粘滑滑向街上奔跑的腳步聲。 

　　素萍象墜落無底深淵，摟抱住邵推事篩抖起來。邵推事把素萍緊緊擁住，象要以鐵壁銅墻圍住素萍，不讓素萍受到任何傷害。邵推事貼著素萍的耳朵溫柔而堅(jiān)定地說：“小乖乖，不用怕。” 

　　陽光又一次照在馮家大院的時候，素萍覺得這種燦爛的光輝不再給自己以無限的激情，她象往常一樣，在聾姨來喚吃早飯的時候才出得房門，只是這次不同，聾姨后面緊隨著楊娃子。 

　　聾姨將素萍推進(jìn)房間，楊娃子說：“昨晚好象是三丫環(huán)，又好象是亞琴，聾姨看見一個黑影一直跟著你到了邵推事的家，邵推事的院門被那個黑影撥弄開，聾姨也跟著進(jìn)了院子，聾姨看見黑影很興趣什么事的移向窗子?！?nbsp;

　　“你知道？”素萍驚愣地象不認(rèn)識聾姨。 

　　楊娃子說：“我怕你看不懂聾姨的手勢，聾姨讓我告訴你?！?nbsp;

　　聾姨當(dāng)時慌急慌忙的，隨手抓起了只花砸了過去，象是砸到了黑影，可惜了邵推事的一只花盆。‘ 

　　“現(xiàn)在還談花盆，等會兒吃早飯，看看亞琴、三丫環(huán)的神色就知道了?！?nbsp;

　　家林象遇著了什么開心事，嗤笑著搖擺雙肩走進(jìn)來，沒人似地徑直往堂上的紅木椅一坐，翹起腿后那只干瘦的腳扭擺著：“現(xiàn)在呢，世道真是變了，管你是血?dú)夥絼偟哪贻p人還是行將朽木的老頭，管你是唐伯虎式的浪漫文人還是如西門慶……如西門慶干什么，就如我這樣的浪蕩少爺，管你是縣上的老爺還是百姓，這么說吧，凡是人，男人，都會拜倒在旗袍的衩口下，也可以這樣說，女人那條大腿上的衩口，世上有多少男人都能鉆得進(jìn)的嘿嘿，我見多了。家山哥一死，這宅院里就什么事都爭相著來了?！?nbsp;

　　素萍緩步走出房間，一夜的喪魂落魂在此時突然演繹成鎮(zhèn)定自若了：“家林，這話放到我的三堂上來說是什么意思？” 

　　“明白人自懂明白事，明白人一時半點(diǎn)的做些糊涂事也不見怪，可以體諒，人生么，根子上就有七情六欲的?！?nbsp;

　　“你索性把話往明白里說?！?nbsp;

　　“你去院外的便廂里看看，有貼木鐸呢，滿街人圍著便廁，蒼蠅似的，都說馮家大少奶奶偷人啦！” 

　　素萍頓時臉色煞白：“貼木鐸？聾姨，去看看。” 

　　素萍知道金壇流行的所謂“貼木鐸”的厲害，就是用一張黃紙，在上面寫上某某男人和某某女人的私情，算是揭發(fā)甚至于寫上時間地點(diǎn)，說了什么話，做了什么事，這些東西以廁所為中心目標(biāo)，紛紛在這里張貼、宣揚(yáng)。薄薄的黃紙，可以磐石一樣地壓住你一輩子，讓你里里外外做不得人！ 

　　聾姨聽不到素萍說什么，但她熟悉素萍的臉色和手勢，就趕緊朝門外走去。 

　　不一會，聾姨果真拎著一張還粘著墻上的石灰的黃紙進(jìn)來。 

　　楊娃子從聾姨的比劃中知道了意思，就告訴素萍：“這張黃紙?jiān)谀形焕镔N著?！?nbsp;

　　素萍奪來看，是毛筆書寫的一行字：馮家大少奶奶與縣上邵推事日X?？磥聿倜P的人恨不得要把邵推事和素萍置于死地方才罷休。 

　　歇斯底里的三丫環(huán)不知什么時候倚立在門框上，抖動著肩膀似乎也反映出幸災(zāi)樂禍的心情：“好呀，男女偷情是正常的嘛，讓正房過著清冷孤寂的日子，實(shí)在是一種虐政，不過，春色泄露倒是有辱馮家的名聲的，家林，你說呢。” 

　　素萍驚愣今天的三丫環(huán)特別能說會道，說出的話新詞不少，似乎出于名門閨秀之口，盡管三丫環(huán)相隔自己還遠(yuǎn)，但素萍發(fā)現(xiàn)三丫環(huán)的手臂上一處不大的青塊，猜測準(zhǔn)定是讓聾姨砸的。“三丫環(huán)，俗話說捉奸要有證據(jù)那！”素萍從放在條桌上的一只插雞毛撣的瓷花瓶里摸出羊眼圈，扔在家林面前。 

　　三丫環(huán)木然地看著家林，家林木然地看著三丫環(huán)，他倆倒沒想到素萍在那只美麗的花瓶掩藏著這么一個厲害的殺手锏。尤其是三丫環(huán)，進(jìn)門時得意忘形的臉色此時被殺得黯淡和麻木，眼睛里放出很明顯的焦急的眼神投向家林，她意識到了素萍從內(nèi)心奔突而出的強(qiáng)烈不滿與對抗。 

　　“三丫環(huán)，從你的粉紅轎抬進(jìn)馮家宅院的第二天晚上，就該知道這東西是誰的，又是怎么的用法?！彼仄紴椴恢劣谘矍跋萑虢┚?，畢竟貼木鐸的事發(fā)生了，自己多少有點(diǎn)心虛：“我知道，此事的起因無非想趕我出馮家宅院，讓幕后操縱貼木鐸的人繼承馮家財(cái)產(chǎn)?！?nbsp;

　　“素萍嫂，貼木鐸的事可不是我干的，自家人不傷自家人，但財(cái)產(chǎn)么，老爺在世時已分給我了，只是我不夠花的，我要鄉(xiāng)鎮(zhèn)的四十畝地，家山也應(yīng)允過的，現(xiàn)在馮家就我這么一個兒子在家，理應(yīng)由我繼承，你說呢？” 

　　家林神氣活現(xiàn)地等待素萍發(fā)話，就聽院門外有人喊：“馮家的，女廁里還有一張木鐸！” 

　　聾姨跑出去又把黃紙撕了回來。 

　　這下馮家所有的人都傻了眼：三丫環(huán)與小叔子亂倫，在床上翻筋斗日X。 

　　男廁女廁同時在一夜里貼出兩張，這不得不使馮家宅院的人感到棘手與忿恨。 

　　“娘的，宅院里出鬼了！鬧鬼了！哪個干的有種站出來！”家林氣吼吼地仰著腦袋朝天嘶叫：“都他娘的為了家產(chǎn)，老子一下子就看到了根本，為了馮家的家產(chǎn)?！?nbsp;

　　“叔叔！我也姓馮！”福大兜著紅兜肚，在聾姨的懷里高舉著一塊木板，遮著烈日嚷過來。 

　　家林一下子被福大的喊聲氣惱了：“你個雞巴還不會翻，倒也算計(jì)起馮家的家產(chǎn)了?！?nbsp;

　　素萍看著興高采烈的福大，猛然冒出了不言不語的亞琴的身影，抱過福大說：“好福大，這個叔叔最會逮蟋蟀了，你說說姓了馮都有些什么好處呢？說出來讓家林叔叔給你逮鉗口最好的蟋蟀?！?nbsp;

　　“有當(dāng)然有啦。”福大搖頭晃腦地說，手就如餓極了的狼崽在素萍的胸脯上揉抓。 

　　素萍被福大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傻了，狠狠打了一下福大的手?！按蛭已剑繈寢審牟淮蛭?，盡讓我抓奶子，我抓的時候，媽媽還高興地嗷嗷叫！” 

　　聽到福大的話，人們都驚愕了，都知道亞琴在夜晚做做了些什么。 

　　素萍親了口福大，把福大交到聾姨手里，還是問福大姓了馮都有哪些好處。 

　　福大被素萍親了一口便止住哭，說：“二媽媽在晚上老到我家來，麻雀似地跟媽媽嘰嘰喳喳說話，說馮家就我福大一個好有房子田地，好討很多的老婆，媽媽理都不理二媽媽?！?nbsp;

　　三丫環(huán)的臉色頓時白一陣青一陣，沖過去扇了福大一巴掌，把福大遮陽的木板砸落在地。素萍撿起木板，覺得很蹊蹺，這塊板是個人的上半身的模樣，板后還有一根活動的撐子。素萍翻來翻去看，看不出個子丑寅卯，但可以肯定它與繡花是毫不搭界的，那么它在亞琴手里到底派什么用場呢？ 

　　亞琴剛好從裱畫店里回來，聽到福大的哭聲，來不及放下一捆宣紙就跑過來，抱過面腮被扇紅的福大，從素萍手里搶過木板，一聲不吭地走了。三丫環(huán)象一條瘋狗惡狠狠高叫：“家產(chǎn)家產(chǎn)，老娘在X里屙堆屎，大家日不成！亞琴，你大清早無緣無故用木棍打我手臂，還沒說清楚是我犯了罪孽還是欠你什么，現(xiàn)在手臂上都青了，別不吭聲走哇！跟我說話倒是一套一套的么！”三丫環(huán)不服氣地追亞琴而去。 

　　見三丫環(huán)走，家林覺得再呆在素萍的堂屋沒多大意思，起身也走。素萍冷冷地提醒說：“別忘了腳后跟的好東西，三伏酷暑的，可不是宰羊的時節(jié)。”家林停住腳步想拾起來，想想若去拾了就等到于是默認(rèn)了還是走了。 

　　一連兩樁貼木鐸的事，雖被福大插一杠攪亂了，但素萍仍是忐忑不安，更使素萍焦躁驚駭?shù)氖羌抑虚_始砌影壁之后。但剛剛?cè)经h(huán)說亞琴用木棍無緣無故打她，難道與聾姨用花盆砸那個黑影有關(guān)聯(lián)？亞琴和三丫環(huán)，會是誰呢？ 

　　砌影壁是個非常嚴(yán)肅的事，砌不好，不但不體面，還是對祖先的一種褻瀆。影壁不光講究砌得漂亮大方，還要與院門及門前的空間搭配得如出一轍，呼應(yīng)成一個整體，以增強(qiáng)院門的氣派，所以影壁凝結(jié)著宅院主人求取幸福的愿望。 

　　素萍是從邵推事設(shè)計(jì)的兩張圖紙中挑中三聯(lián)式門樓方框影壁的。邵推事介紹說，這種影壁，在用青磚砌好后以丁山的琉璃瓦蓋頂，以張渚的大理石荷花蓮子浮雕貼襯前堅(jiān)四道上下橫兩道、后豎四道上下橫兩道及左右兩個側(cè)面，三百零六塊乳白色的荷花蓮子，在大塊面的青磚映襯下，更會增添宅院的華美古樸。家山臨死前關(guān)照過素萍，影壁要與二層樓的院門相般配，就象與火紅的一朵蓮花相配的一片碧翠的蓮葉一樣。 

　　素萍挑對了影壁樣式。更確切說是邵推事設(shè)計(jì)得周巧精妙。已經(jīng)到了立秋的季節(jié)了。馮老爺、家山生前均頗為喜歡的紫藤，雖然不見春天里異常艷麗的串串垂持下的紫藤花，但土壤的肥沃再加上素萍悉心的照料，枝葉郁郁蔥蔥稠密地覆蓋了庭院，連支撐紫藤的竹架也隱在其中不能分辨。金黃的茼蒿上，眼花繚亂地翻飛著一群粉蝶，一品紅、紫羅蘭、玫瑰花以及金盞花繞著掩著紫藤根生長，使馮家宅院充滿了生活的氣息。這些，都是素萍有意將后面三個庭院的花卉盆景搬到正堂庭院的，她不愿讓院外人說馮家失了主心骨后宅院內(nèi)生出破敗殘落的景象來。然而看著一天天顯出雛形有影壁，素萍覺得自己一天天不一樣吃下飯就想吐，剛起床又想睡，她知道自己懷孕了，既驚喜又擔(dān)憂，不得不悄悄與邵推事相商對應(yīng)的辦法，若讓三丫環(huán)，家林知道有了身孕，那她還能在馮家呆得住么？呆不住事小，馮老爺、家山艱辛創(chuàng)下的馮家宅院那就毀了。素萍從家山那兒知道，家林的那只羊眼圈是偷了老爺?shù)囊槐緯瑥臅蠈W(xué)來的，便揣磨老爺?shù)臅苌蠝?zhǔn)定還有這方面的書。 

　　素萍推開老的書房，一陣悶熱的霉氣味撲鼻而來。素萍走到書架邊，也不顧擼抹一下粘在臉上脖子上的蜘蛛絲，一架一架翻看起來。素萍終于發(fā)現(xiàn)一本薄薄的線裝豎排版石拓印制的書，沒有書名，用一張綠底花紋的清吳研人著的《俏皮話》的封面包裹著，顯然是掩人耳目的。匆匆翻看，里面都被老爺或者是老爺?shù)母赣H用紅筆圈圈劃劃過了。素萍欣喜地拍一下書，一陣灰塵頓時騰起來。 

　　楊娃子互張渚去運(yùn)大理石荷花蓮子浮雕去了。這期間邵推事借口影壁壘砌的事常進(jìn)出素萍的屋子，按素萍的吩咐，邵推事托人在常州東豐裕中藥鋪買了那麝香回來。素萍把那黑黑的粉放地膏藥上爾后貼在肚臍眼上，折騰了一夜，竟沒流下來。素萍急得眼窩明顯陷下去了許多，一副憔悴的樣子。 

　　亞琴見了，說：“素萍嫂，身體不好應(yīng)該去縣立醫(yī)院，請大夫看看才好。” 

　　三丫環(huán)冷冷說：“敢去么？怕是有什么良苦用心的，生怕人家知道什么暗毛病。” 

　　為使自己的窘態(tài)不被三丫環(huán)察覺，素萍抽出衣襟邊的翠藍(lán)絲手帕，掖掖額頭的細(xì)汗：“三丫環(huán)，你不知道我這幾天為砌影壁忙順？累的，要不然你今天也別歇著，我們倆一道去幫工。” 

　　三丫環(huán)一聽素萍要自己也去幫工，不禁汗顏下來，干一天活承受得了吧？一塊塊青磚遞來遞去還不磨壞了兩手？她只得象個落荒而逃的野狗，一聲不吭地出門去玩了。 

　　素萍心里氣不過，想你三丫環(huán)老跟我過不去，哼，我得敲山震虎，讓你提心吊膽過日子，要再野狗般亂咬人，讓邵推事送你入大獄。素萍想著就朝三丫環(huán)背影喊了聲：“賣油燈的！” 

　　三丫環(huán)猛然停下腳步，回過身與素萍對峙著。素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堅(jiān)定地跨前一步又說了兩個字“白面！” 

　　三丫環(huán)象遇見了凌空撲來的虎，嚇得趕緊逃出院門外。亞琴不知素萍說了些什么，竟然把個馮家宅院的兇神三丫環(huán)嚇得面如土色。 

　　從張渚運(yùn)回的大理石已經(jīng)泊在離家最近的荊家碼頭，船一靠岸，楊娃子便加快了影壁的壘砌進(jìn)度。因?yàn)殍偳逗苫ㄉ徸痈〉袷且粋€技術(shù)性較強(qiáng)的活，所以邵推事也天天來指導(dǎo)。素萍看大家都為著影壁而忙，有些過意不去，吩咐聾姨燒茶做點(diǎn)心，自己則袖管一挽也來幫工。 

　　楊娃子在腳手上嚷：“大少奶奶，秋老虎難捱，看你臉色不好，你去歇著吧，有邵推事督工你只管放心?！?nbsp;

　　素萍為了不讓自己的焦慮表露在臉上，就取邵推事的草帽戴在頭上。 

　　“大少奶奶，你不能和泥的，不行不行?！睏钔拮雍啊?nbsp;

　　“沒事的，我閑著無事?！?nbsp;

　　邵推事關(guān)心地說：“素萍，你別累壞了身子骨，打不下胎沒事的，我作了最壞的準(zhǔn)備，最多不當(dāng)推事，帶上你回老家?！?nbsp;

　　“不行，我決不讓三丫環(huán)笑話！”素萍抓過鐵鍬在拌泥了，她的意跨開兩腿，每拌一次，都狠狠地向下用力，好象在與三丫環(huán)進(jìn)行著力的較量。 

　　一會兒，素萍實(shí)在做不動拌泥的活了。要是再做下去，恐怕肚里的胎還是掉不下來的，拌了一塘泥，非但肚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疼痛的感覺，相反渾身出了汗后，通體迸發(fā)出愉悅的輕松。象肩負(fù)重?fù)?dān)的山民，一下子卸去擔(dān)子在平地踱步一樣了。素萍決計(jì)晚上再試讓邵推事把麝香加足，厚厚地鋪滿膏藥，再讓邵推事的大手一下一下擠壓肚子，她思忖著回屋洗了澡，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覺。 

　　入夜，邵推事早早閃進(jìn)了素萍的房間，趁著明瓦透到房里的一抹亮光，他小心翼翼鋪好麝香，好把膏藥貼上素萍的肚臍眼。夜半，素萍覺得疼痛了，邵推事就依著素萍的話，在她肚子上一陣陣擠壓，素萍痛苦地掙扎著，一點(diǎn)點(diǎn)地消耗體力，漸漸地，她于似醒非醒之間被惡夢糾纏，時爾飄忽天上墜跌深潭，時爾鉆入樹林穿行鬼窟，但她沒有吼叫或是撕席，沒有發(fā)出點(diǎn)滴聲響，似乎瀕于死亡之時她都牢牢記住這是馮家宅院，在新建的影背后。過了許久，素萍于昏昏沉沉中聽見邵推事在遼遠(yuǎn)的地方喊她似的，她想掙扎著坐起來，無奈她抓不到床的邊沿。床，象一塊很大的年糕，她被粘得動彈不得，只覺得熱毛巾在一次次擦著自己。 

　　“下來了?！?nbsp;

　　“下來了？……三丫環(huán)她們輸了?！?nbsp;

　　素萍隱約看見邵推事在點(diǎn)了點(diǎn)頭，寬慰地舒了口氣，素萍不覺輕輕一笑，把個邵推事笑得久久跪在自己身邊愣了神。 

　　一種強(qiáng)烈的自豪與炫耀的神情出現(xiàn)在素萍身上：“邵推事，依了我，明天把胎放到影壁那里，讓家里人進(jìn)進(jìn)出出都看到，不是我沒用，是家山的事?！?nbsp;

　　“你吞吃豹子膽啦？” 

　　“然后我跟你，做你的小也行，當(dāng)你的妾也行?！?nbsp;

　　“那你這樣做不正合了三丫環(huán)的意？剛死了男人的寡婦做出這等到事，不八代祖宗被人罵了？我想只要這事不暴露，誰敢趕你出這個宅院？你若走出這個院門，三丫環(huán)還不是一只沒有貓管教的老鼠，那聾姨、楊娃子、小福大他們不就受苦遭罪了？家山在臨死前不就指望你素萍嗎？” 

　　一柱月光朦朦朧朧地從屋頂?shù)拿魍邽a下來，使屋內(nèi)蕩漾開一種幸福與欣喜。屋里靜極了，稠密的寂靜包裹著素萍，她享受著這融融溫和的氛圍。 

　　素萍穿上喜愛的玫瑰色香云衫，說：“那么現(xiàn)在把胎包嚴(yán)實(shí)了，趁天還不沒亮去埋了它，這可憐的孩子?！碧峒昂⒆?，素萍就流了一會傷心的淚。 

　　“等等，現(xiàn)在出不得院門的，先暫時埋藏到影壁旁邊的那堆廢磚瓦中，明天讓楊娃子象往常一樣去做活，先撤掉那堆磚瓦，我到鄉(xiāng)下找塊地方埋了。” 

　　素萍想想才寅時，拎只蒲袋出門不讓人瞧見便罷，如果瞧見了，必是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再說那神出鬼沒的黑影，或許正躲在一個什么地方，還有三丫環(huán)時常三更半夜甚至天色發(fā)白回來，那個家林姘居在外，也是天明之前悄悄溜回，撞見任何一個，都是棘手的事，不是明擺著把證據(jù)送到他們面前么？ 

　　“那我現(xiàn)在就去埋吧?！?nbsp;

　　“等等。”素萍從抽屜里取出一只紫紅綢布做的錢袋，上面繡了民間傳說的代表和、合兩神仙的荷花，外面放著靈芝，取意和合如意。素萍把錢袋掖入邵推事的腰間：“里面放了兩枚古錢，愿我們和合雙全，帶上用以避邪驅(qū)鬼?！?nbsp;

　　無言的邵推事沒有象往常一樣親吻素萍，而是俯下身以寬闊的胸膛擁抱了她一會，之后才躡手躡腳拎著蒲包去了影壁那兒。 

　　如釋重負(fù)的素萍端起青瓷碗，牯牛汲水般地一氣喝下邵推事沖泡的糖水，頓時那被剛才那番山呼海嘯般的拼搏折騰耗盡氣力的四肢，漸漸注進(jìn)了撐起身體的力量，素萍估計(jì)著邵推事去影壁邊的時間。 

　　撲，撲，一只蟲子不顧一切地沖撞窗玻璃，窗外，已有些泛青的亮色，蟲子不愿呆在黑暗的房內(nèi)，轉(zhuǎn)飛了一圈又沖向窗子，直到?jīng)_撞不動，它才趴在窗格上，向著窗外的光明仍不甘心地繼續(xù)扇動翅膀。素萍斜著頭看到它從窗格上掉下來，它還在地上嘶鳴，還在撲打羽翅，素萍不禁生出一股憐意來，越過一道障礙要會出多么艱苦的代價啊。 

　　邵推事從虛掩和房門又悄悄鉆了回來，說了蒲包掩藏的經(jīng)過。素萍讓他快快回去，打個盹，好在天亮后與楊娃子一道去撤了那堆廢磚瓦。待邵推事走后，一陣陣劇烈的疼痛襲向素萍，她把美浮燈挪入帳中，手指輕輕劃著被邵推事?lián)宓米弦粔K青一塊的腹部，靜靜等待天明。 

　　多少天一直被焦慮、不安困擾的素萍，這個夜晚從戊時一直到丑時，終于以理想來結(jié)果迎來了她期盼的燦爛黎明。疲憊與隱痛交織之中她不知不覺地昏睡過去，直到邵推事喪魂落魄地闖進(jìn)門，帶著失血的面色怔怔立在素萍床前喊，素萍才微微睜開枯澀的眼皮，疲倦地望著邵推事說：“都撤好了？” 

　　“我算領(lǐng)教你們這個宅院的厲害了！，那個蒲包不見了！” 

　　邵推事見素萍不知是沒清醒過來，還是不肯接受眼前的事實(shí)，于是又一字一字咬著重復(fù)一遍：“蒲、包、不、見、了！” 

　　素萍一骨碌坐起來，火急火燎地抓住邵推事的手臂：“怎么會呢？怎么會呢？” 

　　“我去掩埋的時候沒有被人察覺，院門也閂著，剛才要走時也閂著院門，就是廢磚瓦里的蒲包沒有了?！鄙弁剖赂械讲幻睿X得馮家相互爭斗的漩渦早已在急劇旋轉(zhuǎn)，只是表面被馮老爺，后又被家山遮蓋著，一旦掀開晨霧，漩渦就會嘩嘩地顯出來，而自己則不知不覺處在其中了。他倒不怕自己有什么三長兩短，這金壇的推事做不做下去，拍拍屁股可以走路，可他心愛的素萍怎么辦？看來自己得謹(jǐn)慎些，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該出面了。邵推事就關(guān)照素萍：“讓楊娃子照常砌影壁，你別多言，只當(dāng)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今天我得去趟常州，發(fā)發(fā)威了?！?nbsp;

　　客船抵達(dá)常州懷德橋碼頭時，已是未時。三丫環(huán)拎著蒲袋被家林?jǐn)v扶著走下跳板，三丫環(huán)實(shí)在拎不動蒲袋了，說：“家林，你幫著拎拎吧，還遠(yuǎn)哩?！?nbsp;

　　“肉麻，惡心。”家林在一路上都沒碰一碰蒲袋。 

　　“你倒著了魔似的喜歡干那事，拎個袋，怎么會惡心呢？”三丫環(huán)沒好氣地?cái)?shù)落家 

　　“昨晚一夜沒合眼，盯著邵推事終于抓到了證據(jù)，我沒喊一聲累，你拎拎袋子倒一路叫累了?！?nbsp;

　　沿著長條的麻石鋪成的臺階碼頭出了船站，就有三五個拉黃包車的人聚攏過來。 

　　“少奶奶，坐車吧?！?nbsp;

　　“大少爺，坐我的車吧。” 

　　“少爺少奶奶，你們到哪里，我便宜地拉你們?nèi)ァ！?nbsp;

　　三丫環(huán)被七嘴八舌的拉車人嘈得厭煩：“我要到法庭?！?nbsp;

　　“那兒我熟，你給五十個銅子?！?nbsp;

　　“少奶奶，坐我的車。給四十五個銅子?！?nbsp;

　　“一看二位就是相親相愛的夫妻，便宜啦，給四十個銅子吧。” 

　　“好吧，就坐你的車，家林，來吧?！?nbsp;

　　三丫環(huán)輕輕頓頓家林的袖口。家林順勢坐到黃包車上了。 

　　費(fèi)盡心機(jī)的三丫環(huán)怎么也沒料到，她跌入一張網(wǎng)，以致她沒法搞清楚致命的關(guān)節(jié)會在哪兒出忿。 

　　到底是常州府的法庭，確實(shí)夠莊嚴(yán)肅穆的。鄉(xiāng)下人到縣法庭辦事，一看覺得到底是縣上，夠威嚴(yán)，就感到在縣上辦事穩(wěn)妥、可靠?？h里的人，到常州府辦事，一看法庭的氣派，就認(rèn)為辦事在縣上不行，只有到常州。常州人到省上辦事也是這樣。省上人到京城辦事也是這樣。要不然皇上皇后什么政府的，都選在北平??？就因?yàn)槟抢锏姆孔幼罡咦顚挘惋@出氣派、肅穆。三丫環(huán)不禁為自己有這么開闊的想法而自得起來?？磥恚耸且c流水一樣不停地流動，才能長見識的。三丫環(huán)探頭朝里仔細(xì)瞧了瞧，紅色的縷刻金花的長案橫亙在高臺上，案后端坐了五位戴了帽子的法官，因?yàn)殡x得遠(yuǎn)，三丫環(huán)辨不出那帽子是黑色還是青色，大概是青色的吧，要不然包青天的美名能流傳至今？長案前是一個大廳，四根大紅圓柱分立在兩邊，把屋頂支撐得高高的，屋頂一高，就更增添了法庭的無限神圣。不一會，就聽里頭喊 ，把門的說：“進(jìn)吧?！比经h(huán)象是聽見“把被告周秀英帶上來”，周秀英是自己的名字，多少年沒人叫，自己也覺陌生，似乎沒聽清，既然有人讓進(jìn)，三丫環(huán)把蒲包攥得緊緊的，與家林對視了一下就邁過高高的門檻。她相信高高在上的青天老爺?shù)囊磺徽x?？扇经h(huán)納悶不解的是旁聽席上怎么擠得滿坑滿坑的聽眾。 

　　當(dāng)三丫環(huán)心滿意得地按法官的要求亮出蒲包里證據(jù)時，她和家林剎時迷惑不解地驚呆了——蒲包里竟然抖出個白凈凈的小死豬！ 

　　三丫環(huán)，家林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shí)，知道欺騙法官的罪過，匆匆跪下喊冤，思來想去懷疑是那幫拉黃包車的做了手腳。然而法庭之上不是兒戲之地，是憑證據(jù)說話的地方。長案后一位起立的法官不但宣告素萍、邵推事狼狽為奸、企圖私吞馮家財(cái)產(chǎn)的事不成立，居然變戲法似的讓法警押出賣油燈的！三丫環(huán)在這堂堂大庭上見到戴鐐的賣燈者，不覺癱軟在家林身邊篩抖。 

　　法官說，周秀英有意趁馮老爺因喪妻悲傷而醉酒之際，脫光衣服睡上老爺?shù)拇?，硬說馮老爺在酒后強(qiáng)占了她，使她合法地取得了馮家的副房的地位，而那確確實(shí)實(shí)是與這個賣油的私通后的身孕，故密謀出這場騙局。就在他們密謀時，不曾料到聾姨奉老爺?shù)挠?xùn)令去麗容樓里尋家林，被隔了一層玻璃外的聾姨聽見。當(dāng)老鴇把聾姨偷聽的事告訴賣油燈者后，三丫環(huán)不惜一切代價，甜言蜜語欺騙聾姨喝了她下過藥的甘蔗汁，大病一場后致聾成啞。非但如此，還與賣油燈者合謀偷賣煙土五斤一兩六錢六分…… 

　　三丫環(huán)頓生疑惑，覺得記堂之上法官身邊一個人有點(diǎn)眼熟，待再抬起驚恐的眼睛細(xì)細(xì)一辨，隨即大喊：“沒命了！”怎么是那個“鬼見愁”的邵推事？ 

　　影壁終于砌好了。它高高地豎在馮家宅院里，使整個宅院無不增添威嚴(yán)肅穆的氣氛。 

　　大年三十的晚上，金壇城里幾乎都聽見馮家宅院前兀地爆出蘇南吹打和鏗鏘激越的溧陽太平鼓的聲音。 

　　新的頗具氣勢的影壁前，放了一張紫荊木條桌，供奉著老爺、馮老太太、馮家山的靈位。素萍把唐代的秦寶叔和尉遲敬德的畫象分貼在院門左右以鎮(zhèn)邪，之后，她跪在影壁前，燃起一堆紙屋紙人紙馬扎做的冥器。燃燒中，一團(tuán)團(tuán)錫箔灰、紙灰同煙火一道旋轉(zhuǎn)著沖天而上。待系萍緩緩站起來時，邵推事才走過去拍了拍影壁 ：“素萍，三丫環(huán)被判的時候瘋叫著，說北平到常州、常州到金壇，房子越高里頭的人越壞，那她當(dāng)然是罵我了。還說馮家的影壁再高再寬，也擋不住宅院里頭的春色，罵你是不守名節(jié)的惡婦騷婦，罵我的話更難聽了?，F(xiàn)在我懷疑這個宅院還有人暗中作亂使壞，你以后多多注意才是?！?nbsp;

　　素萍苦笑著：“沒日沒夜地讓我去注意誰提防誰，那我精神緊張得還活不活了？嗨，只是家山花了那么多錢砌了一座金壇城里可數(shù)的影壁，本想好好地重振馮家的，結(jié)果是走的走了，敗的敗了，死的死了，早知道這樣，還是不砌影壁的好?！彼仄计鄳K慘地看了邵推事一眼。 

　　邵推事說：“社會總是向前走么?，F(xiàn)在都民國了，有前大理院頒布的民法，別說砌這座影壁，就是你在煌煌陽光下把個大活人砌在院前，我看哪個敢說不字，哪個敢貼木鐸？” 

　　邵推事說完，拍了拍素萍的臂膀，素萍看著邵推事在拍打著自己，覺得那聲音比溧陽太平鼓還有力，比蘇南吹打還悅耳。素萍也學(xué)著邵推事的樣子，拍打了邵推事的手臂。 

　　誰能夠幫我扔掉手表 

　　馮光輝 

　　遲抱一的手表壞了。 

　　袁珊在迷迷糊糊的睡眠中用胳膊肘頂頂遲抱一的后背，說：把燈打開，看看幾點(diǎn)了。 

　　遲抱一沒等到袁珊嘟嘟嚕嚕把話講完，就撳亮了電燈。自從兒子上幼兒園以來，由于要送兒子，袁珊總是怕誤了起床時間，總是在半睡半醒之中捅捅遲抱一，也總是不管遲抱一睡得多死，她都要捅醒他。遲抱一也曾不聲不響地?fù)屜人诶锎?，袁珊卻不肯讓出里床的位置，說換了地方睡不踏實(shí)。后來遲抱一又把臺燈移到里床的床靠墊上，袁珊又不愿在大冷的冬天里伸出手臂，就又把燈移到外床邊的床頭柜上。這樣袁珊捅了十來年，到兒子讀高中了，清晨撳亮床頭燈的任務(wù)總是遲抱一。早幾年，遲抱一還能聽清袁珊在叫醒自己的話，后來那句“把燈打開，看看幾點(diǎn)了”的話，就變成嘟嘟嚕嚕的聲音，如果錄音下來給人聽，恐怕沒人能聽清是什么內(nèi)容。也只有遲抱一能明白那一串沒有文字的嗯啊聲的含義。睡一個被窩的男人嘛。 

　　遲抱一扭亮床頭燈，就睜開眼看了看枕邊的手表，說：五點(diǎn)半。 

　　袁珊說：再過半個小時叫醒兒子。 

　　不知過了多久，袁珊又頂遲抱一的后背。遲抱一把燈撳亮就喊：五點(diǎn)半。 

　　剛才說是五點(diǎn)半，怎么睡了一覺還是五點(diǎn)半？ 

　　剛才我說是五點(diǎn)半了么？那是昨天說的五點(diǎn)半，今天才第一次開燈看表。 

　　不會吧，昨天是我們干了那事以后說的。今天我們又沒干事?！痹赫f著披衣坐起，就聽見樓上的王老頭在關(guān)照小孫孫過馬路小心點(diǎn)之類的話。這時遲抱一把手表拿到面前看，才發(fā)現(xiàn)手表停了。 

　　沒有及時叫醒兒子起床，兒子上學(xué)遲到了。 

　　吃早飯時，袁珊一個勁地怪遲抱一，說：買只鬧鐘回來，說了十來遍了，又不貴的。實(shí)際上要不是兒子上學(xué)，我是真的不喜歡鬧鐘，就嘀嗒嘀嗒的響聲，催命鬼似的，讓你提心吊膽，我實(shí)在是怕時間發(fā)出響聲。 

　　遲抱一說：怪誰呢？是手表要壞的，再說現(xiàn)在的手表也不知怎么的，都不要秒針，我看不見秒針走動，就以為手表還好好的呢！ 

　　袁珊收拾碗筷的時候，把手表順便也收進(jìn)了她的工作包，說：我下了班到爸爸那兒修一下，還好用的。 

　　修過幾次了，別再修了，說不定什么時候發(fā)生今天的情況呢？瞧瞧兒子出門時的那種不滿嘴臉。遲抱一說，何必去修呢？我去重買一只。這次不買石英表，買顯數(shù)字的電子表,幾十元錢就可以買到好的。遲抱一不由分說從袁珊的工作包里拿出手表，看看它又放在唇上親了一口，說：戴了十來年了，還是我們剛戀愛的時候買的，要丟掉它，有點(diǎn)舍不得的味道。 

　　瞧你們文人的酸味，對一塊手表就動起感情來了。哎哎，遲抱一，聽說你跟那個實(shí)習(xí)編輯眉來眼去的，是吧？別以為我寬容你，你就膽大了可以抱老虎。 

　　哪里聽來的什么胡話？ 

　　有人自然告訴我。 

　　不放心的話，看見桌上的水果刀沒有？剜了我的算了。 

　　剜了你的我用什么呀？ 

　　遲抱一瞥了袁珊一眼，說：你們紡織廠的女工真野。遲抱一說著就把手表扔在門口的垃圾袋里。一會兒，清潔工要來打掃樓道的。 

　　袁珊在紡織廠做統(tǒng)計(jì)工作，活兒不累，雖是長日班，僅憑車間里的那個機(jī)器聲，就會把好端端的一個人折磨得煩躁不安。遲抱一倒也十分體諒袁珊，總是提早下班先到菜場買些個葷葷素素再回家，袁珊回來就有個熱飯熱菜。今天，遲抱一上樓準(zhǔn)備開門時，見門上有一紙條，紙條用鎳幣嵌在裂開的門縫里的。遲抱一想這個留紙條的人是聰明人，沒有圖釘膠水什么的，就能想到用鎳幣嵌著紙條。遲抱一展開紙條，歪歪扭扭的八個字跳入眼簾：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遲抱一想會不會是那個靚麗的實(shí)習(xí)編輯所為。因?yàn)樯衔缢卸螘r間不知去向，在外出之前，她又問過自己家住哪個新村甚至幾幢幾號。再加上同事們私下議論，說主任和實(shí)習(xí)編輯之間有點(diǎn)玫瑰故事。編輯部里人多眼多，屬于玫瑰的話是不是實(shí)習(xí)編輯不太好說，就跑到家門口來留張字條。至于字跡的不工整，那是否出于羞澀而用左手涂鴉的呢？完全可能，如今的女孩子總是喜歡追求浪漫。遲抱一想著就把字條折好放入皮夾中。 

　　遲抱一剛把門推開，對門的黃師傅就隔著他家的防盜門說：遲主任，剛剛新村的門衛(wèi)來找，說見了你帶個口信給你，讓你去他們那一趟。 

　　遲抱一說：新村的門衛(wèi)有什么事找我。 

　　黃師傅說：聽說你樓上的小孩上學(xué)時，從你家門口撿著了貴重東西，讓你去認(rèn)領(lǐng)。 

　　什么東西？ 

　　我也不知道。 

　　遲抱一想，肯定是袁珊，總是丟三拉四，又漏了什么東西。遲抱一把菜往廚房間一放就往新村門口走，邊走邊埋怨袁珊老丟東西，到新村一年還不到，來新村門衛(wèi)認(rèn)領(lǐng)遺漏的東西已有六七次了，像鑰匙、皮夾、坎肩甚至包裝得跟餅干一樣的衛(wèi)生巾，都丟過。 

　　來到門衛(wèi)，保安從窗洞里探出頭來，說：遲主任，你今天丟了什么？ 

　　我沒丟什么啊。遲抱一不假思索地說。 

　　那你進(jìn)來說，進(jìn)來吧。 

　　遲抱一聽見保安叫自己進(jìn)去，就推門進(jìn)去了。 

　　保安說：那你老婆丟了什么沒有？ 

　　遲抱一說：呆會兒我老婆回來，我問問她，她呀，大大咧咧的，一天不丟東西，太陽就不落西。 

　　保安說：你再想想到底丟了什么？我總不能告訴你你丟了什么，對吧。 

　　遲抱一說：是不是丟了手表？ 

　　哎，想起來了吧！你們樓上那個剛結(jié)婚的小青年上班時路過你門口，見地上有塊手表，想想覺得是你家丟的，就敲門，你們家沒人，他就交到我這里來了。 

　　剛結(jié)婚的小青年？我家樓上就一對老夫妻帶一個小孫子居住著，哪來的小青年。 

　　哎，是小青年，慈眉善目的，話沒說出口就先笑咪咪，還發(fā)給我喜煙，蠻好的人呀！ 

　　遲抱一覺得保安越說越離譜了，樓上慈眉善目的老年人倒有一雙，慈眉善目的小青年到哪去找？再說還是話沒說出口就先笑咪咪。 

　　保安問：手表是什么牌的？ 

　　遲抱一還在思索著樓上怎么會有這樣一個小青年，聽見保安問話，就說：銀色金屬表鏈，金黃表殼，IZELBO牌男式手表。 

　　保安說：對對，那個小青年把手表交來時我一看就是一塊好表，126180牌的嘛，如今的名人名品哪一樣不是名稱后面跟著數(shù)字的？像小林光一、伊麗沙白二世、小淵惠三、派克45、奔馳600、波音767、B-52轟炸機(jī)、F-16戰(zhàn)斗機(jī)、長征1號，多啦！ 

　　是是是，對對對，好好好！謝謝謝！遲抱一接過手表，再無心與保安答話。 

　　可是保安的話還是不斷，又拖住遲抱一的衣袖：我還讓那小青年留下地址呢，你看看，也好方便去謝謝人家。 

　　小青年的地址遲抱一倒是要看看的。遲抱一說：在哪呢？ 

　　保安一歪腦袋，說：咦，小青年不是在你家門上留了紙條么？沒看見？ 

　　遲抱一說：沒看見。 

　　保安說：那叫風(fēng)刮了，我這里在外面掛著小黑板上，你找找看，那小青年寫好后說是留在上面了，當(dāng)時我正接電話，也不知小青年是哪個單位的，我想反正是你們樓上兩個對門人家中的一家吧。 

　　遲抱一握著手表就出來在黑板上找。黑板上沒有粉筆字，都是元珠筆鋼筆寫的小紙條貼在上面，哪家的水表壞了啦，哪家還欠電費(fèi)啦，哪家見條后請打電話到單位去啦，金小姐晚八點(diǎn)到KK迪廳等我啦等等。遲抱一在雜亂的紙條中實(shí)在找不到誰留下什么工作單位，不經(jīng)意發(fā)現(xiàn)黑板邊上有一枚硬幣將一紙條嵌在墻縫里，上有歪歪扭扭九個字：你相信我，我更相信你。 

　　遲抱一不覺冷汗頓出，匆匆掏出皮夾捻出紙條，兩張紙條上的字跡一模一樣，只是一個是“也”一個是“更”。遲抱一迅速跑回家，還未上樓，樓上的一對老夫妻就失聲地叫嚷下來：不好啦，我家被賊骨頭撬門啦！我家的防盜門那樣結(jié)實(shí)，都撬掉啦！我家的鈔票和金項(xiàng)鏈被偷啦！一對老夫妻小喊大叫往新村派出所跑。 

　　遲抱一回到家里，手表往桌上一扔，光滑的表殼在玻璃臺面上滑了一段停下來，遲抱一的話卻一刻也停不下來，中午飯也忘了燒，一直說到袁珊回家：啊呀呀，天助我也，啊呀呀，好小偷啊，我的防盜門沒來得及裝呀，啊呀呀，我家沒被偷呀，啊呀呀好小偷呀，沒看得上我家的破木門呀，沒想到真的是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呀。 

　　袁珊是悄悄推門進(jìn)來的。門虛掩著。袁珊站在門口很長時間，見遲抱一坐在飯桌前失魂落魄的樣子還雙手合十一個勁地晃動，嘴里說著的話她一句也聽不清楚。往常都是袁珊敲門，聽見敲門聲遲抱一才急匆匆逃出廚房來開門再竄進(jìn)廚房，今天是怎么了？難道那個跟著遲抱一實(shí)習(xí)的小妖精來過了？或是那個小妖精剛剛走掉自己沒撞見？要不他遲抱一在暗暗慶幸什么呢？袁珊想到自古以來哪個文人不風(fēng)流，就后悔當(dāng)初沒聽小姊妹們的勸告，沒跟一個小老板結(jié)婚而找了這個至今也摸不到心的文人，就一跺腳，氣鼓鼓地與遲抱一對坐而視。遲抱一被袁珊這一腳跺醒了，這才緩過神來：啊呀呀，你、你回來啦，菜買了，我、我還沒做飯呢？ 

　　袁珊喝說：遲抱一，你說，你神色慌忙地在家干什么了？ 

　　沒、沒干什么呀！ 

　　沒干什么，那你臉色怎么這樣？ 

　　我哪樣啦？ 

　　不想照照鏡子看看你那鬼死樣？ 

　　我鬼死樣了？ 

　　怎么不是呢？幸福死了！甜蜜死了！ 

　　你什么意思嘛！別氣別氣我的大姑奶奶，坐一會我馬上把飯燒好，好不好？ 

　　說出來了吧說出來了吧，自己甜蜜蜜不讓我氣鼓鼓，說我大姑奶奶，那二姑奶奶不是跟著你實(shí)習(xí)的那個小妖精？ 

　　誰跟誰??！ 

　　要得會，跟師傅睡，我們廠里的小姊妹說的。她不跟你睡，她就會編輯了？ 

　　人家編輯專業(yè)剛畢業(yè)，總得要跟著一個編輯經(jīng)驗(yàn)豐富的人學(xué)學(xué)吧。 

　　你說，你睡她沒有？ 

　　沒有。 

　　真沒有還是假沒有。 

　　真沒有。 

　　真沒睡？ 

　　真沒睡。 

　　那好，你先別忙著燒飯，跟我來。 

　　遲抱一云里霧里地被袁珊拉著來到房里，袁珊把房門一關(guān)，說：你現(xiàn)在就睡我?！?nbsp;

　　現(xiàn)在？ 

　　我就要現(xiàn)在。 

　　遲抱一奪門而出：搭錯神經(jīng)了，搭錯了，天底下哪有這樣的老婆來檢驗(yàn)丈夫的？ 

　　袁珊拉下臉喝道：遲抱一，身正不怕影子歪，我算文明的了，你不知道我們廠里那些小姊妹是怎樣控牢丈夫的吧，說出來夠你寫一本書的。我是你老婆，我現(xiàn)在就是不要吃飯，就要你睡我，睡得了我信你，睡不了，哼！你姓遲的試試看，我姑奶奶不休了你，休了你我姑奶奶不照樣是一瓶寡婦結(jié)婚的好酒——二鍋頭！還是紅星的呢！ 

　　遲抱一這下子急了，一拍桌子：好！我這就把新婚之夜的酒給你瞧瞧。 

　　新婚之夜是什么酒啊？ 

　　種子酒！遲抱一又拍桌子，一掌拍到手表上，他惱惱地捏住手表，沖進(jìn)房間抱起袁珊往床上一扔，拉開窗子把手表狠狠向窗外扔去：脫！ 

　　到派出所報(bào)案回來的老夫妻倆剛剛走到樓下，就聽見樓上的一扇窗戶發(fā)出猛烈的聲響，抬頭看時，見一個亮晶晶的東西從窗口飛出來落到草坪上。老頭眼好，很快從草坪中找到了手表。老頭翻來覆去地看，見手表的外形都是好好的，老頭就又看看窗戶說，是我們樓下那戶姓遲的扔出來的，那人家的女人兇哩，看樣子倆口子在吵架，要不然不會把手表扔出來。 

　　遲抱一剛從袁珊的身上下來，就聽見門嘭嘭地響。遲抱一猛吸一口氣，兩個字挾裹著氣流從嘴里沖出來：誰哇！ 

　　是我，樓上的王老頭。 

　　遲抱一聽說是樓上的老頭，即刻想起他家失竊的事，忙披衣套褲去開門。 

　　遲抱一展開一點(diǎn)點(diǎn)門，問：有什么事？ 

　　老頭就把門縫推得大一點(diǎn)，見遲抱一的衣扣尚未扣，胸前露著紅紅的指甲抓過的痕跡印，還有一口咬過的齒印，老頭說：想開點(diǎn)，能讓則讓，動手就不好了，天底下哪有小倆口不相吵的？牙齒和舌頭還有相咬的時候，只是千萬別扔手表，手表是要花錢買的，錢在這個年頭是不好掙的，給。 

　　遲抱一看看老頭遞過來的手表，無奈一笑：好好，謝了謝了。便匆匆把門關(guān)上，兔子似的一跳一跳地跳到被窩里。 

　　遲抱一本想找點(diǎn)什么吃的，可家中吃的東西都要燒一燒熱一熱才能吃，遲抱一懶得去動，拎著工作包匆匆上班去了。剛在辦公桌前坐定，實(shí)習(xí)編輯就叫遲抱一去主編辦公室，說：禿頭主編來過一次了，說有要緊事讓你去。 

　　餓得慌慌的遲抱一對實(shí)習(xí)生說：有吃的東西沒有？ 

　　實(shí)習(xí)生說：有的。實(shí)習(xí)生就從漂亮的坤包里掏出一粒糖給遲抱一。 

　　遲抱一接過糖，嘆聲說：哎呀，好多年不吃糖了。 

　　遲抱一剝掉糖紙就往嘴里放，站在遲抱一身邊的實(shí)習(xí)生兩手真快，一手抵住遲抱一的后腦，一手用力合住遲抱一放到嘴上的手。遲抱一動彈不得，一會兒便眼淚汪汪的。在辦公室里的人見了實(shí)習(xí)生以酸得掉牙的糖來捉弄遲抱一，都哈哈樂了。遲抱一把糖吐到手心，淚水中也看不清這是什么新式糖，剛要扔，又感到舌頭尖尖上滲出一種酸甜的味道。遲抱一就又把糖放到嘴里。 

　　主編找遲抱一實(shí)際上也沒有多大事情，只是神秘兮兮地關(guān)照遲抱一要好好關(guān)照實(shí)習(xí)生，有什么業(yè)務(wù)經(jīng)驗(yàn)要毫無保留地交給她，像如何改稿和如何選定一個引人注目的好標(biāo)題什么的。繞了一個大彎子，最后禿頭主編說：實(shí)習(xí)生是某市長的侄女，屬于市委大院一號樓的人物，是有來頭的，平時接觸要注意分寸，千萬不可甚密，更不可有什么風(fēng)流韻事。 

　　遲抱一聽到禿頭主編說出如此言語，頓覺問題的嚴(yán)重性，急急說：主編，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跟實(shí)習(xí)生根本就沒有那碼子事，再說了，她跟我之間，好像差著輩份呢。 

　　哎哎，你這就不懂了。禿頭主編截住遲抱一的話：如今的女孩子找個中年男人做老公是時髦的，找不到老公做情人也很好的，你懂嗎？你這個年齡屬于精品檔次，你有其他的女孩子我不管，哪怕你有三個五個，只要女孩子不挺著大肚子來找我這個領(lǐng)導(dǎo)，只要你老婆不哭哭啼啼罵罵咧咧來找我這個領(lǐng)導(dǎo)，但眼前這個實(shí)習(xí)生，我這個領(lǐng)導(dǎo)不得不管。 

　　遲抱一心中直叫怨，多少年來，老婆把自己管得這樣緊，哪敢有什么非份之想。自實(shí)習(xí)生來后，心中雖喜歡，但畢竟是喜歡，是那種沒有一點(diǎn)雜念的喜歡，就說剛剛吃糖吧，大家都看見了，我根本沒過份，是她捂住我的嘴的，見我酸得眼淚汪汪的，她那天真的開懷大笑，就像是自己的女兒在捉弄父親，打心眼里說，被她捉弄，心底愣愣地生出一種愜意一種幸福，一種大人在小孩的浪漫天真面前抒發(fā)的愜意，一種父親在女兒的淘氣撒嬌面前抒發(fā)的幸福，跟她有什么風(fēng)流韻事，敢么？遲抱一這樣想著便在禿頭主編面前賭咒發(fā)誓了一句什么的，就在禿頭主編“這樣就好這樣就好”的肯定或贊同聲中出了辦公室。遲抱一心里罵著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禿頭主編走回自己的辦公室。被禿頭主編如此一頓教育，遲抱一也不覺得餓了，插在褲袋里的手不覺摸出了不知什么時候塞在褲袋里的手表，遲抱一把手表放在桌上，愣愣地看著表面，說：五點(diǎn)半，五點(diǎn)半。就手指重重一撥，手表刷刷地在臺面上旋轉(zhuǎn)起來，像一張白晃晃的CD片，待手表停下來，遲抱一苦苦一笑，自語道：126180啊126180，我今天扔了你兩次了，你又鬼使神差地回到我手里，是你不愿意離開我還是天注定我命里要把你留下？遲抱一掏出硬幣放在大拇指上，輕輕向上一彈，爾后手心迅速蓋住硬幣，說：若是正面，你留下，若是反面不留你。遲抱一慢慢移開手掌，見是反面，遲抱一拿過手表又輕輕合上嘴唇，用力地吮了一下，喊：走！就把手表扔進(jìn)了桌旁的紙簍。 

　　遲抱一很快就忘掉了禿頭主編找自己談話的原因，一下午，遲抱一都處于高速運(yùn)轉(zhuǎn)的工作狀態(tài)，因?yàn)槊魈斓诙陔s志的終校就要送印刷廠，禿頭主編在說實(shí)習(xí)生的事之前，說有一則散文稿要照顧發(fā)一下，遲抱一就不得不抽其他作者的稿子，從封面提要、卷首語到目錄到散文欄目都得調(diào)整，正巧有實(shí)習(xí)生在，她也在遲抱一的身前身后忙個不停，一會兒學(xué)著版面按排，一會兒學(xué)著文字調(diào)整，只有電腦，實(shí)習(xí)生用不著跟遲抱一學(xué)。遲抱一不會用電腦。剛開始禿頭主編要求雜志社的每個人都要會操作電腦，遲抱一當(dāng)時說應(yīng)該除他之外，原因是他的右手指少了一個重要的指頭——食指。禿頭主編就同意了遲抱一的要求，禿頭主編說該食指控制的鍵，沒有食指去打就打不出來，更要緊的是鼠標(biāo)器掌握在右手中。直到現(xiàn)在雜志社十來個人，就遲抱一和禿頭主編不會用電腦。一直到四點(diǎn)，遲抱一仍舊伏在辦公桌上，還沒有把終校稿清理出來。 

　　實(shí)習(xí)生看看墻上的掛鐘，就對遲抱一說：遲老師，我今晚有個約會，想先走一下，好嗎？ 

　　遲抱一也沒顧得上抬頭：好哦，反正你也插不上手了。 

　　實(shí)習(xí)生聽見遲抱一的話就開開心心地收拾桌面。實(shí)際上實(shí)習(xí)生的桌面就是用的遲抱一的辦公桌，狹小的辦公室再也放不下桌子，再則實(shí)習(xí)生是來臨時實(shí)習(xí)的，也不一定就分配在雜志社。實(shí)習(xí)生來時，遲抱一就把桌子左邊三個抽屜騰出來給實(shí)習(xí)生，遲抱一工作時，實(shí)習(xí)生就坐在桌子左端，吊個角，所以，實(shí)習(xí)生在桌面上也沒有什么好收拾的。勤快而愛干凈的實(shí)習(xí)生的眼光就瞟到了遲抱一腳邊的廢紙簍，那里面已經(jīng)積蓄了大半簍的廢紙，實(shí)習(xí)生就端起紙簍往外走。垃圾箱在樓外的。不一會，實(shí)習(xí)生進(jìn)屋就神秘兮兮地說：遲老師，你得請我客。 

　　遲抱一仍然忙于桌上的文字，應(yīng)付說：等雜志付印，我請客，我們到九日宴餐廳去。 

　　實(shí)習(xí)生說話倒是輕輕柔柔，沒有人聽見她說什么，倒是遲抱一的說話聲，辦公室的人都聽見了，聽見的人就都朝遲抱一看，從稿堆后，或者是借助于電腦機(jī)殼看，準(zhǔn)確地說是窺視遲抱一與實(shí)習(xí)生之間微妙的感情動向。 

　　實(shí)習(xí)生兩只合在一起的白嫩的小手慢慢移開，一塊亮晶晶的手表就托在纖纖小手上。 

　　實(shí)習(xí)生說：遲老師，是你的手表，掉紙簍里了，我要你明天請客！ 

　　大家都看見實(shí)習(xí)生手里一塊手表了，發(fā)出輕輕的驚訝聲。 

　　遲抱一這才抬起頭來，微笑著接過手表說：是我扔了的。 

　　就是要賴帳?。坎徽埧途筒徽埧?，小氣鬼。 

　　好好，我請客好吧。 

　　實(shí)習(xí)生看著遲抱一把手表戴上手腕才匆匆走出辦公室。 

　　有人向禿頭主編匯報(bào)說：實(shí)習(xí)生剛剛向遲抱一送了一塊手表，兩個人四只眼，含情脈脈地粘在一起。還有人補(bǔ)充說：人們都聽見實(shí)習(xí)生對遲抱一說，遲老師，贈你的手表，恭賀你生日快樂！ 

　　禿頭主編問匯報(bào)的人：誰主動的？ 

　　匯報(bào)的人理直氣壯地說：萊溫斯基！ 

　　遲抱一走在繁華的南大街上，他發(fā)現(xiàn)路燈亮的時候街上漂亮女人特別多，像蝙蝠，只要太陽停在天上她們就不出來。平時騎車來來去去總是不在意，今天不騎車就看見了這么多漂亮女人，似乎整個城市的美人都集中到這條街上來了，不管是歲數(shù)多小多大的，都好看，也不管是走著的還是立著的，都好看。遲抱一當(dāng)然也發(fā)現(xiàn)漂亮女人的旁邊，都配著一個不好看的男人，不是猥瑣樣就是沒有氣質(zhì)，難怪濮存昕那么受女人喜愛。遲抱一左看看，右瞧瞧，也就挺挺腰板，把個棱角分明的下巴高昂起，手臂堅(jiān)定地?cái)[動起來。遲抱一剛走過三棵樹的距離，擺動的手臂就被自行車蹭了一下，手臂上頓時劃出了幾條血印。遲抱一抬起手臂，看到只是劃破了皮膚，不礙緊，同時也看到手表的表面劃了一條白印痕，就卸下手表，看見前面有一個不銹鋼制作的廢棄箱，就在走過廢棄箱時，遲抱一把手表扔進(jìn)了箱口。哐啷啷的聲音在身后響起。遲抱一覺得金屬的撞擊聲很好聽。遲抱一把手插在褲兜里，不再威武地?cái)[動，不敢再擺動，怕再擦破什么地方。遲抱一如此想著就感到自己的手臂被人緊緊捏住，遲抱一不再美好地想像，停下腳步，看見一左一右的人都不認(rèn)識，就問：你們干什么？ 

　　左邊的人說：跟我們走一遭。右邊的人也不說話。遲抱一覺得左邊的人惡狠狠的，右邊的人比較溫和，就問右邊的人：你們是什么人，怎么這樣！ 

　　右邊的人不等遲抱一說完，就用力拽出遲抱一插在褲袋里的手，變戲法的亮出一個環(huán)環(huán)。遲抱一就見那環(huán)環(huán)在路燈下劃了一道耀眼的光芒，冰涼地落在了自己的手腕上。遲抱一定眼看，覺得它太熟悉了，只是一時叫不上名字了，是叫手環(huán)？鐵環(huán)？還是鐵圈？遲抱一不知叫它什么，只知道它是公安人員用的。 

　　一想到公安人員，遲抱一頓時渾身冷汗直出，就嚷：你們拿手銬銬我做什么？我又沒 

　　做壞事，就看看女人還不行嗎？我又沒動手動腳！哎哎，要銬也要銬松點(diǎn)，別這么緊呀！ 

　　遲抱一這么一嚷，就把許多行人招了過來，就都圍著指戳，圍觀的人就罵遲抱一，有的甚至冷不丁地打向遲抱一。遲抱一真的疑惑自己犯了什么罪，要如此觸犯眾怒。 

　　遲抱一也不知是怎么來到派出所的。兩個沒穿警服的警察到里間叫出了一個穿警服的警察。警察說：叫什么名字？ 

　　遲抱一見有一張長條椅靠在墻邊，就走過去坐下來，說：遲抱一。 

　　知道為什么要把你銬上嗎？ 

　　不知道，這年頭的人神經(jīng)經(jīng)常會搭錯的。 

　　警察說：說話注意點(diǎn)，知道墻上掛的什么字嗎？ 

　　遲抱一說：知道，有困難找警察。 

　　警察說：不是國徽下邊的，轉(zhuǎn)過頭看門上面的。 

　　遲抱一轉(zhuǎn)身讀到：這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你來干什么？ 

　　哪個單位的？ 

　　雜志社，翠苑雜志社。 

　　警察納悶，說：菜園雜志社？我怎么沒聽說過。 

　　遲抱一用普通話重新把翠苑兩個字說了一遍。還說了如何寫法。 

　　警察說：好啊，你們翠苑小區(qū)可真有錢，居然辦起文學(xué)刊物來啦？ 

　　遲抱一說：怎么是翠苑小區(qū)辦的雜志呢？是文聯(lián)辦的，主管是市委宣傳部。 

　　警察說：你是編輯?。亢醚?，你這個文化人居然也偷竊東西來了！ 

　　偷東西？我什么時候偷啦？遲抱一像困獸一樣吼起來。 

　　人贓俱在，還賴賬??！警察把手表放在桌子上。 

　　遲抱一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對著警察嚷道：這不是我的手表嗎！是我不要的手表啊！我扔了幾回的手表了，都這樣那樣的還給我，誰能夠幫我扔掉手表？ 

　　遲抱一是實(shí)習(xí)生來領(lǐng)走的。實(shí)習(xí)生冒充了一回是遲抱一的部主任，且又是證人。 

　　警察直向遲抱一賠不是，也當(dāng)著遲抱一的面，把兩個新來的小警察訓(xùn)了一遍。兩個小警察不敢頂嘴，嘴里也直埋怨，說：他在街上東瞅瞅西望望，趁人不注意把手表扔進(jìn)果皮箱，越瞧他就越像個小偷啊。 

　　后來警察用一輛110，把遲抱一送到家門口。 

　　袁珊開門就說：我給你燒了幾個好菜，中午讓你累著了，看把你餓得垂頭喪氣的，我爸爸在房里看電視哩，我叫他來拿你的手表，修修，還好戴的。哎，你啞巴啦？說句話呀！ 

　　好 兵 

　　這是九月的一天。 

　　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曠野，還搖著一片片紅紅的格桑黃黃的臭牡丹，近前看就都比不得夏日的盛景，稀稀疏疏散亂著，早有勝不過高原夜晚的寒冷，棄去綽綽豐姿軟伏于地。 

　　號手石娃彎腰攏起一株格桑花，放在手心輕輕撫摸象撫摸小鳥受傷的羽翼，手肘搡搡立一邊的挑水員尿尿：“晚上冷哦?！?nbsp;

　　“就在這里睡覺？什么遮的也沒有?！蹦蚰蚧秀钡赝闹?。 

　　“你瞅南坡，瞅那堆草沒有？” 

　　“怎？” 

　　“咱鉆那草堆去，咋樣？” 

　　“誰在講話！”正在晚點(diǎn)名的連長以一雙銳利的目光掃視了一下隊(duì)列，嚴(yán)厲的音調(diào)遏止了石娃和尿尿的談話。 

　　隊(duì)伍一散，人們?nèi)宄苫飳ぶ屯荼茱L(fēng)地作為露營的場所。石娃和尿尿眨眨眼，提了提縛束在胸口的褲子，也裝作尋休息的地方，一會兒踢踢土堆，一會兒搬搬石塊，象煞那么一回事，只是倆人粘著似的一直不分散。待尿尿?yàn)榛锓刻糇懔嗣魈煸绯康娘嬘盟?，倆人才借助幾頂剛搭建起來的破舊帳篷，趁夜色鉆進(jìn)了南山坡上的那堆草。自從離開瑞金，石娃和尿尿一直緊隨大部隊(duì)遠(yuǎn)征，從沒在顯得溫暖而又適合尚存童心的氛圍中安睡與玩耍過，如今不光擺脫了草地隨時吞沒一切的可怕陰影，進(jìn)入甘南草原第一天，就撞見這么一個熟悉的干草堆，兩個小兵一直被紀(jì)律、戰(zhàn)爭和嚴(yán)酷和自然而壓抑的天真頓然復(fù)蘇，尿尿的腦袋沾草一會兒就睡著了。石娃雖與尿尿同歲，大小戰(zhàn)斗卻參加了與他15歲的年齡一樣多的次數(shù)，是小兵中的老戰(zhàn)士，在石英鐘娃覺得眼皮像有被炮彈掀起的滾燙的泥土一層層鋪墊上去，逐漸加重，憑著腦袋中一絲清晰，他的手用力將頭的草掏空，露出一個洞便于了望和通風(fēng)，這才把插在胸前的一枚手榴彈取下來撂在頭邊。爾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石娃是在第二天的中午被臉上一陣騷癢弄醒的，依著草洞射進(jìn)來的一塊亮光，石英鐘娃看清這個草洞原本就是小孩們搭建的，里面還零散著許多骨頭，不知是孩子們偷到這兒來啃遺棄的還是野狗豺狼的所作所為。石娃掙扎著把尿尿架在自己身上的腿推下來，輕松地舒了口氣，解下紅布腰帶重新整理好在胸口打了個厚厚實(shí)實(shí)的結(jié)，活似胸口戴了一朵大紅花，石娃想到自己的褲結(jié)是紅花，就樂了。 

　　哐啷——一個響雷在天空劈響。 

　　“噯，尿尿，快醒來，下雨羅。”石娃用手指擘開尿尿的眼皮：“噯，你又尿啦！尿濕啦！”石娃見尿尿的褲子濕了一片，驚叫道。 

　　尿尿不情愿地坐起來，揉著松醒的眼睛，還沒睜眼就脫褲子：“我又夢見水，嘩嘩地響，那水真清真甜?！?nbsp;

　　“看見水淌就尿，聽見雨聲就尿，遇著急事就尿，碰到打仗就尿，嚇了一跳也尿，讓你討婆姨，尿不尿？” 

　　“不尿，到了延安，我就先找傅醫(yī)生?！笔揲_心地笑笑，就趴到草洞前觀望：“部隊(duì)咋不在了？又好像……” 

　　尿尿套上褲子湊過來。“還睡著哩，今咱倒醒得早?！?nbsp;

　　“屁，下雨了還睡？要睡也不能淋雨躺在地上，再說那幾個人的樣子也不對，尿尿，有情況哦。”石娃低低地喊著撿起手榴彈：“尿尿，你別動，我先去探明情況。” 

　　尿尿不敢看漸遠(yuǎn)的石娃會發(fā)生什么結(jié)果，趕緊把扎捆的草堵在洞口靜靜地聽外面的動向。 

　　不一會，石娃就哇哩哇啦喊叫起來，尿尿聽不清喊的什么，只隱約感覺石娃的喊叫尖嚦嚦的，象小狗被打的那種嚎叫，尿尿沒手榴彈壯膽，就隨手抽出一根棍出來沖向曠野。 

　　“尿尿，部隊(duì)昨晚被襲擊了。” 

　　尿尿呼喘著大氣，擼擼臉面上的雨水，認(rèn)出躺在地上的是二班長，他肩膀上僅有一截?cái)Q得象繩子般的皮肉緊緊拴住已經(jīng)分離的腦袋，顯然是鋒利的大刀劈的，旁邊還有兩個戰(zhàn)士，也差不多的慘樣。稍遠(yuǎn)的地方橫著兩具穿黑棉衣的尸體，一匹大青馬跪躺著低低地叫喚，聲音悲哀。 

　　石娃把手榴彈插到胸口：“準(zhǔn)他媽的是馬匪軍偷襲的?！?nbsp;

　　尿尿就怔就感到褲襠里熱乎乎的。前幾天就聽說馬匪軍是如何地兇殘如何地狡猾。 

　　“石娃，咱倆是不是掉隊(duì)了？” 

　　“真混，咱倆睡得太死，現(xiàn)在不知道部隊(duì)突圍到哪了?！?nbsp;

　　“昨天我挑水時，就聽炊事班長說向北?！?nbsp;

　　“北在哪？現(xiàn)在也不是早晨！”石娃急了：“到現(xiàn)在這種地步再掉隊(duì)，多丟臉！雪山草地都過來了，再說部隊(duì)無緣無故地不見我們，會急的，沒聽首長們常說，寧死一個戰(zhàn)士，不死一個小兵?！?nbsp;

　　“去哪找部隊(duì)？”尿尿甩掉木棍，撿起二班長遺棄一邊的長槍，戰(zhàn)戰(zhàn)驚驚地就是不敢前去解下二班長身上的子彈袋。 

　　“尿尿，你尿了沒有？” 

　　“沒。” 

　　“當(dāng)真？” 

　　“當(dāng)真，這是雨，雨淋的?！蹦蚰驍Q擠著褲襠，充了一回好漢。 

　　石娃卸下二班長的子彈袋，另兩名戰(zhàn)士沒槍，僅有一枚手榴彈，石娃就取下手榴彈插到自己胸前，和尿尿一道把他們拖到班長身邊。 

　　“沒尿，說明你英雄，給！”石娃又把手榴彈遞給尿尿，接著去扒下馬匪軍的衣服，蓋在二班長和戰(zhàn)士的身上。石娃想起二班長教過的，蹲在地上察看幾塊帶青藥苔的石塊，手一伸：“北”！ 

　　兩個小兵互相攙扶著上路了。 

　　“你咋知道這是北？”。尿尿參軍才幾個月，是部隊(duì)過雪山時撿的。 

　　“別大聲說話，野地里聲音傳得遠(yuǎn)，注意四下。”石娃提醒尿尿。石娃很清醒，現(xiàn)在還處在危險區(qū)，萬一有個失閃，是會送命的?！皬默F(xiàn)在起，你的一切行動聽我指揮?！笔藁剡^身正色說。 

　　“噯?！?nbsp;

　　“說‘是’！” 

　　“是！” 

　　石娃和尿尿走走停停，一路不時從青苔青草的長勢辯別方向。走了沒多少路，天就傍黑了。 

　　“咱們醒來的時候，大概是中午?！?nbsp;

　　“石娃，那有個馬廄！”尿尿眼尖，高興地跑過去。 

　　石娃急急追上去掄倒尿尿：“趴下，以為那馬廄是咱倆住得的？想想，誰會有馬廄？” 

　　“那咱是不是退到那里。”尿尿眼看著不遠(yuǎn)處一堆凌亂的草。 

　　“去不得的，那是馬料?！?nbsp;

　　石娃察看了附近的地形，拖著尿尿鉆入一條水溝。 

　　“趁現(xiàn)在不下雨，你先躺一會，我來了望。”石娃見馬廄沒人進(jìn)出也沒有馬嘶，但也不敢貿(mào)然前去，怕是套。 

　　“我餓了。”躺在水溝里的尿尿，這時感到期陣疲憊裹住腳，爾后又裹住雙手，裹住肚子，眼皮好像也要被裹住似的，就閉著澀澀的眼睛輕輕說。 

　　“快沿水溝走，起來，貓腰！” 

　　背在尿尿身上的槍磕碰著水溝沿的石塊，撲落撲落地掉進(jìn)水里。 

　　“把槍給我?！笔薇尺^尿尿的長槍。 

　　尿尿卸了重，敏捷多了，跑出水溝盡頭，尿尿?qū)嵲谂懿粍?，天也黑得看不見人影，就說：“歇吧?！?nbsp;

　　石娃也說：“歇吧，聽命了，咱們跑出這么多路，不夠馬兒幾蹄子就劃拉到了，要是被發(fā)現(xiàn)只有以死相拼了?！闭f完取出一粒子彈放進(jìn)槍膛，關(guān)上保險交給尿尿：“萬一撞見馬匪軍，你只管瞄準(zhǔn)馬打，沒了馬，馬軍就不威了，知道不？” 

　　尿尿點(diǎn)點(diǎn)頭，很堅(jiān)決地用虎口提住槍。 

　　離開部隊(duì)才一天，石娃的臉就瘦削下去了許多。雖說是老兵，但第一次感覺是如此地孤獨(dú)，還要關(guān)照一個和自己一樣大的小兵。 

　　在水溝，石娃一整晚沒睡也不敢睡。尿尿則不然，說不睡不睡還是睡著了，并還打呼嚕，石娃怕響，搖他幾下便止住尿尿的鼾聲。這一帶的馬匪兇殘，有夜間偷襲的習(xí)慣，怕束手被擒，不值。石娃始終讓耳朵的聽覺放伸得遠(yuǎn)遠(yuǎn)的。 

　　天麻麻亮，隨著能見度的擴(kuò)大，石娃的防范區(qū)域也隨著擴(kuò)大，這種生疏之地來不得半點(diǎn)的疏忽。太陽漸漸抬起，四下里很靜寂，雖看不見土坯的村莊，可是昨個晚上碰見的馬廄依然隱約可見。石娃側(cè)過腦袋耳朵貼地，沒聽到馬蹄叩地的聲音，稍稍寬心地喚醒尿尿。 

　　“尿尿，喝足水，趕快上路?！?nbsp;

　　尿尿懶散地把嘴到水里拼命汲。 

　　石娃坐在旁邊癡癡看尿尿的樣子，眼眶不禁蓄住一條淚花，離開了隊(duì)伍真象是離開了爹娘的孤兒。 

　　尿尿的下顎滴著水珠，側(cè)身看石娃：“飽了?！?nbsp;

　　石娃抿嘴苦笑，心里直酸。剛立起，一陣馬蹄聲傳來，這時的蹄聲因早晨的寧靜而顯得格外的清脆。石娃怕在這種無遮無掩之處暴露，只得又與尿尿趴在水溝觀察，等待時機(jī)。 

　　“看明了沒?！蹦蚰蛞黄ü裳鎏稍跍媳谏?。 

　　“五六匹吧，辯不明是咱的馬隊(duì)還是馬匪軍的。” 

　　“咱的馬隊(duì)前進(jìn)兩天了，能折回來？” 

　　“瞧，他們又走了?！笔拚f。 

　　尿尿站起來：“咱到馬廄去看看，說不準(zhǔn)那兒藏吃的?！闭f到吃的，尿尿蒼白的臉上已經(jīng)泛起了些血色，不知是一種羞愧，還是一種企盼的熱情涌動。 

　　石娃虛弱的身子也為之抖動一下，沒答復(fù)尿尿的話，只管接過尿尿手中的長槍，借水溝的地形一步步向馬廄貓腰走去。 

　　一塊石頭擊在馬廄的木板上，伏趴在地的石娃又甩過去一塊石頭，馬廄內(nèi)外仍舊沒有動靜，這才讓尾隨來的尿尿趴著，自己端上槍走過去。 

　　尿尿盯著石娃的舉動，也盯住馬廄那個黑古隆咚的門，十分驚怕里面會兀地闖出一伙馬匪軍來。 

　　離著馬廄還遠(yuǎn)，石娃蹲下來，久久地盯著地上的什么。尿尿隱隱聽見石娃在哭，就奇怪，卻不敢過去：“有情況嗎？” 

　　石娃卻跪下將頭叩在地上，兩手捂著腦袋嚎啕大哭：“路標(biāo)，是咱的馬隊(duì)、馬隊(duì)真的轉(zhuǎn)回來找咱的……” 

　　尿尿聽見說是自己的馬隊(duì)，狂奔到石娃身邊，果然一個熟悉的路標(biāo)符號刻劃在地，不覺也癱軟下來，褲襠里又濕熱起來。 

　　石娃泣哭了一陣，袖口一抹淚站將起來，他知道自己的情緒對尿尿會產(chǎn)生驚響，就走到尿尿身邊蹲下去緊緊擁著：“人么，總有會錯過的機(jī)會的，現(xiàn)在有了路標(biāo)，咱心里實(shí)在了許多，起來，沿路標(biāo)起吧?！?nbsp;

　　記得二班長他們犧牲時，石娃特意去另外兩個死了的馬匪軍跟前，剝下衣服覆蓋在二班長他們身上的。這會兒冷不丁幾件散散拉拉的黑衣服出現(xiàn)面前，使得石娃和尿尿驚恐不已，走了兩天一夜，現(xiàn)在鬼使神差地又走了回來，那草堆依舊那模樣豎在南山坡上，趴了衣服的那兩個馬匪軍，在落日的照映下顯得十分剌眼。石娃只覺得渾身發(fā)軟，簡直要倒下去，只是手中的長槍通過掌心漸漸傳導(dǎo)一種豎硬的力量，使他如長槍般站立，尿尿弄不清怎么回事，本想說：咱的騎兵怎又叫咱回頭了？覺得尿泡又有憋不住的味，趕緊脫褲子撒尿了。 

　　石娃好久沒見尿尿這般尿了，就說：“說不定你是軍長的料，現(xiàn)在倒表現(xiàn)出了臨危不亂的氣概?！?nbsp;

　　“別夸喲，我是難得一次來得及脫褲子的?！?nbsp;

　　石娃朝尿尿看了看，才發(fā)現(xiàn)尿尿還沒有感覺到此時已處在危險的境地：“尿尿，你快趴下，就趴在這久裝死，千萬別動，我到南山上去了望了望?！笔迵?dān)心一路的路標(biāo)是馬匪的偽造，如果是那樣的話，那么現(xiàn)在就在馬匪軍的圈套里了。石娃登上土包似的南山，盡收眼底的是一覽無余的草原，僅幾塊抹了桔紅的云塊悠悠在草原上滯留。 

　　尿尿根本沒聽石娃的，氣喘吁吁地跟上來。 

　　“趁現(xiàn)在還沒透黑，快走，這兒呆不得的，向北?！?nbsp;

　　石娃急促的話語使尿尿清楚了目前的處境，兩個小兵不知哪來的勁頭，一口氣跑下去十幾里。要不是幾叢篝火倏地橫在面前，興許兩個小兵還要跑上一段路程。 

　　“五堆。”尿尿躲在巖石后面數(shù)著篝火。 

　　“不象咱們的部隊(duì)，然燒的篝火、駐扎的帳篷沒紀(jì)律似的，再說咱的部隊(duì)也不敢點(diǎn)明火啊。”石娃從路標(biāo)的驚嚇中回省過來，仔細(xì)地判斷說。 

　　“咱繞過去?！?nbsp;

　　“不，尿尿，我先去偵察偵察，如果是咱的部隊(duì)就好了，如果是馬匪軍，就搞點(diǎn)吃的，再偷他兩匹馬?！?nbsp;

　　“要是被發(fā)現(xiàn)了呢？”尿尿問。 

　　“槍給你，還有一顆手榴彈給我，這兩顆一顆給敵人，一顆給自己，尿尿，如果你看見手留彈爆炸，就說明我撞上馬匪軍了，你趕緊向北跑，知道嗎？” 

　　“不，石娃，你要是犧牲了，我也用這槍對著自己?！蹦蚰蛐约奔钡赜终f：“我現(xiàn)在再也走不動了，要不是你攙扶著，說不定我早趴下了，如果前面是馬匪軍，他們肯定要搜的，我哪能逃過敵人的馬蹄？” 

　　見尿尿如此堅(jiān)決，石娃鎮(zhèn)靜下來，他不放心的就是這個尿尿。就學(xué)著首長常給自己握手的樣子緊緊握住尿尿的手?！霸郾攘粼谘┥讲莸氐男”鴤冃疫\(yùn)多了，再找個馬匪軍墊墊底，夠本。眼前的馬匪軍，我不會放過他們的。瞧我的，一會兒就帶好吃的給你吃，帶好馬讓你騎，我才舍不得與馬匪軍拼命呢，我們是革命的財(cái)富，到了延安要派大用場呢！”石娃驕傲地束緊胸口的腰帶，撣撣落在紅結(jié)上的灰塵，將一顆旋了蓋的手榴彈插入，無名指套上指環(huán)，另只手握著手榴彈沖入黑夜之中。 

　　“肯定帶吃的回，我要吃的。”尿尿喃喃地嚅動唇：“石娃真行?！?nbsp;

　　石娃蛇一般敏捷地憑借淹沒腳踝的草向前爬去，面對篝火他不膽怯，只是心里顯得格外沉重。再不弄點(diǎn)食物，就怕自己和尿尿一癱下來，別想走出這不知邊際的草原，快臨近勝利的門檻了，真沒料到還有這么一難。石娃小心翼翼地爬著，隱隱看見兩個哨兵在游動，只是自己面對篝火，看不清哨兵的臉面。石娃避開正面的哨兵，逐漸向側(cè)面迂回，不想?yún)s碰倒幾塊石頭。 

　　“把石頭壘成隱蔽的警戒線，看來馬匪軍狡猾得很?！笔薹薹薜剜止局?，直怨自己粗心，但他已怒目注視哨兵的舉動了。他緊緊攥著手榴彈。 

　　哨兵發(fā)現(xiàn)了在火光的映照下一雙錚亮的眼睛和一只錚亮的手榴彈的反光，就匐匍于地拉響槍栓：“誰！出來！” 

　　石娃擰緊眉頭仍舊未動。 

　　“不出來我就摟火啦！”摟火？石娃一時怔住了。 

　　“再不出來我就摟火啦！” 

　　哨兵的喊聲把石娃喊得驚喜起來：“連長！是我石娃啊！連長！你們上哪啦？怎么能丟下我們??！”突然的相遇，令石娃不由得激動異常，他呼叫著跑向連長。 

　　連長也辯出奔跑中的石娃，踏著亂石伸展雙臂迎上去：“石娃！娃！給終于找到你啦！尿尿呢？” 

　　石娃離連長老遠(yuǎn)就虎一般躍騎到連長的身上，緊緊摟住連長的脖子，緊緊貼著連長的一臉胡茬，泣不成聲地：“再不離開，再不離開！” 

　　連長怎么也沒料到，他突然聞到石娃身上攜帶一股濃烈的硝煙味，還沒來得及問，手榴彈便在他與摟抱地石娃之間炸響了….. 

　　避在遠(yuǎn)處的尿尿清晰地看見手榴彈爆炸的火團(tuán)中，一小一大兩個身影溘然倒下，知道石娃和馬匪軍同歸于盡了，他噙著淚想也沒想，怕時間一長自己的意志會軟，就一口咬住槍口，伸直腳踩了一下板機(jī)。這回他的褲子沒濕。 

　　寒秋中的草垛 

　　馮光輝 

　　張村的人都知道張家二爺生得死黑死瘦。 

　　張村的人也都知道張家二爺生得還不像黑魚那樣的黑法。黑魚僅僅是背上黑，肚皮還白乎乎的，可是張家二爺肚皮背上都是一個色，黑。冬天還好，衣褲裹著，夏天一來，張家二爺?shù)氖輨藕跇?，就那層皮，像抹了桐油的紙架在骨骼上，只有一頓五碗大麥粥喝下去，被撐開的肚皮才稍稍顯出些黃膚來。他一年到頭總愛套一條打了補(bǔ)丁的大黑褲衩，村上人就說，張家二爺立站在哪兒，遠(yuǎn)遠(yuǎn)看去，簡直像是一塊黑磚豎在一截老槐樹疙瘩樁上。在被認(rèn)為是亞非拉人民擂戰(zhàn)鼓的年代，張村人不知是誰賜給張家二爺一個綽號：剛果二爺。人家剛果國家主席，老大，張家二爺排老二，實(shí)際上是喻他的黑勁，于是，赤道國家的名字就在張村落戶。剛果二爺同輩的人說起他小時候都贊說他是張村的好后生。那時剛果二爺去鄉(xiāng)場上幫襯父親堆草垛，沿途除了腳板不經(jīng)意泥濘的水洼地，那稠稠的泥水從腳丫射出一柱漿水而滋出聲外，他父親一天不問話，剛果二爺就只知干活一天不說話。不亂說話的剛果二爺那年十六歲。特別為張村窮苦人露臉的，是他敢睡地主的小老婆。 

　　現(xiàn)在不了，剛果二爺走在田埂上，前面沒有父親的背影了，沒有父親領(lǐng)前走，他剛果二爺總是十分遺憾，自己的小兒子死活不肯呆在鄉(xiāng)間來實(shí)心實(shí)意地侍候田畝，跟著一幫人坐鐵道車到北京去砌高樓了。高樓是我們農(nóng)民能砌的么？就是砌好了能有農(nóng)民的安身之處嗎？假使高樓砌好了給農(nóng)民住的話，那農(nóng)民不成了龍民？干什么不吆喝什么，叛逆！瞎扯！兒子不肯在鄉(xiāng)間，剛果二爺?shù)纳砗缶蜎]有誰實(shí)心實(shí)意地跟著，也就沒有誰實(shí)心實(shí)意地學(xué)手藝很強(qiáng)的莊稼活。譬如堆草垛。 

　　只要人在喘氣，就要種田畝。只要種田畝，只要田畝出莊稼，堆草垛的活計(jì)是不會絕的。只要不絕，剛果二爺總是有飯吃，有酒喝，有煙抽的。甚至還有女人睡?，F(xiàn)在誰家都不愿把一捆捆稻草當(dāng)金條放在家中作寶貝。秋收后，每家每戶的稻草，不是雜七雜八地堆在鄉(xiāng)場上，就是堆在屋后門前的空曠地上。剛果二爺眼下萬萬沒想到，自己年輕時扛鐵叉跟著父親堆草垛學(xué)下的手藝，到現(xiàn)在全村侍候田畝的人僅自己會堆草垛時，一把柄桿被歲月涮成醬紅的鐵叉還得自己扛。剛果二爺想到自己不能像父親一樣威風(fēng)凜凜的扛著鐵叉，就懶懶地沒勁，就扛不動三斤重的鐵叉，鐵叉就從干癟的肩頭滑下來，被剛果二爺拖根枯樹枝一般拖著走。要知道，去干一樁農(nóng)活時，自己倒背著雙手前頭走，后面跟著一個拿著農(nóng)具的后生，那才叫得意呢！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分明是一種資格，一種威望，一種榮耀，就像縣長后面跟著秘書、團(tuán)長后面跟著警衛(wèi)員一樣?？上偣敍]趕上這種出風(fēng)頭的好時光。 

　　沿路碰著村里人，村人會說，剛果二爺，又去混飯吃啊。剛果二爺堆起笑應(yīng)承著：是哎是哎，本不想去的，他們請啊。剛果二爺總會不失時機(jī)地流露出自己是有一身本領(lǐng)的，總會不失時機(jī)地提醒他人自己手藝的存在。村人聽了也笑，笑剛果二爺把農(nóng)活手藝看得太玄乎了，現(xiàn)在都有播種機(jī)插秧機(jī)收割機(jī)，家家?guī)缀醵加忻簹庠睿蠖鄶?shù)村人就視稻草為累贅，索性返草還田。村人更笑剛果二爺那笑起來的樣子，瘦精精的臉上笑起來時，皮擠捏成橫一道溝豎一道折，就覺得是老猩猩在做鬼臉。有時在路上遇不著村人，剛果二爺就憋著嗓門，抑揚(yáng)頓挫地說上一段——唐明皇于病中偶夢一小鬼，竊大真紫香襄及皇家玉笛，繞殿而奔，倏而一大鬼翩然而至……說書是假，引人注目為真。有一次村長喊了剛果二爺幫著堆兩個草垛，他興奮極了，奪過被蜘蛛網(wǎng)粘地墻上的鐵叉，左看右瞧，就分明覺得今天的鐵叉如古人上朝時抱在胸前的朝笏。 

　　快頂村長家的屋山墻了，沿路還沒有見到一個村人，剛果二爺憾聲長嘆，一跺腳，又拐個彎走回自己的家里，重又沿著去村長家的路，悠哉游哉地走一遍，重又抑揚(yáng)頓挫地說上一段鐘馗。有好事的村人問剛果二爺，那天你怎么兩趟走過我家門口？怎么聽你說上兩遍鐘馗??？剛果二爺將手指捅進(jìn)鼻孔得意地旋著，說，那天村長請我張家二爺去堆草垛了。說完，手指用力彈出鼻孔發(fā)出叭的聲響，像飛指的聲響。剛果二爺不會飛指，偷偷在家學(xué)過幾夜沒學(xué)會，得意起來只會用手指捅進(jìn)鼻孔刮鼻翼。 

　　當(dāng)然，大多數(shù)時間剛果二爺是能遇見熟識的村人的。村人因了剛果二爺?shù)钠⑿裕詴滟澦脑u話說得有進(jìn)步了，偶爾也會稱贊剛果二爺堆草垛手藝的高強(qiáng)，說何不學(xué)學(xué)走鋼絲過長江的阿地力，去破個吉尼斯紀(jì)錄，堆個超高超大的草垛？ 

　　剛果二爺說：別逗趣我了，我知天高地厚，當(dāng)該干什么就吆喝什么。 

　　剛果二爺不要村人贊自己的評話水平，也不問“評話說得有進(jìn)步了”的含義，跑出百里都曉得張村的評話王是張家二爺。其實(shí)剛果二爺知道馮各莊有一個評話大王馮大爺，評話水平那確實(shí)比自己高，不是跑出百里都知道的水平啊。舊時聽說還專被請到上海為黃金榮說過三天三夜，為黃金榮說書，他剛果二爺只是聽說，剛果二爺聽誰說這樁抬舉馮大爺?shù)氖戮团険粽f：你見啦？！雖然誰也沒見馮大爺專為黃金榮說書，但是剛果二爺親眼所見馮大爺被請到中央電視臺，在《夕陽紅》里說了一段《東漢》。自己僅僅被人稱作是評話王，當(dāng)中缺少一個“大”字，為此，剛果二爺不快了幾十年，沒法，這不自己硬添強(qiáng)封一個“大”字就算完的事，得聽書人來封。可那馮大爺光會評書耍嘴皮子，不會莊稼活，更不懂堆草垛，剛果二爺?shù)挂渤Ｏ腭T大爺這個短處，心里也就好受些。像剛果二爺去村長家堆草垛，沿路愣是沒碰上一個村人，剛果二爺說上一段就自覺沒趣，耷拉下腦袋打住下文，怨聲載道說舊時好。剛果二爺不敢說舊社會好。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甚至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凡是過去了時光都可稱舊時。舊時姑娘派人上門相親，一看房二看林三看垛，這里的“垛”便是草垛?？礈?zhǔn)了垛數(shù)就知道田畝，再上門相親。自己的母親在舊時就是這樣從后山過來嫁給父親的，那時父親很威風(fēng)哩，有時去給地主家堆草垛，還偏偏挑些遠(yuǎn)路走，或是繞上大半個村莊，生怕村人不知道。剛果二爺遺憾的是自己撈不到父親這般的榮耀了。 

　　也有例外的。 

　　剛果二爺有天去給二姑堆草垛，一路上他竟然沒說書沒唱戲，像炸了驚的黑猩猩，貼著道邊的葵桿籬笆一個勁地向前竄。二姑是當(dāng)年地主的二姨太，她的兒子女兒在香港的在香港，在北京的在北京，只有她一人孤零零地在張村，說什么也不肯去北京香港，說是那些個地方一年到頭也踏不著泥土見不著泥土，一年到頭也聽不見狗叫雞鳴，一年到頭也看不到姨婆吵嘴漢子打架，沒勁。人生活在太文明的環(huán)境里沒勁。剛果二爺?shù)却木褪嵌玫倪@句話，去幫二姑堆草垛，剛果二爺像是回到了那個舊時，這一出入竟然隔了五十多年，對于有情緣的同一個村莊食糧、同在一個池塘喝水的人來說，談何容易。剛果二爺盼身后跟上一個好幫手一樣盼到了這一天，他不想被人看見卻偏偏被人撞見。 

　　村人桑正三說：剛果二爺啊，人家二姑的酒好喝，容易醉人，你可別喝多了，把二姑當(dāng)個十六歲的姑娘看?。?nbsp;

　　剛果二爺就收住猴急樣，說：哪能呢，舊時我沒同意她，現(xiàn)在都往八十上數(shù)了，還能做那種浪事？剛果二爺一古腦掏心窩說，卻沒收住猴急腔。 

　　村人都曉得舊時剛果二爺與二姑背著地主在草垛里有過一段浪日，就二姑以為村人不知。村人私下里都說那香港的兒子就是剛果二爺?shù)难}。 

　　剛果二爺來到二姑的門口，看到齊腰的柳枝編織的籬笆院門上沒將鐵扣子搭上，正想推門，見二姑從黑咕隆咚的屋里走立在屋口，剛果二爺覺得自己像走進(jìn)了拍電影的地方，對面的屋門，如一幅黑底像框襯映著二姑，剛果二爺忽感到天上的秋陽，也如電視里頭文藝舞臺變幻莫測的燈光，一會兒是朦朧的綠，一會兒是橙橙的黃，一會兒是燦燦的紅，一會兒是亮亮的白，彩色陽光一套一套抹在二姑身上，更讓二姑有了耐看的味道。二姑穿一件白色絲質(zhì)襯衫，外配一件瓦藍(lán)底色綴著金黃小花的多層繡花背心，一條與金黃小花相近的黃色翻邊長褲挺挺塑出二姑的身姿，二姑的臉還是那樣的好看，杏眼還是那么大那么有神氣，所不同的是鵝蛋臉?biāo)伤傻卦谌鶐妥由限抢聝蓧K肉，臉上的皺紋也多了，但那些皺紋很顯出二姑的老年風(fēng)度，像一根根再長一點(diǎn)嫌長、再短一點(diǎn)嫌短的金黃色稻草嵌在臉上，一頭蘆花般潔白的頭發(fā)齊后脖長，下端自然的卷曲，剛果二爺看著二姑的漂亮樣子很激動，暗暗說這個二姑是越老越有看頭。剛果二爺知道她剛剛從鎮(zhèn)上的老年舞蹈隊(duì)排練回家，還沒來得及換衣服。不知怎么的，剛果二爺不禁抬腳用腳背稍稍抬起籬笆門輕輕一扔，門就晃悠悠地轉(zhuǎn)停在院墻后，剛果二爺樂不可支地踏進(jìn)院門。 

　　滿臉都按喜氣樣式嵌著欣喜的二姑說：剛果二爺，你老抬腿亮相的動作還像舊時一樣啊，那會兒我家老頭在的時候，你敢這樣跟日本鬼子一樣踢門進(jìn)來？只有老頭到縣上辦事去，你才興沖沖地這樣踢門，有次你抱著我踢門，沒站穩(wěn)，我們都跌倒在地上。 

　　剛果二爺聽二姑將往事說得這樣細(xì)，這才記起剛才踢開籬笆門的動作，好像在什么地方出現(xiàn)過，但記不起來了。沒想這個動作已經(jīng)深深烙進(jìn)二姑的腦海。他高興地將手指伸進(jìn)鼻孔彈了個響鼻，就感到大腿內(nèi)側(cè)和兩爿屁股在皮膚下嗖嗖地滾過一陣麻顫。剛果二爺年輕時，每當(dāng)與二姑偷著做那種“補(bǔ)充”的事，都會有這種感覺。剛果二爺暗喜說：自己沒老，還有感覺的啊。嘴上巴結(jié)道：二姑，天底下記性最好的不是撥弄算盤的科學(xué)家，是你們這些女人，那個夏天的晚上，我的雙手像托著小羊羔托著你開門的情景你都記得，那次沒摔痛吧。 

　　二姑說：摔痛沒摔痛？都過了五十多年了，你個老東西才問我這句話。 

　　剛果二爺只覺得屁股上又一陣發(fā)顫發(fā)麻，走過去鐵鍬柄往二姑屁股上柔柔地一敲，連二姑褲子上沾著的稻草屑都沒掉下來。 

　　剛果二爺奉承說：我特地過了五十多年才問你這句話，又不遲，外國的XO越儲存越有味，愛你的話越留后說越有味哎。 

　　二姑說：有味有味有你個屁味，要是那會兒我被掛牌整死的話，你這馬屁話跟誰說去？第一次在草垛里被你盤得一會兒天上一會兒地下的，早知道你“補(bǔ)充”有這么大的魔力，我就不跟你“補(bǔ)充”了。 

　　“補(bǔ)充”是二姑和剛果二爺兩個人之間說的話。看著二姑一邊說話一邊流露出幸福樣，剛果二爺拍拍屁股，不讓屁股顫抖得使自己難受。 

　　剛果二爺說：二姑，先進(jìn)屋去，看看我們七老八十的人還有多少能耐。 

　　二姑說：你用鐵叉戳戳臉皮看，戳不透哎，兒孫一大幫的，再偷偷做“補(bǔ)充”的事，不怕兒孫笑話？ 

　　剛果二爺說：怕。 

　　二姑說：怕就好，先幫二姑堆草垛吧。 

　　剛果二爺說：不過我問你，你做“補(bǔ)充”的事，寫信告訴你兒子女兒？ 

　　二姑說：天底下哪有這等呆頭魚樣的人？ 

　　剛果二爺說：那么兒孫們怎么會知道？又如何會笑話我們？ 

　　二姑說：你嘴尖，這會兒說不過你，不過我昨夜里做了個夢，夢見我坐在方桌邊，舉著筷子準(zhǔn)備挾碗里的肉，可又看不見，性急的當(dāng)口，燈亮了，發(fā)現(xiàn)對面還坐著一個人，模模糊糊的，再細(xì)一辨竟然是一個老頭。 

　　剛果二爺連連擊掌打斷二姑的話：好事好事，周公解夢里說，夢見筷子是客人要來，夢見吃肉是親人相逢，夢見燈亮是夫妻團(tuán)圓，夢見老頭，那個老頭當(dāng)然是我。 

　　二姑走到西山墻的籬笆邊說：我做夢是與我老頭子團(tuán)圓，又不是與你，興什么？別扯了，就在這里堆草垛吧，行么？就是地坪上有點(diǎn)斜坡的。 

　　剛果二爺說：即使在山坡上堆，都難不倒我的。 

　　二姑說：知道的，你父親的手藝都原封不動地傳給你了，就是一張嘴，能得遠(yuǎn)遠(yuǎn)勝過你父親。 

　　剛果二爺說：那是舊時光，在你家老爺面前，我父親連個屁都得憋回家再放。 

　　提起老爺，二姑有點(diǎn)悲怨起來，說：盡管我是傳種接代的小婆，盡管我在家庭和世面上受到岐視，但與老爺還是有感情的，要是熬到現(xiàn)在的好時光，哪能斃呢，若說要斃，斃的人可多了，害得我這輩子都在守寡。 

　　剛果二爺見二姑傷心起來，說：不說舊時了，堆草垛。 

　　過了一會，剛果二爺耐不住沉默，又說：二姑呵，我弄不懂你怎么不聽兒子女兒的話，去香港去北京頤養(yǎng)天年呢？那兒有榮華，那兒有富貴，那兒可以光宗耀祖，那兒的生活條件跟我們這兒比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上。 

　　二姑說：我兒子去了香港，是他的命適合在香港生長。我女兒去了北京，是因?yàn)樗诿餇幦〉搅吮本┒疫m應(yīng)在北京生長，我不去香港不去北京，是因?yàn)槲业拿镒⒍ㄔ趶埓宥疫m應(yīng)張村。適應(yīng)的地方就是好地方就是最好生活的地方，有親人埋在地下的地方，就是家鄉(xiāng)，就是頤養(yǎng)天年的地方，這就是我離不開張村的緣由。 

　　剛果二爺聽二姑這樣說，十分感嘆二姑對張村的眷戀，其實(shí)剛果二爺心中更明白二姑幾十年來固守張村的緣由，正因?yàn)檫@個緣由的美好和向往，二姑才在幾十年的歲月中，緩緩昭示一個女人對所愛之人的眷戀，這才是二姑不離張村的所在。剛果二爺拄著鐵叉，仿佛年輕時代的求偶信息又從自己的身體內(nèi)釋放出來，他想到他們過去了幾十年的浪漫時光，說：祖宗曾傳下的評話里說得明明白白，世事茫茫，光陰有限，算來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竟短論長，卻不道榮枯有數(shù)，得失難量，夸什么龍樓鳳閣，說什么利鎖名韁，閑來靜處，且將詩酒猖狂，唱一曲歸來未晚，歌一調(diào)湖海茫茫，約知心朋友到野外溪旁，或琴棋適性，或說些善因果報(bào)，或論些古今興衰，看花枝堆錦繡，聽鳥語弄笙簧。優(yōu)游歲月，瀟灑度時光。 

　　二姑一顆憂柔的女人之心，隨著剛果二爺輕聲輕語的敘說，被他那種評話藝術(shù)的渲染鼓惑得似乎又回到了青年時代，似乎青年時代所擁有的黃燦燦的草垛如堤岸上的燈塔，成為漂泊心靈擇定的最后皈依的航道。 

　　看看二姑沉沉的神態(tài)，剛果二爺趕緊打住話頭，怕說漏嘴刺痛二姑的心，說：不說了不說了，越說越細(xì)，直越說越長，堆草垛。 

　　堆草垛不是每個莊稼人都做得來的。剛果二爺也不會在任何一條去堆草垛的路上神氣得如同脊椎骨里節(jié)節(jié)裝上了彈簧，有的人家也不會專為堆草垛而上剛果二爺?shù)拈T。如今堆草垛的手藝似乎村村是個絕活了，絕到好像文化部門搶救民間藝術(shù)一樣，來記錄和保存中國這個農(nóng)業(yè)大國里豐富的種植莊稼的各類農(nóng)活手藝。 

　　一畝田的稻草要堆一垛三五年不倒不塌、不漏雨不霉?fàn)€的草垛，是件不容易的事。這個草垛要經(jīng)得起梅雨的浸淫，經(jīng)得起夏天的暴雨洪風(fēng)，經(jīng)得起冬天的雪壓，幾年后抽出任意一捆，外露的草梢雖然變得灰塌塌的，但整個兒的稻草捆看上去還是要有黃燦燦的顏色，聞聞仍然有撲鼻的草香。更絕的是草垛要經(jīng)得起頑童的玩耍，抽空而不倒，點(diǎn)火而不著，哪怕外層全部燒成草灰，滅火后，草垛依然豎著，不改形狀，打開草垛，內(nèi)部仍然是扎扎實(shí)實(shí)的金黃的草。剛果二爺?shù)母赣H有這手點(diǎn)火而不著的絕活。那時二姑家的草垛被長工點(diǎn)火燒了，滅火后，里面仍如新稻草，讓地主驚奇得就留下了剛果二爺?shù)母赣H?，F(xiàn)在，剛果二爺只會抽空而不倒的活計(jì)，哪怕村童把草垛掏成一個通心洞，草垛依然矗立，這門絕活，實(shí)際上是剛果二爺為了能與二姑有個偷情的場所而學(xué)會的。雖然二爺也知道堆草垛的訣竅：捆捆扎牢、底盤碼穩(wěn)、層層疊齊、檔檔填平，可在剛果二爺堆草垛的生涯中，認(rèn)為犯不著去鉆研去學(xué)會這門點(diǎn)火不著的課程。 

　　剛果二爺見二姑手足無措地在院中央不知干什么，一會兒取草捆，一會兒扎草把的，就說：二姑，你到屋里忙你的吧，我堆草垛你是幫不了忙的。 

　　二姑說：嫁到這里我就知道，你會堆草垛，不要累著，悠著些，我們今天的身子骨不及舊時呀。 

　　剛果二爺見二姑笑嘻嘻地進(jìn)屋里去了，看滿院子的稻草捆，就抽出幾根稻草，用手指量長度，又將穗枝上空癟谷數(shù)了一遍，搖頭說：二姑啊，你的稻谷在肥水管理上欠火候，特別在灌漿時，還少上一次水，看來你租給這個安徽佬的田畝手藝不怎么精哩。 

　　二姑的話從里屋沖出來裹住剛果二爺：是啊，你說得真準(zhǔn)，安徽人種田地跟我們江南人不大一樣，隔條江水就有不同的耕種方法，不過也沒欠收。 

　　剛果二爺不再答話，用鐵叉稍稍叉出了幾塊凸出地面的磚塊，把一處土疙瘩也叉碎了，堆草垛的地方不能有明顯的凹凸處，至于二姑指定在這兒的小斜坡，大不礙緊。像比這種更復(fù)雜的地面，剛果二爺都經(jīng)受過了，何況幫二姑堆草垛，斜坡再大點(diǎn)才好呢，剛果二爺想自己可以在二姑面前露一手?jǐn)[個顯的。 

　　剛果二爺看準(zhǔn)地盤，把第一捆稻草重重地按在地上時，想到父親的一生中從沒堆倒過一個草垛，自己也學(xué)了父親的好樣，沒堆倒過，今天總不會在二姑面前失手丟丑吧。剛果二爺想到這兒一跺腳罵起了自己：臭蛋，閉著眼睛都能干的活，哪能黃了？剛果二爺按照父親傳下的老規(guī)矩，圍著第一捆稻草走了三圈，嘴里念道：天地土為本，萬物土中生，百姓靠農(nóng)藝，獨(dú)尊為土神。 

　　然后剛果二爺回過身來走三圈，又念道：地頭生香火，豐囤在今晨虔誠敬社稷，禱告向神靈。 

　　剛果二爺堆碼好底盤正正反反各走三圈，再念道：來年再風(fēng)調(diào)雨順，來年再愿無災(zāi)無病，來年再愿土肥墑足，來年再五谷豐登！剛果二爺碼完底盤就依靠在籬笆上瞇眼細(xì)看，覺得今天的底盤堆碼得特別的好，浮在表層的一根根稻草，橫乃如枝豎則如絲，相互交叉又互不凌亂，疏處疏得顯出了力度，密處則密得透氣流暢，像萬里長城的城磚塊塊銜接，像七層寶塔的底座絲絲入扣，像長安的灞產(chǎn)徑渭酆鎬潦橘八川，蕩蕩乎八川分流相背異態(tài)，且又八川密密首尾相連，更像乾坤震巽坎離艮組合折陰陽八卦，天地雷風(fēng)水山澤…… 

　　背靠著籬笆的剛果二爺借著籬笆的彈性得意地彈悠著，他為自己碼出一個好底盤而萌生出這么多的奇思妙想而自得。更為他所欣喜的是，此時深深烙印于心底的甜蜜往事又浮上來，他曾掏空父親為地主堆的草垛，與當(dāng)年年輕美貌的二姨太在草窩里時常偷情，鬧得天地雪風(fēng)水火山澤八卦中的八種自然現(xiàn)象都集聚于一個草窩。 

　　那時，剛果二爺家由于貧窮，做母親的怕兒子日后討不到老婆，就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小女孩，等長大后做兒媳?？墒莿偣敳幌矚g那個年紀(jì)尚小又瘦骨伶仃的黃毛丫頭，倒是暗暗喜歡從隔壁村莊用青布小轎抬來的女子，剛果二爺知道那女子是地主討的二房，也就跟著父親一輩的長工喊她二姑。 

　　二姑哎，你一層一層穿這么多的布干什么，我來不及了！ 

　　二姑哎，渴死我了，想死我了！ 

　　二姑哎，二姑哎！ 

　　在那一個一個的草洞中，剛果二爺不止不息地叫喚，直叫得那時父親堆的草垛，幾乎垛垛都被剛果二爺叫空過。 

　　剛果二爺喜孜孜地回想這些景況，真想再壘一個草窩，真想再與二姑進(jìn)草洞去攪它個地覆天翻哪怕被埋葬在里面?？墒?，這么多光陰竄走了，她二姑還會像年輕時情篤于自己嗎？剛果二爺想。 

　　二姑拎著熱水瓶走出屋子，給長條凳上的紫砂壺倒?jié)M水，說：剛果二爺，你壁虎一樣貼在籬笆上干什么？二姑的問話截?cái)嗔藙偣數(shù)拿垡狻?nbsp;

　　剛果二爺將雙手指伸進(jìn)鼻孔一旋一彈，嗬嗬笑著沒答話，只有一個充滿快意的響鼻。 

　　此時的二姑已是一身農(nóng)婦的裝束，頭上還扎著翠綠的方絲巾，怕草屑什么的臟物弄臟一頭潔白亮麗的頭發(fā)。 

　　剛果二爺說：怎么像個鮮族人，來給我做下手吧，不然我沒勁。 

　　二姑說：我給你做下手，呆會兒誰給你燒飯呢？ 

　　剛果二爺說：堆草垛是兩個人干的活，一個人怎么干法？至于午飯，我人，賤，還像舊時一樣的人，好對付的，一碗泡飯一塊蘿卜干就成。 

　　二姑說：你記我仇？舊時有老爺在，我只能給你們吃泡飯?zhí)}卜干，不過在草洞里，你吃了多少我?guī)Ыo你的包子和肉圓？ 

　　剛果二爺無話，卻顯得很興奮。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說：我估摸著堆到好，正是燒午飯的時候，那會兒我當(dāng)你的下手，不正好？ 

　　二姑說：剛果二爺，別忘了，現(xiàn)在我是雇你來堆草垛的，反倒過來你安排我做你的下手，我從嫁進(jìn)張村就知道你善于安排，那時除了第一次鉆草垛，以后還不是次次都由你安排的？安排什么時間，安排是哪一個草垛，安排我是穿紅兜肚還是不穿紅兜肚。你們男人都有一個通病，到死也想著如何安排女人。女人么，也有一個通病，愿意被男人安排。 

　　二姑邊說邊提起鐵叉給剛果二爺。 

　　剛果二爺猜測得八九不離十。二姑聽到屋里的自鳴鐘敲了十下，草垛就堆到了屋檐下，滿院雜亂的草捆不一會兒被剛果二爺拾掇成齊嶄嶄的草垛，與白墻青瓦的房屋相交疊，倒很匹配，就像畫家落在宣紙上的印章。草垛下，是她二姑一段浪漫而幸福的故事，可她不敢提起這枚印章，讓人知道太觸目相了，只能讓它生了根一般地深扎在屋下，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蓋住土地上的往事。二姑覺得，院戶里陡然冒出個新草垛，整個院落好像多了一道風(fēng)景。鄉(xiāng)村嘛，就像個鄉(xiāng)村的樣子，沒有草垛的鄉(xiāng)村，沒有草垛的人家，哪像鄉(xiāng)村人家？二姑頓時覺得有草垛的生活似乎才充實(shí)，生活才處處充滿豐收稻谷后的清香，光去參加老年舞蹈隊(duì)，跳跳紅綢舞扇子舞還不行，還要十分注意起居環(huán)境的新意和創(chuàng)造，起居環(huán)境滿目新意就感覺日子是嶄新的，就會覺得作為人活著的美好，就會覺得世界的美好、生命的珍貴，特別是作為生活在鄉(xiāng)村的老年人。二姑無意間把草垛當(dāng)作她老年生活的一部分，草垛就是生活，就是生命，哪位老人不對草垛懷著一種特殊的鄉(xiāng)村情感？尤其對二姑來說，草垛于她就是幸福回憶的再現(xiàn)，草垛就是甜蜜愛情的回憶，因?yàn)椴荻獾拇_是她生命中一盤閃耀青春光彩的CD，打開看，中間有她關(guān)于對生命的熱愛，有她關(guān)于生活的勃勃?dú)庀ⅰ?nbsp;

　　二姑醉醺醺地想著，忽然聽到異樣的轟響，她還沒來得及看是怎么一回事，一雙腿就被草垛捆淹沒了，再看剛果二爺，被四溢的草捆掩埋成像個沒了腿的殘疾人，如一只被翻過身的龜，雙手在稻草捆上亂扒亂劃。 

　　剛果二爺好不容易爬出草堆，他被轟然揚(yáng)起的草屑弄癢了鼻黏膜，連打了幾個噴嚏，罵道：媽媽的，怎么塌了呢？ 

　　二姑說：要問你呢！美利堅(jiān)的飛機(jī)英吉利的炮，剛果二爺?shù)呐Ｆげ坏昧?，我說斜坡上堆草垛會出事的。 

　　剛果二爺說：以前我地山坡上都堆過草垛，把個草垛堆得像山上的一塊塊巖石，堅(jiān)固著呢！這點(diǎn)小斜坡算什么嘛。 

　　剛果二爺和二姑走出草捆纏身的地方，二姑拍拍身上的草屑，也拍拍剛果二爺身上的草屑，說：你沒被摔疼吧，摔壞了我可向你兒女交待不起的。 

　　剛果二爺說：我倒希望自己被摔壞了，那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吃在你家住地你家。 

　　二姑說：別動歪念頭，知識少了多動動腦學(xué)學(xué)，這不，知識少了，憑經(jīng)驗(yàn)辦事，倒了。 

　　剛果二爺說：閉著眼睛都能堆的草垛，豎到快收尾了，還倒塌，真難為情。 

　　二姑也說：這種事若傳將出去，是要被村里人恥笑的。二姑又安慰說：電影越到好看的時候越容易斷片，演戲越到精彩的時候越容易失手，你也是。這肯定是你一生中堆得最好的草垛，鼓足自信重來吧。 

　　剛果二爺說：重來吧，但剛才不是失手，地坪、底座我都檢查過好幾遍了。 

　　二姑說：換個地方堆吧，在院墻角堆，離房稍遠(yuǎn)點(diǎn)，別擋了陽光。 

　　剛果二爺說：也好，媽媽的，要不剛才堆的地方地下埋了金子？ 

　　二姑比劃說：是有金子，一個金元寶，這么大，你挖吧。 

　　剛果二爺在二姑面前丟了臉，忿忿地把鐵叉猛地在地上急叉了一下，叉尖撩撥起的兩道泥土像兩只二踢腳竄向半空。剛果二爺從父親那兒學(xué)得規(guī)矩，堆草垛的倒塌之地，是不能再堆第二次的。因?yàn)槟菈K地盤準(zhǔn)定是地龍王的頭頂部，龍王頭上怎么動土堆草垛？ 

　　等到院墻角堆好草垛，村外的暮色已經(jīng)降臨了，剛果二爺是在二姑家吃了午飯才開始重堆草垛的。其實(shí)一吃完午飯也沒有即刻動手堆，二姑不讓，說飽肚子不得干重活。于是，二姑便陪著剛果二爺在屋里邊看電視邊聊天。電視里撥來扭去的都是卿卿我我的港臺片，一會兒女人吊住男人的脖子慢慢倒下去，可屏幕上盡放天花板。一會兒男人抱女人，像豬拱圈嘴拱嘴又慢慢倒下，正當(dāng)剛果二爺要看下文，鏡頭又轉(zhuǎn)向窗外的天。急得剛果二爺直說：現(xiàn)在的電視比我說的評話還要一百倍的勾人?？吹郊犹?，剛果二爺幾次拖住二姑的手往里屋拉，說要“補(bǔ)充補(bǔ)充”，二姑總是熱不熱冷不冷地推卻掉，說：還像楞頭青啊，老爺子在墻上看著的，你不怕呀？ 

　　剛果二爺說：舊時就沒怕過，照樣在他眼皮底下睡你，現(xiàn)在他早去了西天，他看他的，我“補(bǔ)”我的，他管不了我，我也管不了他，兩個世界的人。 

　　二姑說：我不肯你也別強(qiáng)行啊。 

　　剛果二爺說：都是這等年齡的人了，還有幾次機(jī)會？還有幾回興致？還不作垂死掙扎啊，那種肉貼肉的愛，才是人最好的愛哎。 

　　二姑說：你中邪了，都從哪學(xué)來這種文縐縐的話？ 

　　剛果二爺指指電視說：跟它學(xué)的，其實(shí)這種中邪，是不分男女不分年齡的，我雖然記性不好，但電視里的這種愛情話，全國人民都受教育，是最往心里去的，只要往心里去的話最好記，就最容易去做。白蠟桿子三丈三，打到身上血肉翻，只要嘴上還有氣，舍我愛情難上難。 

　　二姑說：你這當(dāng)這兒是大觀園啊，說書也不去找個地方，別耍嘴皮子了！ 

　　剛果二爺和二姑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說到自鳴鐘敲了三下，剛果二爺覺得再不干活過意不去，就起身重新堆草垛了。 

　　換了一個地方，剛果二爺再不敢疏忽，不結(jié)實(shí)的草捆重新扎結(jié)實(shí)了，擺不到位的草捆重新擺到位，直到堆完草垛，西邊曛黃的余光已被濃重的云層所揉盡，夜，即將到來。 

　　剛果二爺對著草垛左看右看，用手推推，用肩搡搡，確信再不會倒去，才把梯子撤了，說：二姑，這下好了。 

　　剛果二爺轉(zhuǎn)過身，見二姑換去了舊衣服，也撤了頭上的綠方巾，仍然是早上的裝束，白色的絲質(zhì)襯衫上套著繡花背心。剛果二爺想，到底是上過女子學(xué)堂的，教養(yǎng)好。這模樣剛果二爺覺得在什么地方見過似的，忽然想起是電視里的夕陽紅節(jié)目，那次是說一個叫黃宗英或者田華的老太，當(dāng)時剛果二爺看電視就想起了二姑。 

　　剛果二爺這時走近二姑，見二姑仍然像年輕時那樣，讓人看了心旌蕩漾，年歲雖老了，其形削肩長頸不改，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兩手交疊在肚腹上，一種多情纏綿之態(tài)生生溢蕩出來，令剛果二爺屁股上顫抖不止，他亮亮地把鼻翼彈得嗡嗡響。 

　　依舊在二姑家吃晚飯。 

　　吃完晚飯，剛果二爺依舊在二姑家閑聊，聊著聊著，兩個老人就聊到里屋，這回是二姑牽著剛果二爺?shù)氖秩ダ镂莸摹?nbsp;

　　二姑說：我還記得你教的一個歌謠，你相疼來我相愛，知心話兒心里埋，談情說愛要深慎，泄了秘密有妒猜。 

　　剛果二爺大笑，說：哪年教的情歌還記著，你死老頭我死老婆，還怕村里起風(fēng)波？ 

　　二姑說：我們是二十瞎浪，三十四十不敢浪，五十六十不能浪，壓住浪頭等煦風(fēng)。過了七十浪打浪。 

　　剛果二爺說：現(xiàn)在是政策好，地里頭讓它長什么就長什么，不敢不長，錢包鼓了房基穩(wěn)了，手背白了，我們也該做點(diǎn)日的事了。 

　　二姑說：你們男人真野，專門編造傳播下流話。 

　　剛果二爺說：你們女人真壞，專門收集記錄下流話。 

　　二姑說：也有道理。那個一撇一捺的人字，一邊是三從四德，是文明是天使，一邊是野性，是野蠻是魔鬼。男到七十女到腿直，現(xiàn)在我們就做些垂死掙扎的事？ 

　　剛果二爺坐床沿一邊脫衣一邊說：我只知道一個簡單的現(xiàn)象，用草繩扎在一起的兩只螃蟹不容易死，一只螃蟹死得快。 

　　這夜，二姑所說的刺激挑逗的話，撩撥得剛果二爺滿身是汗。 

　　平生第一次堆塌了草垛的剛果二爺，根本沒再去思量草垛倒塌的原因，與二姑說地下有金子是子虛烏有的玩笑話，剛果二爺沒想到就這天在二姑家堆個草垛，卻惹出一樁人命案。 

　　桑懷寶早年是大隊(duì)的書記。那時二姑是不敢亂說亂動的，雖然二姑的年齡比桑懷寶還要大十歲，桑懷寶卻對二姑的姿色垂涎三尺，有次桑懷寶從二姑家搜出一摞舊書，其中有一本惹起他的興趣那本書上的繁體字識不得，但是那些動作卻讓他神魂顛倒。當(dāng)時桑懷寶就在大隊(duì)部逼二姑按照插圖跟自己做那些個動作，為此，二姑倒也少受了諸如掛牌游村的苦罪，之后桑懷寶的腐化事被公社知道了，他自然是受了處分撒了職。這些年，桑懷寶在鄉(xiāng)農(nóng)技站的指導(dǎo)下，把大棚種菜搞得很紅火，好在這年頭誰也管不了他，他也管不了別 ，有了錢心就癢，那天他去村東頭的小寡婦家，路過二姑屋山頭時，正巧聽見剛果二爺和二姑在說話，那對話的聲調(diào)，桑懷寶確認(rèn)無疑是屬于神秘兮兮的有一種不可告人的勾當(dāng)，他就輕輕駐足，聽到了有關(guān)埋金子的話，這時桑懷寶才如夢初醒，怪不得那時搜不到二姑家的金銀財(cái)寶，敢情是動足了歪腦筋，把值錢的金子埋藏在地下躲過了搜查抄家。現(xiàn)在改換了時代，她還不是可以光明正大地掘出地下的金器銀具，大肆揮霍享受窮苦百姓的血汗？政府不會來管，她的兒子孫子們也不會要她的財(cái)富，有人喊“我的財(cái)富在澳洲”，她二姑倒好，用不著漂洋過海，財(cái)富就在腳下，難怪這個妖婆把自己打扮得跟演戲的一樣，是私下有大錢了，可是那個如黑魚被曬干了模樣的剛果二爺摻乎在里面干什么呢？僅僅是幫二姑堆堆草垛嗎？會不會是以堆草垛為掩護(hù)，掘地取金呢？那個二姑又如何把個剛果二爺看得順順溜溜呢？問題明顯地沒有像小學(xué)生鉛筆盒上的乘法口訣一樣簡單。桑懷寶貼在山墻上，越想越覺得這里不僅有男女問題，似乎還有更重要的問題。村上人都知道剛果二爺與二姑有那么一回事，二姑的老頭在解放初被槍斃了以后，幾十年來一直守寡，剛果二爺死了童養(yǎng)媳的老婆，十幾年也沒有再想續(xù)個女人，兩家的子女基本上都在外地，這問題的焦點(diǎn)就在剛果二爺家中，他的長子是縣工商銀行的行長，從銀行行長到剛果二爺，從剛果二爺?shù)蕉茫瑥亩玫降叵碌呢?cái)寶，再從財(cái)寶到銀行行長，這不是一個節(jié)節(jié)相依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連環(huán)套么？這還了得！這是涉及到國家金庫的大事。桑懷寶停住了去小寡婦家的打算，興沖沖地折轉(zhuǎn)身回家，他要把這個重大發(fā)現(xiàn)告訴老婆翟根娣。 

　　剛果二爺從二姑家出來時，一輪彎月已被秋夜瑟瑟的寒風(fēng)吹得松動一般要從天壁上剝落下來，他扛過鐵叉，沿著村路回家，路上碰見村人桑正三，剛果二爺不禁嘀咕說，怎么又撞見這個喪門星了？不知哪村哪戶又要遭些個小殃了，剛果二爺知道，這個桑正三早先曾獨(dú)自下海南，與人合伙開了個什么電子公司，說是跟西門子合作的，就西門子這三個字，把個管工業(yè)的副縣長著實(shí)嚇了一跳，我們縣上有人居然能攀上赫赫有名的西門子，公司？那還了得！就專門派出工業(yè)局的人去京城打探，到西門子公司一問，卻問出個假的海南西門子，一查，從總裁到全體員工就桑正三合伙的兩個人，連個什么執(zhí)照產(chǎn)品也沒有?；卮搴?，桑總裁一下子變成了“桑三手”，專好偷，今晚到人家雞窩里擼只雞，明天到塘邊擰斷鴨脖子拎回家，到你家田里掰十來根玉米啊，到他家田里去摘幾把毛豆幾根絲瓜啊，值錢的不偷，不值錢的有計(jì)劃地偷。去年冬天，他到浴室去洗澡，見一個被稱之為科長的人收了另一個陪浴人的紅包，從斷斷續(xù)續(xù)的談話中，桑正三判斷出是一個鄉(xiāng)辦化工廠的頭頭朝化工局的一個科長進(jìn)貢，他乘人家下池洗澡的當(dāng)口，摸了科長的褲袋，把煙擼走了，卻把紅包留下，臨走，他把科長的長內(nèi)褲打了個結(jié)又塞進(jìn)筆挺的西褲，說：這紅包不是好收的。呆不其所料，科長起身穿褲時一只腳怎么也穿不進(jìn)褲管，而另一只腳又沒站穩(wěn)，冷不防從椅子上跌下來，摔破了臉，擦破了頭，到醫(yī)院拍片配藥，小住半月，一結(jié)賬剛好是一份紅包的錢，桑正三沒想到科長住院反倒收了更多的紅包。村治安的人不管桑正三，他從不偷本村的一草一木，外村治安的人也捉不住他，桑正三幾次進(jìn)宮也只不過是在嚴(yán)打期間，進(jìn)去受點(diǎn)教育而已。 

　　桑正三見剛果二爺鐵叉上挑著酒氣回家，故意裝著不知，說：剛果二爺，又去哪家堆草垛了？酒足飯飽回家睡覺了？ 

　　剛果二爺說：是哎，你什么時候跟著我去堆草垛，也有吃的喝的。 

　　桑正三說：我也想這樣的好，跟著你有酒同喝，有飯同吃，可是有女人呢？ 

　　剛果二爺說：放肆！你小子跟爺輩這樣說話，看我不叉了你！ 

　　剛果二爺雖這樣說，卻用叉柄一下打在了桑正三的屁股上。 

　　桑正三跑跳開，說：幸福哎，老X不出蟲，拖到太陽紅，怎么這樣早就回家了？不睡到天明去？ 

　　桑正三看到剛果二爺果真用鐵叉叉過來，兩道白光流星樣滑刺下來，趕緊借著夜幕竄掉了。 

　　你個小畜牲！畜牲！剛果二爺開心地把罵聲撐滿夜空。 

　　桑正三竄過二姑門口時，見籬笆門虛掩著，他怕剛果二爺再追來，就拐進(jìn)二姑的院落，他想，如果剛果二爺舉著鐵叉追來，他就喊二姑救命。可是剛果二爺沒追來，二姑家也黑漆漆一屋，他討了個沒趣，想現(xiàn)在去鄰村尚早，便像入蟄的蟲斜躺在籬笆根下，看云中游上潛下的月亮。 

　　迷迷糊糊地，桑正三聽見有悉悉嗦嗦的腳步聲移近，是兩個人的腳步聲，再細(xì)一辨，桑 正三覺得不妙，踩這種腳步的人，一定是懷揣陰謀的。從腳底發(fā)出的聲音來看，來者是不會踢動一塊磚踩斷一根草莖的。村上會有誰在這黑夜時出來作賊呢？桑正三思來想去，村里人都是文明守法的，除了有點(diǎn)男歡女愛之外，偷，在張村是沒有的。鄰村也不會有人來張村踩點(diǎn)伸手的，這道上有規(guī)矩的，有我桑正三住張村，其他人不得進(jìn)犯，難道是外鄉(xiāng)人？桑正三心說道：是個新手。就蜷縮在藤蔓下看究竟。 

　　一個男人說：剛果二爺和二姑就在這邊上竊竊私語，被我偷聽到的。金子就在籬笆邊上埋著，等會我進(jìn)去，你在外，現(xiàn)在還早，剛果二爺剛走。 

　　一個女人說：興許二姑興奮得還沒睡，我們等會兒再來。 

　　桑正三辨出這是桑懷寶與他老婆的對話聲。 

　　這里埋有金子？桑正三拍拍泥土，大惑。但想來思去覺得有可能，她二姑解放前不是地主的小老婆么？小老婆總是被男人寵愛的，一寵愛，金子就會有，就漸漸地多，多了沒處藏，只有埋在地下，才能逃過土改工作隊(duì)的注意，逃過貧苦農(nóng)民的眼睛，桑正三想到這里就用手戳戳土，果然感到土是活土，剛剛被翻過。撥開一層土借著月光，桑正三就看見一塊光滑的東西，他像土撥鼠刨開碎土，竟然輕而易舉刨出一個盒子！真的埋著金子？既然藏于地下，何不掘地三尺掩藏，如何埋得這樣淺？看來這金子也好銀子也好，不是哪個人隨便能得到的，越是能輕易得手的好東西就越不是好東西，桑正三這樣想。可是泥土怎么被人挖過呢？桑懷寶又怎么知道這個地方埋有金盒呢？既然桑懷寶知道，那這只盒子要不了到半夜，就會被他偷走，與其他偷回家不如我拿回家，這樣我不是偷二姑的，是偷桑懷寶家的。桑正三這樣決定，不禁覺得這個財(cái)?shù)拱l(fā)得容易，自然欣喜。他抽開盒蓋從里抓一把，借著隱隱滅滅的月光，他實(shí)在辨不清是什么，沒見過，只從手感上判斷有圓的有尖的，有扁的有方的，桑正三心中暗說：上帝讓我抓一把，不管多少，就這一把歸我，其余的我不能要，這時，指縫間有一個東西掉下來，掉在地上發(fā)出輕微的撞擊聲，桑正三沒去撿，說：既然它能逃到地上，離開我，就不是我的。 

　　桑正三將一把東西放在口袋里，草草把土埋了盒子，竄出二姑家的院門朝鄰村走去，今晚他的目標(biāo)是鄰村的兩個葵花盤，那兩個葵花盤又大又飽滿，像《神秘的黃玫瑰》里那個行動詭秘的西部俠客手中不離的葵花盤，在他看來，再不懂莊稼活的人，到了深秋還看見長著沉甸甸的葵花盤，那肯定是個稀奇物。 

　　二姑記不得晚上是什么時候下起雨的，多少年來沒有了那種狂熱，想想自己做祖母做婆婆都快二十年了，還像年輕人一樣撒野瘋狂，也難怪，隨便多少年紀(jì)的人只要結(jié)下情緣，那他們的所作所為，都和年青人一樣，要不那個“情”字，古人怎么把“心”和“青”組合起來為“情”呢？尤其老年人，生命快到邊緣了，這時候的任何一位老人才感到生命的可貴與美好，才抓緊一切機(jī)會作些“垂死掙扎”。 

　　早晨起床的時候，二姑覺得兩腿特別累，像去收割了水稻一般的酸，一般的脹，盡管有些疲憊，心情卻是異常的輕捷，平時養(yǎng)成的早起的習(xí)慣也被滴滴答答的雨聲粘滯著，一直挨到電視里開始播《夕陽紅》節(jié)目，二姑才慢悠悠地隨著濃厚的男中音的歌聲，穿衣下床。她拉開門，覺得雨中的村莊朦朦朧朧的，再定眼看剛果二爺昨天堆的草垛，雨水像清漆薄薄地將它涂得透亮，頂圈的草檐處，一粒粒水珠蓄成飽滿圓潤的形狀懸在草尖上，白亮的水滴珍珠一樣把個草垛的邊沿鑲成一圈，哪根稻草掉下一粒，那根稻草馬上又會擠出一粒水珠掛在草梢上，二姑看著親切的草垛，又回憶起昨晚，回憶起長工的兒子剛果二爺，那時叫張家小黑驢。 

　　二姑站在屋檐下，覺得滿院子因草垛的生成而變得生機(jī)勃勃，眼光卻不由自主地看到堆塌草垛的地方，一蓬蓬泥土很狼藉地忽高忽低地散亂著，很是刺眼。二姑想，昨天剛果二爺沒有掘出這么多裸露的新土呀。二姑從后門取過傘，踮著腳尖走過去，見新翻的土坑一個挨著一個，有淺有深，腳印亂七八糟地重疊著，其中一堆新土中，有一個長方形的泥坑，泥坑四壁的一層白乎乎毛茸茸的鹽霜似的緊貼著泥土，顯然這個坑不是新挖的，周周正正的泥坑像從中取走了一個盒子。難道這里真的埋藏財(cái)寶？二姑想昨天與剛果二爺隨便說著有關(guān)金子的玩笑話，就果真看到泥土上浮著一枚嵌了藍(lán)寶石的金戒指。二姑撿起來，看著想著，這里真有金子？誰會聽到他和剛果二爺?shù)恼勗捘?？盒子里都有什么？她決定去找剛果二爺說說這件稀奇事。 

　　僅僅過了一天，五十多歲的桑懷寶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家中，桑懷寶的死，在村里掀起了軒然大波。 

　　翟根娣自得了寶盒后，興奮得一夜沒睡。當(dāng)晚挖到寶盒后，回家匆匆打開，里面竟然全是金器，一共有一百三十六件。有金戒指、金耳環(huán)、金手鐲、金頭釵、金飾件，還有許多叫不上名的東西。一塊白凈凈的象牙板上記錄了這個盒子里共有金銀器一百六十件。翟根娣看著象牙板發(fā)愣，怎么點(diǎn)來點(diǎn)去只有一百三十六件呢？其余的是地主老頭沒放還是被二姑用了？桑懷寶說：二姑哪能取出用呢？這些金器肯定是老頭臨解放時偷偷埋的，慌亂之中還有些金子沒放進(jìn)盒子，興許放在其它的地方了。 

　　翟根娣說：你說得對，二姑那是個小，可能不知道有這么多金器埋在院子里。要不她還不早早挖出來花花用用。 

　　桑懷寶說：沒多久地主被槍斃了，地主婆判了刑死在勞改農(nóng)場了，當(dāng)時拖了一個小兒子的二姑又有身孕，這些人都地整二姑的材料時掌握了解的。 

　　翟根娣說：那么現(xiàn)在的金器是我們的不義之財(cái)了？ 

　　桑懷寶說：這怎么說話呢？不是不義之財(cái)，是上帝安排給我們的。那個時候我失了黨票失了職位，我失去多少現(xiàn)在就應(yīng)該得到多少。 

　　翟根娣迫不及待地挑出一個戒指戴上，爾后將金器一一放進(jìn)盒子，說：這只盒先放在三樓閣樓的箱子里。 

　　桑懷寶就爬上不常去的閣樓，把金盒放在了帶鎖的箱子里。 

　　就過了一個白天的時間，桑懷寶在半夜就死了，翟根娣知道，自己的丈夫在挖到了金盒子后也興奮極了，沒睡好沒吃好，人說財(cái)發(fā)精神長，過了一夜人該疲勞了，該好好地睡上一覺了，就像自己睡到太陽升了屋檐高，才起床燒早飯，翟根娣看著桑懷寶的熟睡樣，沒有叫醒他，想燒好了早飯叫他?？墒且唤胁黄鸲胁粦?yīng)，等到翟根娣去掀被子，才發(fā)覺桑懷寶已死了，身體早涼了。桑懷寶的死給了翟根娣一個措手不及，她想到一個白天的時間，桑懷寶都在蔬菜大棚里，并且剛果二爺去過大棚！ 

　　翟根娣思前想后，覺得自家男人的暴死與剛果二爺和二姑有關(guān)，那些年作為地主的小老婆的二姑曾經(jīng)拉自己的男人下過水，結(jié)果把自己的男人一輩子拉得爬不起。再則，自己的男人一直是神氣活現(xiàn)的，從沒聽他喊個疼痛的，翟根娣想起電影電視里時常有的寶盒與謀殺總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鏡頭，一念之下，她便報(bào)了案，說二姑串通剛果二爺謀殺了桑懷寶。一個老頭一個老太婆去暗害桑懷寶，這自然引起縣上的關(guān)注。但縣上又不得不考慮二姑的兒子在香港的關(guān)系，她兒子在香港是個名人，為縣上的經(jīng)濟(jì)發(fā)展出過許多力，還有她女兒女婿在京城的官位上，自是幫了縣上不少的大忙，對于這樣的報(bào)案，縣上十分慎重的。 

　　盡管二姑一生中受夠了凌辱，但當(dāng)?shù)愿钒焉褜毜乃罋w咎于她身上，特別是翟根娣把剛果二爺也一并牽連進(jìn)去時，二姑想到這是一場無法躲過的災(zāi)難，全村人都知道前天夜里二姑勾引了剛果二爺，也都知道二姑和剛果二爺狼狽為奸，以殘忍的手段報(bào)復(fù)了桑懷寶以致死亡。 

　　二姑沒去鎮(zhèn)上的舞蹈隊(duì)跳紅綢舞。她身上像被倏然間抽去了筋骨似的，軟軟地如一件衣服癱在床上。透過后窗，她耳朵所能聽到的太難聽了，后窗下是條鄉(xiāng)間大道，人來人往的，都是喜歡在二姑的后窗下立一立，都喜歡用眼光用手指戳動后窗，自然刺人心的話也一并戳進(jìn)窗來。人就是這樣，一生中做了多少善事、好事都會如逝水被人淡忘，那是無論如何積囤不起來的，但只要是壞事，是違心事，見不得人的事，都讓你下鍋煮紅就下鍋煮紅，要拿你當(dāng)下酒小菜就當(dāng)下酒小菜，一只也逃不了，作為地主小老婆的二姑自然壞事很多，她不為剛果二爺，不為報(bào)復(fù)桑懷寶，為什么不到兒子女兒那里去享清福，為什么還賴在張村不走呢？ 

　　密密匝匝的秋雨下了一夜終于停息了。雖然雨停了但二姑總覺得這場雨沒下透，空氣還是濕悶得很，使人的感覺總是很壓抑。二姑用手搭起涼棚看看天，一副欲曉不曉的樣子，索性關(guān)閉起后窗，把閑話閘在窗外。二姑指間捏著院子里撿來的戒指，躺在床上反復(fù)琢磨被時間湮沒的往事，她無論如何記不起家中有怎樣的一盒寶物，也沒聽老爺說起過有什么金子埋在地下。難道是頭房暗暗埋下的？ 

　　二姑憂心忡忡地下床，想去找剛果二爺商量商量，理出個頭緒，也好把這個突發(fā)事情理順出個來龍去脈。二姑拎著坎肩正欲出門，從后窗傳來陣陣哭鬧聲，這種揪人的嘈雜像一個過河的蟻團(tuán)，從后窗的大道滾下小道，又從小道沿著山墻滾到院前。 

　　就有人罵：你這個母夜叉出來！你暗害我男人！你報(bào)復(fù)我男人！你個殺千刀的騷貨！你個被人當(dāng)小妾的不要臉的騷貨出來！ 

　　二姑知道翟根娣罵上門來了，嚇得不敢出門。二姑從里屋可以看見院外翟根娣和死者的親屬披麻戴孝的哭涕樣子，一大幫村人簇?fù)碇齻?，是為了飽個眼福，看看這個開了場的戲如何進(jìn)入高潮又如何收場。秋收后的村人閑在家里沒事可干，有的是時間，就出門看稀奇。 

　　翟根娣還在罵的時候，剛果二爺撥開村人走過來，說：桑家的，你男人死了，說是我與二姑合謀加害于他？ 

　　翟根娣說：是的，就是你他一對狗男女害了我男人。 

　　剛果二爺說：是我下藥毒死你男人還是我打死你男人的，打成了內(nèi)傷，內(nèi)臟出血死的。 

　　翟根娣也知道，若說毒藥毒死的，那死者身上都得要發(fā)青發(fā)紫的，她男人身上沒有發(fā)青發(fā)紫的斑塊，她不能說是毒死的。 

　　就有村人起哄叫嚷：噢！噢！簡簡單單一個字四下哄起，不知是嘲笑翟根娣還是嘲笑剛果二爺。 

　　二姑被屋外的吼鬧聲越發(fā)鬧得心煩意亂，但她十分清楚地看見剛果二爺?shù)谋秤?，剛果二爺穿在衣服里的身子骨雖瘦，卻直。有他擋在屋外，多多少少給了她安慰，尤其是現(xiàn)在，有剛果二爺幫著說話。女人，到了危難時刻，總是要男人撐一把的，在這方面是女人天生的缺陷。 

　　剛果二爺喊：二姑，你出來，桑懷寶家里說我們打死了她男人，你出來說一句。 

　　圍觀的村人又吼鬧起哄。 

　　翟根娣辯說：不是你們倆動手的，是你們雇人打的。 

　　剛果二爺盯住翟根娣有眼睛，說：我再問一遍，你男人是我們雇人打死的？ 

　　翟根娣肯定說：是！ 

　　剛果二爺喊：二姑，拿上你的紅雨傘，我們到桑家去對質(zhì)！ 

　　既然說了桑懷寶是被剛果二爺他們打死的，翟根娣就決不改口，但剛果二爺說要到家中去對質(zhì)，到家中他能跟誰對質(zhì)？跟死人對質(zhì)？翟根娣心里惶惶的，不知剛果二爺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不管翟根娣同意不同意，剛果二爺雄赳赳地拉起二姑就往前走。 

　　有村人大笑：丑哦！丑哦！ 

　　剛果二爺止住腳步，慢慢地回轉(zhuǎn)過身來，說：哪位鄉(xiāng)親說我剛果二爺丑？我跟二姑的事丑嗎？若被公安局的人抓去，那我們才叫丑呢！若我們屬于嚴(yán)打的對象那才叫丑呢！告訴各位鄉(xiāng)親，國家有法護(hù)我們那！剛果二爺欲走，回過身說：國家專門有法保護(hù)六十歲以上的老人，你們誰再罵，我告誰！至于罵其他人，我不管。 

　　剛果二爺瞥一眼翟根娣，領(lǐng)著二姑徑直往桑家走。 

　　二姑被剛果二爺拉得一路小跑，有幾次險些都抓不牢傘，是剛果二爺奪過去把傘握在手里的。二姑這時被村人們哄鬧得也顧不了許多，幾十年的鄉(xiāng)親鄉(xiāng)鄰了，誰家不知誰家，還怕什么丑？她二姑這一輩子沒做過什么丟人現(xiàn)眼的事。 

　　來到桑家，死者桑懷寶仍然穿著一件舊襯衫躺在門板上，只是臉上蓋著一張黃草紙，紙上搭著一根青線，兩邊線頭分別系著兩枚小錢，垂壓在桑懷寶的耳朵上。 

　　剛果二爺把二姑留在屋外的飯場上，說：你等著，用不著你去，這樣的場面不適合你。 

　　二姑聽后腳心就有團(tuán)熱浪直向胸間沖來，她感動得直在心中念道剛果二爺?shù)暮锰?。是呀，憑人樣，他自己也說是牛糞團(tuán)圍住了一枝鮮花?？伤麨槿撕?，處處都把自己放在首位，處處都替自己著想，呵護(hù)著，關(guān)懷著，服侍著，要不是他的存在，恐怕她二姑早尋死了，即使不死也恐怕早走香港走北京了，多少年來，他們偷偷地來去，相互鼓勵相互支撐著，一種蔽人耳目所帶來的神秘和刺激，一種雖生活在一個村莊卻有著似乎遙遠(yuǎn)間距的相思，深深地維系著他倆，一旦今日挑明，兩位老人也決然不畏村人的笑話。 

　　剛果二爺對翟根娣說：若不是我和二姑所害，那你是要吃官司的，現(xiàn)在你要收回陷害我們的話還來得及。 

　　翟根娣被剛果二爺說得惶惶惑惑，拿不定是收回毆打致死的結(jié)論還是繼續(xù)堅(jiān)持。 

　　剛果二爺不想給翟根娣難看，畢竟家里死了男人，何必得理不饒人，剛果二爺想放松一下對翟根娣的警告，但在松動之前，必須再用棒敲敲山，震震虎。翟根娣是村人公認(rèn)的雌老虎，兇哩。 

　　剛果二爺把傘撐開，說：說我與二姑勾結(jié)毆打你男人致死，這很容易見分曉，我用這把紅雨傘在中午的陽光下遮住死者，再用水澆到尸體上，傷痕必然出現(xiàn)，古代歷朝歷代官府依此驗(yàn)尸了多少年，都是采用的這種方法，你若不信，請差人將尸體抬到屋外，當(dāng)著村人對質(zhì)，若你男人皮膚上顯現(xiàn)傷痕，我坐班房，若沒傷，我打道回家，如何？ 

　　翟根娣未料，剛果二爺有這么一手，她知道這些辦法都是剛果二爺從評書里學(xué)來的。可認(rèn)下的理，她又沒法當(dāng)著村人的面反悔改口，只得癱坐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哭開了：當(dāng)家的哇！你死得好慘哇！是誰害死你哇！哪個千刀萬剮哇！ 

　　剛果二爺沒耐心聽這無聊的哭訴，手指捅進(jìn)鼻孔亮亮地刮了響鼻，向飯場走去。他感到鼻孔里有股熱血淌出來，手一抹，果真是血，血一滴一滴濕進(jìn)胸前的衣布，剛果二爺全然沒去抹一下，仍然堅(jiān)著身子骨走著。飯場上有二姑等著他。 

　　正當(dāng)縣公安局的偵破小組進(jìn)入村子開展調(diào)查桑懷寶死因時,擅長偷盜的桑正三又患上了一種縣上醫(yī)生斷不出的毛病,眼珠動不動就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想停都停不住,而且體溫始終停在39°C左右。桑正三疑惑自己怎么得了這種沒有聽說的怪病，醫(yī)生不敢收治，說只能轉(zhuǎn)到上海去治。桑正三一想，上海不是他的經(jīng)濟(jì)能力所能承受的，只好回家躺著。好在一天三頓能吃，一夜八小時能睡。就是白天，動不動眼珠就轉(zhuǎn)，很是嚇人的。桑正三說：眼珠轉(zhuǎn)的時候，看什么都是黃黃的，像滿世界有黃金在旋轉(zhuǎn)。 

　　村上接連出事，剛果二爺就堂堂皇皇地過來看二姑，陪二姑，時不時還說些評話中的精采部分給二姑聽?？啥媚挠心欠蓍e情，以前的挨斗、被辱的景狀夠她發(fā)怵的，眼下又突然冒出這件與自己相關(guān)的人命案，盡管縣上的人和剛果二爺都一次次來寬慰過，但畢竟外面?zhèn)鞯蔑L(fēng)言風(fēng)語，精神上支撐不住。要不是剛果二爺不顧村人的閑話，過來摟著二姑過了幾夜，恐怕二姑的精神早就崩潰了。 

　　翟根娣表面是悲傷至極，內(nèi)心卻是釋放一層層欣喜的浪花。桑懷寶留下十幾萬的財(cái)產(chǎn)不說，還神不知鬼不覺地意外得到一個金盒，突然想到金盒，翟根娣又發(fā)怵是不是盒子里面有毒氣，能致人以死地的毒氣。要知道盒子在地下幾十年了，不通風(fēng)不透氣的，能不產(chǎn)生毒氣？ 

　　法醫(yī)對桑懷寶的尸體檢查來檢查去，沒有發(fā)現(xiàn)是被毆打的痕跡，就對翟根娣說：你男人是暴死的。 

　　翟根娣說：不可能，他身體好好的，怎么會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癥兆就死了呢？就扔下我們娘仨不管呢？說完翟根娣還費(fèi)力地用眼皮壓出幾滴淚。 

　　法醫(yī)將報(bào)告單給翟根娣看，說：你男人患的是一種心臟病，這種病很厲害，有時都來不及搶救。美國有一個排球運(yùn)動員叫海漫，你知道么？ 

　　翟根娣說：知道，黑人，主攻手，女排明星，個子比我高。死在球場上了。 

　　法醫(yī)說：對了，海漫就是突然死在球場上的，你男人就是跟海漫一樣的心臟病。 

　　翟根娣說：不信，我男人的死肯定與剛果二爺與二姑有關(guān)，懇請人民公安為人民作主。 

　　公安局長知道桑懷寶過去一些丑事，往椅子上一坐，手指向上指點(diǎn)指點(diǎn)說：你家桑懷寶恐怕做的虧心事太多，觸怒了上帝。 

　　其實(shí)，公安局長只是個習(xí)慣病，喜歡在講話中用手時不時指指天，也指指地。公安局長在對翟根娣講話時沒指地，就指了天。在家指不著天就指住了閣樓。 

　　翟根娣頓時臉上煞白，說：局長，你怎么知道的。 

　　公安局長看著突然渾身發(fā)抖的翟根娣，沒有回話，掏出一支香煙抽起來。公安局長見的世面太多了，本就心中蹊蹺桑懷寶的死一定有著某種潛在的因素，現(xiàn)在是一個不經(jīng)意的動作讓翟根娣一下子崩潰了。 

　　后來事情曉白于天下，除了公安局長無意間的一個動作一句問話外，剛果二爺拿著二姑提供的戒指，向公安局長匯報(bào)了金戒指的事，自然，心虛的翟根娣從閣樓上取下一只紫檀木寶盒說了經(jīng)過，在公安局長的監(jiān)督下，向二姑歸還了所有金器后才忙于自己男人的后事。 

　　公安局的人走后，剛果二爺和二姑自是興奮，心上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但二姑被這么一嚇，有點(diǎn)發(fā)熱。剛果二爺扶二姑到床邊躺下，剛果二爺剛端杯子去倒水，就聽二姑喪魂落魄的尖叫，剛果二爺顧不得手中跌落的杯子，匆匆奔過去把二姑扶起來，床上居然顯赫地放著二十四件各式各樣的金器，與翟根娣交地來的金器幾乎都成雙成對。 

　　二姑嚇得直往剛果二爺懷里鉆，說：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剛果二爺替二姑揉著烙疼的后背，說：我想，評書應(yīng)該說是這么回事—— 

　　剛果二爺又美美地陪了二姑一夜。早晨起來，剛果二爺去水塘邊淘米，碰見桑正三捧著一個很大的葵花盤在嗑瓜子，說：正三呀，你的病好些了吧。 

　　桑正三說：好了，完全好了，我的眼睛能夠看清所有的東西，也能辯清顏色了。 

　　剛果二爺說：吃什么好藥了？ 

　　桑正三說：我很信命的，鄰村的雞鴨什么的，本該屬于我的，偷幾只是順應(yīng)了自己的筋骨，長這么大不生病也生不了病，值錢的東西，與我無緣，命里注定我這個人賤，不值錢，若有了值錢的財(cái)物，就要生病，若我貪了保不準(zhǔn)我該死。我就吃這種醒藥。 

　　剛果二爺不去淘米了，返到二姑面前說：有香么？ 

　　二姑說：有，在灶上，天寧寺的檀香皇。 

　　剛果二爺點(diǎn)燃三枝檀香，走到草垛前供奉上，叩了三個響頭，說：這個草垛是我這生中堆得最好的份量最重的一個了，一點(diǎn)不剞傾。二姑，這是我最后一個草垛了，我就把它當(dāng)作我最后的祭壇，只要我還在喘氣，就一定好好供奉著這座草垛不倒不塌。東家，請恕我現(xiàn)在無理，因?yàn)槲姨欣砹恕?nbsp;

　　二姑斜倚著被子，從窗玻璃上看到剛果二爺?shù)囊慌e一動，想這個寒秋中堆成的草垛是很有意思的。 

　　懸空的機(jī)器 

　　王后嗣與跟耿萍結(jié)婚的時候，劉力拿著拖把將落在地上的鞋印揩凈，爾后拄著拖把呆呆地望著最后一次整理好的王后嗣的新房，竟然冒出一句：他倆要離的。聲音雖被錄音機(jī)散發(fā)的一曲廣東民樂《喜洋洋》所掩蓋，但還是有人聽見了。聽到的人木然換掉洋溢喜氣的笑臉，驚愕地瞧著劉力。劉力回過神來時，發(fā)現(xiàn)同事們疑惑驚訝的面孔，就反應(yīng)過來關(guān)切地問，是王后嗣大喜的日子，你們?yōu)槭裁催@樣瞧我？跟我在玩什么西洋景？同事們更加驚慌劉力的所作所為，其中一個頭腦比較活絡(luò)的人說，我們在等你把拖把放到院子里一起去喝酒呢！于是劉力提著拖把關(guān)上房門開開心說，走哇喝喜酒去。此時耿萍穿一套鮮紅的套裙，手持一束塑料花挽住王后嗣的手臂，在勞動飯店門口迎接好友親朋光臨呢。 

　　喜筵的喜氣很快就將劉力不吉利的話在同事們的腦中沖刷得無影無蹤。九天的婚假后，同事們看到王后嗣和耿萍并肩騎著自行車來上班，滿臉的笑意滿身的喜氣。又有人憶起劉力拄著拖把說的那句話，在午飯后的一段時間里，那幾位聽到劉力話的人簇?fù)碓谝黄鹱穼⒘υ捲?，追來尋去認(rèn)定劉力在人家的新房里就說出那種話未免太無情殘酷了。但從當(dāng)時的表情看，劉力又似乎是一時糊涂所致。說到劉力糊涂，有人說劉力的母親患有精神分裂癥，現(xiàn)在仍在醫(yī)院醫(yī)治，可能劉力的胡言與家族遺傳有關(guān)，于是乎同事們開始注意劉力的言行是否為精神分裂癥的萌芽狀況。至于王后嗣和耿萍是否真會離婚，在大件車間沒有人關(guān)注。 

　　那天，車間主任關(guān)照王后嗣，先把昨天剛剛裝配好的滾筒機(jī)吊上人家來提貨的卡車上，免得車子堵在車間門口不好做活，王后嗣就趕忙應(yīng)了，沿著墻角的鐵梯登上行車，吊起機(jī)器開到卡車上面，馬主任打了個可以吊放的手勢后，王后嗣撳下落下的紅色按鍵，那個懸在半空的機(jī)器就是不肯落在車廂里，王后嗣啟動了幾次，馬達(dá)只是發(fā)出尖厲刺耳的叫聲。 

　　車間外的材料運(yùn)不到車間里，工人們處于待料狀態(tài)，就三三兩兩走到門外的枕木堆上閑著，等待機(jī)修工來檢修。 

　　王后嗣說劉力，你聊侃個事兒給大家解解悶。 

　　行啊，劉力也不推辭。說，我昨晚上做了個鬼怪返回陽世的夢，我只見嗩吶銅鑼聲漸漸由很空曠很遼遠(yuǎn)的地方傳來，到我面前時，從鋪天蓋地的杏黃旗里閃出一支人馬，為首的是一群張牙舞爪的小鬼，接著牛頭、馬面、無常爺、崔判官、夜游神、日游神、豹尾、魚鰓、鳥嘴等一應(yīng)“六朝文武”、“四大判官”、“十大陰帥”等擁著兩乘大轎走了過來，你們知轎內(nèi)坐著是誰？轎內(nèi)坐著陰間最高統(tǒng)帥陰天子和天子娘娘，善男信女撲通下跪，為天子爺請安，天子爺后面是城隍菩薩。再后面是獅子和龍，再后面是誰？居然是我們大件車間的人馬…… 

　　放屁。馬主任不知什么時候立在車間拐角處，一聲喝斥就把工人趕散了。你劉力胡謅什么鬼怪！我就不信那些個鬼怪真能返回陽世！馬主任悻悻甩下一句話獨(dú)自兒指揮卡車開出車間，免得材料運(yùn)不進(jìn)車間貽誤大家的工作，只是不解劉力談起昨天的鬼夢。馬主任心里盤算昨日真是農(nóng)歷的三月三，傳說中的鬼節(jié)呀！ 

　　挨了馬主任的批評，王后嗣無精打采地把雙手搭在屁股后也跟著大家走了。倒是劉力，仍然倚著枕木，望望天，望望地，突然發(fā)出一聲短促的苦嘆：該離的要離，該死的要死。 

　　還有兩個人正是聽到過劉力在王后嗣新房里說過類似話的，現(xiàn)在又一次聽劉力說，兩個人面面相覷驚訝不已，再看劉力依舊是一副認(rèn)真樣，似乎又很木然。看來認(rèn)真的樣子和木然的樣子是難以劃清界限的。但肯定不是玩笑。再則這種事情也萬萬開不得玩笑呢。于是兩人把目光投向王后嗣，王后嗣呢，一副懶散的身坯以及邁動軟沓沓步子，與婚前判若兩人，真像是被離婚的事兒打焉了的。可弄不明白的是王后嗣還在蜜月里，劉力所說的離婚這茬子事從何而起呢？若王后嗣真要離，那該死的又是誰呢？ 

　　機(jī)修工在行車上蹲了兩天，還是沒找到不能把機(jī)器放落下來的原因。一架一噸多重的機(jī)器懸在車間門口，工人們象溜邊的耗子貼著墻面進(jìn)出車間，誰都不敢從它下面昂首挺胸地走過去，怯怕它不知什么時候會掉下來。 

　　王后嗣說，這架機(jī)器放在走道上是個障礙物，人們都得繞著它在走。把它懸空，走道雖說暢通了，可是人們還是繞著它走，它還是個障礙物，甚至比座落于地的障礙物更兇險。 

　　馬主任倒感覺不出機(jī)器懸在空中的危險。因?yàn)樵谶@之前，他已接到調(diào)令，上任廠工會主席。 

　　在行車鋼纜出現(xiàn)點(diǎn)點(diǎn)腥紅的銹蝕時，王后嗣找到馬主席。馬主席沒聽清楚王后嗣從顫抖的嘴唇吐出的話，便說，王后嗣你是個優(yōu)秀的行車工，機(jī)器還吊在上面，你怎么可以提出調(diào)離呢。 

　　我要調(diào)離不去找廠長怎么找你工會主席呢。王后嗣像用打鐵般的硬勁重新甩出簡潔的四個字：我、要、離、婚。 

　　才結(jié)婚三個多月就要離婚？現(xiàn)在的年輕人想干什么？馬主席裝作很生氣的樣子但又很納悶，便問王后嗣，你們不是好好的么？又沒大吵大鬧又沒砸碗砸柜，怎么說離就離了呢？ 

　　交好運(yùn)艷福要有吉人天相，我沒有，所以我要離婚。王后嗣忿忿地遞給馬主席一張紙。 

　　馬主席展開看，是王后嗣和耿萍都已按了手印簽了名姓的離婚書。瞎來腔瞎來腔，我要給你們說說我們那個時候的苦，我要給你們做做思想政治工作。馬主席急吼吼地摁住王后嗣的肩膀。 

　　王后嗣冷冷地說，蓋了章吧馬主席，我與耿萍都慎重考慮過了。 

　　馬主席又搖搖王后嗣的肩膀，瞎來腔瞎來腔，離婚會給社會帶來各種各樣的后果，會給家庭給自己帶來不可彌補(bǔ)的創(chuàng)傷，也會給孩子帶來不可消除的陰影。 

　　我們離婚就會給社會帶來影響？再說我們還沒有孩子那。 

　　哦哦，反正……反正這樣說吧，離婚不好，不好離婚。我要盡心盡責(zé)給你們這對落后青年做好工作。 

　　屁話。離婚是落后么？人家大人物離個三五次婚照樣是革命家，哦，我離一次婚就是落后？就對社會帶來后果？《婚姻法》規(guī)定結(jié)了婚就不準(zhǔn)離了么？ 

　　沒有。身為工會主席，我要給你們做好安定團(tuán)結(jié)工作，讓你們破鏡重圓。 

　　《婚姻法》更沒有規(guī)定你來做工作。再說馬主席，你不知道某些重圓的破鏡對自身對社會更隱藏危害。 

　　王后嗣你怎么盡說些歪歪理，我會讓你們破鏡重圓的。馬主席說這句話時充滿了自信與決心，這是他上任以來遇到的第一樁棘手事。他認(rèn)為這是顯能耐的好機(jī)會。當(dāng)晚，馬主席推開了王后嗣的家門。推開家門并不定就推開了王后嗣的心門。 

　　家里都好好的。柜子里的金邊龍碗、龍碗里的棗子花生和兩雙長生筷都在，提離婚是哪門子的事嘛！馬主席喳喳呼呼地嚷。 

　　耿萍把泡好的云霧茶端到馬主席手上，馬主席，你以為你還是車間主任呵。 

　　馬主席知道耿萍說自己亂嚷嚷有失工會主席的身份，便正襟危坐，擺出工會主席的架子。說說，你們小夫妻倆面對面都在，這離婚的根由是什么？ 

　　王后嗣把一個削好的蘋果塞到馬主席嘴里，馬主席你說話小點(diǎn)兒聲，讓鄰里們聽見多不好。 

　　馬主席咬了一口蘋果。到這份上你們還愛面子？要這么愛面子就不必離婚。說說吧，我這個工會主席假如不知道你們離婚的理由，怎么好在你們的離婚書上蓋章呢？ 

　　性格合不來。王后嗣說。 

　　性格合不來。耿萍也說。 

　　馬主席哈哈大笑起來，擺出一副長者的架勢。你們盡玩小孩子游戲，性格是個什么東西？日子好過了，就談起性格。我們那會兒被子枕頭移個位置，拉滅了燈就是夫妻了，到現(xiàn)在我們不是好好的？ 

　　你們倆不要耍小孩子脾氣了，好好過日子吧。馬主席似乎感到自己是個很稱職的判官，說完這番話就把離婚書放在王后嗣手里走了。他很自信話說到這份上，這件小夫妻鬧離婚的事就到這兒完結(jié)了。 

　　王后嗣捻開紙，看看馬主席是否會在離婚書上留下什么字，結(jié)果依舊是那么一張紙。只是王后嗣無意中記下了兩人在簽名下的日期：1981年7月1日。王后嗣突然想起這個日子是一個值得紀(jì)念的日子，他無奈地朝耿萍苦笑了一下。 

　　王后嗣要離婚的消息就像王后嗣開著行車輕輕吊起機(jī)器那般很容易地在廠里傳開了。這種事若不想被人背后議論，也就像那臺機(jī)器不易被放下一樣艱難。這都是馬主席嘴皮子的功勞。馬主席唯恐天下不知道他的能耐，就在廠級生產(chǎn)調(diào)度會上，在中層干部生產(chǎn)安排會上說得唾沫像兩粒白米飯嵌在嘴角。以前廠也有人離過。似乎沒有王后嗣的離婚如此強(qiáng)勁的好奇。無疑王后嗣離婚的新聞特點(diǎn)是僅有一個月的婚齡就提出了離婚，且也沒有流露出些許的夫妻不和的前兆哪怕是一次小小的拌嘴。 

　　大件車間的工人好像都養(yǎng)成了一種習(xí)慣，進(jìn)出車間全都挨著墻繞過懸空的機(jī)器，沒有一個敢從機(jī)器的下面進(jìn)出。有客戶來提貨都是繞到車間中間的一個側(cè)門。王后嗣開著另一臺行車，吊起一種剛剛新研制的機(jī)器往客戶的卡車上裝時，有意無意朝兩年前因一次查不出的故障而停擱在大門口的機(jī)器瞥一下。那根吃重的鋼纜因沒法養(yǎng)護(hù)而銹跡斑斑了。綿亙不絕的黃霉雨籠罩住天地，使人的心情也格外煩悶透過行車窗子，王后嗣看到耿萍摟抱著兒子在雨中吃力地奔走。一陣風(fēng)把耿萍手中的綢傘吹得翻轉(zhuǎn)過去，母子一下子裸露在細(xì)雨中。王后嗣便沖下行車沖出車間，去把傘頂正過來，從耿萍手中接過兒子。 

　　馬主席正領(lǐng)著各車間安全員出來檢查防水防漏措施，見王后嗣迎面過來，便叫住說，王后嗣讓我瞧瞧，你的兒子太可愛了。馬主席很溫和地?fù)崦送鹾笏玫膬鹤诱f了一番贊美的話后又說，這么漂亮的兒子，是你們倆的紐帶、結(jié)晶，當(dāng)初離了婚的話你們上哪兒找這么漂亮的兒子啊！馬主席自然為自己順利地調(diào)解了上任后第一樁離婚事而欣喜。 

　　看著馬主席的自得勁，王后嗣隱隱升出惱怒氣。我兒子已過了哺乳期，我還是要離的，誰跟你說我們不離了？你什么時候給我們蓋個章？ 

　　馬主席沒有心里準(zhǔn)備，被王后嗣這番話說得呆若木雞，但從王后嗣和耿萍眼中，馬主席看到了他倆一定要離婚的堅(jiān)固定勢。就慌慌張張說，你們有了兒子還離?。?nbsp;

　　離。耿萍追加了一句。 

　　離？那兒子怎么來？馬主席真是很陌生王后嗣和耿萍的行為。就想找各種理由加以勸說。但一時就說，我還得給你們再深一層次地做做思想政治工作，要知道精神文明單位的牌牌與離婚有很大關(guān)系，暫不作結(jié)論，再說再說。馬主席推托開眼前自找的麻煩事，又忙著他的檢漏防水工作了。有關(guān)檢漏防水的措施他一條也沒想出來。整天盤算著王后嗣和耿萍的離婚是否有假，或者是否有第三者等其它不良行為，離就離嘛，弄出兒子來干什么？ 

　　由于黃梅雨季有一個多月的時間，那根吊著機(jī)器的鋼纜已開始剝落銹垢,一小片一小片的銹塊在地上已很顯眼地落了一層，誰都不敢去清掃。為了安全起見，廠里請來了一個公司的起重隊(duì)，得先把閑置于空中的設(shè)備吊放下來。盡管那臺機(jī)器已屬于被淘汰的產(chǎn)品，但隨之囚禁的行車還得派用場。清理掉這個“鐵掛雷”，工人們才能鳥般自由自在地進(jìn)出車間。免得其它車間的工人戲稱大件車間的人都學(xué)了鼠樣，專會沿墻角。王后嗣也深深感到，自己回到家，那雙腿無意中便沿著墻走，好在家沒有車間大，邁出一步就撞到櫥上，弄得耿萍撲嗤而笑。家里就出現(xiàn)了少有的歡樂祥和的氣氛。只是這種氣氛并不能消除倆人的離婚決心?？墒瞧鹬仃?duì)并沒有放下機(jī)器，他們自己的三角架不知為什么癱趴下來，砸死了一個去了太平間。兩個沒有死的也去了太平間隔壁的急救室，起重隊(duì)長哭喪著臉扳掐著手指，說這活不做了，這活不能做，得額骨頭高的人來做。 

　　機(jī)器雖特別刺眼地吊懸大件車間門口三年，可并不影響馬主席連續(xù)三年從市里捧回精神文明單位的銅牌。 

　　王后嗣說你光耀了三年，也該問問我們的事了，我們想?yún)f(xié)議離婚，你蓋個章又不費(fèi)難，何必阻攔我們。你不蓋章我們就得去法院離婚，那你還得蓋章。 

　　馬主席詭秘地一笑，把王后嗣拉出辦公室，王后嗣你聽我說，我知道你們了性格不合的理由，我請女工委主任去找耿萍，讓耿萍妥協(xié)一下，燈一滅眼一閉，就叫狗日了算個球。 

　　馬主席你怎么跟我說這種話？我是狗嗎？我是人！夫妻活在一起得情感，得愛。結(jié)婚是兩廂情愿的事，誰也攔不了，誰攔誰犯法。離婚也是兩廂情愿的事誰也攔不了，誰攔誰犯法。再說了，報(bào)上也說過這個事，大熱天的老婆不配合，廠工會出面買了個空調(diào)，把矛盾解決了，你能么？ 

　　對，這個消息市報(bào)上有，我看了也很有感觸，工會決定撥出資金，買了空調(diào)折價給你們?，F(xiàn)在給空調(diào)遲了，我上回說到你捧回精神文明單位銅牌光耀了三年，到現(xiàn)在又是三年吧，也沒離成，各種矛盾還不日益加深啊？再說了你那空調(diào)從哪兒開支呀。 

　　馬主席馬上打斷王后嗣的話，你與耿萍離婚是拖了幾年，可是我一直在做你們之間的調(diào)解工作。至于買空調(diào)，工會從娛樂經(jīng)費(fèi)中支出。你的離婚我再與廠領(lǐng)導(dǎo)商量一下怎么個處理法。只是你剛才說誰阻攔離婚誰犯法，我沒聽說過有這方面的法，再說我也沒阻攔你們離。哦，你們離婚經(jīng)過雙方大從同意么？ 

　　馬主席你到現(xiàn)在才問我這句話？我父親去年死了，母親大前年死的。耿萍的雙親倒是健在。 

　　健在就好。父母是保護(hù)你們身心不受損傷的第一道壩。 

　　我們離婚，礙著大人什么事？既然要我們身心不受損傷那我們離了才不受損傷，不離一輩子損心傷神。這是個什么問題？怎么會有這樣的怪問題？馬主席納悶得心打了個冷激。 

　　一天， 負(fù)責(zé)民事調(diào)解的高同志找到馬主席，說王后嗣和耿萍是1981年寫的離婚書，你 

　　現(xiàn)在才送來，想必做了不少思想工作，你通知他倆到市府小禮堂去進(jìn)離婚前學(xué)校。高同志說完話就留下王后嗣的離婚書。 

　　王后嗣與耿萍認(rèn)為，能進(jìn)離婚前學(xué)校大概是已經(jīng)向離婚的目標(biāo)邁進(jìn)了一步。就對馬主席說，你快去為我們報(bào)個名。 

　　第一堂課時，王后嗣本想安穩(wěn)住自己的情緒鎮(zhèn)定自若地聽老師到底說些什么，結(jié)果那位打手勢的老太盡說夫妻沖突，一套一套闡述發(fā)生沖突對夫妻之間的危害及沖突動因，似乎小禮堂里就是聯(lián)合國部隊(duì)在伊拉克。最可恨的是那幫電視臺記者，扛個攝像機(jī)掃來掃去。王后嗣不得不把手擋在額頭上，他再瞥耿萍，她早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把臉掩在手臂里，你攝你的，要攝的也只是她的頭發(fā)和后背。從第二堂課起，王后嗣的心里像喝了骯臟的豬血要嘔吐，他拒絕接受這種教育方式，根本不管省市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親蒞課堂，拉起耿萍就走。在回家的路上，王后嗣的心里彌漫著漫漫離婚路帶給他的寒氣與沮喪。 

　　由于馬主席出色的工作，他已就任局的工會副主席。 

　　當(dāng)氣象局預(yù)報(bào)雨季提前來臨時，馬主席到曾經(jīng)工作過的廠里檢查防雨防漏措施。長期來的各項(xiàng)檢查工作，使馬主席養(yǎng)成了倒背雙手踱著步、昂首挺胸腆著肚的習(xí)慣，而且只走路中央，他認(rèn)為走路中央和走路邊是體現(xiàn)一個人的檔次。唯獨(dú)自己回到了工作過的廠，回到自己工作過的車間，兩腿竟不自覺地邁向邊道。馬主席哪會知道挑邊道走對于習(xí)慣走中央的人是極不安全的。在轉(zhuǎn)過大件車間時不想正有一輛裝貨卡車退出來。盡管倒車時發(fā)出令人厭惡的倒車請注意、倒車請注意的警言。馬主席還是倒在了車輪下。馬主席倒下的時間正是十三年前劉力坐在枕木上聊侃事兒的農(nóng)歷三月初三。鬼節(jié)。 

　　大家都說害死馬主席的罪魁禍?zhǔn)资菓以谲囬g門口的機(jī)器。也都說馬主席十三年前罵了劉力，得罪了鬼怪。是馬主席沒有走到這塊罵鬼咒怪的地界上，小鬼老怪們找不到他算賬，現(xiàn)在他到了這塊地界，鬼怪就抓他去了。 

　　那么王后嗣和耿萍離婚的事呢？人們追問劉力。 

　　劉力不言，只是說好像我是神似的，我只是神經(jīng)搭錯了說說而已，說說而已。 

　　人們更加來勁地纏住劉力。劉力又坐上那堆枕木說，反正王后嗣和耿萍也不會見怪的，他倆在離婚的道上走走停停，再停停走走，一輩子說離也一輩子離不了。若想離，除非機(jī)器今天掉下來，而且得摔得粉碎。 

　　王后嗣和耿萍聽后相對看了看，又一起把目光停留在機(jī)器上。王后嗣自言自語說，機(jī)器懸空了這么多年，能正巧今天掉下來？況且機(jī)器的外包裝很堅(jiān)固，即便掉下來，能粉碎么？非得要又打又鬧才能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