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定是個不尋常的女人,她從哪里來?是超生游擊隊?我們樓上的鄰居們心懷疑惑。有人向前跟她搭訕,她用標準的東北口音作出短短的回答。從此便頻頻出現在院子門口,后背上兜著女嬰,進進出出。
好奇的鄰居們很快掌握了她的情況:她是吉林人,是建筑隊吳三一年前在東北干建筑時領來的媳婦。
吳三長得濃眉大眼高大壯實,是個不錯的漢子,只因家里兄弟多條件差,二十七八還討不到媳婦,外出干活時,被這個離婚不久的東北女人看上了。女人帶著3歲的女兒一路跟來,甘愿在吳三的農村老家出力干活。這又給吳三生了個女兒,便才隨吳三出來找份工作,一來能守著吳三,二來能有份收入。
就這樣,女人帶著孩子住進了一間用來存放皮管子的小屋。心滿意足的她,成了建筑隊里的炊事員。常見她背后兜著老二,手里拿著舀子,往鍋里下面;或把老二臥倒在枕席上,讓大女兒看著,她在一旁切菜燉炒。
立足之后,她的大女兒不看妹妹時便開始串門,和單元樓上的孩子玩,有零食時我們都會分她一些。閑暇時,女人也會抱著老二來串門,她常常把一些生活“高見”分享給鄰居們,盡力表現出自己的熱情友好和聰明伶俐。鄰居們開始把穿不著的衣服送給她們,女人很開心,也很感激。
女人偶爾抽著煙,跟我們自豪地聊起在東北的日子,她總是說父母兄弟都很富足,自己在那邊還有工作,可她為什么跑到這邊來受罪?我們不得其解,認為她的那些話純屬吹噓,而且也沒有誰會在意。
日子一頁頁翻過,孩子們一天天見長,轉眼一年過去,老二已到處爬走,有時候會滿臉鼻涕地往我家里跑,我便拿點吃的,把她弄回去。一次,那姐妹倆摸到我家來玩,碰倒了熱水瓶,我女兒的胳膊被燙傷了,疼得嗷嗷大哭,東北女人急急地跑過來,一臉歉意,可我又能說些什么呢?
工廠里的土建任務越來越少,人員一個個離開了,只留下吳三和兩個干雜活的。食堂的工作不能再干,東北女人也拿著鐵鍬和電鉆去干體力活。大女兒回老家上學,那小的她就帶在身邊。漸漸地,她也去外面接些活干,滿臉喜色地告訴鄰居們說工錢很可觀,一段時間以后,竟又提及要在城里買房子,讓我們覺得太不著邊際了。
鄰居們的判斷果真有偏差,那段時間建筑隊水泥匠的工錢成倍增長,東北女人的自豪和底氣也隨之成倍增長著,她決意告別眼前的蝸居,去城里貼地磚的收入鄰居們怎么也想象不到,她和男人天天帶著小女兒騎著腳踏三輪車早出晚歸,半年下來存款已有十萬多塊。雖感覺如天方夜譚,大家卻是真心希望她擺脫貧困,走向富裕,能有一方和我們一樣的郊區(qū)蝸居,至于城里的新房子,工薪階層怎敢奢望呢?
秋去冬來,天短夜長,她每天冒著嚴寒走得更早,來得更晚,那小女兒也跟來跟去,小臉凍得如紫葡萄一般,穿得依然又臟又破。女人比以前瘦了許多,面膚更加粗糙,但說話的底氣越來越足,鄰居們報著些許希望,等待著她過上好日子。
春節(jié)過后,我離開了那幢潮濕陰暗的單元樓,搬去了城中心。因為忙,很少回去,聽不到那東北女人的東北話,竟有些隱隱的牽掛。半年后,我又來到那幢單元樓,在與老鄰居重逢的歡喜之中,又提起那女人,鄰居們忽然神色黯然。原來,女人在回農村婆家的路上,與一輛大卡車相撞,三輪車上的小女兒被甩出很遠,當場身亡,女人住進縣醫(yī)院,整整一個月不省人事,整個骨盆和腿部粉碎性骨折,肇事者到現在沒有下落……
鄰居簡短的講述令我震驚,半天竟說不出一句話來,心疼那小丫頭這么小,還沒來及感知人世冷暖,也惋惜那女人,她的夢想只距一步之差,便如此草草地灰飛煙滅了。
時光已去18年,我卻常常想起那位東北女人,多么希望她早已恢復健康,重新開始新的生活。近日上班,途經勞務市場,只見眾多男女勞力在等活兒,擠擠挨挨,人頭攢動。一時間,東北女人那粗壯的身影在我的腦海里又鮮活起來。
(載《歌風臺》2022年第2期 責任編輯:孫 亭)
張雅 ,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先后在《農民日報》《團結報》《現代快報》《中國煤炭報》等報刊發(fā)表散文小小說作品散文近百篇?!栋糸炒反虻臍q月》2022年1月獲《第四屆中國當代散文精選300篇》征文優(yōu)秀獎,散文《夾竹桃》獲《作家報》2015年5月九龍峪杯全國文學大賽優(yōu)秀獎,散文《父親的蜜蜂》入編《漢風流韻·中國當代作家精選文集2018夏之卷》,有散文集《富足時光》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