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輝：創(chuàng)作談——“莫須有”的藝術(shù)空間

　　“莫須有”的出典盡人皆知，是說岳飛的罪名“也許有”，說你有你就有，沒有也有。作家在自己的專業(yè)領(lǐng)域，擁有構(gòu)思和驅(qū)使的權(quán)力，他有時也應(yīng)該讓“莫須有”變?yōu)椤氨仨氂小?。就小說而言，作家需要藝術(shù)空間，因為人物要活動，心理要鋪陳，作家的身手也要在這個空間里閃展騰挪。我們都見過街頭賣藝的兄弟，他雙手作拱，大聲吆喝：“沒錢的捧個人場，有錢的捧個錢場”，咣咣咣咣一通鑼鼓，其實一是請觀眾來，二是讓觀眾退，因為他需要個打把勢的空地。連天橋的賣藝人都明白這個理兒。 

　　納博科夫有許多偉大的作品，我不說《洛麗塔》和《微暗的火》。他是真正的大師，一部不那么紅火的小說《黑暗中的笑聲》也足可以證明。小說講述了三十年代的柏林，一個心懷明星夢想的電影院女引座員（瑪戈），誘惑了一個有著高雅品位的中產(chǎn)階級已婚男子（歐比納斯），然后勾結(jié)她的舊情人一步步欺騙、控制男子。男子后來失明，被愚弄后報復(fù)，卻因為眼瞎，最終死于自己槍下。 

　　這故事夠俗吧？簡直俗不可耐，一毛錢買八個。但作家可以點石成金。類似的故事反復(fù)發(fā)生在古今中外，它俗，但是它有典型性。納博科夫沒有放過這個俗故事，他戲仿描摹了金錢和野心驅(qū)動的生活。沒有技能和底氣，他不會去寫，也寫不好，弄不好要落到地攤文學(xué)里去。最令人驚嘆的是小說開始后不久，第三章，《平靜中的不安》，描寫了瑪戈來歐比納斯家幽會。這個精明而又野心勃勃的姑娘通過一系列欲迎還羞的撩撥，得到了歐比納斯的邀請。她說“也許我會吻你”，卻故意晚到了二十分鐘。這二十分鐘很重要，因為歐比納斯費盡心思才把妻子女兒和女傭打發(fā)出門，時間有限卻又被縮短，被繃緊了，張力于是形成。等待中的焦灼可想而知?，敻杲K于來了，她穿著紅色短袖衫，青春逼人。她為什么穿紅衣？黑色不誘惑嗎？白色薄紗不更撩人么？可是作家指令她穿上了紅色。這很重要，很關(guān)鍵。這件紅衣，是作家的權(quán)力。 

　　先是參觀豪宅。瑪戈說：“你住得挺闊氣”“瞧這地毯！”“這是你女兒的房間嗎？”此后是各種誘惑，一個想睡，另一個似乎不肯，但她卻主動跑到了臥室，還啪地彈了一下吊帶襪。對一個中年男人來說，這很要命。歐比納斯頂不住了，眼看就要入港，可瑪戈還要繼續(xù)撩，身為一個底層的姑娘，她大概深知輕易送出的拿不到好回報。她蹦起來咯咯笑著跑向過道，使勁帶上了門，而且從外面把門鎖上了。歐比納斯喊她開門，罵她小妖精，可他只聽見一串遠(yuǎn)去的腳步聲。 

　　歐比納斯被鎖在臥室里了。這個欲火焚身的男人除了拍門，無計可施。房子很大，房間眾多，瑪戈只是跑出了臥室，未見得跑出了家門。正焦急間，大門的門鎖響了，有人進門，是保羅，歐比納斯的小舅子進來了。他聽到了姐夫在拍臥室的門，他詫異地把門打開，偷情的姐夫和小舅子四目相對——尷尬的一幕被作家弄出來了。 

　　更妙的還在后面。是的，紅上衣。穿紅衣的瑪戈去向不明?；艁y中歐比納斯說，他剛才發(fā)覺家里來了賊，他追到臥室，卻一不小心被賊鎖在里面了。他當(dāng)然是在撒謊，但這幾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釋。他阻止保羅報警，卻不得不隨著保羅巡查各個房間。沒有異樣，但查到書房時歐比納斯大驚，他看見沙發(fā)后面的地上有一抹紅色！紅衣的顏色。紅衣的一部分?，敻甑牟厣硖帯，敻瓿霾蝗チ?！ 

　　歐比納斯強壓驚恐，故作鎮(zhèn)定。不久他妻子女兒回來了。日常描寫，家庭生活。歐比納斯心猿意馬，如臥針氈。誰知道“小妖精”瑪戈會做出什么？她會重新回到臥室，對著床上夫妻來一段調(diào)笑嗎？誰能預(yù)料情節(jié)將如何發(fā)展？怎么收場？ 

　　這一段筆墨驚心動魄，跌宕起伏?，敻隂]有被抓住，但讀者被抓住了；瑪戈藏起來了，但歐比納斯內(nèi)心的天人交戰(zhàn)被極充分地暴露呈現(xiàn)了。納博科夫卓越的才華也得到了充分的施展，他創(chuàng)設(shè)了施展的空間。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這一章還沒有完，整部小說才剛剛開始。歐比納斯從床上起來，對妻子說他還要去書房看會兒書。他懷著“噩夢般的驚恐”走到書房——小說沒有說他拿了大門鑰匙，但我相信此時他的目的就是立即把瑪戈放出去——他進入書房，淡淡的燈光下，他看清了，那一抹紅色原來是他幾天前剛買回來的沙發(fā)靠墊。紅色的。 

　　“一抹”原來是一塊，有形狀，正方形。紅色。作家創(chuàng)造了一個驚悚，耍夠了，才微笑著把它戳破。他用一個道具，創(chuàng)設(shè)了一個巨大的藝術(shù)空間。這個空間“莫須有”，沒有能力你就沒有，但大師可以“無中生有”。這個章節(jié)，足以令《黑暗中的笑聲》成為杰作。如果說巨量的素材是一塊趴在地上的大氈子，這個柔軟的紅靠墊就如一根擎天柱，它撐起來了，巨大的蒙古包出現(xiàn)了。 

　　小說的奧秘迷人而豐饒，它們常常深藏不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