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政:是它們陪伴了那個苦孩子——評龐余亮的散文集《小蟲子》

(2023-05-16 10:49) 5985206

  龐余亮為自己散文新作《小蟲子》寫了一篇序言,題目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昆蟲記>》,稱法布爾的《昆蟲記》是他特別喜歡的書之一。他給讀者賣了個關子,設下了一個調皮的閱讀陷阱,以為《小蟲子》是一部與《昆蟲記》相仿佛的作品。其實真不一樣。如果簡單地對昆蟲題材作品的寫法進行分類的話,主要有兩種,一種是科普類寫法,《昆蟲記》就是這一類型。由于法布爾受制于當時的科研條件及生物學的發(fā)展,他的科普主要還是以觀察與描述為主,其后這類作品是越寫越專業(yè)了。第二種是童話類。這種寫法也有悠久的傳統(tǒng),許多昆蟲在古典時代就已經(jīng)藝術化、符號化、擬人化了。而到了現(xiàn)代童話時期,昆蟲更大規(guī)模童話化了。昆蟲已經(jīng)不再是昆蟲,而成了人的喻體。特別是自繪本流行以來,昆蟲的童話表達就更為普遍了。

  但《小蟲子》不屬于這兩種類型。如果要給它的寫法做個認定的話,是不是可以稱之為生活類寫法?這是龐余亮的寫法。在這種寫法中,昆蟲既不是科學普及的對象,龐余亮基本上沒有從昆蟲學的角度去描寫昆蟲,如同我們現(xiàn)在常見昆蟲科普,綱、目、科、屬、種一路下來,然后形態(tài)、習性、生物屬性、生態(tài)地位等等。大概龐余亮認為這是昆蟲學家的事,作為一名作家,他不應該去操這份心,也操不好。但作為一位作家,龐余亮也沒有將昆蟲童話化,他雖然走的是文學路徑,但他要把蟲子還給蟲子。一旦童話化,蟲子就不見了,蟲子成了人。所以,他另辟出了第三條路線,蟲子還是蟲子,但它不是科學家眼中的蟲子,而是人們?nèi)粘I钌钪械南x子。我們可能不能從科學的角度認識蟲子,但這并不妨礙我們天天與蟲子打交道,也不等于我們對蟲子一無所知,除了科學的方式,我們還生活的方式,而且,在這上面,人們已經(jīng)積累了豐富的傳統(tǒng),形成了我們與蟲子們相處的默契。所以,我們在《小蟲子》中看到的是日常生活中的蟲子,它們不是“昆蟲”,它們就是我們身邊的蟲子。不要說那些高深的昆蟲學知識了,有時,它們甚至都不以學名出現(xiàn),就是我們方言土語中鼻涕蟲、吊死鬼、千足蟲……視角變了,內(nèi)容就變了,故事更是變了。它們不再是一個蟲子的科學的一生,不再是卵、幼蟲、蛹、成蟲,而是它們與人們相處的某一段生命時光。

  于是,《小蟲子》不僅寫蟲子,它也寫人,寫的是我們與蟲子的故事,主要是一個叫老害的少年與蟲子的故事。蟲子是他的朋友和玩伴,蟲子也是他的“敵人”,蟲子帶給他許多的快樂,是他導演過的那些惡作劇的主角,是他呼事喚去的仆人。但像桑丘一樣的蟲子也會讓他狼狽不堪,出盡洋相。老害踩螻蛄的聲音如同鞭炮響徹了村子;烤知了是鄉(xiāng)村少年難得的美味;但老害被蜜蜂蜇過,讓火車蜈蚣咬傷過,嚼過與老咸菜一樣的螞蟥,他甚至是村子里第一個吃屎殼郎的人……所有這些都是在曲折而有趣的情節(jié)是展開的,隨著情節(jié)展開的是一個人的童年生活,是他的家,他的父母,他的鄉(xiāng)鄰和那些逝去的童年時光。所以,在這個意義上說,蟲子又是作品的敘事線索,因為蟲子,少年返回了過去。蟲子不僅與少年相關,更與少年一家人的生活相關,與整個鄉(xiāng)村生活相關。蟲子撐起了蘇中平原特定年代的風俗畫。

  這樣說來,《小蟲子》是散文,但說它是小說也未嘗不可。龐余亮在《小蟲子》的后記中說,在所有的文體中,最難寫的是散文。這部作品龐余亮寫了三次,第一次第二次都被他刪了,現(xiàn)在的《小蟲子》是他又起爐灶的第三遍,肯定也是他的第三種寫法。龐余亮是幸運的,因為他不僅是散文作家,他還是優(yōu)秀的詩人與小說家,借助于其他文體,他這次找到了《小蟲子》的結構。無疑,小說家龐余亮給了散文家龐余亮巨大的幫助,把它看作一部長篇小說竟然會滿足你的閱讀期待。它有整體的構思和聚攏的結構,那就是以老害家為中心的家庭敘事。全書三十五章,都以蟲子為章節(jié)名,它們既是不同蟲子的故事,也是化整為零的小說片斷,是這個家庭不同的生活場景。一些情節(jié)是多么精彩,用的完全是小說的筆法。比如《金龜子的奇跡》,可以稱作是作品的高潮之一。蘇北平原有在家里飼養(yǎng)生豬的傳統(tǒng),老害家也不例外,這次他們家養(yǎng)的是黑耳朵“豬八戒”。這只豬后來竟然成了明星,附近村子里來看的人絡繹不絕,并且都說他們家要發(fā)大財了,逼著父親請客。直至謎底揭開,原來是老害為了給豬加營養(yǎng),把蟲子摻在豬食里,給豬開葷吃“螞蚱粥”“金龜子粥”,消化不了的金龜子的翅膀在豬糞中閃閃發(fā)光,于是,他們家成了“豬屙金子的那個人家”……一直到黑耳朵出欄售出,都故事不斷。這不但是這個貧窮人家的高光時刻,也是富于傳奇的鄉(xiāng)村喜劇。

  作為小說,《小蟲子》中的形象不但有蟲子,還有貫穿全書的人物,他們是老害,老害的父母,是六指爹,六指奶,是老窮叔,是貨郎老李……甚至,還有一個動物形象,那就是老害家那只產(chǎn)蛋的老母雞“老蘆”。老害自然是作品的主人公,這個家里第十個出生的孩子。他是傻孩子、笨孩子、怪孩子,他有許多名字,三少、鼻涕虎、好吃佬、打碗精、尿床寶、小癩子,討債鬼、糊涂蟲、跟屁蟲……最出名最獨特也成為他在村子中的通用名的是“老害”,之所以這么稱他,因為他是累贅和負擔,他還固執(zhí)地認為自己是只“害人蟲”。他敏感,孤獨,他頑皮,搗蛋,但他又有一顆善良的心,他想方設法驅趕蒼蠅,為的是讓勞作的父親能睡個安穩(wěn)的午覺,他希望母親不要為他操心,露出的是帶著微笑的“甜臉”而不是“苦臉”……。那是一個多么貧困的年代,但就是在那個一個雞蛋也是家當和財富的年代,這個多余的孩子頑強地成長著,如同那些蟲子一樣,卑微,輕賤,但卻有著極強的生命力。在作品中,蟲子與老害是可以互文的,老害自己不知道,他之所以熱愛蟲子,是因為他也是一只蟲子。他在蟲子的世界里找到了生活,享受著生活的奇跡和喜怒哀樂,他與蟲子們相依為命。而其他人物也各有性格特點,他們一同構成了鄉(xiāng)村的眾生相,一起演繹了苦中作樂、相濡以沫的鄉(xiāng)村底層生活。

  《小蟲子》不但可以是小說,還可以是詩。這詩來自于它的鄉(xiāng)村詩意,也來自于它的語言。蟲子的靈性世界,孩子童真的心靈,鄉(xiāng)村的自然景觀,特別是彌散在作品中疼痛、憂傷、寂寞而又溫馨的氛圍構成了作品詩意的靈魂。作品靈動跳脫的行文,短句,頻繁的分行給敘述留下了充滿張力和想象的空白,使人完全有理由相信這是詩人的語體風格。“有時候,飛機云會被太陽照得透亮,就像玉蜻蜓的翅膀。/有時候,飛機云會被映照得通紅,就像紅蜻蜓的翅膀。/有時候,飛機云既沒有被太陽照亮,也沒有被晚霞照亮,而是慢慢地散開了,就像他滿腦子的憂傷。”“蟲子的顏色就是黃昏的顏色。/這是他當初對于顏色和飽固執(zhí)的認定。/有時候黃昏像灰頭灰臉的螻蛄。因為飽來襲,他必須再忍一段時間才能接受夜晚和一碗稀飯的降臨。/有時候黃昏就像閃閃發(fā)亮的金龜子,那是金龜子帶來的快樂。/他忘記了饑餓。”這樣句子遍布全書,如同金龜子閃亮的翅膀,提點著作品詩意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