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時,省報刊來約我寫一篇有關(guān)江蘇文學60年的短文,因為我自忖自己閱歷短淺,對江蘇文學知之甚少,遂竭力推薦陳遼先生及其他合適人選,誰知約稿者仍堅持讓我從編輯角度來談這一話題,無奈之下,我只好答應勉力為之。而一進入角色,我便面臨兩個不容回避的難題:江蘇文學在全國文學中的位置,及江蘇作家在江蘇文學中的位置。
近30年來,江蘇實堪稱全國文學重鎮(zhèn)之一。而就作品數(shù)量、質(zhì)量、創(chuàng)作成就、作品影響力,還有組織文學活動、培養(yǎng)文學隊伍、貢獻大小而言,艾煊無疑曾經(jīng)是江蘇文學領軍人物,尤其是在文學組織活動,培養(yǎng)文學新人方面,艾煊的貢獻則更是不容置疑的。
由于年齡和工作經(jīng)歷上的較大差異,我在1985年轉(zhuǎn)入省作協(xié)系統(tǒng)之前,與他并不熟識。除了知其名,讀過少許作品之外,我?guī)缀鯊奈磁c他個人接觸過。即使后來進了作協(xié)得知作協(xié)領導層互有歧見時,我也并無多少成見和親疏之分。但2001年九、十月間,艾煊病重時,我兩次去他家探望,他面對死亡從容淡定的言談舉動,依然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次恰巧有《揚子晚報》副刊編輯來他家約稿,他病重無力,依然敲著電腦鍵盤,寫他心愛的散文隨筆。一如他所說“不能寫東西,生不如死”。另一次是他得知自己還有人生最后三個月時光,特地從病房回家整理舊稿,此時的他,經(jīng)過手術(shù)和化療的摧殘,昔日的寬闊的面龐已見枯槁消瘦之色,頭發(fā)稀疏了許多。我知道,他剩下的日子已經(jīng)不多了,但他得知我妻子患乳腺癌處于化療之中,便將他正用的靈芝孢子丸交我?guī)c妻子服用,望著他淡定平和的病容,一時間,我竟無語凝噎。
這次探望過了幾日,他即告別人間,駕鶴西去了,我悲情難抑,便寫了一篇《憶念艾煊》,刊于《光明日報》,以表達對這位文學前輩的哀思。盡管,那時節(jié),我未讀到正在籌劃的八卷《艾煊文集》,對他及他的作品所知不多。
據(jù)我所知,在60年江蘇作家中,或與艾煊資歷相近的作家里,顯然當屬艾煊寫作最勤、作品最多、影響最大;在與艾煊作品數(shù)量、影響相近的作家中,又數(shù)艾煊參加革命最早,資歷最老。他自1940年參軍后,曾先后擔任過隨軍記者、文化教員、報刊主編、文藝處長等職。近聞,解放軍進駐上海露宿街頭的那張攝影照片,就出自時任隨軍記者艾煊之手。解放后,他本有許多從政當官的機會,即使有志于從事新聞傳媒工作,也不乏升遷良機。然而,他一輩子都無意于做官,樂于為文。更不會追權(quán)逐利,他一心所想皆是做一個文人。這與當今崇尚官位、追逐權(quán)力的社會風尚,真可謂大相徑庭。
在作協(xié)系統(tǒng)里,大家眼里、口中,見到艾煊只要喊一個“老艾”即可,從無官稱,更無弄權(quán)謀私之情狀。在我的印象里,大約是1996年的春天,我應邀參加了一次艾煊散文作品研討會。會上會下,會前會后,大家都覺得這是一次別開生面的奇特的會議。奇就奇在,當國內(nèi)許多利用公款召開的大大小小作家作品研討會大行其道之時,艾煊竟然親自寫了一篇《預請柬》公然宣布會議的宗旨:“會上會后,既無名酒盛宴,也無洋煙水果糕點,更無拎包紅包。清茶一杯,誠話一簍。中午則向諸君子呈奉快餐一盒?!痹诋斀窦t包評論會盛行之時,艾煊自費出版自籌討論會經(jīng)費和他的《預請柬》,誠然活脫脫畫出了一介清白書生和文人作家的真切形象。既可愛可敬,又近于愚訥。
艾煊離開我們已經(jīng)八年了,如今我平攤開艾煊的八卷文集,長久地端詳封面上他的八幅照片,忽而悟到,除了第一卷上呈現(xiàn)他當年戎馬軍旅、隨軍記者的英姿畫像之外,其余七卷文集呈現(xiàn)于我們面前的照片皆是一派書生模樣,文人本色:或在讀書,或作沉思,或安詳如僧,或平靜似水,全無半點官場人物的氣派。也許,正像艾煊的多年老友宋詞先生所說:艾煊本是一個“一生只愿做文人”的書生。即使偶爾做個文化官,卻也“是官卻不像官,因為他不愿做官”。
記得上世紀末,我曾因編輯部內(nèi)部紛爭,在省作協(xié)一次擴大的理事會上發(fā)言申訴,從而引起一場涉及作協(xié)內(nèi)部矛盾的軒然大波,會上有不少人激烈指責主持會議的艾煊不嚴厲制止我的發(fā)言。如果艾煊是一位官場老手,他本可從容應對,甚至把會議引向有利于己的方向,可是,為人坦誠、拙于心機的艾煊卻仿佛理虧似地急于辯解道:“我又不知道徐兆淮要說些什么,怎么能怪我呢?……”顯而易見,艾煊本就是一個既不會搞陰謀,也不會搞陽謀的文人。當然,更不是拉幫結(jié)派、陷害他人的小人,或許正如他自己所言,即使在階級斗爭如火如荼的時候,他也是不會相信“與人斗,其樂無窮”這句名言的。
作為文學期刊的老編輯,我曾接觸過許多作家:或文品勝于人品,或人品勝于文品,而文品與人品俱佳者少矣。這也并不奇怪,古人早就說過:人非圣賢,孰能無過?金無足赤,人無完人。
如前所說,艾煊本是一生只愿做文人的一介書生和作家。但中國近60年來,文人挨批受整已屬尋常之事。于是,運動風暴一來,往往便是對檢驗人品高下的顯示劑。艾煊在五七年因“探求者”冤案牽連被冤屈地定為“精神領袖”,遭到無休無止的輪翻批斗,旋即又被流放到太湖西山孤島之上,從事繁重體力勞動,長達數(shù)年之久。不久妻子離他而去,再后來女兒又進了瘋?cè)嗽?。論說起來,這精神上的打擊與壓力不可謂不大,對此就連同輩作家鳳章也說過:“‘探求者’一案受牽連最冤的要算艾煊?!彼坪鯊墓糯娜嗽赓H流放中悟到了什么,他一邊從事體力勞動,一邊仍然堅持寫作。他從不喊冤叫屈,也不諉過于人,即使二三年后有人為之甄別平反,他也不為所動,依然沉潛隱身在西山的茶樹桔林里,就像古代的文人隱士一般。待到他平反復出之后,他便出版了眾口稱贊的散文集《碧螺春汛》。
如果說,圍繞“探求者”一案,艾煊的遭遇及《碧螺春汛》的寫作,表現(xiàn)了艾煊坦蕩、淡定的人品,儒雅耿介的性格,那么,長篇小說《大江風雷》長達十年的漫長創(chuàng)作及出版歷程,則展現(xiàn)了艾煊過人的文學才華及對文學的摯愛、堅守的文品。
我以為,正是《碧螺春汛》、《大江風雷》所展示出的人品與文品,才使得艾煊獲得了“艾江南”的美譽(海笑語)。進而鑄造形成了他獨特的藝術(shù)風貌:將小說與散文創(chuàng)作相互融匯,相得益彰。難怪陸文夫也稱,“艾煊是善于譜寫交響樂的作家”。
據(jù)我所知,因“探求者”一案受到牽連遭到沉重打擊的艾煊,很少沉湎于對往日磨難的回憶,卻不乏對極左思潮的深沉反思。翻閱八卷文集,似乎唯見《夢魘》一文敘述過當年的情景。其中曾敘及從《紅纓槍》到《大江風雷》的漫長的創(chuàng)作、出版歷程。此書起筆于1954年,完稿于1957年春天。其間艾煊懷著對文學的摯愛,曾一度放棄工資,躲到蘇州修改《紅纓槍》。那年夏天,正在緊鑼密鼓批判艾煊之時,全國唯一一本刊發(fā)長篇的《收獲》雜志負責人章靳以和魏金枝聯(lián)名寫信給艾煊表示要發(fā)表《紅櫻槍》修改稿,并征得了時任江蘇宣傳部部長和文教書記的同意??墒菗磹畚膶W的艾煊生怕小說受自己不良處境所牽連,依舊拒絕發(fā)表此作。以至這部奠定艾煊在江蘇文學60年中地位的長篇小說,一直延至1965年才得以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梢姡訉ξ膶W的摯愛、執(zhí)著之精神是多么深沉博大,亦顯出艾煊正直耿介近乎固執(zhí)的個性風采。
1984年之前,作為一個年齡相差17年的文學后輩,我對艾煊其人其文所知甚少,更無緣及早認識他。1965年《大江風雷》出版之時,我剛調(diào)進北京文學所從事當代文學研究工作不久,未見其人卻有幸讀到了他的這部長篇。那時,我已讀過國內(nèi)描寫戰(zhàn)爭題材的長篇小說《保衛(wèi)延安》、《紅日》,盡管如此,閱讀《大江風雷》時,我依舊能感受到作品汪洋恣肆的氣勢,精細生動的筆觸,在描繪抗戰(zhàn)時期江淮地區(qū)紛紜復雜的生活方面,比之《保衛(wèi)延安》、《紅日》來,均有自己獨到的創(chuàng)造性、開拓性,并充分顯現(xiàn)出艾煊力圖將豪放與婉約融為一體的藝術(shù)風貌。當時閱讀之后,我即寫了一些讀書札記,準備作為當年重點作品予以推薦??上У氖牵?965年底“文革”風暴前夕,文藝批判之聲日隆,這部力作并未得到及時的反響。然而,幸運的是,艾煊的這部在國內(nèi)被埋沒的力作,終于在大洋彼岸——美國哈佛大學的學者那里受到應有的回應,被作為重點作品予以推薦和評論。艾煊的多年心血和文學才華這才在國內(nèi)得到認可。雖然這是遲到的反饋。
作為文學編輯,我清楚記得,1984年省作協(xié)由省文聯(lián)分離出來之際,適逢《鐘山》在辦刊思想與省出版社領導發(fā)生分歧,正感到無法繼續(xù)生存發(fā)展下去,是艾煊和海笑主持的省作協(xié)接納了《鐘山》,遂使刊物此后獲得了良好的發(fā)展機遇與空間。我也由出版社隨同刊物一同劃歸了省作協(xié)編制。
作為文學后輩,我敬重艾煊的文品與人品;作為讀者,我喜歡閱讀艾煊的那些優(yōu)美雋永的散文和氣勢恢弘的長篇小說;作為編輯,我更折服艾煊為組建江蘇文學隊伍,培養(yǎng)文學新人,繁榮文學創(chuàng)作,所作出的杰出貢獻。如今文學界很羨慕、認可江蘇文學的燦爛前景,人稱文學重鎮(zhèn)在江蘇。而為構(gòu)建這一文學重鎮(zhèn)作出突出貢獻的第一人,我以為正是離我們而去已經(jīng)八年的艾煊?;仡櫧?0年江蘇的文學創(chuàng)作歷程,我們尤其應該記住這位文學先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