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峰峻:故鄉(xiāng)的艾菜

(2020-11-10 11:17) 5937840

  除夕的晚上,我在思鄉(xiāng)的情緒中打開家鄉(xiāng)捎來的艾菜罐頭,燭光在年飯桌上詩一般地搖曳,倏爾一陣麻辣的氣味竄進鼻孔,我經受不了寒噤,眼圈開始溫暖起來,朦朧中我看到透綠的艾菜葉在我顫動的筷子上閃著憂郁的光,仿佛向我傳遞故鄉(xiāng)的云霓流逸,使我感知故鄉(xiāng)冬季的田野,空中的月華以及月華中母親的音容,若冰似玉。

  一顆淚珠悄然滾落下來,在潔白的桌布上漫延、擴展,最終培育成一棵寂寞生動的艾菜,隨著晃動的紅焰開始搖擺起來。

  艾菜又稱苦艾,苦艾其實不是菜,只是一種野草,它總是在冬寒中長于冰封的田埂,深藏溝槽之角。春天的群芳斗艷不屬于它,連似花非花的油菜也能喧染黃潮角逐花市,只有待春夏、秋冬在退潮中沖淡,在豐滿中憔悴,苦艾才在鄉(xiāng)間田埂上角逐飛奔,在很清靜一角梳理陽光,很有分寸的開出淡淡的黃花。不管風暴和冰雪,它總能堅忍不拔的點綴幽黑的泥土,很有耐心地獨守一方風景。

  最先認識苦艾草并呼它為艾菜的是我母親,最先把艾菜入湯、入藥并以此制成特有風味的辣菜也是母親,那時我們在鄉(xiāng)下,家境慘淡,每當在外上學的兄姐回家過節(jié),母親總熬上一鍋湯分給我們喝,同時也送一點給左鄰右舍那些并不差“關心”的小孩,母親總是在一旁默讀我們被熱湯滋潤得油亮而有生機的嘴唇,母親總在生硬的微笑中紅著雙眼,對我們說起艾菜能祛毒保平安之類的話。兄姐返校時總要帶很多母親腌制的艾菜,他們說自修至深夜吃幾口艾菜,即使喝冷水也辣乎乎的,那時我不明白他們說的確實是真話,并沒有半點虛枉。春節(jié)將至,母親便將晾在屋檐下臘了一個臘月的艾菜用水洗凈,放在鍋里用文火翻炒,加上她認為必不可少的佐料,她親自控制的爐火在她臉上飄動,母親不忍心讓我幼小的心靈,感知這種感動,母親用雙手捂住臉,我看到晶瑩的亮點從母親手縫間頑強的溢出來,我就去掰她的手,那雙溫潤的手就移到我不懂事卻很乖巧的臉上,直到鍋上蒸汽開始彌漫,我聽到她說艾菜氣味直辣得嗆人,我看著她的眼睛,我陷入了一種迷茫,我幼小的心靈還不能透過艾菜的辣味嗅到人生五味。但這也阻止不了我對艾菜初次麻麻的酸酸的感覺和記憶,而今每當我在無休止的奔波中感到疲乏,我的心就潛入它的氣質中,癡癡地啜飲它的甜蜜和苦辣。

  當最后一粒谷子將秋天毫不猶豫地收藏,初冬就會招引母親把我的手牽到原野上,讓我感受北方氣質與母親的寧靜,在天光微熹,星星開始淡化的時候,田野上的冷風就一個勁地拂動母親置身于銀白的寂靜中,母親很有節(jié)奏地起伏身子,重復著盡善的方式下對艾菜盡美的語言,使我感到一種琴音從心里緩緩上升。如果找到艾菜,母親就讓我坐在她鋪在地上的頭巾上,示意讓我看她怎樣把艾菜的激動不已移到掌心。直到月沉西山,星星稀疏,母親小心而不厭其煩地將一棵棵透綠亮現(xiàn)的艾菜喚進精巧的菜籃,母親就把我攬進懷里,我們就會在彼此溫愛中吟唱那首她教我的兒時時常背誦的歌兒:“大青龍湯桂艾黃,杏草石掌姜棗藏,太陽無汗兼煩躁,風寒兩角北為良”。那種感覺是無比果青的,已不知有我了,我便是清淡的星星,我便是朝來的露珠,便是月光拂動的竹葉,一縷清風吹來的鳥唱……把月送走,我和母親徘徊在歸返的路上,向北回首,小鎮(zhèn)燈火就會簇擁關押的爸爸款款走來,再看我們的家園縹緲也在魚肚之中了,這一刻總不會忘記黎明前教我采摘艾菜,光明中我卻時常把手指弄破,母親總是把我嫩嫩的手指銜進她溫熱的嘴里,用舌尖溶化易于凝固的疼。

  母親的真知灼見是無懈可擊的,母親的理論令周邊的很多“草醫(yī)”及大院樓里的科醫(yī)們羞愧難當,我弄不清清貧動蕩的日子竟能讓兄姐們健康平安地度過,我在大學圖書館曾翻遍所有的醫(yī)科藥典以及所謂的醫(yī)學課題成果,我咀嚼那些草藥敘述:野菜可以入藥,元胡活血利氣,牽牛子瀉水通便、利尿殺蟲,馬齒莧和薺菜可以清熱解毒,黃蒿則是治黃疸、祛肝毒的好藥。其中,“三月茵陳四月蒿”,是說舊歷三月份的時候叫作茵陳,可采集入藥、四月喚著蒿可以直接食用……。但我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與艾菜相關的文字,直到我坐在大學歐式的教學樓里開始歐化我的創(chuàng)作時,我才在匆忙不迭中整理母親的兒歌,肆圖以純中式的風格獻給母親帶有雙重告別意義的禮物時,發(fā)現(xiàn)母親的目光深遠而獨創(chuàng),由此推論苦艾草只有母親才能認識它,也只有母親才有理由才有資格把它喚為“艾菜”。

  當春光一次次逼迫冬日返青,母親就把一粒粒收藏的艾籽播種到用甜桿圍成的菜園里,母親的驚喜說明了艾菜發(fā)芽了長成了芽菜,母親就把芽蕊在早晨的陽光下重新編隊,依次排序到她彈過三遍棉絮般的松暖濕潤的土里,母親種上一排就向后挪動一下,向后挪動一下就回頭向朝陽下的我微笑一下,母親的目光是肯定的,肯定我已經是一棵幸福的艾菜,母親的微笑是主動式的,以此證明她又一精辟論段:艾菜不只是冬天有,春季也會有,只是沒人認識它,只是春花異草擠壓它的空間,只是它原本無意爭春。母親的主動肯定,使艾菜在她希望里年復一年的瘋長,成為四季常綠的景觀,同時母親精深的理論和技藝也傳遍了村里村外,每逢臘月,風臘的艾菜就在各家庭院里的晾衣繩上竄來竄去,翻墻走檐。整個臘月,母親的神奇在風中蕩來蕩去,母親銀色的笑十分純粹得一望無際。

  二十年后,母親在我城里的小院里腌制辣菜,她遵循在月下解作的方式,先用小剪刀梳理它來自鄉(xiāng)下的根須,盡管夜闌很深,院子里仍飄浮著鄉(xiāng)下那桑田埂上的呼吸,那是遙遠而親近的聲音,輕柔而恬淡,有亡兄亡父的呢喃,有浸潤人心的天籟,是母親生命中的抒情韻文。母親不讓我破壞這種情境,母親在深入的情境中身子微微震動了一下,我就看到冷色中一滴紅色的熱液溢出母親的指頭,我突然有一種沖動,很想把母親的指頭放在嘴里,但動作毫不堅決,母親用一只手捂住我的嘴,笑了笑,說我一聲傻孩子,就輕而易舉地把她的手指從我的手里要了回去,她從地上撿起一葉艾菜包住指頭,她沒有讓我到樓上取藥和紗布,此時,樓上溫暖的房間,我即將滿月的兒子正甜睡在我正在坐月子的妻子懷里,軟軟的燈光從樓上陽臺上披下來,披在母親的身上,我不知怎么已把頭靠在母親的身上,母親用受傷的手撫摸我的頭發(fā),母親在我睜開眼睛時輕輕微笑了一下,我心中就感到很平靜,我的平靜使我意識到自己的虛偽,當我再一次凝視母親對我微笑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母親真的老了,那透綠的菜葉上的血珠,在月光下晶瑩剔透,閃著憂郁的光,憐愛地看著我,仿佛向我訴說母親的幸福和苦難。

  我明白艾菜可御風寒治感冒,而且是饋贈的上乘佳品,但我不敢相信那次院里是母親最后一次月夜制辣菜,我仿佛把握到母親的預感,那次讓我坐在她身邊,讓我看她掌火,親自制出很多瓶辣菜。第二天她就坐船很平靜回鄉(xiāng)下去了,再也沒有回來。當村里的辣菜罐頭廠開得如火如荼時,母親已安息在村西頭的高坡上,苦艾菜從村口順著田埂和小路爭先恐后地延伸到母親的身邊,在墓周簇擁著圍了一圈又一圈,冬季來臨苦艾竟然在冰天雪地開出艷艷的花,陽光下我和兒子拜祭母親,兒子站在奶奶的墓前,頭頂藍天,向著墓前齊胸的苦艾花一遍遍高聲朗誦:天光光 月光光/苦艾花開似驕陽/大雁南飛往哪方/春夏秋冬排成行/……/清脆的童聲在風里穿行著,在曠野上狂奔著,蛐蛐蟈蟈和鳴著,苦艾花輕彈曼舞著……

  我知道苦艾其實不是菜,但在寒風中照樣長得矯健,苦艾花不能算花,但在陽光下卻開得異常絢爛,毫不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