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學十年 | 孫頻:我是小說落在世間的一個影子

(2022-09-08 08:56) 5979168

 開欄的話


  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取得了歷史性成就,實現(xiàn)了歷史性變革。這十年,對于漫漫歷史長河是短暫的,但對個人來說,十年總是具有特別的意義。在黨的二十大即將召開之際,江蘇作家網(wǎng)和《江蘇作家》開設“我的文學十年”專欄,邀請5位80后作家、批評家、文學編輯和文學組織工作者,暢敘“我”與時代共前進的文學十年。這十年,見證了他們在文學之路上的成長、成熟和取得的成績,也讓他們在領略文學風景、參與構建新時代文學畫卷的同時,不忘初心、堅守理想,用對文學的虔誠之心、感恩之情,為江蘇文學的美好未來作出了自己的貢獻。

  首期推出的是青年作家孫頻的文學十年:《我是小說落在世間的一個影子》。

孫頻:我是小說落在世間的一個影子

  翻開我十年前的日記本,扉頁上赫然用鋼筆寫著一句話“寫作就是在眾生之上探險身心。”天真中帶著一點自以為是的堅定,還有我那點一以貫之的倔強。轉眼之間,那個倔強敏感還有點脆弱笨拙的我,已經(jīng)又在這人世間磕磕絆絆地行走了十年。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卻足夠讓很多東西現(xiàn)出原形,也足夠讓很多東西在時光中飛灰湮滅。


  很難說清當初為什么會走上寫作這條幽僻孤獨的道路,也許是因為喜歡讀小說,也許是因為很早就感受到了孤獨,有太多話想說,卻又無法和任何人說,于是我最終選擇把它們寫下來。很多年過去了,后來我慢慢想明白了,一個人選擇的那條道路其實就是她的天命,不是她愿意或不愿意,想或不想,而是一種命運的合力把她推向了一條道路,從此再無法回頭。所以我想,其實每個人都應該向自己的命運致敬,無論是苦難還是絢爛。因為,每一種命運都是獨一無二的,也因此,每個來到這世間的人都懷有自己的使命,只是當生命走到盡頭的時候,有的人完成了使命,而有的人終其一生都未能完成。無論是人生中遇到怎樣的苦痛和煎熬,只要你想一想,我就是為這個使命來到人世間的,你就不會再抱怨,你就終將會獲得內心的安寧。


  這十年時間里,我全部的生活都消隱于寫作之中,我的生活不再是獨立的生活,而是寄生于寫作之上,是寫作之樹上的槲寄生,而我本人在小說面前也依稀得像個影子,世間萬物皆有影子,白天的影子是黑夜,苦難的影子是節(jié)日,死亡的影子是夢境,而我是小說落在世間的一個影子。但我喜歡這樣,或者說,我認為一個真正的作家就應該這樣,以文字示人,而作家本人則是隱匿于文字背后,消失于虛構的文學城邦之中,如果說小說屬于白天,那作家便屬于夜晚。但我明白自己并不是徹底的虛無,文字化作我的肉身替我存在,所以,當渺如塵煙的我從人群中穿過的時候,坐在街頭看著人世百態(tài)的時候,我心里始終揣著一份隱秘的尊嚴,一份屬于作家的尊嚴,不可被冒犯,因為它與生命等同,或者說,它本身就是作家的生命。


  我不知道在這人世間,有多少人能像作家們一樣感受到文字里的魔力,正是這樣的魔力搭筑起了一座包裹在世界里的世界,這個世界雖是無形之物,卻也許比現(xiàn)實世界更為堅固恒久。這個文學的世界為我提供了太多庇護,當我遠離故土遠離一切最熟悉的人與事的時候,被迫去接受陌生與孤獨的時候,這個世界教我要審美地看待一切,要具備從一切縫隙中發(fā)現(xiàn)美的能力,當我在異鄉(xiāng)看落日看星空看那些散發(fā)著永恒光芒的事物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它們與地域無關,甚至與你身在何處也無關,這種永恒讓我再次感受到了人如蜉蝣的渺小和天地間的遼闊堅固。當我從每一株植物身上發(fā)現(xiàn)美的時候,當我站在窗前看著云起云落的時候,我明白,這都是來自于文學世界對人內心的恩賜與撫慰。當我在人際關系中因遲鈍和笨拙而受到傷害的時候,我一次次退回到這個世界,通過閱讀和寫作來獲得治愈與平靜,它總是默默無語又寬容地等待在那里,不厭倦,不嫌棄,所以,我是從內心里感謝寫作的,不唯是受到傷害的時候,當我浮躁的時候,難過的時候,對世界充滿無力感的時候,我就去寫作,而它每次都會給予我治愈和力量。


  十年的寫作教給了我很多東西,這不只是說寫作技巧的熟練與成熟,而是它徐徐為我打開了另一個闊大的世界,讓我從十年前那個幽深狹窄的角落里不斷往開闊處走,光亮處走。這種開闊不只是地域上的變遷,更是內心里生發(fā)出來的。如今,我愿意去關注和書寫大地上的一切,不僅是大地上行走的形形色色的人,還包括植物、動物、河流、森林、高山、村莊,一切皆可成為小說的主人公,而人在其中只是很渺小很渺小的一部分。它讓我學會了棲息在自己的那個小世界里,而不管外面的世界何其紛繁復雜,也就是說,它讓一個寫作的人學會了在自我的最深沉處沉潛,在世事與四季,草木與星座之間保持著一種平衡,讓一個寫作的人在沒有四季的地方依然能看到春的綠色,夏的金色,秋的古銅色,冬的潔白,讓一個寫作的人永遠具備感動和哭泣的能力,永遠在心間給自己留著一方自由的原野。


  十年寫作還讓我學會了創(chuàng)造,這種文學的創(chuàng)造中又摻雜著補償與救贖,所以你在小說里可以創(chuàng)造愛情、親情,可以讓一個失去的親人永遠活在你小說中,可以讓某一種傷痛以千百種方式愈合,如果你在現(xiàn)實中軟弱,你可以在小說中創(chuàng)造出明月刀血的江湖,如果你在現(xiàn)實中拘謹刻板,你可以在小說中曠達野逸。其實已經(jīng)很難分清楚,到底小說是作家的影子,還是作家是小說的影子,你可以說小說是作家創(chuàng)造出來的,也可以說,作家其實不過就是從小說里出生并從小說里走出來的,他只不過是小說的一部分。無論如何,一個離開了文學的作家必定是殘疾的,雖然這種殘疾也許非肉眼可見。


  退回到十年前,也就是2012年,我正在太原的一家文學雜志做編輯,說是做編輯,其實大部分的時間用在了寫小說上,并不是一個稱職的編輯。太原離我老家交城有一個小時的車程,我每個月回去看望父母一次,每次回去都要爬一趟卦山,我喜歡聞卦山上松柏的清香,會讓人覺得置身于清凈之地,在卦山的山門上刻著三個大字“登彼岸”。在后來的十年時間里,我經(jīng)歷了去北京上學,調動工作,從北到南的遷徙,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顛沛流離的生活簡直帶有吉普賽風格,正是在這個過程中,在具體和抽象的打磨中,我對一些事與物有了重新的認知,重新開始理解何謂“文明”,何謂“大地”,在此之前,它們于我只不過是空洞的大詞。也是在這個過程中,我艱難地把自我的一部分推倒并重建。


  不該用“艱難”這樣的詞,因為,在這人世間,沒有不艱難的人,也沒有不艱難的事。轉眼已經(jīng)是2022年,時間像水一樣從我身邊流走,也從每個人身邊流走,帶走必然要失去的,留下真正屬于自己的。



  作者簡介

  孫頻,江蘇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已出版小說集《以鳥獸之名》《鮫在水中央》《松林夜宴圖》等。


孫頻:我是小說落在世間的一個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