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代詩到底如何界定,就像界定文學本身一般,沒有定論。詩歌始于經驗,但絕不是對經驗準確的復述。歸根結底,詩歌是想象的構成,是為了作為詩歌本身而存在。“70后”詩人育邦詩歌的陌生化、想象力和多義性等特質,在新詩集《止酒》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現(xiàn)。閱讀《止酒》是一場有難度的審美體驗。書中密匝的意象經由詩人的組合、打磨、渲染,散發(fā)出陌生的氣質和冷峻的光輝,就像從夜空中辨認出來歷不明的星辰。
詩集《止酒》分為三輯,體例清晰。如果以古詩的分類方法來看,“從未停滯的鐘擺”屬詠史懷古,“你愛過這世界”屬山水田園,“看不見的客人”屬托物言志。育邦有著深厚的古詩文功底,又熟悉西方現(xiàn)代文學,他的許多作品在形式上是古典的,而內核卻是現(xiàn)代的,這使他的詩歌熔鑄古今,連通中外,在不長的篇幅中蘊含了巨大的能量和信息。
“使石頭顯出石頭的質感”
“藝術的技巧就是使對象陌生,使形式變得困難,增加感覺的難度和時間長度。”陌生化是俄國形式主義的重要概念,日常物象經過陌生化的藝術加工,“使石頭顯出石頭的質感”,讀者獲得仿如初見般的審美感受。育邦通過用典、錯置和通感等方式來制造詩歌的陌生化,如《豹隱》《草木深》《停云》等標題本身,就是典故的一部分;又如“在時間的灰燼中,我們共同舉杯/飲下朝云,最后一杯梅花酒”,《晨起讀蘇軾》中的飲下梅花酒容易理解,但在常識搭配中,云則多與看、觀、望等動詞搭配,而飲下朝云正是運用了通感和隱喻的手法,讀者或許可以解讀為男女相愛,也可以認為是與蘇軾的紅顏知己王朝云對飲。如此一來,就產生了陌生化的效果。
從題目來看,《止酒》中的眾多篇章似乎是詩人的直接經驗,夜訪大寺、泛舟太湖、偶遇白鸛,如果詩人將這些見聞寫成流水體的游記,那么此類詩歌只能淪為平庸之作。在育邦的詩歌中,題目僅僅是生發(fā)想象的一個個原點,從原點出發(fā),詩人帶我們走向了廣闊的時空。在這本詩集中,讀者很難發(fā)現(xiàn)哪首詩是對具體經驗的復刻。以《寂靜郵局》一詩為例,詩人來到海邊小鎮(zhèn),遇見了一座寂靜的郵局,烏鶇像一團黑色的夢降落在屋頂,降落在綠色的郵筒上。“一切喧囂都停止了”是對客觀描述的主觀渲染,首節(jié)交代了詩人所處的外部環(huán)境,第二節(jié)沒有繼續(xù)圍繞郵局書寫,而是將聚焦對象放在了郵局之所以為郵局的信件上面。詩人憑借想象,展現(xiàn)了一封信的前世今生。有的信件從黃昏寄出,有的出于少年之手,有的漂洋過海,而有些信件永遠無法抵達。那些凝結著寫信人心血和秘密的文字,也消逝于風雪之中。與信件告別,就像送別一位老友,結尾帶有某種人生的況味。在該詩的第三、四節(jié),詩人將經由信件生發(fā)的思考推向了更深更廣處,郵遞員送出的信件仿佛謎語,謎底只有寫信的人知曉。年輕時那些或激昂或熱烈的言語,如今仿若火焰漸漸熄滅,年年歲歲,土豆繼續(xù)發(fā)芽生長,那些由稀飯和咸菜組成的日子,成為“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廟宇”。行文至此,讀者不禁恍然大悟,詩人筆下的郵局正是我們所處的世界,那一封封信就是世界中的你我。詩人從作為經驗的郵局出發(fā),開啟想象的旅程,向讀者講述了“一個更有意義的真理”。
將詩歌的解釋權交給讀者
多義性是育邦詩歌的又一個顯著特點?!段艺J出了我的一位父親》是代表育邦詩歌風格的重要作品,這首詩讓我聯(lián)想到保羅·策蘭的《白楊樹》。策蘭在《白楊樹》中呈現(xiàn)了5個“母親”的形象:白楊樹、蒲公英、含雨的云、圓星和橡木門。策蘭以象征的形式,用這些意象代表了5種狀態(tài)下的母親,傳達出失去母親的悲痛和自我身份的追溯。在《我認出了我的一位父親》中,“父親”也出現(xiàn)了5次:抽煙的父親、淌水的父親、蒼老的父親、佯裝的父親、冷峻的父親。育邦為這5位父親提供了不同的出場背景和形象塑造,他們可以是同一人,可以是5個人,也可以是千千萬萬父親的縮影。該詩的多義性不僅表現(xiàn)在父親的形象上,每節(jié)詩句的內部同樣充滿了多義。我們看最后一節(jié):
我從火苗中走出來
我認出了我的一位父親
他提著一桶水
是的,他要澆滅我
在育邦的筆下,火苗或者說火焰曾多次出現(xiàn),這或許與詩人的趣味有關,也與火這一意象豐富的闡釋性有關。該節(jié)中的火苗,讀者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年輕氣盛也好,憤怒暴戾也好,大抵與熱烈的情緒有關。父親提著一桶水澆滅了“我”,可以視為長者對年輕人的忠告,也可以視為父子間不可調和的矛盾。從“俄狄浦斯情結”到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論,父子間的斗爭從未停止。澆滅到底作何理解,詩人將解釋的權力交給了讀者。
優(yōu)秀的作家總是能創(chuàng)作出包含沖突因素的文本,詩集名曰《止酒》,而書中卻不乏關于飲酒的篇章。如“我們對著自己的影子飲酒/柳泉漫溢的淚水,清涼依舊。”(《訪蒲松齡故居》)“戴斗笠的人,背對時光,/獨自飲下黃縢酒。”(《天仙配》)“薄暮時分,我們取出燒酒,/對飲。一杯接一杯。”(《對飲》)內容與書名的沖突,使這本詩集的內外之間產生了某種詩意的張力。這類似于打算戒酒之人喃喃自語的糾結,又像是詩歌文本對書名倔強的反叛。育邦在上一本詩集《伐桐》中這樣寫道:“伐木者聽不到任何聲響/他若無其事,砍下那棵青桐。”當我把《伐桐》和《止酒》對照閱讀,一幅有趣的畫面在我眼前展開:伐桐的人勞作了一整天,暮色將至,他寬慰自己,還是明天再戒酒吧,于是擺上桌案,與友人在樹下對飲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