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一片樹葉飄走了
吳寶犯錯誤離開后窯合作醫(yī)療站,他的人生不僅沒有跌落下去,反而還高升到公社文藝宣傳隊去了。他到了宣傳隊,又犯了幾次錯誤。可他天生是個樂呵呵的人,無論到哪里,無論做什么事,都開開心心,跟大家相處得好,他這樣的脾氣,就是犯錯誤,人家也跟他板不起面孔來。再說他犯錯誤犯得多了,大家也都習(xí)慣了,也不再計較了,如果有一陣吳寶不犯錯誤了,大家還反而覺得心里不大踏實,覺得要出什么事了。
吳寶在宣傳隊帶著大姑娘唱歌跳舞演戲,如魚得水,可放光彩了,宣傳隊搞得如火如荼,遠遠近近的地方都來邀請他們?nèi)パ莩?,著實給我們公社長了臉。公社專門撥給吳寶一條機帆船,讓他的宣傳隊就開著船來來往往,開到哪兒演到哪兒。后來吳寶的船也終于開到后窯來了。
在吳寶的船開來之前好些天,后窯村的女人家們就已經(jīng)激動起來,連一向不喜歡吳寶的曲文金也嚷嚷著:“刁,刁,叫點消晚飯(早點燒晚飯)。”裘金才忙顛忙顛,半下午就燒好了晚飯,其實這一天吳寶的船還沒有來呢,曲文金和裘金才配合得天衣無縫地搞演習(xí)呢。
到演出的那一天,全村的人都出動了,連我都忍不住去了??赏酷t(yī)生不想去,是我和曲文金加上裘奮英連拖帶拉地把他弄去的。一路上,我們大家歡欣鼓舞,他卻完全心不在焉,走路也走得飄飄的,他的腳好像不是踩在泥地上,而是踩在棉花上,連裘奮英一個小孩子都看出來,她說:“涂醫(yī)生,你像一片樹葉子哎。”涂醫(yī)生聽到裘奮英這么說,停了下腳步,看了看自己的腳,又看了看路邊的桑樹,嘴里嘀咕了一句話,不過我們都沒有聽清楚他說的什么,涂醫(yī)生繼續(xù)往前走,仍然走得象飄著的樹葉,但他的心思已經(jīng)被裘奮英拉回來了一點,因為他已經(jīng)知道要批評我了:“萬泉和,人家搶了你的女人,你還去看他,你真有臉?!蔽艺f:“裘支書說了,今天殺豬,男客有肉吃有酒喝?!蔽艺f話的時候,看到涂醫(yī)生咽唾沫了,涂醫(yī)生一咽唾沫,我也忍不住,趕緊也咽了一口,可咽了一口,又滋出來一口,又咽了一口,又滋出來一口。涂醫(yī)生說:“原來你不是看戲,是看肉啊?!蔽蚁胝f:“你難道不是?”可我沒敢說,本來是皆大歡喜的事情,看戲吃肉,過年都沒這么開心,別讓我多嘴攪得大家不開心吧。
我們又急又喜來到大隊部,很多人都比我們早到了,我們已經(jīng)排不到好位子了,曲文金和裘奮英很著急,直往人縫里鉆,可我跟涂醫(yī)生不著急,她們想看戲,我們的心思不在戲上。按照村里的規(guī)矩,逢到有大事,集體殺豬買酒,女人是沒得吃的。既然她們于吃無望,也就干脆將希望全部寄托在吳寶身上了。但我們是男客,看到村部的食堂燈火通明,聽到豬的嚎叫和竄前竄后的人群,我們的眼睛都跟著大發(fā)光明了。
在臨時搭建的戲臺旁邊,吳寶正在跟村里的女人打情罵悄,他看到了我,就笑著招手讓我過去。我一眼就看出他的壞笑,我本來是不應(yīng)該過去的,不光不應(yīng)該過去,我還不應(yīng)該理睬他,但不知怎么的,他這手一招,我就麻木了,就不由自主地過去了。吳寶跟我握握手,說:“萬醫(yī)生,聽說你談對象談了一個排了?!蔽艺f:“我沒當過兵,不知道一個排有多少人。”吳寶說:“一個班十一個人,一個排三個班,你算出來沒有?”我算了算,覺得吳寶說的數(shù)字不準確,我說:“不到一個排,連一個班也不到?!眳菍毢团藗兌夹?,我不知道他們笑的什么,是笑我算錯了,還是笑吳寶說錯了,但是我看出來女人的笑都是從心眼里心底里跑出來的,吳寶一來,她們就笑得這樣燦爛,個個眼睫毛亂顫。一說到眼睫毛,我就想到劉玉,一想到劉玉,我心里就有點酸,如果真象吳寶說的那樣,我有一個排的女朋友,那劉玉就是排長,可惜這個排長跟著吳寶跑了。我很吃醋地跟一個大姑娘說:“你們當心一點,吳寶要跟你們犯錯誤的。”大姑娘笑問我:“萬醫(yī)生,什么叫犯錯誤?”我回答這種問題不拿手,得想一想再說,吳寶已經(jīng)搶先了:“萬醫(yī)生沒有犯過錯誤,你問他,他怎么知道?!蔽衣牫鰜韰菍毷窃诔靶ξ遥乙膊环?,就學(xué)著吳寶的口氣說:“吳寶朝你笑,你也朝他笑,你就會懷上吳寶的孩子。”這是吳寶經(jīng)常跟女人瞎開的玩笑,我拿來攻擊一下吳寶,哪料這個大姑娘一下子翻了臉,去把她媽媽叫了來,她媽媽責(zé)問我說:“萬醫(yī)生,我們一直以為你是正派人,你怎么會是這樣的人?”她還叫她女兒去把爸爸喊來,氣勢洶洶,難道要打我?我真冤,為什么吳寶怎么說,怎么做,人家都不氣他,我學(xué)著他說了一句,人家就跟我計較沒完?
幸虧這時候出事情了,大家才把我撂到了一邊。
出了一樁天大的事情:早早就被綁著那頭豬,居然逃跑了。豬跑了,豬的嚎叫聲變成了全村人的嚎叫,起先大家亂哄哄到到處追豬找豬,后來又有人提議大家靜下來,肯定能夠聽到豬發(fā)出的聲音。為了豬,這些不懂紀律性的農(nóng)民,還真的安靜下來了,緊緊地閉上了自己的嘴,怕小孩子鬧的,還捂住小孩的嘴,就像電影里躲避日本人的樣子。一下子全村都靜悄悄的了,可是豬一點點聲音也沒有,它比人更安靜,它比人更沉得住氣,簡直就像隱藏在革命隊伍里的特務(wù)。
我不知道最后有沒有逮到它,要是逮不到的話,它就變成了一頭野豬了。我只知道豬跑了,大家快要哭了,我也要哭了。裘二海光知道罵人,還踢了兩個人,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戲也該開演了,吳寶請示裘二海要不要開始,裘二海連吳寶也一起罵了,裘二海說:“你聰明面孔笨肚腸,蠢得像頭豬,沒肉吃還看個屁戲!”想想不解氣,又說:“看你細皮嫩肉粉嘟嘟,我恨不得把你當豬吃了?!眳菍毮樕闲Σ[瞇的,腳下卻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他不會以為裘二海真要吃他吧。
是繼續(xù)找豬還是開始看戲,發(fā)生了爭執(zhí),女人要看戲,男客張嘴就罵,還揪住她們的頭發(fā),好像是她們放跑了那頭可惡的豬,場上一片混亂。
就在這時候,有一個人物出現(xiàn)了,他就是經(jīng)常在關(guān)鍵時刻跳出來的萬小三子。原來萬小三子小小年紀承擔起了重任,那只豬逃走了,他已經(jīng)請人將自家的一頭老母豬宰了,大家稍等片刻,已經(jīng)消失的幸福就又回來了。
萬全林像撲一只野免子似的上去想撲住萬小三子,堵住他的嘴,但是萬小三子比野免子快多了,他逃開了。很快萬小三子的娘和他的兩個哥哥,抬著一桶香噴噴的紅燒豬肉來到了現(xiàn)場。
萬全林痛哭起來,像個女人,他邊哭邊說:“我的老母豬啊,你已經(jīng)給我生了幾十窩的小豬崽,你是我的心頭肉啊,你是我的乖乖肉啊,萬小三子卻把你宰了拿給大家吃,萬小三子不是人,他是個小畜牲,他比你還畜牲——”可他哭他的,他念叨他的,沒人理他,男客們灌酒吃肉,一片呼嘯聲,把萬全林的那一點點哭聲不知道淹到哪里去了。
萬全林眼淚汪汪地看著大家香噴噴地吃著他的心頭肉,后來他實在看不下去了,伸手抓一大塊肉往嘴里塞,邊嚼邊說:“有的讓他們糟蹋,你不如我來吃了你,我吃了你,你還是我的肉?!迸赃叺娜思绷?,提意見說:“萬全林,不帶用手抓,用手抓,誰抓得過你?”另一個人就沒有這么有修養(yǎng),他干脆學(xué)著萬全林,丟掉筷子,改用手抓。
對于吃肉,我當然也是不甘落后的,但是我聞著飄出來的豬味覺得有點不對頭,站在我身邊的吳寶只嘗了一口,就吐了出來,說:“不對,不對,沒燒熟?!钡撬脑挸宋衣犚姡瑒e人根本就聽不見,聽見了也不會有人理睬他。吳寶趕緊去跟涂醫(yī)生說,涂醫(yī)生砸了砸嘴,沒品出什么不好的意思,他朝吳寶白了白眼,沒理他,繼續(xù)吃肉。吳寶又看了看我,我說:“你別看我。”吳寶說:“萬泉和,你是醫(yī)生,你要負責(zé)任?!蔽倚睦铩皠e”地一跳,象是被一根刺刺著了,又痛又難過,我硬著頭皮扯著嗓子說:“大家等一等再吃,再回回鍋吧?”大家只是拿眼睛瞪我,嘴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又猶豫著說:“這豬好像沒有熟,吃了會不會出毛病啊?”這下子不好了,我看出來所有的人都想吃了我,有一個人說:“萬泉和,別怪我不叫你萬醫(yī)生,你叫我們不要吃,你嘴巴里是什么東西?”另一個人說:“他叫我們不要吃,好讓他一個人吃!”我的嘴巴里確實藏著一塊肉,剛才我正要把它咽下去的時候,吳寶阻止了它,現(xiàn)在它就在我的嘴里,堵住了我的嘴,也堵住了大家的正確思想。我聲嘶力竭的叫喊,比萬全林剛才的哭聲更沒有市場。
一頭兩百多斤的老母豬,片刻之間就連骨頭都被嚼碎了咽下肚去,大家卻不能滿意,紛紛批評萬全林夸大了豬的份量,他們不覺得這頭老母豬有兩百多斤,兩百多斤怎么會如此不經(jīng)吃?有許多人在打嗝,但他們打出來的并不是飽嗝,而是酒嗝,他們也不是因為酒喝多了,而是因為很長時間不喝酒了,他們的胃已經(jīng)不太適應(yīng)酒。豬的異味和酒的異味混雜在現(xiàn)場,讓大家興奮不已。
演出開始了,音樂聲響起來,宣傳隊最漂亮的女演員丁秀慧站到了舞臺的右角邊,她就要報幕了,最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就要到來了。丁秀慧的嗓音又軟又綿,一直能綿綿地滲到人的骨頭里去,讓人的骨頭都變成麻酥糖。我早已經(jīng)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準備著讓自己變成一塊麻酥糖呢,卻見丁秀慧光是張了嘴,卻沒有聲音發(fā)出來,我就著急,一著急我就站了起來,就在我站起來的那一瞬間,丁秀慧卻倒了下去,她的身材雖然苗條輕盈,但是倒臺的聲響卻無比的大,“轟”地一聲,把全場的人都驚呆了。
吳寶從舞臺的一側(cè)奔出來,我也從臺下跳上臺去,我們看到丁秀慧口吐白沫,渾身抽筋。吳寶急得問我說:“萬醫(yī)生,萬醫(yī)生,這是怎么了,她得了什么病?”可憐我哪里是什么萬醫(yī)生,我急得大喊:“涂醫(yī)生,涂醫(yī)生——”我沒有聽到涂醫(yī)生的回答,卻聽到有人在大喊:“涂醫(yī)生,涂醫(yī)生,你怎么啦?”我朝臺下一看,竟然看到涂醫(yī)生也和丁秀慧一樣,口吐白沫倒了下去。
大家本來是喊涂醫(yī)生的,不料涂醫(yī)生也倒了,就開始喊我了,場上就是一大片重重疊疊的“萬醫(yī)生、萬醫(yī)生”,我心慌意亂,跟裘二海一樣手足無措,但我不會像裘二海那樣罵人,我只會問他們:“怎么辦?怎么辦?”大家說:“你是醫(yī)生,你問我們?”臺上臺下大亂,所有的人都慌了陣腳,裘二海更是手足無措,就罵我:“萬泉和,你眼睛戳瞎啦,你的本事活在狗身上了?快給他們看病?。 蔽一呕艔垙埖爻⌒慊劭戳丝?,我說:“抽筋了,吐白沫了,羊、羊癲瘋?。俊眳菍毶焓殖翌^上用力一支,說:“羊你個頭,他們中毒了!快送醫(yī)院!”萬小三子學(xué)著吳寶的樣子支了支裘二海的頭說:“送醫(yī)院也來不及了,你快點叫公社派救護車來?!?/p>
幸虧有吳寶和萬小三子臨危不亂現(xiàn)場指揮,中了毒的村民很快得到了救治,沒闖下大禍,可大家還是驚嚇得不輕,一頭養(yǎng)了多年的老母豬,已經(jīng)下了幾十窩的豬崽,它已經(jīng)老得不能動了,它的肉比老牛筋還厲害,就這樣兩百斤半生的帶著肉絳蟲的肉,讓這么多人吞下了肚,我想起來渾身就哆嗦就起雞皮疙瘩。我沒有中毒,我得感謝吳寶,是他及時地阻止了我將那塊肉咽下去的。所以,我再一次原諒了吳寶,雖然他不能把劉玉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