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經(jīng)過拍電影,真難了解一個人,至少沒這么快把一個人暴露出來。
和趙剛認識有十年,見面數(shù)得過來。第一次見到趙剛是在海波的藝事后素美術(shù)館舉辦的詩人楊健畫展開幕式上,那年我剛寫詩,到哪都帶相機。沿藝事后素美術(shù)館的鐵樓梯來到二樓會客室,沙發(fā)上圍坐一圈人,有韓東、默默、何平等。海波把我介紹給大家,坐在沙發(fā)上的趙剛面目慈祥的朝我點點頭。趙剛戴副老式黑框眼鏡,穿淺湖藍抓絨拉鏈外套,米色寬松褲子,腳上一雙濁色系戶外運動鞋。
有幾次趙剛盡地主之誼,在南大附近上海路的魚羊鮮菜館,無什么要緊事,喊上南京幾個寫作的喝酒聊天。有時我盡地主之誼時也喊趙剛,他欣欣然陪吃陪喝,有時在我們的鼓動下,他仰脖閉眼,將音調(diào)到山坡,接下來,任由旁人如何鼓動,他不再唱下去。
去年九月,趙剛發(fā)來短信:幫我畫兩張素描好嗎。我說好的。不知為什么就答應(yīng)他。問他用哪,說用在電影里。問誰的電影?他說自己的。我說那更要支持。再見面時,趙剛一邊聊天一邊確定劇組人員,當說到需要美術(shù)指導時,他極其客氣的對我說:劉老師,就委屈你了。令人不能拒絕。他還用類似方法,僅一個電話,就請來威尼斯電影節(jié)影帝韓三明出演配角。
作家是寂寞的事業(yè)。作家寫作除了貓較少被看到,但趙剛不養(yǎng)寵物,因此連貓也無法看見。據(jù)趙剛說,他早晨醒來,不吃不喝不洗臉,從床上直接挪到電腦前的椅子上,不進入一點現(xiàn)實生活。作家趙剛成為導演趙剛后,一段時間內(nèi)與劇組人員朝夕相處,首要是稱謂的變化,作家朋友們向他套近乎:趙導,能否客串個出租車司機?導演趙剛摸起桌上的打火機,“啪”的點著一支香煙,讓煙霧模糊了臉龐。
告訴你們,他這電影和打火機有關(guān),電影名叫《在城市不快樂的原因分析》。為此,他用一個精致的裝葡萄酒的木箱裝上他多年收藏的各款打火機,箱子由一個女助理拎著;為此,他總是一副深沉模樣,令女助理戰(zhàn)戰(zhàn)兢兢。
導演趙剛邊抽煙邊拿著保溫杯,時而旋轉(zhuǎn)開杯蓋喝一口。他坐在監(jiān)控器前像機器修理工。他有時站起來說幾句,聲音不大,主要和男主角說。他在意男主角的表演,以至于在某種程度上忽略女主角。他說之所以挑選剛從南藝民族舞系畢業(yè)的男生擔任男一號,因男演員剛失戀,和電影里學舞蹈的男一號遭遇大抵相同。
有次趙剛發(fā)脾氣,在浦口火車站有段吻戲,女主角反復入不了戲。眼看夕陽照得鐵軌發(fā)燙快要吞噬耐心,趙剛從監(jiān)控器旁的凳子上站起,他戴黑框眼鏡,穿汗衫,和那條著名的幾十年款式顏色不變的米色休閑褲(后來聽說是購買數(shù)條同款的輪換穿),留給人們一個倔強的背影。不茍言笑不善言談的趙剛站在浦口火車站站臺邊,面向鐵軌,結(jié)結(jié)巴巴、惡狠狠的對女主角說:如果下一條再不過,你就麻煩了!究竟怎么個麻煩,誰也不知道,因此都被震懾住。趙剛又咆哮著點醒男主角:不就一下子么,把她脖子往手邊一扳,不就成了么。說著,趙剛跳下站臺,拿男主角做示范,女主角臉頰下方的咬肌微微跳動。當男主角再次擁著女主角慢慢蹲在鐵軌上時,趙剛露出笑容。
有關(guān)具體細節(jié)安排,趙剛不多做交待,劇組人員難免著急。有天拍攝時裝店的戲,打開劇本一看,有個女老板的角色。制片急忙打電話問趙剛:演女老板的人呢。“讓劉暢演”,他又在電話里對我說:“你的戲也很好”。一天下午拍男主角在頤和路追出租車的戲,根據(jù)劇組工作流程,每場戲的服裝都要提前準備好并且定妝,男主角到劇組帶來一個旅行箱,放著他看得過眼的衣服、鞋。我把男主角箱子里的衣服翻來倒去也沒找到適合這場戲的衣服,只好向劇組人員借了襯衫、褲子讓男主角換上,化妝師為男主角化好妝后,男主角照照鏡子說,果真像結(jié)了婚有小孩面目憔悴的。來到拍攝現(xiàn)場,正趕上從家中稍事休息回到劇組的趙剛。他站在馬路牙子上,從包里掏出件皺皺巴巴的土紅、土黃拼色汗衫,一條同樣皺皺巴巴深湖蘭寬松七分褲,一雙拖鞋。男主角一看蒙了。趙剛對男主角說,換上試試嘛。男主角換上后劇組的人笑個不停,說像從印度來的。男主角沮喪著臉向我哀求:救救我呀,美術(shù)指導,你可是美學擔當??!
攝影機開動,導演趙剛圍著路中心安全島慢跑做示范。傍晚的陽光透過梧桐樹葉照向頤和路建筑的圍墻、地面,樹蔭中點點金黃。趙剛抬頭挺胸,在公交車、小車、電動車之間夾著胳膊慢跑。這才想起趙剛愛好跑步、足球。當他圍著中心島慢跑時,四周的車輛在他身邊迂回前行,接著又有新的車輛加進來。男主角出現(xiàn)在鏡頭里,背景綠樹蔭蔭,土紅色調(diào)汗衫柔和又醒目,一時間時光回轉(zhuǎn),年輕時的趙剛奔跑而來。
數(shù)天后電影封鏡,男主角蹲在地上哭了,此是后話。
再說說趙剛的小說。我終于找到一本他的小說集《活在樹上的狗》。字里行間,安于現(xiàn)狀卻時常想要逃離,意欲背叛卻又屈從忍耐,戲諧調(diào)侃間充斥著揮之不去的離愁。一個人的文字是他真正的生活,如果,你在南京云南路、大方巷、上海路一帶溜達,看到一個身穿淺湖蘭抓絨上衣、米色休閑褲,腰部挺直,走路像踩在云中的男的背影,他就是趙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