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作品以極為生動的生活視角切入故事,回溯歷史。懷揣著這樣一個具有光榮歷史意義的主題,很容易讓作家的創(chuàng)作從起筆時就被一種莊嚴正劇的調子束縛住,也很容易因此而使作品著力于崇高感的渲染與提煉,少了真實的生活氣息。作家在這一點的處理,是頗見功力的。作品以一種自然的,甚至略帶散漫的田野氣息開啟故事:一個淘氣的孩子與一群生機勃勃的孩子,在鄉(xiāng)間自由自在地生長著。大雨中洗澡嬉戲的場景,充滿了恣意與活力。那是本應屬于男孩子們的成長滋味。這些生活場景的描繪,也使作品切實做到了張弛有度。作品也沒有因為對歷史故事的高度聚焦而忽略了故事的參與者——人物形象的塑造。汪校長與他的一群學生們,童牧、章棗、小盆友(丁捷),包括那個大孩子劉雞魚(紀宇),都塑造得活靈活現。這些人物,在作品中不是作為“符號”出現的,而是一個個性格多面的、鮮活的個體。
作品凸顯了非常成功、精準的兒童視角,創(chuàng)作了多個精妙、精彩的細節(jié)。諸如盼著洪水來的心態(tài),那是孩子才有的權衡決策,他們期待變化,渴望新奇,期待盡快到大木筏子上上課、做飯,成人眼中的災難,成了孩子心中的期盼。學校中,孩子們事實上的生活極為窘迫,但作家處理得不見陰霾,比如一日三餐都是玉米菜粥,褲帶緊了又緊,還是餓得不得了。每個孩子背后的故事,也關聯著苦難的現實,如那個洪水中順水而來的孩子,“小盆友”,是在南京痛失父母成了孤兒,投奔貧窮的姑姑又遭洪水。作品也充分展現了童心的爛漫,如“我”看到劉雞魚給大家搞到了肉,就深感內疚地對劉雞魚說,以后不再背后議論他的秘密了。而這個秘密,不過是他告訴了同學們劉雞魚胳肢窩里長毛了,放上鴿子蛋,能孵出小鴿子來,放上石頭蛋,能孵出小猴子。更具童趣的是,這個孩子還把自己的奇思妙想當了真,找了個蛋形的石頭揣兜里,還在上面畫了只小猴子。作品中還有多個閃亮的、屬于孩子語氣的絕妙比喻,比如章棗聽到我的一番高論,“直勾勾看著我,我估摸,剛才我說的那句話就像是一塊大肥肉,夠他消化半天的”,極為生動。
真實的、充足歷史素材呈現與有效的藝術想象相互支撐,這是這部作品書寫的難度所在。這段歷史,是真實存在的歷史,也是歷經時代消損的、模糊的歷史。作家如何在素材基礎上,將這段歷史還原得有血有肉,將這群孩子們描繪得各具鮮活樣貌與性格,將這趟行走呈現出起伏、歷練,壯大與收獲,是非常具有挑戰(zhàn)的。
《行走的學?!穼@十七年,五萬公里的抗日宣傳之路,做出了力求回到歷史真實的呈現。除卻可以想象的衣食住行上的困難——這些作家其實也有一個很恰當的表達,孩子們都以樂觀主義的精神,歷經了、克服了這方面的生活困難;更關鍵的困難,有來自戰(zhàn)爭環(huán)境的、危險重重的困難,這也是可以推想到的困難,包括在戰(zhàn)火中撤離的驚險,荒灘上與狼對唱等奇異場景,都有著令人過目難忘的真切感。
更關鍵的困難,其實更在于一群孩子如何去做大事,一點點參與到抗日救亡的時代使命之中。比如北上第一站就遭遇了觀念之爭,該不該讓小孩子宣傳抗日,被照相機強光嚇傻的“小盆友”的定格照,都是新安旅行團面臨的現實困難。作家將這樣的場景做了想象性的還原,是非常有意義的。作品也有意識地描繪了孩子行走間的不斷成長,包括膽量的鍛煉,處理問題的方式,摩擦的化解,以及環(huán)境中的不斷磨煉。對孩子們曾經的稚嫩表達,尤其具有真實的氣息,比如初次到前線慰問傷員的場景。作家寫到了那位左腿被截肢的士兵,被孩子“疼嗎”的問題氣哭了,這牽動了他復雜的心情,又想給家人報平安又不知該如何說。作品同時寫出了孩子們真摯的努力,他們幫他寫信,給他唱歌,一首接一首,直到把會唱的歌全唱完。
雖然孩子們的努力是稚嫩的,甚至有時可能是無力的。但是,可以想象,這樣一群孩子,從上海遠赴綏遠前線慰問抗日將士,是怎樣的一種鼓舞。看著這樣一群朝氣蓬勃的孩子,人小志大的孩子,不正是一個民族冉冉不息的希望之火嗎?
最后想提及的,是作品還有一種內在人文精神的、具有文化意義的復蘇與呈現。新安小學,是推行陶行知先生教育理念的汪校長籌措建立的小學,陶行知先生“生活即教育”的理念,在作品中得到了復蘇性的描繪,作品中反復強調的“生活就是課堂”,教,學,做合一,對陶行知教育思想做了生動、多維、回到現場的闡釋,孩子們的民主管理制,輪值當主席,將孩子的主觀能動性做了極大的發(fā)揮與培養(yǎng),這是對陶行知教育理念的重新擦亮。正像陶行知給孩子們的《我們的旅行記》寫序時的詩:“誰說小孩小,劃分新時代”。這一切正是新安旅行團成行的基礎,才有了新安旅行團的北上南下的抗戰(zhàn)宣傳之旅。陶行知先生有膾炙人口的教育詩,也恰恰在文中出現了,它就是:“人人都說小孩小,誰知人小心不小。你若小看小孩子,便比小孩還要小。”這正是《行走的學?!穬仍诘木珰馍駜核?,
同時,陶行知所倡導的兒童詩,一種以教育主義色彩為主調,緊貼生活、以發(fā)揮功用為原則,“我手寫吾口”(黃遵憲)為宗旨的童詩,貫穿于作品的行文之間,自然圓融地參與到故事之中,讓詩句自然流淌與洋溢。多處的詩歌吟誦,都堪稱點睛之筆。比如大雨中嘻嘻片段的隨口吟誦:“同學讀書聲朗朗,牧童洗澡屁光光。先生戒棒尺把長,打得他哭喊叫爹娘。”作家也沒有硬端著架子強調,陶行知這樣的詩歌理念你必須認同,這就是詩,而是自稱“順口溜”。這恰恰是認同了陶行知的詩歌理念,朝向大眾的詩歌理念,是陶行知童詩、也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大眾化詩歌思潮、陶行知詩歌理念的真切傳達。
總書記說過這樣一句話,中國不乏生動的故事,但是缺少講好故事的能力。許多評論家也對部分主題出版物的問題把脈,提出了概念化的低級紅是不可取的。《行走的學?!纷龀隽朔浅S幸媲覂?yōu)異的努力。尤其是作品的前半部分,處理得非常精彩。作品的后半部分,略顯倉促??赡艿脑?,值得稱道的歷史真實事件還有很多,作家都想將他們寫進來,所以后面偏于史實呈現,不似前半部分展現得那么豐滿。另外,新安旅行團如何與我黨的引領關聯并最終緊密融入、成為宣傳戰(zhàn)隊的過程,交代得還略顯模糊。但仍然要說,這是一部超出閱讀預期的主題出版物,是在多部以新安旅行團為題材作品面世之后、另辟蹊徑的、優(yōu)秀的“中國故事”。
?。ù揸科剑淌?,博士,碩士生導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簽約文學評論家。中國兒童文學研究會理事、全國師范院校兒童文學研究會常務理事。太原師范學院文學院任教,山西師范大學獲碩士學位,北京師范大學獲博士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