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散文集) 賈夢瑋著
憂郁的南京城總是深不可測。那么長的城墻,那么多的作家,比如租住于明城墻邊多年的畢飛宇,為明城墻寫了篇《是誰在深夜說話》。我以為,這篇令人驚艷的小說,寫的就是賈夢瑋,那個游走在南京大街小巷,逡巡于民國公館的穿民國長衫的賈夢瑋。
說賈夢瑋的“民國長衫”,其實是我對他多年執(zhí)著于探究民國的主觀印象。從《往日庭院》,再到這本《南都》,賈夢瑋的視線從未離開過這座注定收容他的古城。古城南京似乎在等著這個傳奇青年。一個沒有上過高中的農村少年,通過自學,考取了南京大學研究生。梧桐樹影婆娑,秦淮河水靜默,它們見證了什么,又收藏了什么?他已歷經生活滄桑的目光一旦與古城相遇,其厚重,其斑駁,已不會離開他的視線。
被母親的詩歌懲罰長大的他從未說過他的野心他的渴求,但窮苦又有擔當的他是如此地熱愛讀書,少年時就著煤油燈讀書的習慣,所有的書都是做苦力的錢換來的??邕M南京城門后,還是閱讀。上班下班,總是在地鐵上來回兩個小時雷打不動專注閱讀。閱讀古書中的南京,閱讀藏匿在民國史中的南京。從他的教室可以眺望到那座聞名于南都的南京大學北大樓。這座建于1917年的塔樓體竟是明城墻砌就的。由土成磚,由磚成墻,由墻成樓。在歷史的明暗之間,一道光的縫隙,成了一道驚心的閃電,照亮了他走向南都的秘密通道。
他從賽珍珠故居出發(fā),再到拉貝故居。從張愛玲的祖宅出發(fā),串起了一部中國近現代史。男人與女人,老屋與老樹,賈夢瑋的每一次挖掘,都那么堅決而孤獨。如同文德橋上的半個月亮,另外的半個月亮已被他夜讀的身影所遮蔽。六朝古都,就是六層考古文化層。六層,甚至更多疊壓、打破及平行的文化層面都糾纏在賈夢瑋的視線里。這樣的相遇是如此心碎又如此迷人。
——這個深夜里說話的人,深夜里閱讀的人,深夜里表達熱愛的人,把這座城的氣質歸結于兩個字:南都。南都是遺棄在京都之外的古都,是帶有偏旁的古都,是被記憶努力浸潤又被遺忘無情侵蝕的古都。其隱忍的氣質是從古中國文人的氣質。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南都的本性總是這樣,就像那座大報恩寺,眾物毀滅,舍利卻一粒未丟。
“……那些溫馨和美好,張揚和放肆、落寞和苦索、無奈和參悟,此時此刻,都與河水一道,潺潺而來,忿而不怒,哀而不傷。在舊日舊事中撿拾淘洗的歷史,不僅有著滄桑的面容,更有清晰的年輪、流淌的血脈。”
這是李舫的判斷。那些撿拾,那些淘洗,都是賈夢瑋的自覺。姚鼎的南都。陳立夫、陳果夫的南都。陳布雷的南都。無楓堂中徐悲鴻和蔣碧薇的南都,以及宋美齡的南都,在賈夢瑋的筆下,是那樣的清晰,又是那樣的絕望。因為《南都》這本書,再現在我們已被所謂的現代性污染了的眼中的,不是那堵黑夜里沉默的城墻,而是雨季里“龍吐水”的城墻,那墻吐出來的“龍水”,洗滌了多少舌頭,又沖過了多少牙齒,既驚險,又驚喜。那些如柵欄般的梧桐,原來又叫鳳凰木。那個叫賈夢瑋的好編輯,原來是一個民國書生。
其實,無論他得到過多少表揚,牽掛此岸又牽掛彼岸的賈夢瑋依舊會不動聲色地閱讀著,書寫著,他的身上有著和南都一脈相承的隱忍。他是站在斑駁之城上的書生,更是南都的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