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邦:從吳敬梓到馬爾克斯

來源:現(xiàn)代快報讀品周刊 (2022-01-25 14:19) 5965580

  在諸多帶有“南京基因”的名著中,吳敬梓的《儒林外史》將南京士人與市民的品格書寫得淋漓盡致,寫出了南京人“菜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的日常美學,堪稱明清南京社會生活的浮世繪。

  魯迅在評議《儒林外史》時曾感嘆 “偉大也要有人懂”, 近日南京作家育邦用五萬字的傳記《吳敬梓》寫下了自己的“懂得”。

  《儒林外史》究竟“偉大”在何處?在育邦看來,吳敬梓在成為偉大作家之前,是一個平凡而偉大的人。吳敬梓熱愛日常的生活,在他眼里,蕓蕓眾生,無不平等,天下蒼生,皆有形狀,他為了愛和憐憫而寫作。他形容吳敬梓是一顆頑石,在時代洪流中,表面上可能被沖刷得更光滑,但內心卻更加堅硬,更散發(fā)出本真自性的生命色彩。

  對此,同為詩人、小說家的育邦心向往之。

  王凡 姜斯佳 / 文

  牛華新 /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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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作《吳敬梓》,是應中華書局之邀,這是“中華先賢人物故事匯”系列中的一本。

  面向大眾用五萬字的體量濃縮吳敬梓的一生,難度不小。“我與《儒林外史》和吳敬梓之間似乎有生命中某種或明或暗的聯(lián)系。”這引領著育邦的創(chuàng)作。

  和許多人一樣,育邦初讀《儒林外史》也是年少時,并沒有看得很懂。等他到了南京學習、工作,足跡到了書中寫到的夫子廟、雨花臺、清涼山、玄武湖,他便想起《儒林外史》中那些生活在南京的人,發(fā)生在南京的事,再捧起書重讀,頓覺格外親切。

  機緣巧合,近年育邦在安徽和縣置業(yè),那里距離吳敬梓的老家全椒只有20公里,若有詩人朋友來訪,他帶朋友們到達的第一站必定是吳敬梓故居。

  故居門口那條襄河被育邦寫到詩中——“我們微笑,在雪夜登船。/從襄河,到秦淮河。”也被他寫進了書中,那是吳敬梓從小生活的地方。33歲那年,吳敬梓也是從襄河坐船移家到了南京,從此成了“秦淮寓客”。

  “我也是從外鄉(xiāng)到南京來。是一個讀者,同時也是一個作者,我是以作者的心理進入?yún)蔷磋鞯木袷澜纭?rdquo;育邦說。

  育邦很快找到了走進吳敬梓的路徑。在他看來,《儒林外史》是一部散點透視式的小說,不停推進情節(jié)的是人物群像,書中涉及的人物有上百個。他著重考察《儒林外史》里的那些人物故事和吳敬梓的生活有怎樣的關系,吳敬梓是怎樣將聽到的故事藝術加工成《儒林外史》中的某個情節(jié)、某個細節(jié)、某種形象?譬如范進中舉,范進的原型是江蘇高郵的一個范老爺,中舉后發(fā)瘋了,育邦在《吳敬梓》中,將這一情節(jié)設計為早年吳敬梓陪同父親前往贛榆任職,途經(jīng)揚州時聽到的,他認為這樣的處理合乎情理。

  還有《儒林外史》中的周進中舉,這個故事在育邦筆下,被安排為吳敬梓好友吳培源的講述。再比如,《儒林外史》里記述了一段杜少卿領著妻子游清涼山,那其實就是吳敬梓的真實經(jīng)歷。

  原來,吳敬梓從生活中汲取了這么多有趣的、他認為深刻反映了那個時代人與精神風貌的素材寫進了《儒林外史》,而育邦又巧妙化用《儒林外史》中的諸多典故,穿插到吳敬梓人生的各個階段中。

  “我用這樣的方式,使得吳敬梓寫《儒林外史》是有生活依據(jù)的,而不是憑空想象的。”育邦所做的事情,是盡可能通過更多的細節(jié)建構起吳敬梓的生命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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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作為一本傳記,《吳敬梓》的文本力量首先來自對真實歷史的考證。從吳敬梓的家世淵源到仕途際遇,從清代的地理建筑到社會時風,育邦以一種實證的精神完成了一次歷史的溯源。

  古文獻學專業(yè)出身的他,保留著“窮盡式”閱讀習慣,他利用幾個月時間,翻閱了幾乎所有吳敬梓相關的史料和研究資料。而吳敬梓足跡所到之處,育邦全部一一走訪。除了南京、全椒,吳敬梓與友人們游歷的儀征、揚州、淮安,還有參加博學鴻詞科應試去的安慶,“他走過的地方我都走過了。”歷史真實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邊界在哪兒,育邦很清楚,他要盡力讓這本小書“經(jīng)得起推敲”。

  寫作《吳敬梓》時,育邦特意選用了“章回體”,這也是對《儒林外史》最好的呼應和致敬。他用八個章節(jié)書寫吳敬梓的一生,截取哪些人生片段,怎樣布局皆有匠心,當然還需兼有“詩意”。比如救張宛玉,就是我們在《儒林外史》中看到的沈瓊枝的原型,被寫進了《吳敬梓》中,因為育邦覺得這能夠反映吳敬梓眾生平等、尊重女性的博大精神。

  在《吳敬梓》的后半部分,育邦將大量筆墨用于描繪吳敬梓與文人朋友們的交游,一個背負“家聲科第從來美”的家族長子突破世俗束縛成為寧靜淡泊、寄情文學與山水的一代文豪。育邦還專門設計了“烹茶煮酒論奇人”一章,寫奇人,這也是一種致敬。“吳敬梓的小說里記述著每一個平凡的人怎么尋找自己精神上的追求與寄托,這并不是一個特別宏大的敘事,都是我們日常生活中很細微的事,但是直指人心,也常常直指人性中幽暗的領域。吳敬梓筆下的日常反映了一種很偉大的力量。”

  在歷史的回望中,育邦更希望傳達的是吳敬梓和《儒林外史》所生發(fā)出的現(xiàn)代意義。

  不久之前,育邦和好朋友們就《吳敬梓》開了一次私人分享會,南京大學教授傅元峰談到的一個觀點,讓育邦很受啟發(fā)——我們現(xiàn)在看《儒林外史》,發(fā)現(xiàn)吳敬梓并沒有這么激烈、苦大仇深地去討伐或鞭笞科舉制度,他對筆下的人物其實是充滿悲憫和同情的,他與??思{一樣,是為了愛和憐憫而寫作,更多的是關注人的個體命運在這個世界上如何存在。到現(xiàn)在也一樣,我們每個人同樣面臨著自己和時代之間的關系,這也正是《儒林外史》穿越時光的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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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意識或許無意識,和育邦聊起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他會時不時提起吳敬梓。

  他將自己青春期最大的叛逆歸結為初二、初三時讀完了《魯迅全集》,最早的文學種子便是那時種下的。上了高中,他讀到越來越多好的文學作品,譬如在高一時一個禮拜天的下午,他偶然在向同學借來的課外書中遇到卡夫卡,憑一個讀者的直覺,感受到文學對他精神世界的“當頭棒喝”。到了大學,他更是瘋狂地熱愛上文學閱讀,那顆種子長成了一棵小樹。從小說、詩歌到文學隨筆,育邦的創(chuàng)作多元而豐富。

  “我認為文學不需要規(guī)劃,就像吳敬梓這樣的一個人,他肯定認為他是一個詩人,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小說家,但是他覺得《儒林外史》一定要寫出來,恰恰是因為僅僅用詩歌已經(jīng)不能表達他和世界之間這種廣闊而深入的聯(lián)系,必須用小說來表達出來。我覺得我的寫作可能類似于這樣一個想法。同理,《日瓦戈醫(yī)生》一定是在等待詩人帕斯捷爾納克。”

《從喬伊斯到馬爾克斯》

育邦 著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在“詩人”育邦看來,寫詩就像武俠小說里的劍道,練到最高層次,看到任何一個打動你的事物,都會寫出好的詩,一朵花落下來都有可能。另一方面,詩歌更是生命的積累,內力儲存到那個地步,才可能出現(xiàn)那樣的“招式”。

  而對小說家育邦來說,他在實踐一種“趨新”。他把這種“新”定義為形式、技巧和思想上的創(chuàng)新,這就是王國維所說的“一代有一代之文學”。育邦一直格外看重的,是對于人類普遍性和個體精神性的深度挖掘。在今天這個多元化的時代,他并不認為文學就是至高無上的,也有可能是電影,也有可能是紀錄片,也有可能是一首歌,“凝視與把握了自己的時代”,“重要的是深刻反映你與這個時代的關系。”

  不管是哪一種身份的寫作,育邦還是更愿意將他定義為一個熱愛閱讀的人。正像他在出版的文學隨筆集《從喬伊斯到馬爾克斯》中,與31位西方世界文學大師跨時空對話,不再滿足于教科書式解讀,而是實實在在地做了一次紙上和心靈上的長途跋涉。

  “我現(xiàn)在編雜志,寫一些東西,再看看書,其他也沒什么人生的追求,熱愛山水,熱愛日常生活。寫作的追求不是嘴上說,恰恰在每一天的職業(yè)性創(chuàng)作中。但總是期望這顆種子給你結出果實,那你活在這個世上會很痛苦,我們應該享受的是生活和美學帶給我們的快樂。”

  對 話

  愿做時代洪流中“頑石”

  讀品:對世界文學之都南京來說,《儒林外史》有怎樣的意義?

  育邦:我一直在強調能夠最好彰顯南京人文精神的巨著就是《儒林外史》,這在世界范圍內都能站得住腳。大家都知道都柏林有個布魯姆日,這是世界上最成功的文學節(jié)日,6月16日,這是喬伊斯寫《尤利西斯》的日子,也是喬伊斯和他的愛人諾拉定為秦晉之好的日子。在這一天,都柏林每年都要根據(jù)書中的內容舉行盛大的游行。如果從傳播學的角度推廣南京文學之都這一品牌的話,也許最合適的就是《儒林外史》,特別是它故事發(fā)生在南京的這種場景性,是不是也可以舉行相關的文學活動?

  讀品:中國古代文學和西方文學在你身上似乎形成了一種共融、共振,你怎么看?

  育邦:我覺得一切優(yōu)秀的文學藝術我們都要去汲取。我喜歡中國的古代文學,我早晨起來一般還是讀古詩,讀七八首之后去上班,同時我也熱愛西方最現(xiàn)代最前沿的東西,我這兩天在看詹姆斯·索特,他寫得很好,譬如《暮色》《光年》。它們并不矛盾,所有的這一切為我們打開一扇扇窗,打開一個又一個精彩的世界,都是值得我們去深入發(fā)現(xiàn)與探索的獨特風景。對于一個有足夠想象力和文學智力的作家而言,中國傳統(tǒng)小說和外國現(xiàn)代小說都可以自由進出,在此基礎上,才可能創(chuàng)造出某種新穎的作品來。

  讀品:除了純文學創(chuàng)作,你也會從事一些主題創(chuàng)作,如何兼顧?

  育邦:偶爾會有。這和我曾經(jīng)的工作經(jīng)歷有關,我把它視為我工作的一部分。我并不是說要刻意去逢迎或者刻意去反對什么。就像吳敬梓,他不是刻意地逢迎,也不是刻意地反對那個時代。他其實很想在科舉上獲得成功。他留下了“文章大好人大怪”的社會名聲,跟主流的價值觀不合拍,但他沒有去逢迎阿世,如果他逢迎那個時代,他的功名唾手可得。我覺得這就是一個知識分子內心的堅持,是他的見識、他的眼界、他的選擇使然。時代是洪流,吳敬梓就是一顆頑石,在水流的沖擊下,頑石表面上可能會被打得更光滑,但內心更加堅硬,更散發(fā)出它本真的生命色彩。我心向往之。

  讀品:最近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怎樣?

  育邦:最近詩歌創(chuàng)作多一點。有人講詩歌創(chuàng)作是來了靈感才創(chuàng)作。我認為,詩歌創(chuàng)作跟小說創(chuàng)作一樣,需要職業(yè)化。所謂職業(yè)化,就是你需要寫這個作品時,你就要坐下來寫。像里爾克,一個偉大的德語詩人,他感覺要寫下某些重要作品,就每天強迫自己在那里尋找和等待。他晚年最重要的作品《致奧爾甫斯的十四行詩》和《杜依諾哀歌》,就是這樣寫出來的??梢哉f,他是在孤獨中迎來自己命運性的巨作。人其實可以通過這種職業(yè)化來反對自身的惰性和散漫,藝術招引著我們去做這個事情。到了一定年齡,我們應該更好地理解這種職業(yè)化。

  

  本期人物

  育邦   原名楊波,1976年生,現(xiàn)居南京。《雨花》雜志副主編?;孟胛膶W愛好者、山水愛好者。從事詩歌、小說、文論的寫作。著有小說集《再見,甲殼蟲》《少年游》、文學隨筆集《潛行者》《附庸風雅》《從喬伊斯到馬爾克斯》、詩集《體內的戰(zhàn)爭》《憶故人》《伐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