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春天我第一次來到汪老的家鄉(xiāng)高郵,近距離接觸汪老筆下美麗得如夢如幻的街巷、景色,品嘗汪老筆下的種種美食。一切都像在夢中,一切又都在圓夢。
參觀汪曾祺紀念館時,突然發(fā)現(xiàn)我和張欣與汪老的合影:在海南三亞的海灘上,我和張欣一人一邊挽了汪老的胳膊,都笑盈盈的,身后是椰林、大海與藍天??粗@張照片,封存的記憶打開了:1993年初,安徽作家潘軍下海經(jīng)商,擔任了海南南星公司總經(jīng)理,他聯(lián)合了全國五家文學刊物在海南共同舉辦第一屆“南星筆會”,邀請了當年最具實力的一批中青年作家參加,記得有劉恒、韓少功、王朔、蘇童、格非、方方、余華、范小青、葉兆言等,唯一邀請的老作家就是汪曾祺。筆會上,年輕人爭相與心中的偶像汪老合影。按潘軍當時的想法,“南星筆會”要一年一屆地辦下去,可惜沒多久國內(nèi)經(jīng)濟緊縮,海南蕭條,他又登了岸,重操舊業(yè),爬格子去了。
這張照片的下方寫著:汪曾祺與文學女青年合影。我和張欣都不是什么有名的公眾人物,張欣是廣州的實力女作家,我當時是《鐘山》的一名小編輯,沒有人認識我倆?!?/p>
2010年5月,我參加汪曾祺誕辰90周年紀念活動又一次來到高郵,與汪老的多次交往再次浮現(xiàn)眼前。1994年,《鐘山》與德國歌德學院北京分院在南京聯(lián)合召開“中國城市文學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大會邀請了汪老出席。汪老在會上對中國的城市文學發(fā)表了許多高見,他認為中國城市文學還處在萌芽階段,但也有傳承,這傳承有好有壞,如明清市民小說及一些狎邪小說。他認為茅盾的《子夜》不能代表城市小說,而穆時英的《上海狐步舞》才算。他還認為城市文學必然帶來文體的變化,他的《星期天》就與自己的其它小說語言風格不太一樣。他獨特的思考與詼諧的語言,受到與會者的熱烈歡迎。酒席前,他興致甚高,潑墨揮毫,寥寥數(shù)筆,一叢蘭花盎然怒放,活活潑潑,他在畫的左下角題了詞:“吳帶當風,為小紅正”。這是他那天畫的第一張畫,在眾多圍觀者的喝彩聲中,他贈與了我。索畫的人很多,汪老概不推辭,一一滿足。畫了四五張后,他又為我畫了一張“蘭菊圖”,幾枝春蘭,兩株秋菊,全都燦爛開放著。在花下他題了屈原《九歌.禮魂》中的句子:“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边@兩張畫我一直珍貴地收藏著,只有同好的朋友來訪,我才拿出來共賞。
今年春天,我再次來到高郵采風,又品嘗到汪老在《故鄉(xiāng)的食物》里描述的種種美食。不禁回憶起曾有幸吃過汪老親自下廚做的菜。記不得是94年還是95年,我和當時同是《鐘山》編輯的王干一起去北京組稿,到京已是中午,王干提議去汪老家蹭飯吃。汪老是美食家和美食大廚的名聲蜚聲國內(nèi)外,我早就很好奇。記得87年在《鐘山》的海南筆會上,一次吃飯,我無意識地將筷子挾向了一條魚薄薄的唇部,作家高行健看到后對我說:“你吃飯的段位很高,汪曾祺九段,你可以是八段?!蔽夷母遗c汪老相比?現(xiàn)在有機會見識汪老的烹飪手藝,于是厚厚臉皮就去了。汪老那時住在蒲黃榆,屋子很逼仄,一家人生活在狹小的空間里,不過中午只有汪老與施師母在家。汪老見我們來了忙出去買菜,已是中午也沒啥菜賣了,汪老炒了個蔬菜,用家里的存貨做了一道蝦米火腿腸漲雞蛋?;鹜饶c切成絲,蝦米剁成丁,與雞蛋打在一起,在鐵鍋里倒上油,小火倒入雞蛋,蓋上鍋蓋慢慢煎,不要翻動,等雞蛋餅漲高了起來,翻個個,兩面金黃了就出鍋了,外脆內(nèi)嫩,很香很好吃。汪老告訴我們這是高郵家鄉(xiāng)菜。
“記得汪老筆下的大淖嗎?”高郵宣傳部女部長領(lǐng)我們來到一片水面前。當然記得。在汪老的筆下,高郵的大淖是何等美麗:“淖,是一片大水。說是湖泊,似還不夠,比一個池塘可要大得多,春夏水盛時,是頗為浩淼的。這是兩條水道的河源。淖中央有一條狹長的沙洲。沙洲上長滿茅草和蘆荻。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夏天,茅草、蘆荻都吐出雪白的絲穗,在微風中不住地點頭。秋天,全都枯黃了,就被人割去,加到自己的屋頂上去了。冬天,下雪,這里總比別處先白。化雪的時候,也比別處化得慢。河水解凍了,發(fā)綠了,沙洲上的殘雪還亮晶晶地堆積著?!保ā洞竽准o事》)眼前的大淖沒有了沙洲、沒有了茅草和蘆荻,有了雪白的漢白玉砌成的欄桿,有清澈寬闊的水面,在春風下蕩起的層層漣漪;有桃紅柳綠的河道林和大小不一的綠化灌木叢和鮮花圃,還有的就是大淖旁一戶戶過著小康日子的普通百姓家。
女部長告訴我們,以前外地客人,都要求去看看汪老筆下的大淖,可不敢?guī)麄內(nèi)?,因為幾十年的變遷,大淖完全變了樣,垃圾填滿了河道,只剩下了細細的小溝……
我知道,八十年代初汪老曾回家鄉(xiāng)探親,他躑躅在“龍須溝”一般的大淖邊,望著因附近造紙廠排污而變成鐵銹顏色的河水,悵悵然,很久沒有開口。
在緊挨著大淖的一戶人家門口,我們問一位老太太:“這是你家嗎?”“是啊?!薄碍h(huán)境這么漂亮,你們喜歡嗎?”老太太笑瞇了眼,連聲說:“喜歡,喜歡!”二樓的窗戶打開了,一對老夫婦俯身在窗口也都笑瞇瞇地看著我們,都是發(fā)自肺腑的喜悅。
如果汪老來寫現(xiàn)在時的家鄉(xiāng),又會有如何的描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