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談藝五則

來源:人民文學出版社 (2022-08-29 10:20) 5974518
 談藝五則

文 | 畢飛宇

短篇小說

  我所渴望的短篇小說與經驗的關系并不十分緊密,相對說來,我所喜愛的好的短篇似乎是“不及物”的。因為“不及物”,所以空山不見人,同樣是“不及物”,所以但見人語響。有時候,我認為短篇這東西天生就具有東方美學的特征。東方美學是吊人胃口的美學,我經常用一個庸俗的例子來說明這個問題。比如說一塊羊肉,你把它烤一烤,它散發(fā)出來的香味讓你直流哈喇子,簡直要了你的命,可是,你真的把它送到嘴里,也就是那么回事。這里頭還有一個“大”與“小”的關系,一塊羊肉能有多大?然而,只要在街頭烤了那么一下,神話馬上出現了,“羊肉”變得巨大無比,十里長街它無所不在,你看不見它,可它卻放不過你,是眼不見為實的,它具有了壓倒性的、統(tǒng)治性的優(yōu)勢。這就是“味道”的厲害。“味道”是事物的屬性,卻比事物大,比事物大幾百倍。短篇就是一塊羊肉,不同的是,它被“烤”了那么一下。
  短篇是怎么“烤”出來的呢?我不知道。但是有一點是顯而易見的,短篇難以回避它的技術性。在藝術問題上談技術是危險的,它不如“主義”超凡脫俗,更不如“主義”振聾發(fā)聵。但是,技術有它的實踐性,藝術同樣有它的實踐性,你可以無視它,但是,只要你從事,你繞不過去。寫作和美術不同,和音樂不同,和競技體育更不同,那些東西沒有專門的細節(jié)訓練是不可想象的。寫作不一樣,寫作有它的寬泛性,有時候,會寫字就可以了。這種寬泛性容易掩蓋寫作的技術。所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中國文學“事件”多、思潮多、口號多,好的小說,尤其是好的短篇小說卻不多,這和寫作的寬泛性有直接的關系。寫作不再是藝術生產,而直接是藝術股市,甚至于,是藝術期貨,帶有買空賣空的性質。幾年前我讀過一篇文章,文章說,好小說一定是最不像小說的小說。這是標準的回避常識的說法,這同時還是好大喜功的說法。西瓜不像小說,液體牙膏不像小說,浮腫不像小說,鼻涕也不像小說,這又能說明什么?只是一句空話。所以我堅持這樣的觀點,好小說應當經得起“意義”(如果有意義的話)的考驗,同樣也要經得起技術性的文本考驗。

中篇小說
  我所渴望的中篇首先應當具備分析的特征,分析的特征確保了事物的本質能夠最充分地呈現出來。本質總是堅固的,可信賴的。有了這樣一種底色,你想描繪的人物大多不會游移,從而使人物一下子就抵達了事件。
  這不是什么深刻的道理,我們所缺少的是堅定不移的實踐,實踐的愿望、能力與勇氣。我們看到了大量的放縱的創(chuàng)作,放縱的作品大多是人浮于事的。一些批評家們跟在后面起哄,把“人浮于事”的創(chuàng)作上升到了自由的高度。放縱和自由是完全不可對等的東西,它們是貌合的,卻更是神離的。
  王安憶有一個說法我十分地贊同,她強調小說的“推導”功能。“推導”這個詞帶有形式邏輯的學究語氣,但是,在我看來,“推導”是小說中——尤其是中、長篇——必不可少的“判斷的控制”(韋恩·布斯《小說修辭學》)。由人的行為(或內心)到人,到人的關系,再由人的關系到人,到人的內心(或行為)。
  與短篇小說相反,我所渴望的中篇與經驗有著血肉相連的關聯。它是“及物”的,伸手可觸,一開口說話就帶上口紅和晚餐的氣味。

人稱
  “我”是新時期小說的第一人稱。有人說,“我”應當是所有小說的唯一人稱。這句話氣派宏大。
  我承認這是一個很大的話題,我甚至愿意承認,這是一個很有意義的話題。但是,這和結論是兩碼事。我對這個問題感興趣是因為李敬澤,那是“多年以前”了,我和敬澤在一間房子里枯坐,他翻著一本雜志。敬澤突然丟下手里的東西,說,怎么離開“我”都不會寫小說了?敬澤沒有說下去,我也沒有再問,但是這句話在我的心里留了下來。
  怎么離開“我”就不會寫小說了?是“我”大了?還是小說“小”了?朱蘇進說,作家應當比作品大。這句話我同意。可是我想了又想,朱蘇進的話和“人稱”似乎并不相干。

現實主義
  現實主義是我非常鄙視的東西。那是沒有想象力的標志。在我做了父親之后,我的看法有些改變。徐坤說:做父親改變了男人的內分泌。徐坤一語中的。做父親之前,我想象著兒子,做了父親之后,我凝視著兒子。這就牽扯到想象力與觀察力的問題了。觀察是有意義的,它會提醒你,你對別人有用,說得文氣一點,它會讓你有價值感。想象力絕對是不可或缺的,但是,觀察力的價值就在于,它有助于你與這個世界建立這樣一種關系:這個世界和你是切膚的,你并不游離;世界不只是你的想象物,它還是你必須正視的此在。這個基本事實修正了我對藝術的看法,當然也修正了我對小說的看法。觀察的結果是這樣的:它使我看到了世界的不安全,奇怪的是,我卻比任何時候更關注這個世界。一個人在想象的時刻,他的眼神通常是不聚焦的,而在他觀察的過程中,他的眼里布滿了警惕。在我睜大眼睛四處張望的時候,我意識到,我是一個男人了,一個不能不關注未來和命運的男人。所以,我要說,現實主義不完全是小說修辭,它首先是凝視和關注。

敘述
  敘述不是敘述,是你處理關系,以及你的處世方式。所以敘述的第一要素是你介入事件的通常心態(tài),然后才是語言。我寫小說的時候時常對自己懷著一股不良的動機:事情就在這兒,小子,你說吧,我看你怎么說。

| 本文選自《寫滿字的空間》
畢飛宇著,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5年6月北京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