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祖母的季節(jié)

(2017-06-14 10:35) 4448290

  

  掛在門楣上的粽葉已經(jīng)發(fā)出了灰褐色。風(fēng)颯颯地吹著那捆粽葉,很像是雨聲。真的下雨了,雨絲白茫茫地掃過村弄,在我家門前織起一張網(wǎng),那捆粽葉又沙沙地響起來,像是風(fēng)聲了。祖母坐在門檻上,注視著檐下的雨水像小瀑布一樣跌落下來,匯在石硌路上,匆匆忙忙地流走了。入秋以來不知下了多少場雨,村落水淋淋的蒸騰著霧氣。村外五里遠(yuǎn)的白羊湖從早到晚都在漲潮,潮聲越過空曠的黃沙灘和玉米地,在我們村子里回響。祖母一直在傾聽那聲音。很早以前祖母就聾了,但是那個秋天她說她什么都聽見了。每天早晨她被雨聲和潮聲驚醒,便對灶邊燒火的母親說:“鳳英子,今天我要走了。” 

  祖母天天坐在門檻上聽雨,神態(tài)寧靜而安詳。那捆粽葉在門欄上輕輕搖晃著,被雨濡濕了,不再響了。那是去年秋天的事情。去年秋天是我祖母的彌留之際。我們家的人都記住了那些下雨的日子。 

  春天的時候我祖母還坐在后門空地上包粽子呢。有一只洗澡的大木盆裝滿了清水,浸泡著剛從湖邊葦?shù)乩锱碌那圄杖~,我家屋前屋后都是那股涼涼的清香味。我走過去把手伸進(jìn)木盆,挨祖母罵了,她不讓人把碼齊的青粽葉搞亂了。我們白羊湖一帶的人都包“小腳粽”,大概算世界上最好看最好吃的粽子。祖母把雪白的糯米盛在四張粽葉里,窩成一只小腳的形狀來,塞緊包好,扎上紅紅綠綠的花線。有一只粽子掛到我的脖子上了,我低頭朝那只粽子左看右看,發(fā)現(xiàn)祖母包的粽子一年比一年大,掛著香噴噴、沉甸甸的。祖母挎著竹籃走過橫七豎八的村弄,去五里外的白羊湖邊采青粽葉。我跟著她。我們站在湖邊的黃沙地上望著四處可見的葦叢,然后赤腳涉過一片淺水,走進(jìn)最南面那叢蘆葦里。祖母喜歡這里的粽葉。 

  “這水里有小青蛇,我看見過。”祖母說。“你不怕嗎?”我看見祖母踩在一片暗水中。“小青蛇不咬人。小青蛇游過的水里,長葦子都是甜的。”祖母采著白羊湖的青粽葉,時不時俯視身下的湖水,湖水波動著,把她穿藍(lán)襖的影子攪碎了。有一次她俯視著那個影子,突然手里抓的葦葉掉落了。祖母站在湖水里顫抖著,告訴我她剛才看見了祖父的臉。她說她沒有眼花,那確確實實就是我祖父。“老家伙來拉我走了。”祖母對著湖水自言自語。她一笑起來臉上便蒼老了許多,那種笑是又凄涼又欣慰的。我記得祖母的頭發(fā)就是那個春天白的。她常常一個人到湖邊去,去很長時間。有一片蘆葦?shù)娜~子差不多讓她劈光了。她赤著腳站在冷冷的湖水里,俯視著水面,說她又看見了老家伙的臉,湖上下網(wǎng)的人看見我祖母在水里又是說又是笑又是哭的,都說她的眼睛也許真看見了什么。 

  家里人猜祖母是看見了游過水下的小青蛇。我祖父屬蛇,他跟我這么大的時候,村上人都喊他小蛇兒。他十七歲娶了我祖母,我祖母就成了“小蛇兒家里的”。 

  去年端午節(jié)前后,祖母坐在后門空地上不停地包粽子,幾乎堆成了一座粽子山。沒有人去勸阻她。祖母年近古稀但并不糊涂,直到去世沒干過一件糊涂事。 

  “小蛇兒從前最能吃粽子,一頓能吃八個。”有一天村西的老壽爺踱過我家門前,看見了門楣上一捆捆的粽葉,這樣對我父母親說。 

  父母親一個編竹簍,一個劈劈柴,他們對老壽爺笑著,沒有說什么。我祖父也死于秋天。死于異鄉(xiāng)異地一個叫石碼頭的地方。村里五十歲以下的人都沒有見過他,包括我的父母親。據(jù)說他是在新婚的五天后出走的,走了就沒再回來。沒人能知道其中的緣故,祖母守著他留下的老屋過日子,閉口不談祖父的事。許多年了村里人還是喊我祖母“小蛇兒家里的”。有一年老壽爺跟著販米船溯水而上,來到湖北一個碼頭上,遇見了我祖父。他正在碼頭的石階上為一個瞎女人操琴賣唱。在異鄉(xiāng)見到村里的熟人,祖父并不激動。他拋下瞎女人和圍觀的人群,跟著老壽爺上了販米船。他幫著村里人把船上的米袋卸完,拉著老壽爺進(jìn)了一家小酒店。就是那次我祖父酒后還吃了八只粽子。“你回去吧,你兒子會滿村跑了。”老壽爺說。“不回去。”祖父喝白干喝得滿臉通紅,搖著頭說,“出來了就不回去了。”后來祖父把他的二胡交給販米船上的人帶回家。大家都站在東去的船上向他揮手??匆娮娓敢粍硬粍诱驹诎哆呉粔K突出的石頭上,身邊滾動著濃濃的晨霧。那地方多霧。我們家房梁上掛著祖父留下的二胡。 

  從我記事起,那把二胡一直高高掛在一家人的頭頂上。我不知道祖母為什么要把它掛得那么高,誰也摸不著。有時候仰視房頂看見那把二胡,會覺得祖父就在蛇皮琴筒里審視他從前的家。有一年過年前,我母親架了把梯子在老屋的房頂四周撣灰塵。她想找塊布把那把二胡擦一擦,但是猛聽見下面祖母驚恐的喊聲:“鳳英子,你不要動它。” 

  “我把它擦擦干凈。”母親回過頭來說。 

  “不要擦。”祖母固執(zhí)地說,她盯著我母親的手,眼神里有一種難言的痛苦。母親低頭想了想,下來了。從此再沒去碰過房梁上的二胡。那把二胡灰蒙蒙的,凝固在空中。 

  去年秋天不是好季節(jié),那沒完沒了的雨就下得不尋常。我祖母坐在門檻上凝視門楣上的舊粽葉,那些粽葉在風(fēng)雨中搖搖晃晃。祖母仿佛意識到了什么,她向每一個走過家門的村里人微笑,目光里也飄滿了連綿的雨絲。從白羊湖的黃沙灘傳來了潮聲,她在那陣潮聲中不安起來,屏息靜氣,枯黃的臉上泛起了不祥的潮紅。 

  “活不過這個冬天了。” 

  我聽見父親對母親說。母親對串門的親戚說。串門的親戚也這么說。那天父母親去田里收山芋了。雨還在下,門前的石硌路上靜靜的,半天沒有人經(jīng)過。我看見祖母倚著木板門閉上眼睛,臉上的表情神秘而悠遠(yuǎn)。我過去輕輕搖了一下她瘦弱的身子,她沒動,我緊張地喘著粗氣,突然她微笑了,眼睛卻仍然緊閉著。“我沒死。你這傻孩子。”她說。 

  就是那個下雨的午后,祖母第一次讓我去把房梁上的二胡取下來。就像過去讓我到后門菜園拔小蔥一樣??墒俏以谔葑由舷蚰前讯拷鼤r,心止不住狂跳起來。多年的灰塵拂掉后,祖父留下的二胡被我抱在胸前。二胡在雨天的幽暗里泛出一種少見的紅光來。我的手心很熱,沁出汗水,總感到二胡的蛇皮筒里也是熱的,有個小精靈在作怪。我沒見過這種紫擅木二胡。琴筒那么大,蛇皮應(yīng)該是蟒蛇的。摸摸兩根琴柱,琴柱翹翹的,像水塘里結(jié)實的水牛角。我神色恍惚,聽見祖母沉重的鼻息聲圍繞在四周。窗外雨還在下。 

  “剛才你看見他的臉了嗎?”祖母問我。她的臉上浮起了少女才有的紅暈,神情仍然是悠然而神秘的。我搖頭。也許在我伸手摘取那把二胡的時候,祖父的臉曾浮現(xiàn)在房梁下的一片幽暗之中。但我沒有發(fā)現(xiàn),我沒有看見我的祖父。“你這個傻孩子,我死了二胡就是你的了。”祖母說,她閉著眼睛回憶著什么,臉上的紅暈越來越深,“那老鬼天天跑到我夢里拉琴,拉得好聽呢。” 

  有一個瞬間我感到紫擅木二胡在懷里躁動,聽到了一陣陌生的琴聲從蛇皮琴筒里涌出來,越過我和祖母的頭頂,在茫茫的雨霧里穿行。我抓住了馬尾琴弓。琴弓挺輕的,但是似乎有股力要把我的手彈回來。我的手支持不住了,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慌亂。“你這個傻孩子,你怎么不拉呢。”祖母焦灼起來,她猛地睜開眼睛,帶著痛苦的神色凝視那只二胡。我看見祖母蒼老的面容映在紫檀木上。雨斜斜地飄過門前。雨聲中傳來了村里人雜沓的腳步聲。他們收山芋回來了。我父母親滿腿泥濘出現(xiàn)在門前。紫檀木二胡泛出的紅光晃了他們的眼睛。父親和母親一個站在門里,一個扶著門框,奇怪地看著我和祖母。 

  二胡還倚在我的胸上。我終于沒有拉響祖父留下的二胡。那是我祖母逝去前幾天的事。后來村里人知道了這事,都說我不懂事。說我那天無論如何要讓祖母聽聽那把二胡的。我很難受。我不會拉二胡。 

  秋天下最后一場大雨的時候,我母親從箱子里找出了祖母的老衣,那是我祖母幾年前自己縫的,顏色像太陽一樣又紅又亮。我見過村里幾個死去的老人,他們身上最后一件衣服都挑選了鮮亮的顏色,那大概是有道理的。母親把紅色的老衣掛在她房里,光線黯淡的房間便充滿了強(qiáng)烈的紅光。母親說是為了鎮(zhèn)邪。紅顏色能鎮(zhèn)邪,后來我母親打開了祖母常年鎖著的一只黑漆木盒,木盒里空空的,我母親眼里閃過一絲慌亂,急忙走到后門去。 

  “沒有了。”母親對編竹簍的父親說。 

  “什么沒有了?” 

  “那塊金鎖。”母親說,“我嫁過來的時候她給我看過的。又不想要她的,她干什么藏起來呢?” 

  我父親沉默了一陣子,來到祖母身邊,輕輕地把她從昏睡中喚醒。“娘,你的金鎖呢?” 

  “沒了,早沒了。”祖母那會兒依然清醒,她定定地看著父親的臉。“娘,我們不要,讓你老帶走的。”母親說。“我不帶走,死了還帶金鎖干什么?”祖母說完真切地微笑了一下,那是她一輩子最后一次微笑。笑得那樣神秘,讓人永遠(yuǎn)難忘。我父母親凝視著她布滿皺紋和老人斑的面容。愣怔了半天,等著她告訴什么。但是祖母閉上眼睛了,不再說話,微笑也漸漸消退。父親站在那兒,忽然渾身不可遏止地顫抖起來,他朝母親背上推了一把,沙啞著嗓子說:“走吧。” 

  他們兩個踮著腳尖,輕輕地離開。祖母在連綿不絕的雨聲中繼續(xù)著她的夢境。我祖母清貧了一輩子,沒有留給家里任何值錢的物件,連唯一的金鎖也莫名其妙地失蹤了。只有一捆一捆的舊粽葉還掛在我家的門楣上,沙沙沙地響。

 

  在長長的秋天里,我在祖母留下的舊粽葉下面出出進(jìn)進(jìn),總能聞到白羊湖邊蘆葦?shù)那逑悖禾炷莻€祖母的季節(jié)就浸潤著這股清香。我料定在每年的端午節(jié),祖母還會將溫暖的手伸向我,在我的脖頸掛上那只用紅線扎緊的“小腳粽”。我掛著這只粽子跨出家門,走過村弄,在白羊湖一帶燕子樣掠過。走過春天走過秋天,即使在白羊湖外面的世界里,祖母的粽子也會留下永恒的清香。祖母的墳在白羊湖邊。墳上長著一株嬌黃的迎春。沒有青草,青草還沒有長出來。 

  清明去掃墓的時候,母親帶著錫箔和紙錢,我拿著又一株迎春,父親卻在臂彎里挾著祖父留下的那把二胡。一開始我就覺出氣氛的異樣。一路上,我不時用眼光詢問父親,但不敢開口。父親走在野草及膝的湖邊小路上,經(jīng)常仰起頭,望一望四月里晴朗湛藍(lán)的天空,神情肅穆而陰郁。事情發(fā)生在祭墳以后。那會兒墳上的紙錢還沒燃盡,湖風(fēng)吹過時紙錢帶著火星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騰起來,好像凌空飛舞的黑蝴蝶。我看見父親慢慢地朝祖母的墳頭跪下去,把那把紫檀木二胡放在墳頭上,墳上的火光猛地黯淡了一下,隨之又躥出一群楓葉般的火苗來。 

  我祖父的紫擅木二胡被點(diǎn)燃了。 

  我又茫然又恐懼地注視躺在火焰里的二胡,注視父親被火光映紅的肅穆的臉,他那雙眼睛里此刻充滿了紫檀木二胡奇怪的影子。我一下子憶起了多年來父親仰視房梁的目光那種我無法理解的目光,和祖父留下的二胡糾纏了多少年啊。 

  但是為什么要燒掉祖父的二胡為什么要燒掉祖父留下的二胡呢?父親仍然跪在墳前。母親臉上有一種如釋重負(fù)的神情,眼里卻涌出淚水。我祖母在墳下,她在無底的黑暗里應(yīng)該看見這楓葉般的火焰了。湖風(fēng)從蘆葦叢中穿出來,在空蕩蕩的灘地東碰西碰。我們面前的火焰久久不熄。在一片寂靜中,我們聽見那把二胡在火苗的吞噬下發(fā)出一陣沉悶的轟鳴,似乎有什么活物在琴筒里狠狠地撞擊著。“是你爹的聲音嗎?”母親的聲音打著顫。“不,是娘的聲音。”父親莊嚴(yán)地回答。 

  當(dāng)蛇皮琴筒發(fā)出清脆的開裂聲時,我先看見了從琴筒里滾出來的金光閃閃的東西。那東西渡過火堆,渡過父母親的身邊,落在我的腳下。那是我祖母的金鎖。直到現(xiàn)在,我還無法解釋家里發(fā)生的好多事。我告訴你們了,我的老家在白羊湖邊的一個村子里,老家還有父親和母親,他們住著祖先傳下來的兩間瓦房。我祖母已經(jīng)故去,祖父在很早很早以前就不在家了。來源:《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