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苑》2017年第2期

(2017-05-09 10:33) 4447718





  2017年第2期精品文章:《驢莊沒有驢》

《驢莊沒有驢》

羊毛

  

  馬豐收開門的第一件事,就是升旗。

  溧河洼村三組農(nóng)民馬豐收,他的身份證上明明寫的是“馬永北”,然而,按照馬豐收的哲學(xué),他的真正名字就應(yīng)叫“馬豐收”。不管別人怎么喊,反正他是這么認(rèn)為。

  溧河是洪澤湖上游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支流。溧河岸邊,有個叫溧河洼的村莊,馬豐收就生活在溧河洼。馬豐收本來姓鄒,叫鄒學(xué)北,“豐收”是他小時候父母給他起的乳名。翻過年,馬豐收就六十歲了。三十五年前,他是大馬莊小隊(duì)馬木匠的倒插門女婿。進(jìn)了馬家的門,依照輩分,他改名叫馬永北?,F(xiàn)實(shí)中,他脾氣“干蛋”(倔強(qiáng)任性),溧河洼全村人則喜歡叫他“犟驢”。待他稍微上了年紀(jì),村里愛給別人起外號的跛腿姬玉開始喊他“老驢”。

  改名很是費(fèi)了馬木匠一番周折。為此,村會計(jì)“老豁牙”前后上門不下于五次,喝光了馬木匠珍藏多年的七瓶雙溪大曲。這事經(jīng)過村里喜好傳播消息的栗廣播一傳播,后來弄得全村人人皆知。“老豁牙”發(fā)誓以后再也不給木匠家多事,他說木匠比寡婦家的是非還多,自己只是抹不開面子喝上幾杯酒,就落得別人到處敗興。

  馬豐收是“出嫁”的上門女婿,讓他感覺他就是男人中的女人。他認(rèn)為上門女婿處處受氣,他的內(nèi)心,只有木匠夫婦真正對他好,除了這對好人,他和一莊姓馬的人家都處不來。那是馬家的一戶人家做喜事,馬豐收和其他族人一起搭手幫忙。喜事收尾,幫忙的人在一起喝閑酒,一個叫“大疙瘩”的本家兄弟與他打賭。“大疙瘩”長得很結(jié)實(shí),像個鐵塔一樣,可一頓飯他只能喝五瓶啤酒,他不相信馬豐收能喝下十八瓶。規(guī)則是馬豐收如果喝一瓶啤酒,他吃三塊肥肉。那時,村里喜歡傳播消息的栗廣播正好前來湊熱鬧,雙方一致推舉他為裁判。結(jié)果,莊上小賣部里的十六瓶啤酒被馬豐收喝得精光,而負(fù)責(zé)吃肥肉的“大疙瘩”被肥肉膩得躺在地上直翻白眼。栗廣播和幾個拉場的族人對馬豐收勸說,讓他給“大疙瘩”留點(diǎn)面子主動認(rèn)輸。馬豐收的犟脾氣來了,怎么也不答應(yīng),不僅與馬姓人叫勁,而且責(zé)怪栗廣播判決不公,結(jié)果就惹惱了眾人。眾人趁著酒勁,起哄把馬豐收綁在大樹上,直到馬木匠前來為他松綁,這才把昂著頭叫驢似的馬豐收帶回家。這件事經(jīng)栗廣播繪聲繪色地傳播,導(dǎo)致溧河洼從那以后沒有一個人敢跟馬豐收拼酒。

  木匠夫婦不久相繼病逝。馬豐收很難過,唯一給他安慰的是馬木匠臨終說給他的那句話,“哭干啥,哪個不死?這人就像莊稼,一茬茬長一茬茬滅。”馬豐收和馬姓的人處不來,他喜歡與姬莊、栗莊的人相處,甚至特別熱衷與未成年的孩子相處。經(jīng)他手雕刻出的木槍、木魚,深受孩子們的喜愛。此外,他愛上了牛和狗。牛能給他犁地,狗能聽他說話。他常常帶著他的大花狗,興高采烈地巡視他的莊稼。不久,馬豐收瞅中莊頭的一塊空地,花干多年的積蓄,蓋了幾間房屋,一家人從大馬莊搬開。他離開了那個令他屈辱的村莊,他為那個屬于自己,僅有一戶人家的那排房屋命名“驢莊”。為什么叫“驢莊”?不只是別人喊他“老驢”的緣故,而是在他的心里,實(shí)在不愿意看馬莊人鄙夷他的臉色,隨便給自己找個什么村莊都行,即便是“驢莊”。

  馬豐收在驢莊自立門戶,有人勸他把自己的鄒姓改回頭,但他認(rèn)為屬于馬木匠的東西不能丟。姓馬是當(dāng)初自己認(rèn)下的,那是他對木匠夫婦永恒不變的承諾。但他認(rèn)為大有必要的,是把自己的名字改回頭。“豐收”是父母親打小就叫的,所以他就在心里把自己叫作“馬豐收”。村會計(jì)“老豁牙”已經(jīng)離職,他的兒子馬長安做了會計(jì)。馬長安也是一嘴豁牙,只是豁的面積比其老子要小得多。馬長安一張嘴,就會露出粘在牙縫里的菜。剛開始,馬長安還費(fèi)心用牙刷或者笤帚枝挑剔,時間一長,他索性懶得再去打理。這樣,他每頓飯吃的啥,別人看他一張嘴,總能猜出個一二。馬豐收本想請馬長安幫忙,把名字改一改,但他一想到 “老豁牙”所喝上的幾頓酒,再想象馬長安牙縫中的韭菜,心中索性作罷。他到鄉(xiāng)里糧管所交公糧,收購員問他叫什么,他說叫“馬豐收”。結(jié)果,等到天黑,也沒見人叫他上前稱糧。他實(shí)在等得不耐煩,找收購員理論。收購員說:“底冊上馬莊的‘馬永北’還沒交,查不到‘馬豐收’。”他這才知道,出了溧河洼,人家只認(rèn)戶口簿。村頭開小賣部的跛腿姬玉說,“‘犟驢’,現(xiàn)在改名字,自己到派出所就能辦了,哪還需要去巴結(jié)會計(jì)!”但馬豐收想的是,所謂名字只是供他人喊罷了,他在心中已把自己叫作“馬豐收”,戶口簿上的事情,以后注意就是了,其余時候,管他人怎么叫呢!

  準(zhǔn)確地說,馬豐收升起的是一面主色調(diào)為金黃色的彩旗。因?yàn)樯爝@件事,三十年前,村主任栗廣發(fā)的三爺栗社會曾經(jīng)出面制止,強(qiáng)行放倒了旗桿。栗社會那時是村長,他是栗廣發(fā)的三叔,溧河洼的人習(xí)慣叫叔為“爺”。栗社會早飯后來到馬豐收家,馬豐收喜歡注視栗社會的嘴。栗社會話說得激動時,口水會順著嘴角留下來。村里人說他在娘肚里時,看別人吃豬尾巴急的,必須要舔燒熟的豬尾巴才能治好。結(jié)果,栗社會一輩子不知品嘗過多少燒熟的豬尾巴,可還是好留口水。馬豐收看著栗社會,栗社會留著口水說:“操,一頭驢沒有,還‘驢莊’!”馬豐收豎著耳朵聽栗社會說話,栗社會道:“‘犟驢’,你不知道?這旗子可不是隨便升的!”馬豐收拉長了他那張“驢臉”,表示非常不解。栗社會道:“國家現(xiàn)在依法治國,你這亂升旗,那就是違法。你違反了國旗法!”馬豐收被栗社會的幾句話嚇懵了。

  升旗是馬豐收兒時的記憶。他記得父母親都是漁民,逃荒到溧河對面那個叫響馬鄒的莊子前,喜歡在漁船上懸掛一面面彩旗。那時他感到,那一面面旗幟,既是向他人宣示自己的存在,同時也是一個個幸福的夢想。等到他建立“驢莊”自立門戶,首先便是想到在房前立上一根旗桿,掛上一面彩旗。旗桿豎起彩旗一直在空中飄拂了兩年,栗社會才提出他違法的事。根由是他整理出的八畝拾邊地。

  馬豐收有的是驢勁。他“嫁”到溧河洼,除了別人的眼色,他看到的一切都令他欣喜。在他的眼里,溝溝坎坎都是寶貝。他獨(dú)到的眼光,除了體現(xiàn)在傳承馬木匠造船修船的手藝,他還瞄上河灘那一片片黝黑的土地。他用鋼鍤一鍤一鍤挖,一鍤挖起的土疙瘩比兩個豬崽還重。當(dāng)他雙手磨出的血泡升格成老繭,乃至付出了一根小腳趾的代價,僵硬垂老的土地變得年輕舒展,長出了綠油油的莊稼。他一不小心,將鋼鍤戳到了小腳趾,當(dāng)時他尚未在意,直到腳趾感染,醫(yī)生說保不住了。他并不在意自己失去的小腳趾,他看不起的是像栗廣播那類聰明人,平時不侍弄土地,直到要播種,才匆匆犁地,然后猛施化肥。時間久了,土壤和化肥結(jié)成硬塊,整個田地就變成懶婆娘,生不出好莊稼。

  秋天,馬豐收坐在田埂上,沉醉在豐收的喜悅中。這時,蹲在他身邊的大花狗突然“汪汪”叫喚起來,村會計(jì)馬長安露出塞著韭菜的牙縫,找他說話。馬豐收故意嬉皮笑臉,糟蹋馬長安道:“大會計(jì),敢和我打賭,看能不能猜中你中午吃什么?”馬長安道:“誰和你說笑?‘犟驢’,你這拾邊地咋拾得這么大!一季的收成,都夠你買一頭大牯牛。這可是集體的地喲。”聽了馬長安的話,馬豐收吃了一驚,他彎腰撿起幾粒田埂上掉落的龍葵,放到嘴里,道:“我看到這地撂荒,像個丟棄的女人,怪可惜哩。”馬長安看馬豐收古銅色的臉興奮得怕人,就笑笑道:“好,好,你可不要認(rèn)為,你拾巧拾了個女人,它可有主!我好心提醒你。”馬豐收拉長了臉,開始琢磨村會計(jì)馬長安的話。

  不久,村長栗社會帶著侄子栗廣發(fā)正式找馬豐收談話。栗社會嘴角流著口水道:“‘犟驢’,你的手咋就這么長?”馬豐收正在鋸木頭打柜子,他停下了手中的木活,道:“村長,有話好好說。你這話什么意思,我偷了搶了?”栗廣發(fā)幫著當(dāng)村長的叔父說:“‘犟驢’,你沒偷沒搶,可你吃獨(dú)食。那八畝拾邊地,村里要收回。”馬豐收急了,一張古銅色的臉頃刻變成了驢臉。栗社會狠狠用腳踢著大花狗,板著臉道:“‘犟驢’,你不要跟我拉你的驢臉。村里研究過了,那八畝地必須收回!”栗廣發(fā)聽叔父說完,將上衣?lián)饋?,露出身上結(jié)實(shí)的肌肉。

  馬豐收沒有搭理栗社會的話,倒不是他認(rèn)為他的地不該交,而是他看不慣栗社會的那張臉。栗社會對他說話時,眼睛一直沒有正眼瞧自己,還帶著侄兒前來給他施威。等到栗社會第二次找到馬豐收,栗社會沒有提八畝拾邊地,而是直接放倒了馬豐收的旗桿。旗桿倒了幾天,馬豐收一口飯也吃不下去。他不是擔(dān)心自己會坐牢,而是感覺自己的臉沒了,念想也沒了。

  “犟驢”發(fā)犟,耍起了驢脾氣。他先是悄悄到村里的小學(xué)校,拜訪一位教書先生。先生是外地人,和他很熟絡(luò)。先生沒有明確告訴他能不能升旗,只是說,“永北,你掛的是什么旗?”馬豐收說,“我掛的是一面黃旗,就是麥子成熟時那種顏色的旗。”先生笑了。先生的笑聲壯了馬豐收的膽量,他開始四處上訪,縣里、鄉(xiāng)里來的人專門到他家實(shí)地查看。不久,馬豐收自我命名的驢莊上空,又倔強(qiáng)地升起了那面消失一個月的彩旗。旗子升起來了,馬豐收蹲在墻根前,用手梳理著大花狗身上的狗毛,悠然地吸著煙,得意地笑了。

  馬豐收的地還是交了出去。那是栗社會第三次來到馬豐收的“驢莊”,懷里揣了兩瓶酒,同時還帶來了一個人。這人是刑滿釋放回來的栗滿意。栗滿意是“刀疤臉”,因偷竊臉上被人破過相。他個子很高,在監(jiān)獄里生了一場大病后,身體瘦得像大蜀黍(玉米)的秸桿。栗社會嘴角流著口水,向馬豐收笑著說:“豐收,旗子又升起來了,這面旗好艷!”馬豐收喜歡別人叫他“豐收”,但卻很少有人禮貌地喊他“豐收”,栗社會一聲“豐收”,喊得他渾身起了雞皮疙瘩。見栗社會滿臉堆笑和他打招呼,他忙陪著笑臉說:“是呀,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早該換了。”栗社會道:“豐收,你家小娟呢?怎么還不燒飯?今晌就在你驢莊喝頓酒,還行不!”馬豐收道:“行,行!”三杯酒下肚,馬豐收知道了栗社會帶來個沒地的主兒,原來是討地來了。不待栗社會把話說破,馬豐收主動道:“村長,那溧河邊的八畝地,原本就是屬于村里?,F(xiàn)在滿意需要,你看就由村里拿去分給他家。”栗社會和栗滿意一齊說著感激的話。馬豐收開心地笑了,道:“話就這么說,說那么多干啥?我‘犟驢’不過是出了一身驢勁。驢勁出過又來了,算什么?”

  

  馬豐收的屁股上有兩個銅錢大的疤痕,那是他一輩子引為自豪的花朵。傷疤是草叉入身留下的印跡。

  三十年前的馬莊突然間新增八畝地,足以引起董莊人的眼紅。那天,馬豐收正倚在墻根,邊吸著煙邊聽著廣播里的評書《楊家將》。這時,他抬頭一看,慌忙站了起來,空中的彩旗繞到旗桿上萎縮成一團(tuán)。他正要將彩旗降下來重新調(diào)整再升起來,就聽村莊里一片嘈雜聲,一大群青壯年男女朝野外跑去。他逮住正在疾跑的栗廣播一問,方明白原來是董莊人搶地來了。

  搶的地塊正是馬豐收整理出來的八畝拾邊地。馬豐收夾雜在紛亂的人群中,看到眼前亂哄哄的現(xiàn)場,一場爭執(zhí)即將演變?yōu)槲涠贰?ldquo;小癟嘴”是董莊的帶頭大哥,唾沫橫飛指揮董莊上一干男青年,用鋼鍤在挖地做地標(biāo)。栗滿意看到了人群中的馬豐收,高聲喊道:“‘犟驢’,你來說說,這地究竟是誰的?”馬豐收見雙方劍拔弩張,瞪圓雙眼對“小癟嘴”說道:“這是干嘛呢?有話好好說!”“小癟嘴”嘲笑道:“‘犟驢’,你說說你算老幾,你有資格評說?我在這塊地上放牛時,你還不知在哪哩!”馬豐收道:“這地里,埋下我一個腳趾頭。”“小癟嘴”不屑道:“那你說,地是屬于哪莊的?”馬豐收道:“不是栗莊的,就是驢莊的,是我一鍤一鍤挖出來的。”“小癟嘴”聽到這里,哈哈大笑:“‘犟驢’,那你喊一聲,看它是否答應(yīng)?”說完將手中的棒棍向空中一豎。董莊的人得到信號,一起開始突然襲擊。混戰(zhàn)中,馬豐收的屁股被一柄草叉扎了兩個窟窿,鮮血染紅了褲子,也染紅了腳下的土地。這下,“犟驢”瘋了,他不顧屁股上插著草叉,和大花狗奮勇追擊襲擊他的人。直到他把那人舉過頭頂,然后再重重地摔到地上,踏上一只腳。雙方爭斗的人都被馬豐收的舉動驚呆,一齊停下械斗,觀看他的壯舉。經(jīng)過鄉(xiāng)里來人調(diào)停,最后董莊人一致認(rèn)定,八畝有爭議的地今后歸屬栗莊。

  馬豐收對自己親自開墾,流血捍衛(wèi)來的八畝土地懷有深深的感情。每次途經(jīng)地邊,看到田里栗滿意和女人在干農(nóng)活,總會停下來與他們打個招呼。

  馬豐收閑來無事時,總喜歡與大白狗一起,眼瞅著旗桿上的彩旗。可他心愛的伙伴那條大花狗,在械斗中被董莊的人打死了,他整整郁悶傷心了兩年,直到從響馬鄒抱養(yǎng)回一條漂亮聰明的大白狗,他的心情才得到幾絲慰藉。看到彩旗正迎風(fēng)招展,馬豐收心中暗暗高興。這時,大白狗從地上竄起來狂叫,栗滿意帶著他病歪歪的老婆來找馬豐收。馬豐收將他們讓進(jìn)屋。栗滿意唉聲嘆氣,拿眼望著老婆,老婆又拿眼望著他。馬豐收道:“你們這是咋回事?有話好好說!”栗滿意這才說出原由。由于田地里土塊板結(jié),不出莊稼,鄉(xiāng)長有次路過田邊,用手指指點(diǎn)點(diǎn)講了幾句,新上任的村長栗廣發(fā)就找到栗滿意發(fā)火,準(zhǔn)備讓他退田。馬豐收道:“那你們這是什么意思?”栗滿意道:“豐收哥,也沒什么意思,只是感覺這田就好像牲口,怎么當(dāng)初在你手里,那么聽話哩!”馬豐收聽出了栗滿意話中的意思,也不管老婆馬小娟在一邊如何反對,竟主動提出要和栗滿意換地。

  馬豐收有的是驢勁,他又是一個真正搗鼓土地的高手。在他的侍弄下,八畝旱地也能變成水田。到了秋天,一地沉甸甸的金黃色的稻穗,很是讓過往的路人羨慕。就連村長栗廣發(fā)也受到了鄉(xiāng)長的口頭表揚(yáng)。

  

  耕耘和播種蘊(yùn)藏著馬豐收幸福的憧憬,成熟和收獲帶給馬豐收是喜悅和滿足。馬豐收的稻田獲得豐收,這次他為家里買來的不是大牯牛,而是一臺手扶拖拉機(jī)。老婆馬小娟說:“‘驢子’,咱們祖祖輩輩都是使喚牲口慣了,那個‘鐵牛’你怎么降得???”馬豐收道:“給你說了多少遍,你還是不信,我在響馬鄒親手就摸過這東西。要不,我們打個賭,你看我能不能從城里開回家!”馬小娟犟不過馬豐收,私下悄悄請村里的農(nóng)機(jī)手董得喜到家里喝酒,馬豐收才知道她的用意??墒堑诙?,馬豐收丟下農(nóng)機(jī)手董得喜,一個人早早坐車進(jìn)城,竟自己把個嶄新的“鐵牛”開回了家。

  馬豐收很是開心。不是因?yàn)樗I的“鐵牛”是他驢莊的第一臺,而是因?yàn)樗邱R莊第一個買“鐵牛”的人。他知道很多姓馬的人正在用羨慕的眼光,偷眼打量那臺“鐵牛”。為了慶賀,他請來了村里專門好給別人起外號的跛腿姬玉,和喜歡到處傳播消息的栗廣播,到驢莊他的家中一起喝上兩杯。姬玉外號叫“有才”,他首先提起話題道:“豐收,我看你這條 ‘鐵牛’,犁地定能趕上十條大牯牛。”馬豐收道:“你這話不對,鐵牛好是好,可犁起地只能頂三條牛吧!”栗廣播道:“我看至少能頂六條牛。”馬豐收道:“別的地方我不敢說,咱們溧河洼的地實(shí)誠難耕,我說只能頂三條牛。不信咱們打個賭,尅過酒咱們賽一賽。”栗廣播道:“怎么賽?”馬豐收道:“請村里機(jī)手得喜開我家的鐵牛,我們?nèi)朔謩e駕牛,一起犁地??纯磧芍煿し颍烤拐l犁下的地多?”姬玉見馬豐收說得認(rèn)真,笑道:“豐收,我給你總結(jié),你這個人不光好較真,在咱們溧河洼算是有三絕。”栗廣播道:“哪三絕?”姬玉編個順口溜說道:“老驢老驢,升旗、抬杠、吃草魚。”馬豐收聽到姬玉是贊他,吃魚他最拿手。他禁不住得意地夾起一條草魚,囫圇吞下肚,片刻工夫,就吐出完整的一條魚骨架。魚肉盡被他在口中剝食下肚,魚骨架仿若鄉(xiāng)里中學(xué)實(shí)驗(yàn)室的標(biāo)本。姬玉和栗廣播嘖嘖稱嘆,馬豐收的倔勁卻上來了,笑道:“‘有才’你說的不對,我的木工手藝和叉魚的本事,難道不能豎大拇指?”

  馬豐收盡情享受著路邊的八畝承包田給他帶來的快樂??墒菦]有幾年,他的煩心事來了。一天,他正在地里給小麥除草,栗廣發(fā)騎著自行車在路邊停下來。栗廣發(fā)笑嘻嘻地道:“豐收,干累了吧,趕快過來吃根煙歇歇。”馬豐收聽不得別人的客氣話,看到栗廣發(fā)熱情招呼,立馬停下手中的活,來到田地邊散了根煙給他。栗廣發(fā)道:“豐收,村里現(xiàn)在遇到個麻煩事哩。”馬豐收道:“村長,你整天為大伙忙得挺辛苦,說出來我聽聽。”栗廣發(fā)唉聲嘆氣,只顧悶著頭抽煙。馬豐收道:“村長,你要不說我就干活去了。“栗廣發(fā)道:“罪過罪過,這事說出來就怕你幫不上。”馬豐收道:“話不是你這樣說。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定就幫你。不信,可以打個賭嘛!”栗廣發(fā)說了一句話,一下子就讓馬豐收把臉拉得跟驢臉?biāo)频摹?/span>

  栗廣發(fā)說:“豐收,鄉(xiāng)里讓路邊一律種油菜,你這麥子可得滅茬哩。”馬豐收愣了半天,才緩過勁來,道:“不行,村長,這話是誰說的,我找他去!”栗廣發(fā)道:“怎么樣,我早知你這態(tài)度還不如不說。這是上面統(tǒng)一布置,你找誰去?你這一找,我這村長還不如現(xiàn)在就不干了。”馬豐收道:“麥子長得好好的,這是為什么要這么作踐?”栗廣發(fā)道:“路邊的莊稼地要觀摩,種油菜能開花,這是上面研究決定的。”馬豐收怎么也想不通,油菜開花好看,那下年再種嘛!栗廣發(fā)告訴他,這事是不能等的,等來年,來年領(lǐng)導(dǎo)可能就提拔走了,那就是別人的事。馬豐收收藏的兩瓶酒,晚飯時被他和栗廣發(fā)喝光了。第二天,馬豐收含著淚,駕駛著他的“鐵牛”到麥地里滅茬。馬豐收一連三天沒有升旗,他心疼他那綠油油的麥子。

  八畝地給馬豐收帶來的的煩惱還在繼續(xù)。一天,馬豐收在田里給豌豆間苗。幾年時間,一年一換,馬豐收掰指頭數(shù)過,這地里已經(jīng)相繼種植過小麥、油菜、水稻、花生、山芋、大棚蔬菜和豌豆。這時,會計(jì)馬長安在路邊停下來喊他:“永北爺,你趕忙過來!”馬豐收論輩分比馬長安長一班,馬長安應(yīng)該向他叫叔,溧河洼的人把叔都叫“爺”。馬長安咧開滿是豁牙的一張嘴,一聲“爺”把馬豐收喊得渾身發(fā)酥。馬豐收在心里道:“我日你爺,你怎不叫我‘犟驢’,喊我爺總又沒什么好事!”但他經(jīng)不住馬長安的一聲喊,趕忙笑著應(yīng)道:“來哩來哩,又要征收什么款項(xiàng)?”

  馬長安道:“永北爺,還能找你,就向你要錢,這次是給你送錢來哩。”馬豐收樂了,一張?bào)H臉剛笑開花,忽然花朵就僵硬地定格、繼而枯萎凋謝。馬長安道:“這個錢,是替你存銀行里的。”馬豐收很快聽明白,馬長安是來傳達(dá)上面的指示,要馬豐收在豌豆地里栽白楊樹。馬長安說,領(lǐng)導(dǎo)講那白楊樹就是“搖錢樹”,就是銀行,現(xiàn)在往大田地里一載,十年后,樹一成才,那就是一筆不少的收入。馬豐收問道:“栽上樹,莊稼咋種?”馬長安臉上的微笑消失了,道:“上面反正是這么安排,路邊的田地一律要栽樹,一個星期就要驗(yàn)收樹洞。”馬豐收本來還倔強(qiáng)地堅(jiān)持說了一句自己的想法:“這個樹,我不栽!”但禁不住馬長安操著哭腔道:“永北爺,那你就眼看著侄兒辭職吧,你這田塊可是我掛的鉤。”這一次,馬豐收沒有等馬長安來自己的驢莊喝酒,就帶著老婆馬小娟到田里打起樹洞。原因是馬小娟早被馬長安攻破了。馬小娟要強(qiáng)又愛面子,凡是莊上人求到的,她總不會輕易駁了人家,何況是自己的家下侄兒?

  

  馬豐收買了“鐵牛”,但依舊丟不下家里的兩頭大牯牛。他喜歡會喘氣的牲口,和兩頭大牯牛感情很深。他的記憶中,永不能忘卻丟失那頭禿尾巴牯牛之痛。

  一天,栗莊的栗廣播來向他借牛。起因是栗莊被列為養(yǎng)牛示范點(diǎn),上面要來檢查。為了給領(lǐng)導(dǎo)視察架勢,鄉(xiāng)里安排村里,要大幅度增加牛的數(shù)量。村長栗廣發(fā)犯愁了。馬長安道:“村長,別人的法子,咱們就不能效仿?”于是,村里出臺政策,讓栗莊的農(nóng)戶四處借牛,凡是每借來一頭牛,村里補(bǔ)助五十元。栗廣播想到了馬豐收的兩頭大牯牛。馬豐收對栗廣播道:“提什么錢?給補(bǔ)助你拿去!”栗廣播與馬豐收的私交好,他會時常給馬豐收說上一些新鮮事。

  然而,檢查活動結(jié)束,栗廣播卻傻了眼,自己借來的五條牛中,馬豐收的那條禿尾巴牯牛卻跑不見了。馬豐收和栗廣播找了三天三夜,始終沒有找到牛的影蹤。馬豐收心疼得一天沒吃飯,彩旗也懶得按時降下來再升上去。栗廣播要賠馬豐收錢,馬豐收道:“要錢有什么用?不管多少錢,買不來我的‘禿老大’。”他喜歡喊那條禿尾巴牯牛為“禿老大”。馬豐收說:“廣播,憑什么找你?這事要找,應(yīng)該找鄉(xiāng)里,都是鄉(xiāng)里搞的鬼,才惹下的禍根。”馬豐收跑到鄉(xiāng)里,找掛村的邸委員、找當(dāng)家的駢書記。駢書記被他纏不過,安排派出所立案調(diào)查,又打電話將村長栗廣發(fā)狠狠訓(xùn)了一頓。栗廣發(fā)為此拎著三瓶酒又來到驢莊,這次還帶上了栗廣播。馬豐收經(jīng)不住栗廣發(fā)和栗廣播的哀勸,這才同意不再找鄉(xiāng)里麻煩。

  大牯牛失蹤了,馬豐收寧愿相信自己的“禿老大”私奔到有錢人家,去過上好日子。然而突如其來的一則消息,卻令他傷心欲絕。他的“禿老大”原來竟是被人謀殺了。這件事讓栗廣發(fā)好一陣子后悔,原因是他沒有把這件事捂住。原來,上面來人在視察栗莊的牛群時,領(lǐng)導(dǎo)突然又發(fā)現(xiàn)一條禿尾巴牯牛,很是驚訝。他笑著對陪同的鄉(xiāng)長道:“這條牯牛,不會是昨天我們在響馬鄒村看到的那條吧!”事實(shí)上,他看到的這條禿尾巴牯牛,還就是他在響馬鄒看到的那條。因?yàn)轳R豐收原先鄒姓一個堂兄找他借了一回牛。檢查組轉(zhuǎn)身還未走遠(yuǎn),鄉(xiāng)長可不高興了,按村長栗廣發(fā)狠狠瞪了一眼。栗廣發(fā)陪著笑臉,看檢查組一行人走遠(yuǎn),就憋不住響亮地罵了一句:“我操,真是千刀萬剮的禿牛!”這句話被栗滿意清楚地聽到了,他是栗廣發(fā)花了五十元前雇來看牛的。栗滿意盯上了馬豐收的“禿老大”。他悄悄將這頭惹事的大牯牛轉(zhuǎn)移到蓮井村他一位親戚家,合伙將“禿老大”殺掉了,除了賣牛肉得了一筆錢,栗滿意還滋潤地連續(xù)喝了幾天牛肉湯。本來,栗廣發(fā)讓派出所把這事交給村里處理就行了,可新來的所長想在鄉(xiāng)長跟前立功,很快將這件案子破了。馬豐收的驢脾氣上來了,他找到栗滿意,雙手將栗滿意舉過頭頂,像摔當(dāng)年董莊爭地時用草叉戳他屁股那人一樣,將栗滿意重重地摔到地上,摔得他滿嘴是灰土,半天爬不起來。

  失牛的傷痛在馬豐收的心頭一直縈繞好長時間,還是土地又滋生了馬豐收的愉悅和傲氣。白楊樹不斷長高,嚴(yán)重影響了靠路的田塊莊稼長勢。馬豐收有的是辦法,他犁地時,故意用犁尖去碰白楊樹的樹根,這樣就有不少白楊樹長不大就夭折了。馬豐收看著漸長漸高的白楊樹,他想起馬長安講領(lǐng)導(dǎo)把白楊樹比作銀行的話,他氣不打一處來,他嘴里不住地罵著:“操,什么銀行?驢操的不吃糧食,就吃你的樹好了!”馬豐收盡情地享受著痛罵干部的快樂,等麥子成熟收割后,他開始在芝麻地里套種冬瓜??粗鴿M地的冬瓜,馬豐收的心中樂滋滋的,他在心里想,整個溧河洼,也只有他馬豐收的地里,能長出塊頭四十多斤重的冬瓜。村里的姬玉和他爭論。馬豐收說,“最大的冬瓜斤重,絕對超過你家的三個豬崽。”姬玉不服氣,馬豐收就與他打賭。姬玉道:“我輸了給你兩條香煙,你輸了送我什么?”馬豐收道:“我輸了,請你連續(xù)喝上三頓。”姬玉嘿嘿奸笑道:“我不喝你的酒,你輸了,將你旗桿上的旗子給我。”馬豐收猶豫了,不想打這個賭。畢竟自己也還有輸?shù)舻娘L(fēng)險(xiǎn),但旗子可是自己的臉。姬玉笑得更加尖刻,把自己的兩條香煙加碼到四條。馬豐收熱血沸騰,終于豁出去了。結(jié)果,姬玉輸給了他四條香煙。勝利后的馬豐收,更加自信自己從土地里侍弄出的東西。

   為了彌補(bǔ)白楊樹影響帶來的損失,馬豐收開始在林間飼養(yǎng)草雞。無論是雞蛋,還是燒出的雞肉,都比一般的蛋和雞好吃??吹匠抢锏男∝溨鲃由祥T收購,馬豐收的頭昂得高高的,一張古銅色的臉蕩漾著忘形的得意之色。

  莊上的勞力都紛紛出去打工。馬豐收舍不得土地,不想背井離鄉(xiāng),但挨不過老婆馬小娟的訓(xùn)斥。馬小娟道:“怪不得人家說你‘犟驢’,一輩子只會侍弄土地,沒本事打工。你還能耳朵里塞驢毛了嗎?”馬豐收終于踏上打工的道路。馬豐收有的是木工手藝,在外面很快找到工作,收入也很是可觀。但一到農(nóng)忙季節(jié),馬豐收的心里就焦急得像驢踢。他一年總要回家四五趟,莊稼收種時要回,除草打藥要回,水稻上水時要回。他擔(dān)心老婆馬小娟服侍不好田地。栗廣播給馬豐收算過一筆賬,他每年扔在路上的盤纏錢,抵得上一季莊稼的收入。老板譏笑他其實(shí)是舍不得家里的女人,他呵呵傻笑著,他認(rèn)為老板的話很對,他最心疼的女人除了老婆,還有田地。

  

  土地給馬豐收帶來的快樂是無邊無際的,但折磨和傷痛總是揮之不去。馬豐收被鄉(xiāng)里的派出所留置了,把老婆馬小娟嚇了一跳。她先是找了本家的侄兒會計(jì)馬長安,馬長安的老婆說馬長安酒喝高了,像死豬樣沒睡醒。馬小娟就開始找栗莊的村主任栗廣發(fā)。這時候,栗廣發(fā)已經(jīng)從村長改叫村主任。她哀求栗廣發(fā),請他幫忙說情放人。起因是馬豐收在自己家的田地里放了一把火燒茬口。

  馬小娟按照栗廣發(fā)的吩咐,很快準(zhǔn)備好了三千元錢。半夜時分,馬豐收發(fā)著高燒,從派出所出來了。馬豐收直到是派出所服軟,看到馬小娟來接她,沖著派出所干警高聲發(fā)火道:“放我干嘛?我還不想走哩,不是說要使勁關(guān)我么?”馬小娟本想告訴他交了三千元罰款的事,害怕馬豐收驢脾氣犯起來,話到嘴邊沒有說出口。

  馬豐收回家后燒就退了,第二天馬上到田地里干活。栗廣發(fā)從田邊路過,馬豐收喊住他,與栗廣發(fā)理論:“你說這禁燒禁燒,難道讓這些秸稈堆起來擱九年?”栗廣發(fā)道:“先堆起來再說,反正不能著火,火一冒就是三千塊。”馬豐收看到上季莊稼留下的秸稈,在水溝里被漚得發(fā)臭,還想與栗廣發(fā)爭論,見他根本不愿理睬自己,只得作罷。他的心里想的是,算了吧,只要別人能做到的,自己就一定能做到,不給燒就不燒。

  第二年,馬豐收還是在燒秸稈上吃了一番苦頭。老婆馬小娟到女兒家?guī)兔Σ逖?。夜晚,馬豐收忙了一天,正一個人躺在屬于他的驢莊的木床上,這時,傳來幾下急促的拍門聲。馬豐收嘴里呢喃著把門打開,看到馬長安帶著兩個鄉(xiāng)里的巡防隊(duì)員站在門口。矮個子的巡防隊(duì)員道:“你是馬永北?”馬豐收一愣,道:“我叫馬豐收,馬永北也是我。”馬豐收被兩個巡防隊(duì)員推搡著,帶上了一輛面包車。

  到了鄉(xiāng)里,馬豐收才知道,原來,自己路邊的八畝地里又冒煙了。馬豐收感到莫名其妙,堅(jiān)決不承認(rèn)火是自己放的。矮個子的巡防隊(duì)員審問道:“去年放火的是你吧?”馬豐收道:“這個不假。”那人繼續(xù)審問道:“著火的地塊,剛才你看到了,也不是別人家的吧!”馬豐收道:“這個也不假。”那人繼續(xù)審問道:“不同意秸稈禁燒,說‘讓那些秸稈堆起來擱九年’這話可是你說的?”馬豐收說:“是我去年說的,也沒錯。”高個子的巡防隊(duì)員這時發(fā)話道:“那就通知家里,拿錢來吧,五千塊。”馬豐收莫名其妙地被捉到鄉(xiāng)里,又被莫名其妙地被罰款五千元,一股無名之火燒得他直叫喚。矮個子巡防隊(duì)員奸腔奸調(diào)地道“‘點(diǎn)火之時,就是坐牢之日。人生道路長漫漫,焚燒麥茬找難看。誰燒罰誰,燒誰罰誰。’這些至理名言你總是知道吧!只要是你地里著的火,處罰你就沒錯!”

  最后,還是馬小娟捧著五千元錢,交到巡防隊(duì)員手里,馬豐收才被放了出來。半年后的一天下午,他從喝得醉醺醺的栗滿意的嘴里得知,原來,那天他田里的火種,竟是栗滿意酒后路過,丟下的煙火引起的。

  

  馬豐收最大的恐慌并不是放倒旗桿、丟牛和蹲派出所,他害怕的是失去自己那命根子的土地。十年前,在他四十九歲時,他害怕的事情沒來由就發(fā)生了。

  這天,馬豐收帶著他的黑狗“斗雞眼”,和外孫女歡歡正在田地里除雜草。“斗雞眼”是第六條陪伴馬豐收的狗,嗅覺十分靈敏,深得馬豐收的喜愛。馬豐收除了養(yǎng)牛,就是愛狗。他常說,“狗好哩,有的人還不如狗。”馬豐收往歡歡的嘴里丟了幾粒龍葵,歡歡被酸得眼直眨,她一邊品嘗龍葵的味道,一邊手指一株特別的“莊稼”問爺爺。馬豐收道:“這叫車前草。”歡歡道:“那是專門放在車子前面的嗎?咱們又沒車。”馬豐收笑笑,不知怎么回答。這時候,“斗雞眼”就“汪汪”叫開了,原來是栗廣播從路邊經(jīng)過。栗廣播大聲搭話道:“丫頭,怎么沒車?你驢爹馬上就能買車了!”馬豐收道:“廣播,你又糟蹋我做啥?”栗廣播道:“我哪次糟蹋你啦?今個我告訴你個特大喜訊,我可是剛剛聽到,就跑來告訴你的。”馬豐收道:“廣播,你真不愧是消息通,說給我聽聽。”

  栗廣播道:“驢兄,恭喜你馬上發(fā)大財(cái)?。∧氵@地哩,不要再出驢勁侍弄,鄉(xiāng)里要不了幾天就來征收。”原來,一個搞水產(chǎn)品加工的外地老板,看上了馬豐收鄰路的八畝土地,他準(zhǔn)備在那兒建一個廠子。馬豐收道:“真的,假的?”栗廣播道:“我廣播說的,幾回有假話?”馬豐收哭喪著臉道:“這次我倒巴不得是假的。”

  栗廣播的消息的確靈驗(yàn)。第三天,馬豐收坐在地頭的田埂上看天,天很藍(lán),天底下是青黃色七成熟的莊稼。這時,栗廣發(fā)到田地邊找他。馬豐收的行蹤很有規(guī)律,不是在家,就是在莊稼地,要不就是挑著地籠在水溝邊下,去逮水溝里的泥鰍黃鱔。栗廣發(fā)笑著道:“永驢!”他本想喊“老驢”,但忽然想到馬豐收那吃軟不吃硬的驢脾氣,就想討好地喊他“永北”,沒想到一急竟喊成“永驢”。栗廣發(fā)繼續(xù)笑道:“喲,豐收哥,你真是有后眼哎!”馬豐收道:“怎么說,村長?”栗廣發(fā)道:“還不是因?yàn)橛腥讼嘀心愕倪@塊寶地,要出價錢買地建廠哩。當(dāng)初你與滿意換地,還有人說你是驢腦筋,這下可好,真正堵住了他們的嘴。說實(shí)話,原先我在心里就支持你。”馬豐收道:“我不賣!”栗廣發(fā)道:“不是賣不賣,是政府高價征收。”馬豐收道:“出多少錢我都不賣,地賣了我吃啥?”

  晚飯時,馬豐收坐到桌邊。老婆馬小娟訓(xùn)斥道:“誰欠你賬了,驢臉拉得那么長?”馬豐收道:“有人打上咱那八畝地的主意了。”馬小娟還沒說話,兒子馬濤道:“爸,這不是好事么,世上上哪去找的好事,如今讓你撿到了。”馬豐收道:“那土地沒了,咱還算什么農(nóng)民?今后怎么過活?”馬小娟這時再也沉不住氣了,道:“看你,真是個驢腦袋,沒有地,咱有錢還買不來吃的!”馬小娟天性疼孩子,她對兒女的話往往百依百順??吹嚼掀藕⒆右积R向自己開炮,馬豐收的驢勁有點(diǎn)蔫了,自己找個臺階道:“土地就是個金元寶。沒有地,咱心里不踏實(shí)!”

  馬豐收的八畝地得了一筆可觀的賠償。但究竟賠了多少,馬豐收可說不準(zhǔn)。原因是馬豐收只管簽字,賠償款都被兒子馬濤直接掌控了。栗廣播看到馬豐收問道:“驢兄,你那破手機(jī)趕快換了吧,得了那么多錢,還在裝窮!”馬豐收急得要與他打賭:“我真的連錢摸還沒摸過哩!”栗廣播道:“那是,現(xiàn)在都是打在卡上。”馬豐收哭笑不得。

  沒有土地的馬豐收就像個沒頭的蒼蠅。他整天除了下地籠倒地籠逮些泥鰍黃鱔,就是幫別人干農(nóng)活。好在這種時光沒有多長時間,馬豐收就獲得了幾畝地侍弄。栗滿意決定將自己的承包田出租給馬豐收,原因是他外出打工期間結(jié)識了一個帶他發(fā)財(cái)?shù)牡苄帧K侨艘黄鸬洁徔h拖石子賣做生意。這樣,馬豐收就像一個光棍漢又找到了老婆。

  馬豐收愛到自己原先的八畝地上轉(zhuǎn)悠。他每轉(zhuǎn)一次,就感到心被麥尖戳了一下。他先是看到一大片尚未成熟的莊稼被提前收割,繼而看到那片酥軟的田地被壓土機(jī)夯成平地,再看到一排排房子和水泥地出現(xiàn)在眼前。他仿佛感到那個原本屬于自己的女人,遭受到別人種種蹂躪。他的心痛得慌。

  外地老板“郭大金牙”的冷凍廠開張了,上面來了好多人剪彩,鬧得很是風(fēng)光。但是冷凍廠好景不長,只紅火了短短幾個月就歇火了。馬豐收路過那片之前屬于他的土地,看到廠子里荒草橫生,他再也憋不住了,他要在那里侍弄莊稼。

  這次,馬豐收動了腦筋。按照他應(yīng)有的性格,他應(yīng)該找看廠子的“黃臉”老頭大聲理論幾句,“你們看,這拋荒都可惜,簡直就是犯罪。”可是他沒有那樣做。自從被派出所“關(guān)”了兩次后,他感到光有“驢勁”不行,還要有點(diǎn)泥鰍的油滑。他買了兩包煙給“黃臉”老頭,提出自己想在荒地上種點(diǎn)莊稼,收成對半分。直到充滿石子、垃圾的荒地被他一鍤鍤復(fù)墾成良田,地里又神奇地長出大豆芝麻、青菜冬瓜,馬豐收開心地笑了。這種開心一直延續(xù)了很長時間。他心愛的八畝地,終于又回到自己手中。馬豐收的笑容里藏滿甜蜜,盡管是在睡夢中。醒來后,他幸福的口水淌滿一臉。

  

  除了土地能給馬豐收帶來實(shí)實(shí)在在的快樂,馬濤和馬婧婧也給馬豐收帶來無盡的滿足。馬濤和馬婧婧是馬豐收的一對兒女。

  “這人跟莊稼沒什么兩樣,都是一茬一茬的。”這是馬豐收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馬豐收喜愛莊稼,因?yàn)樗鼈兪亲约旱膬号获R豐收喜愛他的兒女,因?yàn)樗麄円彩亲约旱那f稼。只要有飯吃,這個世界最幸福的事情,也許并不是當(dāng)皇帝,而是兒女繞膝。最讓人悲催的是時間,轉(zhuǎn)眼間,馬豐收的一對兒女都長大成人。寶貝女兒馬婧婧像她母親馬小娟,從小就愛看戲。雖然沒有考上大學(xué),但她一直摯愛唱歌,出嫁后與丈夫一起搞了個鄉(xiāng)村樂隊(duì),整天除了唱歌演出,就是夢想上星光大道。兒子馬濤上的是民營大學(xué),大學(xué)剛上了一半就輟學(xué)了,原因是他愛上了大他五六歲的一個網(wǎng)吧女老板,他實(shí)在無心在繼續(xù)讀書,但最后到底又被女老板給甩了。

  馬豐收覺得,女兒就是水田,很少讓自己煩心。而兒子馬濤在他的心中,就是塊十足的旱田,間苗、松地、除草,樣樣不能少,讓人煩心而又沒有太大的收成,純粹是折本的買賣。

  承包地的補(bǔ)償款被馬濤拿去“創(chuàng)業(yè)”了,具體就是他跟毛嘴村一個叫毛大千的小青年一起“放爪子”(放高利貸),做起了錢的生意。馬濤給毛大千做助手,他們用二分、三分的利息從別人手中拿來,轉(zhuǎn)手再以四分、五分乃至一毛的利息,放貸給急需要用錢的老板。

  馬豐收看到兒子馬濤除了和一幫兄弟大吃二喝,就是數(shù)錢。剛開始時,馬濤將成包成包的錢拿回家,馬豐收還聽從馬小娟的話,與她一道幫著兒子數(shù)錢??珊髞?,兒子再將滿滿一蛇皮袋的錢拿回家,馬豐收就害怕了,他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他的心中也不需要這么多錢。他勸導(dǎo)兒子,“莊稼長出來,那都是一滴滴汗水換來的。沒出勁得來的錢,讓人恐慌,消停不了幾天。”馬濤聽了馬豐收的話,不屑地笑了:“老爸,你是嫌錢多,把你數(shù)得手抽筋吧!你別看我玩錢玄乎,可比我姐做那個星光大道的美夢現(xiàn)實(shí)多了。”馬小娟也在一邊數(shù)落馬豐收,罵他一輩子的驢腦袋,只配敲土疙瘩。

  兒子脖子上套著手指粗的項(xiàng)鏈,馬小娟對兒子金銀滿身很是高興,認(rèn)為自己幾十年的憋屈被兒子幫著給出了。馬豐收卻從沒正眼看過那些真金白銀。一天,兒子將兩枚金戒指往桌子上一扔,道:“這是孝敬老爸老媽的禮物。”馬小娟笑嘻嘻地將戒指戴到手上,馬豐收只顧喝著酒,好像沒聽見一樣。馬小娟道:“蠢驢,兒子苦錢了,孝敬你,你別不識好歹!”馬豐收將戒指遞給馬小娟,道:“我這刨土疙瘩的手,戴上別扭,手就不會干活了。”兒子買轎車了,將新車開回家的時候,“噼噼啪啪”的鞭炮聲把馬豐收的耳朵都差點(diǎn)震聾了。馬豐收躲進(jìn)了牛圈里,那里拴著兩頭犍牛,那是他不會講話的老伙伴。馬豐收看到兒子的轎車,心里就恐慌,他只有用手摸著自己心愛的兩頭牲口,才能緩解心中的不安。

  果不其然,兒子馬濤沒有風(fēng)光多久,就被馬豐收不幸而言中。跟馬濤一起“放爪子”的毛大千跑了,原因是拿他們錢的上線老板“紅毛”先跑了。

  那天晚上,馬豐收正在跟馬小娟一起看《星光大道》。馬小娟說:“婧婧要能上星光大道就好嘍!”馬豐收信心十足地說:“咱們婧婧一定能上星光大道。”馬小娟笑道:“反正做做夢,嘴上說說也不收稅。”馬豐收急了,就抬杠要與她打賭:“婧婧要真上了,你說怎么辦?”正在這時候,很多人一起涌上門來,馬豐收的驢莊頃刻變得熱鬧。屋里屋外,站滿了人。馬豐收和老婆慌忙陪著笑臉和大家打招呼。栗滿意發(fā)火道:“‘犟驢’,你還有閑情看《星光大道》?趕快將馬濤交出來!”馬豐收終于聽清楚,眾人聽說馬濤跑了,上門討債來了。馬豐收這才想起兒子兩整天沒有回家了,慌忙賠笑道:“大家莫急,大家莫急,等一會馬濤回來就清楚了。反正是冤有頭債有主。”

  就這樣,幾十口人一直等到午夜,也沒有等回來馬濤。馬小娟不停地打兒子的電話,一直是關(guān)機(jī)。馬小娟和馬豐收慌了,前來討債的人也都慌了。栗滿意再也等得不耐煩,對馬豐收夫婦道:“什么手機(jī)沒電,敢情是和毛大千一樣,撒腿跑路。‘犟驢’,我可告訴你,那可是我賣石子的血汗錢,明早不見你兒子的影,莫怪我對你們不客氣!”

  

  馬濤真的是跑了。馬豐收和馬小娟得到這消息,是女兒馬婧婧告訴他們的。馬濤臨走時,給姐姐打了最后一個電話,他說他要躲債去了,讓姐姐帶話給父母別擔(dān)心,等于他在這世界上旅游。

  黑狗“斗雞眼”兇猛地叫喚,絲毫阻止不了要賬人的集體行動。馬豐收看到有人將自家的電視機(jī)抱出門,有人將電動車騎走。當(dāng)他看到栗滿意走進(jìn)牛圈,準(zhǔn)備將他家兩頭犍牛牽走時,他再也沉不住氣,大叫著沖上前,攥著栗滿意牽牛的手。栗滿意當(dāng)即不滿意了,和馬豐收頂起牛來。這次,馬豐收沒有將栗滿意舉過頭頂,而是被栗滿意輕巧地就撞倒了。馬豐收看著栗滿意揚(yáng)長而去,傷心地蹲在牛棚前,眼睛呆望著空中的彩旗。

  兒子從別人手里拿錢,基本上都沒有打條子。大多數(shù)人貪圖利息高,都不在乎借款人是否打條子給他。但即便這樣,凡是找上門要錢的,馬豐收也都在本子上留上一筆。他相信真正的莊稼人不打誑語。家中凡是值幾個錢能拿得動的東西,都被借款人一掃而空。馬小娟開始對兒子恨得牙齒咬得咯吱響,她的惱恨中更多的是對兒子的牽掛,他氣兒子哪能這么狠心拋開他們,招呼不打一聲就走了。她常對馬豐收發(fā)火:“這個驢操的,我看他能跑多久,回家我非把他的頭砸扁了。”馬豐收道:“當(dāng)初你比誰都?xì)g喜他玩錢,小孩也是被人坑害,不管怎么說,我還是希望他回家。”馬小娟道:“那你說,他拿人家那么多錢,這個家還怎么沾?”馬豐收道:“還用說?只要他少的錢,咱們來還。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要錢干什么?只要下拼勁,總會有還清的時候。”馬小娟哭著說:“那他要還是不回來呢?”馬豐收道:“這個驢種,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我是相信他一定能回來。”

   馬豐收又開始四處打工,拼命掙錢。在家除了下地籠逮泥鰍黃鱔賣,到廢棄的廠子里拾地種,還租種村里外出打工人家的二十多畝地。每當(dāng)在外領(lǐng)了工錢,或者莊稼收獲完,他拿著莊稼換來的一張張花紙回家,他總是第一時間翻出記賬本,主動將錢送到債主的門上。馬小娟將兒子當(dāng)初給她買下的戒指氣得扔進(jìn)了門前的草堆中,但是她在替兒子還賬上,與馬豐收卻達(dá)成高度共識。她相信馬豐收的話,兒子不就是被錢嚇跑了么?只要人不死還有口氣,總會把賬還清??傆幸惶欤瑑鹤右簿蜁貋???勺钭岏R豐收心頭郁悶的,是他家的禍不單行。一天早晨,馬豐收和老婆馬小娟正在整理撿來的廢品,栗廣發(fā)帶著鄉(xiāng)里蹲村的老吳上門,通知馬豐收,說搞新農(nóng)村集中居住點(diǎn)建設(shè),讓每家每戶做好拆遷的準(zhǔn)備。馬豐收呆呆地看著自己親手壘起來的兩排房子,聽老吳初步給他算出的補(bǔ)償款,心霎時涼了。鄉(xiāng)里的補(bǔ)償標(biāo)準(zhǔn)很低,那一星點(diǎn)的拆遷補(bǔ)償,還不夠一半的購房款。

  馬豐收心里煩惱時,就是到農(nóng)田里干活。他會一邊干著活,一邊嘴里搗鼓著,發(fā)泄不安的情緒。這天,他帶著“斗雞眼”正在田里給莊稼除草,栗廣播來找他。栗廣播道:“驢兄,趕快過來!”馬豐收自從兒子失蹤后,總是提不起精神,即使是從前令他興奮的干農(nóng)活忙莊稼。馬豐收道:“廣播,你又給我送來什么壞事?”栗廣播道:“恭喜你還來不及,這下你發(fā)大財(cái)了!”馬豐收道:“我能有什么財(cái)發(fā),一輩子的窮命!”栗廣播道:“驢兄,拆遷的事情,你知道了吧!沒想到你是憨人有福命。”馬豐收道:“拆遷拆遷,馬上連個窩都沒有了!”栗廣播接過馬豐收遞給他的一支煙又送回去,自己從口袋里掏出一包好煙,散一支給馬豐收,道:“剋(抽的意思)我這根好的,待幾天,你發(fā)了大財(cái),可得送我兩包!”馬豐收不解地望著栗廣播。栗廣播道:“豐收,剛才我在會計(jì)豁牙家,縣里和鄉(xiāng)里來的人正在他家閑聊,他們說,省里要在咱們溧河上架大橋。這個大橋真是長,從對面架過來長長幾十里。引橋恰好經(jīng)過你家那驢莊,這下,你的賠償款跟莊上的人家就不一般了。”馬豐收道:“廣播,你這話啥意思?”栗廣播道:“你的補(bǔ)償款,是省里的標(biāo)準(zhǔn),比咱們鄉(xiāng)里的拆遷,高不知有幾倍哩。”栗廣播看到馬豐收一臉迷惑,拍拍他的肩膀,道:“走,晚上到你家尅酒,我慢慢說給你聽。”

  

  馬豐收獲得了一筆豐厚的補(bǔ)償款,起因是他家的房屋拆遷,落實(shí)的是省里重點(diǎn)工程、溧河洼大橋建設(shè)補(bǔ)償?shù)臉?biāo)準(zhǔn)。馬豐收一點(diǎn)都不高興,他親手建立的驢莊馬上就要消失了。但馬豐收有時心底又涌現(xiàn)一點(diǎn)點(diǎn)自豪,自己侍弄過的土地畢竟給國家作貢獻(xiàn)了。

  大橋的工期很緊,為了加快土地和房屋征收進(jìn)度,栗廣發(fā)安排幾個村干部過來,一起幫馬豐收收拾零零碎碎。馬小娟久違的微笑又掛上臉龐,她一邊在心里算計(jì)著補(bǔ)償款如何還賬、兒子在賬還清的某一天突然回來,一邊與幾個村干部說說笑笑。栗廣發(fā)道:“豐收,你看還有什么落下了?今后這驢莊可就在地球上消失了。”馬小娟道:“破破爛爛還要他干什么,將來住到城里的套房,都是累贅。”卻見馬豐收一聲不響,忽然回頭又向房子前走去。大家看他一直走到旗桿下,神情莊重地將空中的彩旗降下來,鋪到地面上,認(rèn)真地把它折疊整齊夾到腋下。

  馬豐收帶著黑狗“斗雞眼”進(jìn)城了。原因是房屋征收時,政府給了他進(jìn)城購房優(yōu)惠政策。依照馬豐收的意思,他就在鄉(xiāng)里的安置小區(qū)隨便買個房子將就存身??神R小娟不想浪費(fèi)政府給予的購房補(bǔ)助政策,她羨慕城里人的生活。馬小娟喜歡聽?wèi)?,她進(jìn)城沒事,總會順便到城南烈士陵園門前的公園打彎,那里聚著一幫酷愛唱“拉魂腔”的人群。

  馬豐收在工業(yè)園區(qū)的廠子里找了個木工的活,這樣,他就成了個真正城里人。不過,經(jīng)過好長時間,他才適應(yīng)城里的新生活。一開始,他不知道怎么安排他的伙伴黑狗“斗雞眼”,他不習(xí)慣呆在家不串門,也不習(xí)慣上廁所坐在馬桶上。早晨,他早早起身,直到跑到很遠(yuǎn)的一處公園里,那兒的水沖廁是蹲坑。馬豐收喜歡蹲著方便,這樣他覺得才能使上勁過癮。園區(qū)工廠里的保安看上了黑狗“斗雞眼”,和馬豐收說了一挑子好話,保證不讓它受罪,馬豐收才將“斗雞眼”交給保安。馬豐收和保安談心,感慨說:“這個城里人生活,真是讓人不習(xí)慣!狗不像狗,人不像人。你看那些寵物有什么用?看起門來,只有咱們的斗雞眼管用。”他上班之余,用他的話說,就是閑得心慌。于是他就四處瞎逛。一次,他把裝著“隨身聽”的提包在公園里弄丟了,里面還有剛領(lǐng)的三千元工資。提包是女兒馬婧婧幫他買的,也算不上落后。他的心里已經(jīng)沒有絲毫指望,只是“有但無”(不抱希望)地回頭去轉(zhuǎn)一轉(zhuǎn),誰想到,提包還放在公園的花壇上,四周坐著幾個中老年人指指戳戳議論說,“你一撿,他就來訛?zāi)恪?rdquo;“現(xiàn)在騙子的花招不新鮮了,我們來看看這個騙子露頭,究竟長得什么樣!”馬豐收忐忑地上前拿回提包,一看里面的東西一樣沒少,心里不禁樂了。他琢磨不透,這城市真是有意思,老人跌倒沒人敢扶,掉個包竟也沒人敢撿。

  馬豐收游逛時,看到有人聚在廣場上唱歌跳舞,有人在露天棋牌室下棋打麻將??墒悄切┧疾桓信d趣。他終于有了自己美好的念頭,他要種地。

  一天,馬豐收和馬小娟正在客廳吃飯,這時,響起了敲門聲。原來是物業(yè)找上門來。門一開,物業(yè)處的老王眼前一亮,終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人。馬豐收接到了一張伍佰元的罰單,并被責(zé)令迅速恢復(fù)樓下草坪原樣。原因是他在樓下的草坪上開荒種菜。

  馬豐收受到處罰,很快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他倒不是因?yàn)樾奶哿P款,而是他感到很絕望,城里是徹底沒地可種了。馬豐收生病了,莫名其妙地在床上躺了好長時間,馬小娟要送他到醫(yī)院,被他驢脾氣上來發(fā)了一通火。

  馬豐收躺在床上,滿腦子是兒子和田地?,F(xiàn)在,土地沒了,兒子也沒了,兒子還能回來嗎?回來后到哪里去找家?馬豐收覺得渾身軟綿綿的沒勁,他忽然想到自己可能快要死了,就像木匠夫婦,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他甚至讓老婆找出搬家時收藏起的彩旗,他在想,如果自己死了,要叮囑將那面旗子覆蓋在自己身上。這天,女兒馬婧婧的一個電話,激起了馬豐收的斗志。女兒接到《星光大道》的電話,讓她到北京參加初選。馬豐收在心里說,人怕得就是心死。他忽然心里敞亮起來,他決定回家。

  馬豐收一直不覺得城里是自己的家,他的心中,真正的家還在溧河洼,還在驢莊。他精神抖擻地從床上爬起來,坐車趕回從前村莊所在的地方。村莊整體拆遷了,變成一望無垠的田野,被一個外地人承包,搞成萬畝稻米基地。他很快找到自己的驢莊,找到了從前豎旗桿的地方。那兒已變成一個場面十分大的工地,工人們正在熱火朝天地修橋,從前屬于他的驢莊,有一半要被引橋從頭上經(jīng)過。他先是專注地研究工人們?nèi)绾涡迾颍缓笥肿竭h(yuǎn)處的田埂上。他想起了栗廣播,想起了栗廣發(fā)和馬長安。村子拆遷后,他們有的在集鎮(zhèn)上買了樓房,有的在村里的集中居住點(diǎn)置辦房子。馬豐收足足吸了有半包煙才起身。他又找到建在自己八畝承包地上的廠子。廠子還在,只是變得更加荒涼。黃臉老頭一眼認(rèn)出了馬豐收,熱情地拉他進(jìn)屋抽煙。

  馬豐收又提出要在廠里種地,黃臉老頭滿臉堆笑,道:“好說,好說,這次你七成,我三成。”馬豐收的回答令老頭一頭霧水。馬豐收道:“我一成也不要,我只希望你放我進(jìn)來,有地種就中。”

  

  馬豐收每天總要帶著“斗雞眼”,坐公交車從城里回幾十里外的溧河洼老家。他已經(jīng)逐漸還清了兒子的借款,他不再去園區(qū)的工廠上班,他不再對錢發(fā)生多大興趣。

  馬豐收在城里好不容易碰見一個熟人。一天,他正在看一群人跳“錢竿舞”,有人過來拍拍他的肩膀。他看了好一會,才認(rèn)出眼前的人,竟是馬莊的本家“大疙瘩”。“大疙瘩”也一樣地衰老了,渾身的肉疙瘩早已消失,而且人瘦的比“大黍竿”栗滿意胖不了多少。“大疙瘩”道:“哎,自打拆遷后進(jìn)城里,原先多少好鄰好居,也不知都到哪去了?”馬豐收心下道,當(dāng)初誰與你是好鄰居了?不過他很快就有了傷感,他的確很想念原先村里的人,即便是馬莊那些曾經(jīng)欺負(fù)過他的族人。馬豐收道:“哎呦,老大,你怎么現(xiàn)在瘦成這樣?”“大疙瘩”對馬豐收說,村莊拆遷后,他就生了一場大病,年上剛做的手術(shù),正在恢復(fù)中。馬豐收問他平時干啥?“大疙瘩”告訴馬豐收,現(xiàn)在他認(rèn)上了“敬耶穌”,他覺得教堂里的人說的話對他心路。“大疙瘩”認(rèn)真地慫恿馬豐收也去“敬耶穌”,至少動員馬小娟去敬,只要“敬主”心誠,保不準(zhǔn)哪天馬濤就回來了。馬豐收笑了,說他考慮考慮。

  馬豐收在黃臉老頭的廠子里又刨起了地,將本來一片荒蕪的土地重新侍弄得平平整整、漂漂亮亮、一派生機(jī)。他收起芝麻綠豆,接著就種青菜蘿卜。忙完農(nóng)活,他還喜歡到從前的老屋地點(diǎn)轉(zhuǎn)悠。一天,他忽然產(chǎn)生一個奇妙的想法,他鼓足勇氣,決定去找工地上的矮胖子經(jīng)理談一談。

  馬豐收懇求矮胖子經(jīng)理,容許他在原先的老屋那地塊,樹上一根旗桿。矮胖子笑了,對他的話一臉惶惑,道:“為什么呢?”馬豐收說:“不為什么,只是因?yàn)閺那拔以谀莾荷^旗。”矮胖子打量著馬豐收,他認(rèn)為遇到了一個神經(jīng)不正常的老漢,自言自語道:“那兒又不再施工范圍,我管你呢?”馬豐收像是等到了矮胖子的批復(fù),感激道:“我兒子從那兒失蹤,但原先的房子沒了,如果他哪天回來,這樣不就能找到家!”

  馬豐收的彩旗在大橋一側(cè)廢棄的田野上升起來了。矮胖子并不贊成馬豐收升旗就能為兒子引路,而是馬豐收說了一句話,他感到中聽。馬豐收說:“您瞧這顏色,多像那稻谷的色彩!有了這面旗,想不豐收都難。”因此,在施工的工友要求放倒馬豐收的旗桿時,矮胖子表示了反對,他說,“大橋通車后,自然有人會來問事,我們只管修我們的橋。”

  一天,矮胖子站在工地上看那面在風(fēng)中飄拂的彩旗,像是想起了什么,問一旁正在看工人修橋的馬豐收道:“喲,差點(diǎn)忘了問,你叫什么名字?”馬豐收聽到矮胖子突然與自己說話,吃了一驚,撓頭想了想,笑著道:“你猜!”矮胖子感到好笑,道:“這讓我怎么猜?”馬豐收道:“你真要能猜出來怎么辦?”矮胖子被馬豐收說得不著邊際,又不好和他抬杠,就閉上嘴不再說話。馬豐收道:“還沒搬家前,你在開超市的‘姬有才’家喝酒,我陪過你。”矮胖子這才回想起來,道:“哦,對了,你是啤酒老王子!”馬豐收一張?bào)H臉上滿是光澤,興奮地道:“對,對,你再想想,我,我叫馬豐收。”聽矮胖子嘴里不停地念叨著他的名字,馬豐收繼而補(bǔ)充道:“哦,對了,馬豐收、馬永北、鄒學(xué)北、犟驢、老驢,都是我的名字,你就隨便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