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堅勇:江堤下的那座小屋

2013年05月27日 11時10分 

  一 

  很少有人現(xiàn)在還記得1995年5月27日那個傍晚的情景,但是陸明才記得。那天他拴好小船,從江堤上往回走時,突然覺得風是從對面刮過來的,帶著濕漉漉的水氣。他抹了一把臉,心想:東北風,雨祖宗,今天夜里一場雨怕是逃不掉了。 

  也在這個傍晚,同村梅存根家的母豬開始“作窠”,那是要下崽的信號。母豬下崽是農(nóng)家的大事,梅存根早早地吃過晚飯,就來到江堤腳下的豬舍里守候。過了半夜,母豬還沒有大動靜,人卻有點迷糊了,但迷糊中他分明聽到外面?zhèn)鱽頂鄶嗬m(xù)續(xù)的呼救聲。他打了個激靈,開門一看,外面風雨大作,呼救聲好像是從江面上傳來的?!安缓?,怕是翻船了!”他跑上江堤,只見江面上隱隱約約有幾個人影,爬在黑黝黝的一塊什么東西上面。“果然是翻船了”!想到這里,他連忙朝陸明才家跑。 

  陸明才在全村水性最好,心腸也最熱。而且,他家那三間小屋就緊貼在江堤腳下。 

  聽說江里翻船了,陸明才二話沒說,披了件衣服就往江邊跑,一邊跑一邊扣鈕扣。老伴徐蘭英也跟著起來了,她知道,遇上這種事情,這一夜是不會安分了。她開始給落水者準備姜湯和換的衣服,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禱著:破財事小,可千萬別損了人! 

  往江邊跑的兩個人跑到陸明才打魚的小船邊時,才發(fā)現(xiàn)船是鎖在岸上的,剛才走得急,陸明才忘了帶鑰匙。如果再回去拿,又要耽誤不少時間,這時候,可真是一分一秒都耽誤不起!陸明才朝江面上望了一眼,那邊的呼救聲被風雨撕得很碎,顯得有氣無力。他當即操起船艙里的一把榔頭,三下兩下把鎖砸碎了,然后跳上小船,發(fā)動了掛槳機。見水性不好的梅存根猶猶豫豫的不敢上船,他吼道:“你跪在船上不要動,用應急燈給我照著?!?nbsp;

  江上風很大,超過了七級,再加上雷雨交織,小木船在風浪里像個可憐的無人認領的棄兒,被粗暴地推來搡去。陸明才憑著幾十年練就的好身手,駕著小船漸漸靠近了呼救者,那是一艘體量不小的鐵殼運輸船,像只大水瓢似的倒扣在江心里,船底上爬著三個人,已經(jīng)喊不出聲音了。陸明才怕對方的鐵質(zhì)船體碰壞了掛槳機的葉片,只得冒險停掉發(fā)動機,用木槳劃著往上靠,風浪中幾經(jīng)進退,終于搶在鐵船整體沉沒前的最后一刻,把三個人救了下來。 

  回到家里,徐蘭英馬上讓三個人換上干凈衣服,又給他們端上熱呼呼的姜湯,一邊慶幸地說:“破點財不算什么,人沒事就好?!?nbsp;

  可是她不知道,人家不光破了財,人也出事了,而且是大事——還有三個人沒有上來。 

  那個三十多歲、清瘦而精干的船主叫袁孝清,湖北枝江人,這次滿載著價值70多萬元的農(nóng)用卡車和柴油機從江蘇無錫運往湖南常德,大清早才從無錫出發(fā),當天夜里就遇上了大風,船翻了,貨沉了。那三個沒有上來的人中,有一個是他的妻子,另外兩個是船工。 

  禍從天降,家破人亡,這樣的慘劇陸明才看得多了,行船自古三分險,他能說什么呢?看著人家這個樣子他心里也苦,但心里苦還不能表現(xiàn)出來,不然人家就更站不直了。他只能幫這個兩眼一抹黑的外地人多做點事,讓他重新振作起來。因此,當束手無策的袁孝清突然跪在他面前叫他“爸爸”時,他鄭重表示: 

  “孩子,別怕,我?guī)湍?!?nbsp;

  二 

  這里是長江下游的一個小島,從地圖上看,就像浮在水中的一片柳葉,陸明才就生活在這片柳葉上,種田、打魚、養(yǎng)豬,一年到頭很忙碌也很快樂。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都成家了,住到鎮(zhèn)上的樓房里去了,他和老伴仍舊住在江堤腳下的三間小屋里。老伴說:不枕著江濤的聲音,老頭子睡不安穩(wěn)。 

  村子呢,老名字叫小隆村。58年大躍進時,縣委書記在這里搞深耕,對這個名字很感冒:“小隆就是小農(nóng),小農(nóng)經(jīng)濟,不好。現(xiàn)在要鼓足干勁,叫干勁村?!庇谑蔷徒懈蓜糯?。文化大革命的時候,那個縣委書記被打倒了,“干勁”又不好了,再改,叫紅光村,一直用到現(xiàn)在。但也許是習慣的原因,本地人一般還沿用“干勁村”的說法,只有在正規(guī)場合——會議、廣播、或蓋了郵戳的信函上——才會出現(xiàn)“紅光村”。 

  自從江里沉了一條運輸船且死了幾個人以后,這幾天,村里人每每會遇到幾個問路找“紅光村”的,那都是風塵仆仆、滿面戚容的外地人。這里的人不等對方說完,就會告訴他們:“噢,知道,是到陸明才家去的……” 

  這些人都是從湖北枝江趕來處理后事的死者家屬。 

  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幾批,細心的鄰居算了一下,向人們通報說:“不請不約,正好兩桌”。 

  鄉(xiāng)下用方桌,一桌8人,兩桌16人。16個人都擠在陸明才的三間小屋里,吃、喝、拉、睡,還要燒紙、嚎喪。陸明才和老伴在廚房里睡地鋪,把房間讓給他們住。房間住不下了,又住在堂屋。最后人多了,只得安排到附近的小工廠里去。徐蘭英一天到晚忙著給他們燒煮洗涮,早上稀飯饅頭,中午大米飯加四菜一湯,晚上面條、稀飯、干飯輪換。所有的開支都從陸明才的口袋里往外掏,因為袁孝清幾乎是赤條條地被救上來的,他口袋里沒有錢。 

  這些還只是小錢。 

  事故發(fā)生的第二天一早,天就放晴了。陸明才先雇了一條掛槳船在江面上搜尋。那三個人生還是沒有指望了,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天氣已經(jīng)熱起來了,遺體也不能耽擱。然后他又帶著袁孝清趕到海事局去報案。海事局有打撈隊,報案是為了聯(lián)系打撈。但一聯(lián)系,傻眼了,打撈費要5萬元,而且要先繳錢,簽下協(xié)議,再打撈。 

  5萬元錢從哪里來?只有貸款。 

  農(nóng)經(jīng)會貸款很方便,但袁孝清是外地人,貸款要有本地人作擔保。而且光有人擔保還不行,還要有足夠的財產(chǎn)作抵押。陸明才的三間小屋不值錢,如果要擔保,必須要他兒子簽字——用兒子的樓房做抵押。 

  農(nóng)經(jīng)會主任是陸明才的侄兒,他用圓珠筆敲打著貸款申請表提醒老叔:“5萬元錢,你要承擔全部風險的啊,如果他不還……” 

  陸明才在回去的路上老是在想:袁孝清不會是那種人…… 

  于是,他在半路上拐進了大兒子的家。兩個兒子,老大叫學文,老二叫學武。有意思的是,叫學文的后來學武,當了兵;叫學武的后來卻學文,搞技術。老大老二都住著樓房,而且都是黨員。但老大在老山前線打過仗,陸明才固執(zhí)地認為,但凡在戰(zhàn)場上有過出生入死經(jīng)歷的人,對錢總是要看的淡一些的。果然,老大沒有拒絕他,只是在拿起筆時,抿著嘴唇狠狠地想了片刻——但到底還是簽了。 

  家里還有5千元現(xiàn)款,剛賣了一窩苗豬的錢,放在席子下面還沒捂熱,陸明才拿出來,連同農(nóng)經(jīng)會拿到的5萬元一起給了袁孝清。5萬元是給打撈隊的,5千元用于應付雜七雜八的開支。 

  鄉(xiāng)下人把這種事情稱為忙喪,打撈死者、火花,再加上傳統(tǒng)的祭奠儀式,總之是一個忙。別的事情忙得高興,這種事情越忙越傷心。陸明才也整天陪著他們忙、陪著他們傷心。正是鄉(xiāng)村的麥收季節(jié),人們走在村路上,腳步顯得很倉促,連狗也作出日理萬機的樣子,腦袋上常常沾著幾根新鮮的麥草。陸明才家的兩畝麥子也熟透了,但為了幾個落難的外地人,他早就把農(nóng)時節(jié)令忘記了。 

  老伴徐蘭英沒有忘記,但這段時間她是“大內(nèi)總管”,也騰不出手。拖到后來,只得請了幾個幫工,一個晚上把麥子草草收割了。老人總覺得有點委屈了這兩畝麥了,今年的麥子長得多好啊,桌面兒似的,田這頭推一把,田那頭跟著動,可到了最后功德圓滿的時候,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 

  袁孝清離開揚中時已是七月中旬,在這40多天里,生命的痛苦和美麗給了他太多的體驗,他遭受了人生中最銘心刻骨的痛,但也因此結識了一個讓他一想起來心頭就感到溫暖的好人。離別前,他和陸明才約定:到春節(jié)時,他一定帶著兩個女兒來揚中過年。 

  三 

  禁漁期過了,陸明才的小木船又出港了。落潮下網(wǎng),漲潮歸航,一杯濁酒,幾度夕陽,一個漁佬兒的快樂是連皇上也要忌妒的。夏天的江風中混雜著魚貨和淤泥的腥味,有時候,陸明才會對著浩蕩西來的江水浮想聯(lián)翩:袁孝清也住在長江邊,他那邊是上游,我這邊是下游,相距好幾千里,那么,這叫不叫“一衣帶水”呢? 

  日子朝朝暮暮地過去,偶爾大兒子學文會來告訴他,袁孝清來電話了,問爸爸媽媽好。說他回去后,把船修好了,又開始跑水運,爭取早日還清銀行貸款和爸爸這邊的欠款,且一再叮囑爸爸保重身體,年紀大了,腿腳不便,就不要上船了。每每聽到這些,陸明才心頭總是暖融融的。 

  轉眼到了年底,一直與陸明才音信不斷的袁孝清突然像從人間蒸發(fā)了,不但沒有一封信,連電話也沒有。這邊打電話過去又沒人接。風聲傳出去,有人說陸明才遇了個順手牽羊的騙子。陸明才心里也很納悶,但他不相信袁孝清是騙子,他想,袁孝清肯定是跑長途出了遠門,沒時間寫信打電話。又想,原先說好來過年的,說不定他不聲不響,哪一天突然出現(xiàn)在你面前給你一個驚喜。他叫老伴照袁孝清和孩子來過年的規(guī)格準備年貨,自己一早一晚往學文家也跑得多了,去了也不說什么,坐一會就往回走,神情有點悶悶的。學文知道,他是探聽有沒有枝江的電話。 

  春節(jié)一天天地臨近,又一天天地過去。在整個春節(jié)期間,全家人誰也不提袁孝清,仿佛那是一道不吉的巫咒。初一過去了,初五過去了,元宵過去了,各家場頭上那有如落花似的鞭炮碎屑已經(jīng)在雨雪中漸漸地褪色了,枝江方面還是一點音信也沒有。陸明才終于忍不住了,他偷偷給袁孝清的姐夫李友松寫了一封信,其實信中什么也沒有說,只是一番很家常的問候:孝清身體如何?兩個孩子成績好不好?答應到揚中來過年的,怎么沒有來…… 

  半個月以后,終于接到李友松的回信了。陸明才曾經(jīng)設想過無數(shù)種可能,唯有這一種不曾想過: 

  袁孝清死了! 

  還是翻船事故,這次是在洞庭湖。 

  陸明才不明白災難為什么老是死死地糾纏著這個不幸的家庭,他寢食難安、神思恍惚,常常站在江堤上向著上游呆呆地眺望:袁孝清死了,他的老母親和兩個女兒今后怎么過呢? 

  老伴見他整天魂不守舍,就說:“要不你就到那邊去看看。死者倒也罷了,孩子可憐?。 ?nbsp;

  那么就去一趟吧。陸明才買了一張全國分省地圖,在湖北找到了那個叫“枝江”的地方。長途汽車在沿江公路上顛簸了30多個小時,途經(jīng)江蘇、安徽、江西、湖北四省。第二天傍晚,車到枝江。他又雇了一輛當?shù)厝私凶鳌奥槟尽钡暮喴讬C動車,給車夫說了要找的地址:七星路40號。 

  在家里和路上時,陸明才恨不得一步就跨到枝江,跨進袁孝清家里??涩F(xiàn)在到了枝江,即將跨進袁孝清家里時,他反倒有點膽怯了,他希望車夫慢一點,因為他實在不忍心面對老人和小孩那凄苦的目光,也不知道自己該對她們說什么才好。 

  七星路40號的三層樓房貼著銀行的封條,鐵銹斑斑的門鎖鎖住了這個家庭往日的富足和溫馨。在樓房邊一間簡陋的小屋里,陸明才見到了袁孝清76歲的母親。老奶奶對遠方來的客人剛說了一句話:“孝清還沒來得及報答你的恩情啊!”就已泣不成聲了。哭了一會,才想起該把女婿李友松叫來陪客人,又急匆匆地出門去了。 

  兩個孩子放學回來了,見了陸明才,有點認生,站在那里不說話,流淚。陸明才走上前,把兩個孩子攬在懷里,給她們擦去眼淚,然后帶著他們上了大街。 

  蘋果喜歡不喜歡?香蕉呢?噢,菠蘿…… 

  孩子喜歡什么就買什么,蘋果、香蕉、菠蘿,一路買過去,為的是從她們臉上看到幾縷笑容。 

  爺孫三個滿載而歸。李友松也來了,他說,好幾個月沒有看到兩個孩子的臉上這么舒展了。 

  李友松告訴陸明才,袁孝清人死了,卻留下了44萬元債務,作為抵押品,房子已被銀行查封。他罵道:“這個討債鬼,家破人亡不夠,還要傾家蕩產(chǎn);傾家蕩產(chǎn)不夠,還要賠上兩個女兒的前途——今后,恐怕孩子上學也成問題了”。 

  陸明才只覺得心里堵得難受,晚飯吃了一點就休息了。這一夜,他輾轉難眠。 

  蒼天有淚,第二天,大雨傾盆。陸明才要踏上歸程了。 

  “爺爺,咋來?”孩子上學前問他。 

  咋來是當?shù)赝猎挘褪鞘裁磿r候再來。 

  他說不清什么時候再來,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心已經(jīng)留在這里了。 

  陸明才這次出門一共帶了2千元錢,到了枝江還剩下1千7百元,他留下4百元作回去的路費,把其余的1千3百元全都給了奶奶,并且鄭重承諾:“孝清也是我的兒子,袁軍袁玲也是我的孫女,今后,我供養(yǎng)她們上學,一直上到大學畢業(yè)——你們別擔心,我有錢?!?nbsp;

  上車以后,他突然想到袁軍馬上要過10歲(虛歲)生日,就又從不多的路費中抽出100元,從車窗里遞出來,讓奶奶到那一天給孩子買只蛋糕,祝她生日快樂。 

  車子緩緩開動,揮手之間,車上車下淚眼迷離。 

  四 

  陸明才的收入主要有三塊:一、捕魚;二、養(yǎng)豬;三、種地,這座次是按照收入多少來排序的。種地最不來錢,但正如早年的那條墻頭標語所說的:手中有糧,心中不慌。二畝責任田,每年產(chǎn)糧不下三千斤,除去全家人的口糧,還足夠母豬和苗豬的吃喝。過去有兩句老話:“養(yǎng)豬不賺錢,回頭看看田”,那是把飼料糧算進成本里的;如果糧食不算錢,那肯定是賺。特別是養(yǎng)母豬繁殖苗豬,一年兩窩,坐贏不輸。而且近年來母豬經(jīng)濟在家庭收入中的座次大有問鼎之勢,原因是,捕魚的收入日見低迷。 

  陸明才弄不明白,江里的魚為什么越來越少了。兩條掛槳船拖著沉底的大網(wǎng)一路包抄,有時起網(wǎng)一條像樣的魚也沒有,只有一攤亂七八糟的飲料罐包裝袋之類的垃圾。陸明才從小就喜歡捕魚,這不光是靠水吃水的生計,也是一種人生的樂趣。那時候哪怕只用一張小扳罾,悠哉游哉地坐在那里等,也保管網(wǎng)網(wǎng)不空。每年初夏開田插秧,渠道里、水田里那個魚啊,爭先恐后地直往田岸上跳,往人的腳面上跳,女人和小孩用竹籃就能撈到。長江三鮮——鰣魚、刀魚、河豚——歷來是這座江心小島最值得夸耀的美味,到了70年代中期,普通農(nóng)家的餐桌上還可以見到鰣魚,當時鰣魚只有幾毛錢一斤,價格和雞蛋大致相當??涩F(xiàn)在呢?一次某大老板因為接待貴賓,許諾一萬元一斤,發(fā)動魚船下水捕撈鰣魚,三天時間,連一片魚鱗也沒有見到——野生的長江鰣魚早就絕跡了。 

  江里的魚越來越少,但陸明才的小船出港的次數(shù)卻越來越多。即使天氣不好,他也不肯歇著。捕到的魚,不管大小,也不管貴賤,他自己一條也舍不得吃,全部拿到市場上去賣掉,把錢一點一點地攢起來,寄到枝江去。對兩個孩子的承諾讓他的思維變得單純而明凈,甚至帶著幾分童話色彩。例如,起網(wǎng)了,看到幾條小魚在網(wǎng)眼里跳躍,他想到的卻是袁軍的一條裙子或袁玲的一只書包,那種感覺讓他如坐春風般地很陶醉。有時候,他會突然想到兩個孩子來信中的某句話,忍不住笑出聲來。特別是袁軍在好幾次來信中糾正他的錯別字,一副好為人師的語氣讓他覺得很受用,他甚至想故意寫幾個錯別字,讓她繼續(xù)糾正下去。還有,以前孩子來信時,開頭的稱呼只有“爺爺”,因為到枝江去的是“爺爺”?,F(xiàn)在,她們知道把“奶奶”和“爺爺”排在一起,這說明孩子開始知事明理了。老伴為此很有點“受寵若驚”,興奮了整整一個晚上。 

  匯款要到八橋鎮(zhèn)上的郵局去,去得多了,郵局里的人都認識他了。不僅認識,還掌握了他匯款的檔期:開學前夕,春節(jié)前夕,還有兩個孩子的生日前夕。有時,他們發(fā)現(xiàn)老人的匯款不在檔期,便問:“老陸,今天匯款是什么主題?” 

  陸明才便喜滋滋地告訴他們:“孩子考得好 —— 一根棒兩只桃子哩,獎勵獎勵。” 

  有一次,匯款的檔期到了,可錢還沒有籌齊,陸明才只得忍痛把半大的苗豬賣了。苗豬才一個多月,正是見風長的時候,老伴說,就像把女兒賣給人家做童養(yǎng)媳,心疼哩。陸明才說:苗豬賣了可以再養(yǎng),耽誤了孩子的學習就補不回來了。 

  歲月如江風一般拂過小島上的四季風景,也拂過陸明才老人臉上的歡笑和憂傷,轉眼之間,6年過去了。 

  2002年3月的一天,袁軍無意中收看了江蘇衛(wèi)視的《情感之旅》,節(jié)目中那些尋常巷陌的情感故事,觸動了她心頭的渴望,她鼓起勇氣給江蘇電視臺打電話,希望能幫她們姐妹倆圓一個夢:見一見江蘇那個一直幫助她們撫養(yǎng)她們的好心的陸爺爺?!肚楦兄谩窓谀恐鞒秩岁愨S即來到枝江采訪了姐妹倆,采訪結束后,又把她們帶到南京。而后在電視臺的安排下,陸明才和老伴也來到了南京。為了讓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出現(xiàn)在節(jié)目現(xiàn)場,先沒有讓孩子與他們見面。 

  在江蘇電視臺演播大廳,主持人陳怡問袁軍:“在你的想象中,陸爺爺家是什么樣子的?” 

  袁軍想了想:“陸爺爺說過,他有錢……” 

  大屏幕上隨即播放了記者去陸明才家拍攝的場景:三間低矮的小屋前,兩位老人穿著破舊的衣服在屋門口吃午飯,桌上只有一碗自己腌的咸菜。陽光灑在他們臉上,洋溢著幸福與滿足…… 

  兩個孩子的臉上,四行淚水潸然而下…… 

  主持人又問:“想不想爺爺奶奶?” 

  “想!” 

  “請爺爺奶奶出場!” 

  陸明才和老伴從后臺聯(lián)袂而出,6年后再度相見,姐妹倆已由當年的小不點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陸明才不由得百感交集。而姐妹倆更是泣不成聲,一頭撲進爺爺和奶奶的懷里。相對于6年前的模糊記憶,爺爺明顯蒼老多了。在她們看來,這個并不富裕的爺爺其實更真實,更可親,也更值得她們敬重記懷。 

  袁軍的班主任陪同來寧,節(jié)目做完了,陸明才向她了解兩個孩子的學習情況,老師順便說到:“陸老,初中是義務教育,高中費用就大了?!?nbsp;

  這一年,袁軍讀初三,馬上就要中考;袁玲讀初二。 

  陸明才說:“沒關系。我說過的,要讓她們讀到大學畢業(yè)?!?nbsp;

  三年以后,袁軍考取大連海事大學。8月,她帶著錄取通知書來到揚中。 

  陸明才讓她住在二兒子學武家里,這不光因為老二家房子寬敞,更因為學武的女兒陸敏明年也要參加高考,讓她們姐妹交流交流。 

  袁軍在揚中住了十幾天,她每天都到爺爺奶奶這邊來幫助干活,燒飯、洗衣、喂豬、種菜,什么都做,江堤下的這座小屋里,不時飛出祖孫兩代人的笑語歡聲。天色晚些的時候,她會站在江堤上遠眺江面上的捕魚船,像所有的孫女那樣,盼著爺爺早點歸來。終于看到爺爺?shù)男〈?,在所有的漁船中,爺爺?shù)哪敬亲钚〉?。老人端坐在船尾,那身姿有如雕塑一般。在他的身后,晚霞因遲暮而愈發(fā)艷麗,像緋紅的標語一樣貼在天邊,也映在八月的江水里。 

  月底,袁軍要走了,陸明才把她送到火車站,并準備了5千元錢給她開學。上車前,老人又臨時改變了主意,只給了2千元現(xiàn)金,因為夏天孩子衣著單薄,錢放在身上不安全。剩下的3千元,他到車站附近的郵局辦了匯款。 

  送走袁軍,陸明才在回家的路上又特地去了那塊江灘,十年前,他就是在這里送別袁孝清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他默默地在那里站了好一會,心里說不清是傷感還是慰藉。真快啊,似乎一滴淚尚未淌干或幾聲笑尚未散去,十年就從身邊悄悄地滑過去了。面對著無語東流的江水,他想說:孝清,你放心,孩子已經(jīng)長大了。可說出來的卻是:孝清,孩子長大了,我老了…… 

  第二年,妹妹袁玲考取了武漢大學。 

  五 

  陸明才確實老了。 

  他屬龍,已經(jīng)70歲了。這一帶的人早先有兩句開玩笑的話:“人生七十古來稀,挑擔豆秸上城西?!币馑际钦f,在鄉(xiāng)村里,有些70多歲的老人身子骨還很硬朗。陸明才原本也應該算在這“有些”里面,他打魚、種地、養(yǎng)豬,一天到晚連軸轉。騎自行車去縣城,來去100里,當天返回,那是毛毛雨??伤ダ显?8年秋天的某個下午突然降臨了,一次小中風,雖沒有大的后遺癥,走路卻不靈便了。更加令人扼腕嘆息的是,這個屬龍的、在江上與風浪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老人,以后再也不能上船捕魚了。 

  不能打魚,那么就種地、養(yǎng)豬吧。 

  但地也種不成了,市里引進了一個造船項目,選址就在紅光村,總投資十幾個億,這不光在全縣,即使在省里也是數(shù)得上的大項目,因此上上下下都很興奮,像抱了個金娃娃似的。接下來就是征地、拆遷。陸明才的二畝地也被征掉了。 

  沒有地,母豬也養(yǎng)不成了。以前養(yǎng)母豬賺錢,是因為反正肉爛在鍋里,飼料糧不算賬?,F(xiàn)存沒有地了,到市場上去買配方飼料回來養(yǎng)豬,弄得好能賺點辛苦錢,弄得不好還要賠。況且養(yǎng)豬還有一大收益是圖個“豬屁股”,也就是肥料。不種地,“豬屁股”有什么用? 

  打魚,養(yǎng)豬,種地,傳統(tǒng)的三大支柱全都靠不住了,他只能吃每月300元的低保。 

  袁軍和袁玲聽到爺爺中風的消息,堅決不要他再寄錢了,說她們可以勤工儉學做家教。陸明才想來想去,覺得女孩子出去做家教,一早一晚的,總讓人放不下心。再說兩個孩子都快畢業(yè)了,一百里路已經(jīng)走了九十里,怎么說也得將革命進行到底。另外,還有一層意思,老人不好說的,那就是,他和老伴平時省吃儉用地攢下幾個錢,然后跑幾里路到八橋郵局去,在工作人員贊賞的目光下辦理手續(xù),匯給兩個遠方的孩子。長期以來,這種“儀式感”對老人很重要,因為不管錢多也好,錢少也罷,那價值并不在于錢本身,而在于心里的那份牽掛。心里長存一份牽掛,是一種很美好的感覺。在很多時候,幸福其實就是一種牽掛的權利,陸明才老人很珍惜這份權利。 

  晴和日子,陸明才常常會站在江堤上,遠遠地望著人家打魚。太陽很高,江灘上有豐茂的蘆葦,而更遠處的一隊拖船則成了陽光下的靜物。江鷗追著漁船飛翔,那銀灰色的翅膀幾乎貼著水面,它們也在盼望著快點起網(wǎng),好從中分一杯羹。這里的每一塊水域他都非常熟悉,熟悉得如同自己手掌上的紋路一樣,在表面上千篇一律的江流下面,其實隱藏著江底太多的坎坷和丘壑,就像一個人看似不動聲色,內(nèi)心的愛恨情仇卻恨不得要顛覆整個世界。正是江底那些看不見的坎坷和丘壑,形成大江中的漩窩、暗涌和湍流,這些都是航船的隱患。這些年,他在這一帶的江面上一共救出了九條人命。他家就在江堤腳下,一聽到江上的呼救聲,他的小船總是在第一時間趕到出事水域。有道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他已救過九個人了。那些被他救過的人,大抵這輩子都不會忘記揚中小島上的這個老人,因此,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不管天南海北,總要寫封信或打個電話來問候幾句。當然,也有穿了他給的衣服,拿了他給的錢以后就一去不回,杳無音信的。但陸明才也不會往心里去,他救人本來就不是為了圖什么,唯愿此君以后一切安好。 

  入冬以后,江面變得窄些了,把江灘吐出來不少。鎮(zhèn)里正在雷厲風行地動員拆遷,幾臺推土機在村子里耀武揚威,就像準備打淮海戰(zhàn)役的架勢。陸明才的三間小屋也在拆遷紅線之內(nèi),可供選擇的方案有好幾種,例如異地重建,例如投靠子女,每一種方案都很人性化,只要他們點一下頭,其它的事情都安排得服服帖帖。但老人卻遲遲不肯點頭。到了最后才答應,過了春節(jié)搬。 

  拖過春節(jié)是為了袁家姐妹來過春節(jié)。還沒進臘月,陸明才就給兩個孩子打招呼,要她們放了寒假到揚中來。表面上的說法是,爺爺身體不好,想看看你們。實際上他想得很深。袁軍09年就要畢業(yè)了,她已經(jīng)談了男朋友,一個來自哈爾濱的陽光男孩。在老人看來,她很快就會有一份屬于自己的生活。袁玲讀的是大專,她比姐姐遲一年進校卻正好同一年畢業(yè)。她說了,畢業(yè)后一分鐘都不會耽擱,馬上工作,好掙錢供姐姐讀研——如果袁軍能考取研究生的話。這是姐妹倆畢業(yè)前的最后一個春節(jié),也是到揚中聚會的絕好機會,女孩子一旦有了工作,有了家庭,今后再來就不容易了。 

  2009年春節(jié)陸明才過得很開心,連同袁軍和袁玲,他的五個孫輩團團圍繞在他膝下,最大的23歲,最小的21歲,風華正茂??!而且都是大學生。他有時想,如果這五個中間有一個沒有考取大學,他心里肯定不能平衡。手心手背,無論哪一個都不行。 

  春節(jié)一過,姐妹倆就回枝江去了,那里的親戚在等著她們。 

  以后她們還會來揚中嗎? 

  也許還會來。也許不會再來了。 

  陸明才終究沒有住到兒子的樓房里去,春節(jié)以后,他和老伴搬進了外甥遺棄的一座小屋。小屋的格局和原先自己的那座差不多,也是三間,一明兩暗;也是筒墻平瓦。當然,最重要的是,小屋也緊挨在江堤腳下,夜里可以枕著濤聲安睡。 

  陸明才現(xiàn)在就走在江堤上,他走得很慢,中風以后他就走不快了,但是這不要緊,他現(xiàn)在想通了,不管什么時候,前方都不會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在等著他了。他剛剛看了船廠工地,自己這輩子還從沒見過這么大的工廠和機械。而且如果三天不去看,就又是另一番景象,那才真叫日新月異哩。就憑這一點,叫自己的老屋給它們讓路,值!他想把這些在電話里告訴袁軍和袁玲。前些時因為搬遷,家里的電話拆了,打電話不方便?,F(xiàn)在電話裝好了,他準備回去就打…… 

  一路想一路走,四處就暗下來了,風有點硬,月色淡淡的,江堤下的那座小屋里最先透出了燈光。

文章來源: 責任編輯:陳進 【打印文章】 【發(fā)表評論】

主辦單位: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

版權所有 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

蘇ICP備090467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