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也創(chuàng)造了一方特定的語言。
唐代詩人賀知章寫了一首膾炙人口的詩《回鄉(xiāng)偶書》:“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這首詩中的情節(jié)看起來有趣好笑,但一個中老年人讀起來想哭。為什么?因為詩中有鄉(xiāng)情,因為詩中有鄉(xiāng)愁,因為詩中有辛酸與感慨。一個80歲的老人,回老家時還能鄉(xiāng)音不改,太不容易了,其中有多么大的堅守力呀!當然,這種堅守力中有對故鄉(xiāng)真的不能再真的感情。紹興的父老鄉(xiāng)親該給賀知章發(fā)一張?zhí)卮蟮莫劆睢?/span>
2009年深秋,江蘇省委宣傳部方秀龍主任及黃兆康教授一行來泗洪調(diào)研期間,專訪當年朱家崗戰(zhàn)斗中幸存的小鬼班戰(zhàn)士張崇利,邀我陪同。我們找到重崗社區(qū)張家時,張崇利老人已生病在床,門前還擺放一口“六六同”棺材。此情此景,大家都明白。我們從床上扶起張老,他已80多歲了,但說話還可以,一口泗洪方言。他回憶朱家崗的戰(zhàn)斗情景,說:“我們小鬼班都是十五六歲的孩子,團首長派來一個副排長指揮打仗。那蝗子,頭上要是有一根毛,我算該栽的。”這句方言只有泗洪人聽得懂。我給省里來的人做翻譯:“張老話的意思是,那個人是個禿子,后面的方言是加強肯定的語氣。”大家都在微笑中點頭釋然。
從那以后,我便開始整理記錄家鄉(xiāng)的方言,每次回老家有事,我身上總要帶個小本本,聽到鄉(xiāng)親們說方言,便隨時隨地記了下來,回來后再抄寫在專用的筆記本上,不然就會忘記。至今正好10年了,我也密密麻麻地記錄了四五本筆記,大概有上千句吧。加上陳斯金整理的泗洪俗語,正好合集出版。
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這其中有人有物有山有水有草有木有情有愛,還有方言。
泗洪古為泗州本州之地,換句話說,就是泗州的直轄區(qū)。水漫泗州的故事在這片土地上流傳了一代又一代??梢哉f,“水漫泗州”是泗洪人永遠的鄉(xiāng)愁。清康熙十九年(1690),古老的泗州城沉沒于水底;到清乾隆年間泗州才移治虹鄉(xiāng),就是今天的安徽省泗縣,泗洪依然是本州之土。1912年元月,伴隨著中華民國的成立,泗州撤州改縣,家鄉(xiāng)的土地隸屬泗縣。當時泗州的范圍是:盱貽、天長、五河,代管泗鄉(xiāng)與虹鄉(xiāng)。其中的“泗”指后來的泗洪;“虹”指的是今天的泗縣。1949年4月,也就是在新中國成立的前夕,泗洪才從泗縣析出獨立成縣,先屬安徽省宿縣地區(qū)管轄,1955年劃歸江蘇省淮陰地區(qū)。無論區(qū)劃如何調(diào)整,泗洪人的口音沒有改變,這就是家鄉(xiāng)的方言。
泗洪方言中最有特色的是萬能動詞“尅”,還有多用形容詞“尚”。“尅”字東北人說“整”,合肥人說“搞”。但“尅”只有一個地方不能用,那就是上廁所時。記得在編修《泗洪縣志》時,南京師范學院顏景常教授負責撰寫“方言篇”,他是外地人,為了熟悉地方方言,他編了一個故事,讓我把普通話翻譯成泗洪方言。其中有“這家伙因為飲酒誤事被領導批評得啞口無言”句。我便將“這家伙”翻譯成“這蝗子”,將“飲酒”翻譯成“尅酒”,將“批評得啞口無言”,翻譯成“熊給探筒樣”。顏教授看后笑得合不攏嘴。泗洪方言把“訓人”說成“熊人”,更為奇怪的是,許多泗洪人還不知道“探筒”是什么樣子。朋友陳家聲為雙溝酒廠寫了一首歌曲,歌名就叫《來剋酒》,長起來既有酒味,又有鄉(xiāng)情味。
十年前,江蘇省宿遷市政府廣場設計了一個城市雕塑,造型是豎起的大拇指,下面加了句創(chuàng)業(yè)口號:“我能我行我成功。”有人看了開玩笑說,七個字多了,用泗洪方言六個字就行了:“我能我行我尚。”這句話還真的就成了玩笑傳開了,有時還故意在泗洪人面前說,權當下酒的菜肴。
“哪三條子”是泗洪比較特殊的方言,其本意和字面意義一點聯(lián)系都沒有,讓外鄉(xiāng)人瞪大兩只眼睛也猜不出來。這句方言的實際語義是:我在干什么?或者圖個啥?從字面上看,只有“哪”表明示問句,其中的數(shù)量“三”與“條子”已經(jīng)跑得不見蹤影了。
泗洪方言有三大顯著的句式結購。“的”字結構句,如:稱理發(fā)師父為“剃頭的”,稱馬屁精為“呵大蛋的”,稱說話不靠譜為“離眼鉆天的”。“子”字結構句,如:稱不懷好意為“歪心眼子”,稱說假話的人為“侃空簍子”,稱背后說別人壞話為“撒小票子”。“了”字結構句,如:說話辦事反應遲頓稱“鐸了”,向?qū)Ψ角箴埛Q“告饒了”,稱大材小用或材料浪費為“辜廢的了”。
泗洪方言還曾經(jīng)相傳過一個有趣的故事。與雙溝一衣帶水的鮑集鄉(xiāng),屬淮河河套平原地方口音,從南北朝時期開始,就一直屬于泗州本土,1985年才從泗洪縣劃歸盱貽縣。上世紀70年代,國家控制外流人口。有一個鮑集人在江南外流被遣送回原籍。遣送人問:“你是哪里人?他回答:“我是鮑集(寶雞)人。”遣送人誤將他的方言當普通話,把他送到了陜西省寶雞市。
泗洪的俗語歌謠也與眾不同。不知從什么時代起,家鄉(xiāng)人就把地方大姓編成了歌謠:“雙溝朱馬趙,青陽許石江,鮑管杜戚汪,界集一群楊,趕不上城頭半碗湯。”前四句沒有異義,這最后一句連我這個城頭人都懷疑。城頭鄉(xiāng)二萬人口,而姓湯的不會多于50人。泗洪有句俗語叫“是話有因”,我留意了多少年也訪問了多少人,至今城頭湯姓還是個謎。
“老要隨時少要乖”,這是家鄉(xiāng)一代代沿傳下來的俗語,具有深刻的哲理,成為老年人與青少年做人的準則,既通俗易懂,又耐人尋味。它要求老年人順應時代,年輕人要乖巧聽話,正所謂“小孩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泗洪有些俗語可以直接翻譯成成語,如:“麻爪子了”,相當于麻木不仁;“水響刀快的”,相當于雷厲風行;“拉大褂襟子”,接近于狐假虎威;“一夜上十八吊,不知哪吊能吊死”,相當于見異思遷。
人以群居,離不開一方水土;土地能長出莊稼,也能長出特定的方言。方言是無形的莊稼,方言是有根的鄉(xiāng)愁,方言是一方人難以割舍的情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