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敏:倘若在另一個空間,成為另一個人

(2017-11-10 10:33) 4821793


魯敏

  “每天每夜,都在看到、聽到、想到那么多起伏著的面孔與命運啊,有凡俗細小,也有驚心動魄,我試著把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寫到《奔月》里……

  

創(chuàng)作談

“本我”的一次逸奔

文 | 魯  敏

  2016年8月5日,《奔月》第六稿改完,我在微信里貼出了一個標簽。心里知道,這一段奔月之旅,看到終點處的紅線了。那細細的紅線,懸系于地球與月球之間,縹緲、灑脫,于銀河的熒熒微光里溫柔閃動,讓我?guī)子衅料⒅小! ?/p>

  記得2014年快要動筆的那個夏天,當時我揣著兩個長篇的想法,在小區(qū)里走來走去,機械散步,深一腳淺一腳,對路邊的草木與燈光統(tǒng)統(tǒng)視而不見。我心里猶豫得不得了。另一個題材仍是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相對來說更穩(wěn)當。但我五臟六肺里,自《六人晚餐》之后,最熱騰、最困苦,最迫切需要觸及的,還是這一個。關于人對自我身份可能性的假設與追問。人間的我,你,我們,為什么是這樣的,而不是那樣的。倘若在另一個空間,成其為另一個人,那還是被找到和揭露出的我嗎?那原先的這個我,是不幸、不真誠或被遮蔽的嗎?這貓追尾巴的苦惱,長期占據(jù)和壓抑著我極為有限的智識。我太想寫了,又擔心著我之前郵局職員的原始腦瓜照料不好這主題里的冷硬與疑難。  

  但這樣的猶豫比預想中的要短,很快我就確定下來。敗也好殘也好墜落也好,這確乎是多年塊壘與執(zhí)著所在,非寫不可。再說,寫作本非投機做買賣。冒險、越界與反常,是應有之義,也是寫作者的權力與福分所在。  

  這一選擇,倘若侃侃而談地往大里頭說,說是有著所謂時代、社會、城市、資訊、網絡等等外部因素的推動與刺激——確是有的,且強有力:每天每夜,都在看到、聽到、想到那么多起伏著的面孔與命運啊,有凡俗細小,也有驚心動魄,我試著把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寫到了《奔月》里,這里且略過——因為與此同時,或者說,更要緊的,是外部世界與我內心想法的共震與勾連?! ?/p>

  生活層面上看,前面那些年,我先后做過營業(yè)員、勞資員、團總支書記、秘書、記者、公務員,同時忙著結婚生子走親戚做家務,該干嗎干嗎,有著高度的社會合作性,妥協(xié)溫順到幾乎無色無味。但內心某處,我長滿倒刺,在認真、耐心“過著小日子”的同時充滿質疑、否定與嘲諷,這是源自寫作者膽汁深處的一種極端逆反。  

  性別、姓名、地域、口音、職業(yè)、家庭、教育、口味好惡、日常習慣等編織構成了一個人,同時又禁錮了這個人,不是嗎?我們要全盤奉行這些偶然的命定,順流而下、茍且嬉笑,還是一躍而起,去打破、去勇莽地潑灑另一張草圖?  

  乖謬之處在于:一切僅止于想法。  

  像絕大多數(shù)人一樣,我繼續(xù)篤守著平靜乃至平庸的生活。生活的線條越是單調,精神因子的活躍程度會越高。這兩者是相輔相成的,并最終輔助我到了眼下這非寫不可的地步,我得把內部的“逆向元素”釋放出來、從沉默而廣大的人群中迸裂出這么個“小六”,她真的得以擺脫世俗與道德的原罪重力,飄塵出世,實現(xiàn)對“本我”的一次逸奔?! ?/p>

  《奔月》的寫作并不順利,從修改次數(shù)上可以看出。我最早的一個設計,小六消失后是去往了一個類似“失蹤者烏托邦”的所在,那里聚集著落馬官員、失敗藝術家、假破產的商人、厭世的單相思者、過失殺人犯等等,這一部分寫起來蠻帶勁的、十足戲劇化,都寫到7萬字了,但我總感到哪里不對,必須推倒。我得讓小六逸奔在熱乎乎的、同樣平俗的生活里去啊,那可能更難,但才具有普遍意義,以及由之而來的某種現(xiàn)代性。 

  我曾找了不同年齡、城市、職業(yè)的朋友或陌生讀者試讀初稿,記錄他們的反饋,再對此進行判別過濾、生成新的想法,這又派生出3萬多字的額外文檔。這些查數(shù)手繭式的回顧毫無意義:苦力不說明任何問題,最多只是各人的寫作習慣、是否斤斤計較、是否很不自信等等。但有一些修改值得記取。比如,我一直喜歡在行文中發(fā)論。《六人晚餐》就有點這毛病。這一次,又發(fā)作得厲害。因此有那么一遍修改,我專門在砍這些冗贅。這樣的殺戮,最終文本上是無痕的。但對自我有所教益,我記得那些殘詞斷句的落英紛披,它們沒有白白寫出、也沒有白白死去?!?/p>

  還有兩次修改,是針對讀者與我之間的信任契約。尤其是小六所去往的“另一個世界”,其所遭遇到的一切,多少包裹著我的企圖與寓意,同時我又要協(xié)調這些設置下的內部邏輯。寫到難處,我?guī)缀跻哺魅斯×粯樱兄?ldquo;不知道風往哪里吹”的根本性痛苦。這跟我以前那些胸有成竹的寫作全然不同,也有著異質的甘美。  

  可能正是因為這樣,我其實是在跟小六一起探索著這個未知的出走。畢竟,打破固我的空想,或許是常見的,當真付諸行動則屬罕有,而罕有之后,更是無邊無際的未知,正是這個未知,是我特別想觸碰、想著力之處。她所留下的那個世界,她去往的另一個世界,以及后來的后來——會發(fā)生什么?她所無情拋棄、苦苦追尋、又尋而不得的到底是什么?這當然不是女性覺醒的娜拉出走,也不是中產階級的“兔子跑了”,更不是高更式的月亮與六便士。那么這是什么?此中當有含混但真切之意,卻又難以一言蔽之,我要做的,只是跟小六一起走,即便走的是一條晦暗不明、悖論回環(huán)的小道——畢竟,可以時常抬頭望月,有月亮照著,就不會有全然的黑,就不會慌與茫?!?/p>

  這就要說到月亮了,我在《奔月》里寫過多次月亮,但已有克制,像偷偷寫情書。我太愛月亮了,一年四季都愛它,各時有各時的好——對它的凝望,常會使我油然而生一種悲傷又澄明的感受,內心為之蕩然遠馳,如野馬,如塵埃?!?/p>

  寫到這里,忍不住又要望月了。是陰天,并看不見??床灰姷脑铝涟?,你好。我寫了一本小書,差不多算是沖著你寫的呢。

  

評  論
  

《奔月》:魯敏的空間美學

  汪政 | 文

  

  魯敏的長篇新作《奔月》使我們再次確認了一個觀察或理解其創(chuàng)作的視角,它使得魯敏的創(chuàng)作在這一維度變得十分清晰,那就是她的空間美學。

從“東壩”開始的空間

  

  如果夸張地說,魯敏的創(chuàng)作就是從空間的觀察與設定開始的,她在文壇引起人們關注的就是“東壩系列”,正是對這個蘇北鄉(xiāng)村空間的經營,使得魯敏確立了在文壇上的地位,一直到現(xiàn)在,“東壩”依然是她的創(chuàng)作在文壇上有很高辨識度的標簽。毫無疑問,已經變得非常稀薄的鄉(xiāng)村生活的童年記憶,在若干年以后,因為現(xiàn)實的觸動發(fā)酵成了魯敏的文學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她創(chuàng)作出了《顛倒的時光》《紙醉》《白衣》《思無邪》等作品,魯敏后來說:“這幾年,可能正是一次又一次的回鄉(xiāng)讓我魂魄有動,我對鄉(xiāng)土的傳統(tǒng)情懷越來越珍重了,那來自蘇北平原的貧瘠、圓通、謙卑、悲憫,那么弱小又那么強大,如影隨形,讓我無法擺脫……每念及此,似有所悟。” 

  魯敏不止是如她的許多中外前輩作家一樣,在自己的作品當中圈出了一個特定的空間,而且賦予了這個空間特定的文化與美學氣質。所以,我們能夠非常容易地將魯敏筆下的東壩與許多作家鄉(xiāng)土寫作中的鄉(xiāng)村區(qū)別開來,這種區(qū)別不僅僅是地理概念上的,以及與此相關的自然風物,更多的是融入了時代與自我的雙重理解。

   

身處其中的城市空間

  

  正當人們以為依憑著“東壩”這一空間就可以解說魯敏的時候,她卻把眼光投向了自己當下身處其中的空間??梢哉f,在魯敏以及更年輕的作家身上很少有像魯敏這樣在空間上發(fā)生如此大規(guī)模的遷移。事實上,一個作家擁有如同“東壩”這樣的文學空間已經很不容易,但是,魯敏卻在對這個空間的開采最為盛產的時候輕易地放棄了它,而且這種放棄是那么的義無反顧。大約是從她的“暗疾”系列以后,魯敏幾乎就沒有再寫過一篇與“東壩”糾葛的作品,自那時起,魯敏為我們展開了另一個更為龐大和復雜的空間,那就是城市。

  我們在這個空間里讀到她的許多名篇,直到中短篇小說集《荷爾蒙夜談》。這一空間的挪移意味深長??赡茉隰斆艨磥恚绻粋€作家不能書寫城市,不能夠把握城市化的進程,就很難說她能夠把握住當下的中國乃至世界。因為不管怎么說,城市的現(xiàn)代化與鄉(xiāng)村的城市化已經成為幾乎不可逆的社會進程。中國雖然經過漫長的農業(yè)社會,但是,城鄉(xiāng)對立與差異的格局已然形成,不管是生活方式、社會的組織形式、物質的外觀,特別是群體人格與內心的價值取向,兩者都存在著巨大的差別。與中國傳統(tǒng)社會鄉(xiāng)村哺育城市、鄉(xiāng)村提供價值不一樣,如今的情形基本反轉,所以,年輕的魯敏作出了這種明智的選擇,以避免“東壩”這樣的鄉(xiāng)村空間包裹乃至固化了自己。

  從目前魯敏的創(chuàng)作情形看,這種轉移應該說是成功的,甚至可以這樣說,城市空間的書寫更讓魯敏游刃有余,無論是在思想的粹煉還是在敘述的經營上,魯敏都顯示出了比“東壩”系列更出眾的才華。比如,她的長篇《六人晚餐》對城鄉(xiāng)結合部老工業(yè)區(qū)這一空間的發(fā)現(xiàn)與塑造就極具發(fā)現(xiàn)和分量。我們許多的城市美學所關注的地理是兩極化的,要么是白領舞臺,資本、奢侈品集中的中央CBD,要么就是打工者和農民工聚集地,服務于道德化的“底層敘事”,而魯敏則將我們帶到了被遺忘了的、正在被趕出城市的老工業(yè)區(qū),它們曾是城市的中心,而今卻正在淪陷。魯敏在其即將消失的時候描繪了它們。她顯然從19世紀工業(yè)化時代的小說美學中得到了啟示,卻又別出心裁地使用了象征與寫實相結合的描寫系統(tǒng)。小說反復寫到了位于廠區(qū)中間的“十字街”,可以將它理解為中國城市的一個生態(tài)區(qū),對它的描寫魯敏運用了多副筆墨,工寫兼?zhèn)?,淋漓地傳達出其俗氣、雜色、廉價、懶散、骯臟,同時又富于冒險和欲望。

  毫無疑問,一個作家對空間的理解以及她對于自己筆下文學空間的經營絕不止是停留在這種宏大的轉移或設置上,也可以說,一個作家賦予了個性化的空間美學建構,一定與他的具體而細微的敘事藝術緊密相聯(lián),與他所有的文學語義與內心情思密切相關。所以,就像《六人晚餐》一樣,魯敏沒有停留,我們也不應該停留在概念化的城鄉(xiāng)結合部與老工業(yè)區(qū)上,唯有如此,才能發(fā)現(xiàn)魯敏空間美學更為細密的地方。 

  《荷爾蒙夜談》中,許多空間的設置確實意味深長又十分精妙,《徐記鴨往事》當中的鴨子店、百貨商場與現(xiàn)實生活有著多么豐富的互文性,而更重要的是,如果不是這樣的空間,它的故事幾乎就無法發(fā)生;再如《枕邊辭》,我們預想的故事之所以沒有發(fā)生,就是因為人物再也沒有返回到他18歲時候的“路邊店”;《三人二足》,其中空間場景的轉換可以說是眼花繚亂,南方的昆明與北方的哈爾濱,南方昆明的鞋店與北方哈爾濱無名的小公寓,如此強烈反差的空間極大地刺激了女主人公章涵的冒險心理。

  還可以提到《墻上的父親》和《謝伯茂之死》等作品。在《墻上的父親》中,父親已經沒有了他的空間,他的空間就是一只相框和一面墻,但是即使他只占據(jù)了說不上是空間的一個平面,也會對一家人的生活構成足夠的影響。而像《謝伯茂之死》中的空間,雖然場景反復轉移,但是對一個不存在的人物來講,即使再多的空間又能說明什么呢?而事實上對于以“我與虛妄為業(yè)”的魯敏來說,不存在的人物與無意義的空間可能更有意義,因為她本來就是要 “以小說之虛妄來抵抗生活之虛妄”。

《奔月》:空間的無限展開

  

  魯敏的這些空間美學的精義幾乎全部體現(xiàn)在她的長篇新作《奔月》中。選擇“奔月”為題,魯敏顯然并不回避人們對古典神話的聯(lián)想,而說穿了,那個古典神話的最本質之處就是一個空間的轉移。嫦娥厭倦了人間,她雖然對月亮那個空間究竟能給她什么所知甚少,但她毅然決然地要飛向那里。從形而上的意義來說,這個古典神話具有原型的意義,它承載著人類永恒的沖動,連同民間俗語“人挪活,樹挪死”一樣,都表達了人時刻要擺脫現(xiàn)有的空間尋找新的生活的永恒的情結。

  表面看上去,《奔月》的主人公小六生活的轉折帶有很大的偶然性,但是這偶然性當中卻飽含著小六內心深處連她本人都陌生的隱秘愿望,正是一場車禍使這個隱密的愿望竄了出來,并且成為現(xiàn)實。從現(xiàn)實空間上來講,小六從南京到了烏鵲,她不再是小六,她撿起車禍中遇難者的身份證變成了“吳梅”。小六決定不回南京了,她把能夠說明自己、帶著自己往日生活與記憶的雙肩包扔向水中,她要開始新的生活,開始擺脫南京公司里同事的傾軋、母親的嘮叨、閨蜜間的虛情假意、夫妻間的淡漠和乏味……總之,她要從舊的空間抽身出來,她希望自己能夠擺脫所有的空間,在零度空間里生活。魯敏通過虛構和想象,揭示出小六這一愿望的艱難、天真與不可能:小六以為她不存在了,但其實小六還在;她以為南京不存在了,但烏鵲只不過是一個微縮了的南京;她以為母親再也不來糾纏她,但是她所寄住的舒姨家?guī)Ыo她的是更大的糾纏與荒謬;她以為從此遠離那些爭名奪利的同事們,但是烏鵲小縣城反而顯得更為直接而血肉橫飛;雖然不需要調節(jié)與丈夫賀西南的關系了,但是新的異性如林子還是要加入進來,這時,小六甚至連自己的肉身都成為急欲擺脫的空間……自己是不可能抽空的,關系更不可能為零,當舊有的一切歸零以后,不可阻擋的人與關系迅速地涌入,為小六建立起了新的空間。小六最終疲憊于這個新的空間,不得不向過去投降。小說結束于小六重新回到南京,毫無疑問,這樣的回歸不可能是毫無增殖和等重量的,但那肯定是另一部新的空間敘事了?!?/p>

  作品中空間的無限打開和向細部的開掘更為有趣,它讓我們明白一個本來很簡單的道理,當我們說人與人的不同的時候,其實是他所處的空間的差異,而當我們說一個人有著不同的角色、不同的性格側面,甚至有著豐富無限的內心世界的時候,其實也應該理解為個體因不同的空間而產生的變化。作品中的小六就是這樣一個人物,她在單位同事的眼中是一個積極上進的職員,是一個晉級在即的優(yōu)秀的管理者;而她回到家里,就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在丈夫賀西南眼里,小六是一個寡言少語、沒有激情的人;與張燈來到快捷酒店,小六會刪去她所有的社會身份,而只讓自己身體的激情暴發(fā)出來,她與張燈就是這種互不干涉、互不牽掛更談不上相互負責的關系,在張燈的眼里,這位連名字都不知曉的性伴侶在房間里足夠狂野,但是魯敏又給小六在所有的現(xiàn)實空間之外建了一個虛擬空間,當張燈破解了密碼進入到小六的網絡空間的時候,那里的小六令張燈瞠目結舌。在這個虛擬空間當中,小六有選擇地、可以說相當吝嗇地只允許現(xiàn)實生活的點滴留下似有若無的印記,而更多的是被張燈稱之為“不少抽冷子的怪力亂神”,通過她的購物賬單和觀影記錄,一個與現(xiàn)實的小六完全不可重合的形象被塑造出來。

  

向無名空間逃逸

  

  當然,人生的意義、生活的選擇乃至對人的改造也可以通過空間的變異或建構來完成?!侗荚隆分衅鋵嵱泻脦讞l線索,大的線索就是兩個大的空間——南京與烏鵲,而這兩個大的空間又如樹狀結構被分割延伸出更小的空間,從而也形成了更多的敘事線索。比如南京這一空間中小六原來的家、小六母親家和所在的小區(qū)、號稱小六閨蜜的綠茵所在的茶館……而烏鵲那邊,則有廣場、商場、超市、派出所,最主要的是小六寄居的舒姨家。這里的每一個空間都在塑造著它所容納的人,象征了不同的語義?!?/p>

  小六剛失蹤時,賀西南不相信小六會死亡,他要努力尋找她,因此他非常珍惜小六離開家時那個空間以及所有的物件布局。但是有著與賀西南相同遭遇的失蹤者的家屬們并不都這么看,他們頻繁地造訪賀西南,不但使得原來的家變得面目全非,而且反復地勸說賀西南放棄尋找。特別是綠茵,以她的勤快和熱情擔負起了女主人的角色,在日復一日的打掃、清理、吐故納新之中,賀西南和小六的家被一點點地改造,小六的痕跡被掩藏、被移出、被擦拭、被刪除。與這個過程一同前行的是賀西南的改變,這種改變不但使賀西南從一開始的堅持尋找,到后來急切地申請小六的死亡證明,還包括他對新的女主人的追求。小說結尾,當小六回到南京來到綠茵的茶館時,目睹的竟是賀西南單膝下跪向綠茵求婚。 

  而在烏鵲的舒姨家,空間所呈現(xiàn)的意義更為深刻和殘酷。對于病情越來越嚴重的阿爾茲海默癥患者籍工來說,他的人生意義只存在于往昔的空間里,而且這樣的空間越來越小、不斷萎縮,到后來已近乎歸零,而對他的老伴舒姨來講,她所有的人生意義就在于她的兒子小哥,通過電話,舒姨與小哥將大洋兩岸的空間連接起來,共同表達著親情、希望和美好的生活。其實,小哥最后告訴小六,他近在咫尺,他隱匿了自己真實的空間而虛構了一個空間。所以,空間對人的意義有時只需要語詞就可以實現(xiàn),甚至于連語詞都不需要。對小六的母親來講,她的丈夫消失了,她的女兒也消失了,她沒有費心尋找,也不想知道他們去了哪里,只是一廂情愿地認為他們是“有”的,這個“有”就存在于那個因不尋找不知曉而無法命名的“無”之中。魯敏為小六這個家族虛構出了一個不知真假的遺傳性疾病,這種遺傳性疾病總會使每一代人都會有人離家出走、音信全無,也許這就是《奔月》經過幾重空間的敘述之后讓人無限接近的核心密碼,如果硬要翻譯,它是否就是人對于虛無的迷戀和向無名空間的逃逸?  

  《奔月》無疑是一個典型的文本,它說明,一些作家在時間里跳著炫目的舞蹈,而另一些作家則在魔方般的空間精雕細刻。(來源:《文藝報》2017年11月10日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