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度寫作及其文本意義(代序)
蔡永祥
我們談文學,討論一部作品的好與不足,通常是以有難度的寫作為標尺。我寫《茅以升評傳》這部書的過程,算是一種修煉,一次別樣的挑戰(zhàn),姑且稱之為一次有難度的寫作。
難度寫作,可以稱之為是一種包裹在思辯哲學范圍內(nèi)的寫作形式,有它面對世界獨特的認知與言說方式,它可能不會被另外的表達方式或載體的變化而輕易改變。
這幾年,我比較喜歡智利作家羅貝托·波拉尼奧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2666》,該書將愛情、兇殺、戰(zhàn)爭、文學研究、懸疑等諸多元素自然地糅進一個統(tǒng)一文體,把一個時代的各種精神困境、不同類型的欲望、人性的復雜性綜合在作品里面,其創(chuàng)作藝術既是對20世紀下半葉各類小說技巧的高度概括,又有作者獨具匠心的營造力量??梢哉f,這是有難度的、復雜的作品,全景式展現(xiàn)了作品的思想深度和社會廣度。
回到《茅以升評傳》這一文本的創(chuàng)作,其寫作的難度,集中表現(xiàn)在幾個方面。
首先是工程專業(yè)術語多。在作品中,如何將這些術語運用文學的語言呈現(xiàn)出來,還要說到點子上,如何把枯燥無味、平面化的技術詞匯轉(zhuǎn)化成文學的表達,需要去重新建構(gòu),這是將兩個不同門類的事物進行整合轉(zhuǎn)型,確實有些難度。
再難的轉(zhuǎn)型都能夠?qū)ふ业揭粋€切入點。比如在拋開技術層面,讓技術詞匯回到詞匯的本身,回到語言的現(xiàn)場,讓語言把人物和事件有機地穿插到一起進行創(chuàng)作,這就能解決這個難度。
其次是茅以升的青少年時代,距今時間較長,有些人和事,漫漶不清,如何厘清歷史真相,還原當時的情景,也需要做許多功課。
還有就是紀念、寫作茅以升的作品比較多,但大多數(shù)都比較單薄,有的大話套話比較多,文本的秩序混亂。各人的寫作經(jīng)驗不同,如何在這些已有的作品中取舍、剪裁,從而得到我所需要的東西,我需要用一個新的秩序來寫,還要尊重前人的創(chuàng)作,這并不是件易事。
事物的真相,其實就隱藏在那個你說不出來、表達困難的地方,你把那個表達困難、說不出來的地方說出來了,那你在這個人世間的道行、眼界和本事就長了一層。那么,讓書寫與建筑學有關的事回到語言文本中來,這個話題有點廣闊。中國的建筑和中國的語言一樣,都有一個龐大的體系,特別是中國古代建筑有著嚴格的等級制度,即使是道路和橋梁,也有管道和普通道路之分,其背后有著中國特有的文化內(nèi)涵。茅以升對橋梁建筑的理解同樣是有文化內(nèi)涵的,他重塑了建筑事業(yè)的文化審美。
作為一部評傳,如何在這部作品中,力求做到“辭達”?這就需要把他者的文章都讀懂、讀透,從而提煉出有價值的經(jīng)典事例、有價值的靈魂標題,而不是簡單拼湊、簡捷拼裝,同時又不能面面俱到,瑣碎不堪。這就需要有高的站位,需要厘清邏輯順序,還需要在形式上注意美學形態(tài),從而在主題上開掘思想深度,站在傳主所處的時代,宏觀地把握傳主的思想、行為、情感,以一個個鮮活的事例和一個個生動的細節(jié)來展現(xiàn)他的一生。
那么,《茅以升評傳》到底要表達什么?其現(xiàn)實意義何在?
茅以升忠誠愛國的情懷,在當下顯得尤為重要。
茅以升對家國的情懷是發(fā)自肺腑、至誠至善的,沒有一點矯揉造作;茅以升中國橋梁事業(yè)的執(zhí)著追求是徹底的、不折不扣的、不講條件的,無論是事業(yè)成功還是身處逆境,都不移易、不動搖;茅以升的愛國主義精神是一貫的,自始至終的,經(jīng)歷了近一個世紀的考驗,且老而彌篤,久而彌堅。
愛國主義是中華民族的民族心、民族魂,是中華民族幾千年來的精神支柱,是實現(xiàn)國家富強的強大動力,是個人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力量源泉。我們國家的橋梁建設,曾聞名于世界,但在工業(yè)革命后,已經(jīng)遠遠落后于西方發(fā)達國家,是茅以升這代人重新書寫了橋梁建設的新篇章。以前中國的建橋技術靠西方支持,現(xiàn)在卻反過來了,我國的建設水平節(jié)節(jié)攀升,早已走向了世界。這部作品在呈現(xiàn)茅以升愛國主義情懷方面,可謂不遺余力,目的就是要用愛國主義來激勵一代代中國人前赴后繼,艱苦奮斗,早日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
上下五千年,中國的建筑可以稱得上是千年的“藝術”,我們每個人的生活都在中國建筑自然的發(fā)展和演變當中,只是許多人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茅以升對中國橋梁事業(yè)的貢獻,是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
1933年至1937年,茅以升主持修建錢塘江大橋,他采用“射水法”、“沉箱法”、“浮遠法”等,解決了建橋中的一個個技術難題。從此,茅以升的足跡遍布大江南北,他的名字和新建的大橋一起留在祖國各地。錢塘江大橋既是我國橋梁建筑史上的一座里程碑,又是我國橋梁工程師的搖籃。茅以升把工地辦成學校,吸收大批土木工程專業(yè)的學生參加工程實踐,為國家培養(yǎng)了一批橋梁工程人才。我國一些重要橋梁工程,如武漢長江大橋、南京長江大橋的一些負責人都曾經(jīng)歷過錢塘江大橋建設的鍛煉。作品中,對茅以升的大膽創(chuàng)新和克服困難的故事,有許多展現(xiàn),就是用茅以升敢為人先的科技創(chuàng)新精神和排除一切艱難險阻的奮斗精神,來激勵人們不斷前行。
一座橋,就是大地上最美的山水景觀。茅以升對中國教育和科普事業(yè)的貢獻,如同一幅道法自然的山水畫,影響深遠。
茅以升從美國歸來后,在教育界服務20余年,擔任過5所學校的教授、兩所大學的校長、兩個學院的院長。他提出,工科教學要理論聯(lián)系實踐,“先習后學,邊習邊學”,科研、教學和生產(chǎn)相結(jié)合。在教學方法上,他把中國古代的“教學相長”和西方教學思想的精華有機結(jié)合,靈活運用,深得學生好評。他積極倡導科普教育,把科普看作中國通向現(xiàn)代化的橋梁,主張科研和科普相應發(fā)展,他寫了大量科學性強、文字生動的科普文章,是國內(nèi)外知名的科普作家;他特別關心青少年的成長,不辭辛苦,嘔心瀝血,引導青少年愛科學、學科學、用科學,獻身于祖國的科學事業(yè)。青少年是中國的未來,所以,茅以升的貢獻,影響深遠。
橋是路,是渡,渡每個人從家出發(fā),再從家的對岸回到家。茅以升本人就是一座永恒的“橋”,這橋連結(jié)著對家鄉(xiāng)的深情厚意,對鎮(zhèn)江來說,尤為珍貴。
鎮(zhèn)江,是一座有著3000多年歷史的文化古城,鎮(zhèn)江從古至今人文薈萃、名人輩出。近現(xiàn)代以來,以茅以升為代表的科學家、專家更是不勝枚舉。茅以升一生盡管只有五次回到故鄉(xiāng),但他以自己是鎮(zhèn)江人為榮,一口鄉(xiāng)音,終生不改。家鄉(xiāng)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找到他,他都會一口應允。鎮(zhèn)江人民也一直以茅以升為榮,他們以各種各樣的方式紀念這位杰出的橋梁專家。在茅以升逝世后就設立了“茅以升家鄉(xiāng)土木工程獎”和“茅以升家鄉(xiāng)教育獎”,這兩個獎項截至2020年11月28日已交替評選了28屆。
當下的鎮(zhèn)江,需要大力宣傳從家鄉(xiāng)走出去的鄉(xiāng)賢,用他們的精神來引領,用他們的事跡來激勵?!睹┮陨u傳》以文學的方式,全面細致地刻畫了茅以升光輝燦爛的一生,深入解讀和詮釋了茅以升的精神實質(zhì),這對于推動鎮(zhèn)江快馬加鞭跑起來,當有助力作用。
對于文學,歷來是孤獨的事業(yè),但它能為人類的精神世界提供可以棲息的家園。堅持難度寫作,就是要不斷地挑戰(zhàn)自己,始終保持精神的純度,始終保持積極向上的寫作趨勢,不媚俗,不放棄,力圖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翅膀是用來翱翔的,作家腳踏大地,仰望頭頂上的天空,他要孤獨地越過城市的喧囂,還要決絕地穿過狂歡的人群,并要在一種自覺的精神放逐中堅守,方能抵達他所理想的地方,那是朝霞的遠方,一顆嶄新的太陽,正將噴薄而出。
彰顯鄉(xiāng)賢勵后人
王振羽
茅以升是著名的橋梁專家,是影響巨大經(jīng)歷豐富的大科學家。著名作家蔡永祥人在鎮(zhèn)江,有天時地利之便來了解、觀察、思考茅以升這位出生于鎮(zhèn)江丹徒的一代人杰,更以多年的人生體驗、深刻的生活洞察、體貼的人性理解走近茅以升的科學生涯、建橋?qū)嵺`、情感生活、家族往事。
明代有茅坤、茅元儀祖孫,彪炳史冊,是因為精心文墨,分別以《唐宋八大家文鈔》《武備志》而享譽士林。茅以升也被毛澤東稱作“不僅是科學家,還是個文學家”,他的《中國橋梁史》《中國的古橋與新橋》,都是精彩好讀而非正襟危坐的生硬文字,據(jù)說,茅以升先生能夠背誦《京都賦》。丹徒以茅以升為代表的茅氏家族,多學工科,成績斐然,門第鼎盛,令人炫目。茅以升侄子茅于軾迄今仍久活躍,頗具影響。蔡永祥先生解剖這一家族的文脈傳承家風不輟,濃墨重彩地展示茅以升在設計建造、炸毀、修復錢塘江大橋的曲曲折折,熱情謳歌危難歲月一代科學家與祖國同呼吸共命運的報國情懷,更有茅以升參與修建武漢長江大橋、人民大會堂在新中國的傾心付出卓越貢獻。
蔡永祥也理解體貼地道及茅以升在特殊年代的感情生活,他在發(fā)妻戴傳蕙與外室權桂云之間的糾葛彷徨、痛苦焦灼以及因此而與子女之間的親情掙扎、心底波瀾,從而活生生立體豐富地展示出一代學界泰斗的斑斕人生生活多面。
蔡永祥有多年軍旅經(jīng)歷,又在政府機關侵淫經(jīng)年,但激情不減,赤誠肝膽,他筆下的茅以升,筆端感情濃烈,觀察客觀自然,不同于或茅以升親屬或茅于軾回憶等文字的束縛與拘謹,是令人耳目一新感人肺腑的難得一見的非虛構(gòu)文本。
從故鄉(xiāng)到故鄉(xiāng)
——讀蔡永祥《茅以升評傳》
錢俊梅
無論是我們的生命,還是我們的藝術,都會有一個母體存在著。母體是一根針、一根線,把我們與這個世界細致地、以藝術的形式縫合在起來,讓我們?nèi)檫@個世界拼盡身上的最后一絲力,成全這個世界,完成母體賦予的使命。是母親的一雙巧手穿針引線,讓我們存于世的價值日臻完美起來,方為人。
弗洛伊德研究人的“潛意識的起源”問題,其實是與人最早的“童年意識”有關,童年可以影響一個人的一生,我們每個人都是背著“童年”行走。
在蔡永祥的第八本書《茅以升評傳》面世的時候,我想為這本書再寫點什么,盡管在他的前幾本書我曾寫過《大醫(yī)許祥生》等書的萬字長評,但這本新書甫一問世,內(nèi)心感慨良多。這些年他一直寫人物傳,并在人物寫作上有所建樹,他寫的都是見過面的人物,唯茅以升這個偉大的橋梁專家他無緣相見,只通過前人的文字來重新梳理也一本評傳,也的確難為他了。
蔡永祥筆下的《茅以升評傳》中第23頁有句話:“3歲看大,7歲看老。”茅以升的父母對他早期的教育很用心,尤其他的母親韓石渠的言傳身教,影響了他的一生。茅以升小的時候看到有人從欄桿斷裂的橋上落水,便從小立志長大了學造橋。連父母都不曾想到這個孩子日后會成為橋梁界泰斗。造橋成為茅以升一生的信仰。
就是這句古話,拉開了一代橋梁大師茅以升整個人生的序幕。
不同的時期,曾有過不同的人寫茅以升的故事,包括他的至親們。每個作者所站的角度不同,成文的內(nèi)容各不相同,漏筆在所難免。寫評傳要貼著現(xiàn)實中的人物行走,句句需要切中要害。越是熟悉的人物,越難寫,很難做到精準,這有很大的難度,也有挑戰(zhàn)性,寫作者就是這樣在難度中開筆的。該書以廣視角紀實的筆法寫出茅以升的一生,其間穿插進不同時代中的重大社會歷史事件,有了宏觀與微觀的相互關照,根據(jù)不同版本的史料中搜集整理出茅以升生活軌跡,一點點還原出一代橋梁專家茅以升的生平。
評論一個人或一篇文章立意的優(yōu)缺點,見地不同,主張不一,一步不慎就容易落入窠臼中,或者會同質(zhì)化。寫名人評傳,隨意不得,神話不得,人物身上的本來的缺點很容易被有機屏蔽掉,就無法做到尊重真正的歷史。我們讀到作者筆下的茅以升也是有瑕疵的,在造錢塘江大橋的時候,技術上難以克服,導致施工現(xiàn)場發(fā)生安全事故,60余人遇難殉職;因工作原因瞞著結(jié)發(fā)妻子在外面有了外室權桂云和孩子,最終導致長子的無法理解,結(jié)發(fā)妻子戴傳蕙的嘆息。十個指頭伸出來還有長短,是人總會有缺點,茅以升的缺點,并不能掩蓋他的才華和取得的巨大成就。
人類共同的困境有無數(shù)個,為也是一個人在困境中所需要承受的考驗,哪怕是對于缺陷,我們終歸要選擇寬宥。活著,莫不過是闖關的過程,茅以升能闖過造橋的技術關,最終卻無法闖過親情這一關。這是這部評傳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實誠。
毛主席曾在武漢長江大橋?qū)懴拢?ldquo;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的詩句,他在城樓上再次見到了毛澤東主席。毛主席握著他的手,稱贊說:“本家,你的《橋話》我看了,寫得很好。你不但是個科學家,而且也是個文學家。你現(xiàn)在還寫嗎?”
茅以升的許多論著其實就是文學作品,又帶有專業(yè)知識,不僅記載了造橋的技術,也記載了造橋的工匠們,是一部完整的“橋經(jīng)”。他對小兒子茅于潤說:“語言是液體,文章是固體,思想是氣體。”語言在特定的時期如洪水猛獸,當語言變成文字,固化成文章,融進思想。對于語言文字,茅以升保持著求真的態(tài)度,在他的眼里“禁”這個字是一種“隱瞞”,禁是不能持久的。從一個家庭到一個社會,禁忌只是暫時的,遲早會被真相打破,否則社會無法進步,思想無法進步,這些前提是建立在真實的基礎上,把真實中的真相留給這個世界,這是最有價值的。真相,為我們在混沌的語言中尋找亮點,并通過不同的亮點擁抱這亮光,則語言被賦予了新的意義。評傳的語言便是如此,有別于通俗意義上的文學語言,更加嚴謹,莊重,與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渾然一體。
寫茅以升的評傳有難度,難就難在把別人嚼過的饅進行二度咀嚼,要有本事把每口饅嚼出甜味來,這需要一定的敏感力,除了技術上的術語可以“拷貝”原文,人文思想及敘事的角度都需慎重。寫名人傳,作者需要有自己的洞見與主張,它充當著探照燈,給后世人留下一束光。造橋技術的知識圖譜是技術定式,家庭情感的倫理沒有定式,要想讓通俗文學與技術文體共同出現(xiàn)在文本中,這相當于在一棵樹上找不到兩片相同的葉子的道理。
茅以升在中國橋梁史上,是一顆璀璨的星星,劃破了戰(zhàn)亂時期的命運多舛的天空。后人為了紀念茅以升,國家天文臺向國際小行星中心申請,將編號為18550的小行星永久命名為“茅以升星”。
這顆智慧的行星能升上天空前,經(jīng)歷了太多的磨難。造錢塘江大橋時,茅以升與曾養(yǎng)甫有過一次嚴厲的談話,曾對茅說:“我相信你,但是,如果橋造不成功……你得跳錢塘江……我也跟你后頭跳!”這就是茅以升當時的壓力,錢塘江大橋像一座大山壓在一位年輕的橋梁工程師身上,乃至全國人的眼光落在他身上。戰(zhàn)爭中的中國,用舉國之力來造這么一座橋,家難與國難同在。每一個成功者的腳下都曾有過無數(shù)的墊腳石,茅以升也不例外,他這顆寫滿傳奇的小行星身邊簇擁著幾顆小星星——他的父母、兩任妻子和七個兒女們,他的母親韓石渠和結(jié)發(fā)妻子戴傳,外室權桂云,有了愛作為鋪墊,茅以升腳下的路才走得更長更穩(wěn)當。
一個成功的寫作者背后,同樣有許多愛的鋪墊,親人的支持。蔡永祥熱愛上寫作,是因為受小學語文老師的影響,長大了萌生了當作家的愿望,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參軍進軍營,在新兵連食堂幫廚時,為了搶時間讀書,他額前的頭發(fā)被灶膛里吐出來的火給燒焦了。對文字有信仰的人,如同跨過千山萬水,渡過無數(shù)的橋一樣,吃再多的苦都微不足道,有志者,就應當這樣。
人以文傳,文以人傳。橋是建筑物,更是作品。這世上如果沒有橋的出現(xiàn),就沒有路可走,有橋才有路,有橋才有出路,日子才有奔頭。橋的出現(xiàn)與母體有關聯(lián),它像大地母親身上柔軟且有強大彈性的腹部,架設在靜靜的大江湖泊間,飛馳在千山萬壑間,那漫天的黃塵撲面而來,橋像橫臥在大地上的母親的身軀,在天地間舞動著。橋延至久遠,以廣闊的語言,向人類奉獻著一曲深情的交響樂,有黃鐘大呂般的鳴響,如列隊在你面前的千軍萬馬,這是蔡永祥在鎮(zhèn)江境內(nèi)觀五峰山長江大橋的感想。這成了他努力書寫鎮(zhèn)江籍橋梁專家的初衷。他對橋及對茅以升的感情是深厚的,為了橋和茅以升,他決定以字為證,書寫一代橋梁大師茅以升先生。無論是以字為建筑師寫評立傳,還是以橋梁藝術與技術樹碑立傳,這兩位不同時代的人,都有共同的意趣與宏大的志向。
茅以升有五次回到故鄉(xiāng)鎮(zhèn)江,到蔣喬嶂山為父母掃墓,在四女兒茅于燕的眼中,父親既寫物質(zhì)的橋,也寫精神的橋,彰顯了茅以升豐厚的學養(yǎng)和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他回到故鄉(xiāng),坐著輪椅瀏覽金山,去鎮(zhèn)江二中和孩子們講造橋,他在等待鎮(zhèn)江造更多的橋,他深信未來的橋沒有橋墩,可以用斜拉式或懸索橋,還可以彎曲。他的愿望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都成為現(xiàn)實。
凡藝術作品不是外在的招牌,而是內(nèi)在的底色。所有的作品都異曲同工,茅以升的一生注定是橋的化身,在鎮(zhèn)江成為文化符號??墒菦]有人知道他在美國康奈爾大學留學時,在實習階段什么苦都吃過,一桶四五十斤重的油漆,一天得拎十幾桶,一介書生,雖苦猶甜。
中國最堅強的橋——錢塘江大橋是茅以升最好的作品,也是最疼痛的作品,錢塘江大橋能成為造橋業(yè)的精神標桿,橋魂永恒。當年為阻止侵華日軍南下,在造好通車89天后不得不由他忍痛炸毀。這四年“懷胎”養(yǎng)育出來的“孩子”凝聚了橋梁專家茅以升全部的心血。茅以升在造橋的時候,就在大橋的一個橋墩上預留了一個圖紙上沒有的小洞,當時就做好了隨時炸橋抗敵的準備。世人對于現(xiàn)代橋梁的理解幾乎無法避開茅以升的名字。他建造的橋梁不僅連接了江河湖泊,更串聯(lián)了生命與和平。
要能讓一座橋與一個人的故事清清爽爽地立于世間,負責記錄時代的作家不能缺席。在鎮(zhèn)江尚未出版的《江河交匯 群星璀璨:鎮(zhèn)江籍院士風采》一書中,茅以升的故事占一章。
中國自古以來是橋的國度,茅以升走出鎮(zhèn)江,走出國門,學成歸國到幾所高校任教,無怨無悔,一路精進,用博大的精神和意志力建筑出錢塘江大橋,又在國難當頭時親手炸毀了它,幾度風雨,把14箱資料當成命在保護。
這世上,真正美好的事物是無法摧毀的。“橋梁是一種自古有之,最普遍而又最特殊的建筑物。”茅以升心中始終有一座思想上的橋,而不僅僅是一座建筑物。在國難當頭時,他首先關注和思考的是家國情懷的民族命運,然后才是橋梁專家,民族大義與建筑,前者更重要。所以錢塘江大橋不僅承載了一個設計師心血,更是設計師個人與民族精神的傳承。
蔡永祥出生在運河畔一個叫蔡家灣的小村,茅以升出生在五條街一個叫草巷的地方。一個鎮(zhèn)江作家寫另一個鎮(zhèn)江的名人,情愫甚多,對于家鄉(xiāng),不僅僅是一種方言,一種聲音,一種態(tài)度,更是一個人一輩子的精神地理,是你一生中扔不掉的牽掛,并為之去奮斗的動力。當你越走越遠,歲月在你身上開始長出毛茸茸的東西來,讓你無論走多遠,都覺得惟一能托住你的東西就是家鄉(xiāng)。茅以升在最后的彌留之際,和小女兒鬧著要回鎮(zhèn)江,鎮(zhèn)江是他的血脈之地,這種東西是一種刻在一個人血脈里的東西。生命就是如此,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個關于故鄉(xiāng)的童話。每個人的故鄉(xiāng)并不是指父母之邦,而是你在那里度過童年,乃至青年的地方。故鄉(xiāng)的土地上有母親生你時流出來的血,埋葬著你的祖先,這地方成為你的血地。橋梁專家茅以升和作家蔡永祥的故鄉(xiāng)在江南鎮(zhèn)江,他們都是背負著父母的希望離開故鄉(xiāng)的人。
這本書有難度的人物評傳,是作者在腿受外傷后寫的,蔡永祥每天坐在床上,弓腰曲背坐著,一張巴掌大點的小桌子上,飯碗撤掉后擺上筆記本,床上鋪著書,開始了一本書的遠征,靠一大堆的資料來還原茅以升的一生。
“作品立身真英雄。”像蘇格拉底說的那樣,一個哲學家應當把自己的學識、理想、操守、襟懷、人格等融為一體。一個建筑家與作家也需要這樣的襟懷,方能體現(xiàn)出古人矢志追求的“文章行世大神仙”之境界。
如果這個世界有某些事件能讓你淚流滿面,大可不必在意是否會失態(tài),敢在公眾場合淚流滿面者,其內(nèi)心世界必定有敢于面對現(xiàn)實的東西存在。茅以升當年親手炸毀錢塘江大橋時曾淚流滿面過,蔡永祥在寫茅以升評傳時也曾淚流滿面過,為他面對家庭的兒女情長,結(jié)發(fā)妻子的疾病,長子的不理解,到臨終前長子都拒絕和父親見面,最后用一封假信讀給他聽,溘然長逝。
故鄉(xiāng)是許多名人成功之路上的源頭活水,將他們的才氣一點點潤開了,是故鄉(xiāng)的山水滋養(yǎng)了他們,讓他們的才情故鄉(xiāng)的山水間流淌。作者和傳主仿佛兩個離家很久歸鄉(xiāng)的少年,躺在故鄉(xiāng)的青草地上,揚起的中的一把泥土撒向天空,飄落在他們身子的周圍,他們?nèi)缤枢l(xiāng)的一粒種子,從故鄉(xiāng)出發(fā),回到故鄉(xiāng),他們是一只蝴蝶,從一粒芥子里孵化出來,飛著飛著,變成蛹,化成蝶,飛向路橋和山水之間。山河是永恒的,橋和一本書是永恒的,奔向那個叫故鄉(xiāng)的地方。
曾經(jīng)的草巷和蔡家灣都是寂寂無名的地方,一縷縷炊煙像無聲的語言,飄向游子的耳邊,遠在他鄉(xiāng)的游子回到了故鄉(xiāng)。茅以升從走出故鄉(xiāng)到回到故鄉(xiāng),并成為故鄉(xiāng)的一個文化符號,他有限的生命里一直飛舞著一只美麗的蝴蝶,這只蝴蝶是橋梁的蝴蝶,也是成就這一方熱土的文學蝴蝶,這只蝴蝶深愛著這片生養(yǎng)他們的土地,并為這片土地奉獻自己畢生的心血,用永恒的語言文字書寫這片永恒的土地,親切而憂傷,都會給人以活力。
橋梁的發(fā)展推動著人類歷史的發(fā)展,文學的發(fā)展推動著人類文明的發(fā)展。寫作者與建橋者一樣,都需要不斷精進,永遠在遙遠的境界之上,一個作家不能拒絕成長,不能拒絕往深邃處、混沌處,包括人性的復雜性上追問。文學作為橋梁,把一代橋梁大師的故事以文字的形式推介出去,橋梁也在成就著文學,通過文字把建筑之美、文學之美傳播出去,讓橋梁界的經(jīng)典人物茅以升的故事穿越時空。這種穿越是有劃時代意義的。
也許,有缺憾的人生才算是完美的人生,全書以子女們深切的懷念收關,94歲高齡的茅以升手中捏著一封仿造長子茅于越的家書走完了他壯麗而平凡的一生。他臨走前,只有外室生的小女兒茅玉麟在身邊,他先是失去味覺,再是感覺不到疼痛,白天和黑夜沒有了區(qū)別,一切的回憶才是真的,而時間定格了。那些扎在父親茅以升身上的針,如同扎在茅玉麟的身上,且扎滿全身似的,眼前回放與父親昔日時光,像電影膠卷一樣放送。斯人已去,留下的他的諸多專著和評價他的著作彪炳史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