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酒》是當代中國70后代表詩人育邦的最新詩集。在他的詩歌中,有一種深沉的悲憫,也有一種迷醉的力量。他的詩是擷取生命經(jīng)驗之后重獲的“天真的嗓音”。它源自詩人對萬物有靈的體認,來自詩人對生命相通的理解。他寫下陶淵明、蘇東坡和金圣嘆,也寫下吳敬梓、陳寅恪和卡夫卡……他是他們的知音和隱秘的朋友。在對萬物的深情凝視中,詩人感受到的不僅僅是肉體意義上的誕生與消亡,還有那無處不在的生長與剝離,隱秘的,無聲的,但又是時刻進行的。育邦的詩,不但構(gòu)建了生動鮮明的詩歌形象,而且還實現(xiàn)了物我隱秘的融通。他營造出一個個催人沉思的意境,一個個映照我們命運與存在的“鏡像”。在多重意象與景觀的“互文”中,實現(xiàn)了詩人與整個世界的互聯(lián)互解、互映互容。
純凈、透澈,這是育邦詩作一直以來給我的閱讀感受,他的詩有著克制的美,言詞之間的干凈推深了詩的厚度,這種抒情的品質(zhì)在當代不能說絕無僅有,但確實非常罕見:鉆石般的堅硬和璀璨。有一回在富春江畔,就黃公望的話題我和育邦聊了一會,黃公望的畫筆猶如流水,把胸中的山水潑墨了出來,當時突然想,育邦的詩,和古典的山水畫有著不謀而合之處,于蕭瑟處見暖意,于簡潔里窺深意。
平和中自有奇崛
育邦最新的詩集《止酒》正是體現(xiàn)了這樣一種風格,這從詩集三輯的安排中可以看出端倪:第一輯《從未停滯的鐘擺》是一次次與靈魂的對話,對話者已經(jīng)從時間中隱退,但又和我們靈犀一線;第二輯《你愛過這世界》則是轉(zhuǎn)向了自己,審視內(nèi)心的那個人,帶著高蹈和些許的蒼茫;而到第三輯《看不見的客人》中,內(nèi)和外得到了統(tǒng)一,返回到回家之路,但最后一首詩非常有趣,它是寂靜的,又期待著打開。
就像我所讀到的這首《姑蘇見》,以我對育邦詩的熟悉程度而言,猛然間有些陌生感,盡管它是平實的,但它和育邦別的詩有所不同,這也是我把它拿出來剖析的原因:它的言辭顯得稠密,詩行宛如柵欄,而光線透下來很多具象的事物,這些事物都是日常所見,這所見中有歷史、現(xiàn)時和部分的想象。好像很隨意,又好像經(jīng)過細致的謀劃:
“我們到花溆茶館,點了壺碧螺春/有個愣頭愣腦的小娃娃/坐在嬰兒車里,朝我們傻笑/河對岸,有位少年在釣魚/沒有魚兒咬鉤,但我們還是稱贊他的智慧/臧北說,嬰兒與少年,真是不識愁滋味啊”。
我們、碧螺春、嬰兒車里的小娃娃、釣魚少年……這樣仿佛并不相干的場景并置在一起時,產(chǎn)生了一種奇妙的張力,它有著哲學的玄思和自我的反省精神,是對人在時間和地域中的一種自我定位。
而《姑蘇見》這個題目,就充滿了一種古典的意蘊,詩中對于時間的偶然性洋溢著士大夫那種散漫的迷人氣息,就像蘇東坡在《浣溪沙·端午》所寫:“輕汗微微透碧紈,明朝端午浴芳蘭。流香漲膩滿晴川。彩線輕纏紅玉臂,小符斜掛綠云鬟。佳人相見一千年。”所見即是世界,我們對于世界的認知固執(zhí)于自以為是的秩序,我們見,而后我們寫下,佳人就是對感官世界的期許。
從這個角度去看,《姑蘇見》依然充滿了育邦個人的風格,只是更加口語一些。和以往的詩一樣,這種絲綢般飄動的詩句是屬于江南的,在平和中自有奇崛,在沖淡中蘊藏著溝壑,它擁有典型的漢語之美。朋友們喜歡把育邦稱為“育上人”,除了對其謙謙君子的褒揚之外,可能也是對其詩作風格的一種指向:它們是高蹈的,但帶著塵世的悲憫。
在詩中都是對談者
生活在南京這樣一座城市,除了浩蕩長江的水色沉浸之外,那喧囂市聲,滿眼繁華,都很能讓人沉溺,而個體在這種穿梭的風中,如果沒有定心是很難沉穩(wěn)下來的。我們都會有這樣的經(jīng)歷和感受,但每個人處理的方式不一樣,就像對山水之勾勒的技藝,到了黃公望這里才臻大成。育邦會把長江一次次寫入到他的詩中,這與其說是一種意象,倒不妨認為是個人的一種癖好和在文字中留下的標記:因為他就住在長江邊。
大運河、甘棠鎮(zhèn)、太湖、稻河、白鹿山……足跡所踏之處,視野所及之地,都是育邦秘密的源泉。“蜜蜂,置身于羞怯的忍冬花蕊中/在寫詩/我們走過老鼠走過的小徑/尋找流失的鹽/柴火與谷物”,在這首《庭院》中,有一種特別的人生況味,和我很喜歡的但沒有收入這個集子的《中年》可以對照著讀。兩首詩都寫得平靜,有如止水,但讀得我驚心動魄,好的詩大概是這樣的:都是一些簡單的言辭,組合在一起的也都是能夠明白的道理,但就是能夠打動你。這是一種文字的氣質(zhì),真正的文字大抵如此,有效地杜絕了模仿的可能性。
散逸出去說句題外話,詩人圈中同題詩的寫作,其實是最有效看出詩人質(zhì)地的,同樣的題材,同樣的意象,或許語言都有雷同之處,但語言所排列組合成的詩行卻能夠高下立判。
從詩的傳承來看,育邦的詩之源泉來自于古典和現(xiàn)代的多個渠道,這是我們這一代詩人共同的宿命,但天平的兩端哪邊更重卻取決于個人的傾向,這就像在育邦的詩中,我們可以讀到屈原、陶淵明、王維、孟浩然、李白、杜甫、蘇軾,或者《詩經(jīng)》和《古詩十九首》等杰出文本所帶來的光影,同樣也有圣??颂K佩里、卡夫卡、卡爾維諾、佩索阿等的斑駁夢痕。古人和今人,在育邦的詩中,都是對談者:一種精神上的互通和辨認,帶著自身的宿命。
“天使遺失謎語。/未安葬的馬在深夜復活。/春雪燃燒起來,/沒到第七日,/上帝就死了。/她從美麗的水面來,/坐到貧瘠的松樹下,/唱起屬于她的/藍色的歌。”
這首致敬貝拉·塔爾的《都靈之馬》,又何嘗不是育邦內(nèi)心的自我之歌:唱起屬于自己的藍色的歌,即使是坐在貧瘠之地。當然,這只是一個說法,育邦所立錐之地豐富得很,他寫過一本名為《從喬伊斯到馬爾克斯》的讀書隨筆,是對31位西方文學大師及其代表作進行闡述,育邦說過:“時間是最殘酷的批評家,會在成千上萬的作品中挑選出最能打動人類靈魂的藝術(shù)之作……我想以‘讓狼群過去’表達我對于20世紀世界文學的態(tài)度,我在駐足凝望這些蔚為壯觀的‘狼群’,這是一個理想圖景,同時也是我對于文學的最高致敬”。
對塵世的凝眸
讀到這一段話的時候,讓我想起育邦在他的《離歌》中的幾行詩:“山水在談話,云與雨的離歌。/迷惘的琴弦,理解/一朵玫瑰花的朽爛。”
時間或許能夠把玫瑰保持下來,而這玫瑰的盛開,最終取決于醞釀它的土壤,弗里斯特有一句詩寫的是詩人的內(nèi)心如何在現(xiàn)世取得平靜的:“我和世界有過一次情人的爭吵”。確實,我們所寫下的每一行詩,都可視之為這種爭吵后的余沫。育邦在另外一首寫廣義上的父親的詩中,展示了這種文學血緣的承繼和掙扎:
“……我從石頭里走出來/我認出了我的一位父親/他純潔的呀,讓我們羞愧/全身赤裸,雙手長滿了古老的苔蘚//我從人群中走出來/我認出了我的一位父親/他戴著面具與枷鎖/正在表演永恒的儺戲//我從火苗中走出來/我認出了我的一位父親/他提著一桶水/是的,他要澆滅我……”
在狹義的世界觀里,我們期待用文字呈現(xiàn)出我們所感觸的好的世界,它是在痛苦地思考和發(fā)現(xiàn)之后的結(jié)晶,是我們能夠發(fā)出的屬于自己的聲音,我們能夠找到屬于自己的佳人。人生如逆旅,但詩人能夠在文字中一次次歸來,只是這歸來,有時會顯得恍惚而散漫:“某一天,我回來了/那幾顆玩過的石子還在屋檐下/棱角已磨平——/雨水教育了它們。”
育邦的這種感觸也許只是一個悖論,他有一道自己通往世界的門,在這些文字里,他把門打開,邀請我們加入到對塵世的凝眸里。
育邦 著有《少年游》《潛行者》《附庸風雅》《從喬伊斯到馬爾克斯》《吳敬梓》《憶故人》《伐桐》《止酒》等十多部作品。詩歌入選《新華文摘》《大學語文》及《揚子江文學評論》年度文學排行榜。曾獲三毛散文獎、揚子江詩學獎、詩刊社陳子昂詩歌獎2021年度青年詩人獎等獎項。為當代中國70后代表詩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