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香河:第一次進京,以文學的名義

(2023-03-31 14:11) 5983101

  我再次見到陳建功老師,已經是2013年。這次相見,距第一次,相隔了25年。再次相見的地點之近,出乎了我的意料:在興化,我的老家。此時的陳建功老師,已兩鬢斑白,他除了是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中國現代文學館館長之外,還有了一個新的身份:施耐庵文學獎評委會主任。

  施耐庵文學獎,全稱為施耐庵長篇敘事文學獎,是以吾邑先賢,有“長篇小說之父”之譽的,《水滸傳》作者漢語長篇敘事作品在全球的影響力。獎項設立之初,我和我的老師費振鐘是參與策劃的,對獎項理念進行過界定和闡釋。

  施耐庵文學獎,由家鄉(xiāng)市政府主辦,從2011年開始,每兩年評選一次。其評選借鑒“諾獎”之模式,參評作品由評委提名,分初評和終評兩個階段。想來,陳建功老師出任施獎主任評委,負責整個評選的終審,是跟他個人成就、在文學界的影響,以及所從事的工作分不開的。

  也許有朋友要問,既然施獎開評在2011年,陳建功先生肯定在2011年就到過興化,我為何要在兩年之后才與他再見呢?照理說,時隔20多年,能再見陳建功老師,是我求之不得的。然,現實生活中,一個極其細微的原因,都可改變事情的走向和結果。至今,我都清楚的記得,陳建功老師甫到興化,便詢問起我的行蹤。因為公務,不能及時趕回,錯過了在第一次施獎評選時與陳建功老師的相見,內心當然遺憾。

  20多年前,第一次與陳建功老師相見,嚴格說來,不是單單與其一人相見。那是我生平頭一回進北京。讓我有點小自豪的是,此次進京,竟然是因為“文學”二字。

  1987年第五期《中國青年》雜志刊發(fā)了我的一個短篇小說《故里人物三記》,參與此次《中國青年》雜志社舉辦的全國小說處女作征文評選,并且獲得了二等獎。于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農村文學青年,有了到北京領獎的機會?!吨袊嗄辍冯s志社的頒獎地點,完全夠得上當下所謂“高大上”之標準,在北京人民大會堂。我們小的時候,在課本里都會讀到,“北京,祖國的心臟”之類的表述。這下,進了北京人民大會堂,還不是進了“祖國的心臟”?!我的小心臟真的激動得不行了,此次進京,填補了我多個人生空白。

  讓我激動的是,我一下子就見到了時任《人民文學》主編的劉心武先生、時任《北京文學》副主編的李陀先生,以及后來擔任過《小說選刊》主編的馮立三先生,當然還有馮牧、唐達城、鮑昌等中國作協(xié)主席團的領導。一個雜志社的一次頒獎活動,真的是“大咖”云集,星光閃耀。對于我這樣一個農村文學青年而言,他們都是我雖仰視才見的“大神”。如果沒有《故里人物三記》的獲獎,要想跟這些叱咤當時中國文壇的風云人物“0”距離,那是斷無可能的。

  以“文學”之名義,與這些名家相見,氣氛融洽,自由平等,歡快暢達。我一一收獲了他們的題贈。馮牧先生錄莊子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書贈于我;唐達成先生則對我們這些后來者寄予厚望:“鶴鳴九皋,聲聞于天。希望你們像沖天之鶴,在文學天空縱情飛翔。”鮑昌先生題寫的是:“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李陀先生、劉心武先生的題寫,則是在提醒我們這些年輕人,要“三行而后思”,“要學會恨”。

  特別是劉心武先生的“要學會恨”,完全夠得上我用“微言大義”四個字來回應。而真正讓我作出回應的,則是幾十年之后的2019年,作家出版社推出我的一部短篇小說集。15個系列短篇,皆為悲劇。我在扉頁上有一句話:“向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奉上痛徹心扉的愛。”這“愛”,何嘗又不是“恨”呢?!

  有論者認為:“很顯然,這個題記蘊藏著作者寫這部書的初衷,他試圖用此作來回饋故鄉(xiāng)對他的養(yǎng)育之恩,也正因此,這些系列短篇顯現出一種不經意的寫作狀態(tài),這種不經意又透出一種歷史無意識。作者讓歷史自在自為地行進,最終自然而然抵達一種境地。”

  由此與我結緣的,是當時在北京作協(xié)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的著名作家陳建功老師。是他,第一次把我的小說與有里下河文曲星之譽的汪曾祺先生聯(lián)系在了一起。陳建功老師是這樣說的:“這位作者的另一點可貴之處是,他開始意識到,要寫出‘味兒’來了。比如作品中那遠距離的敘事態(tài)度,不是確實有了一種冷雋的觀照的‘味兒’嗎?……這里面滲透著作者對一種敘事調子的追求。不過,這種敘事調子怎樣才能更加獨樹一幟,以區(qū)別于汪曾祺先生的某些小說呢?”

  建功老師似乎在我和汪曾祺先生之間栓了根“紅線”。這根“紅線”一栓,讓我心心戀戀地迷戀了汪老30多年,把自己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汪迷”。他老人家復出文壇后,以家鄉(xiāng)高郵為背景創(chuàng)作出的《受戒》《大淖紀事》等作品,讓我愛不釋手,讀來如癡如醉。而我在迷戀汪老30多年之后,也先后創(chuàng)作出了具有“汪氏風格”的三部長篇小說等一批作品,并由此構建起了“香河”,這一文學地理。

  其實,當時建功老師也曾題贈于我,“天下文章所以有生氣者,全在奇士。”讓我感動的是,建功老師在此句后面,留下了自己的家庭住址和家中的電話號碼。現在手機滿天飛,通訊極其便捷,這在二三十年前是難以想像的。

  建功老師如此細心的關愛,讓我之后有幾年經常將習作寄給他,請他指點。我的書櫥里,至今還珍藏著幾封建功老師的親筆信呢!跟與我有過交集的諸多文學大家不同,建功老師不僅直接對我的習作給予過具體指點,且在較長時間里關注著我的創(chuàng)作。1988年當年底,我第一本作品集《香河風情》出版時,他利用在香港大學講學的間隙,為我寫下了“鄉(xiāng)情裊裊,憂心殷殷”的序言。在這篇序言中,他第一次將我的創(chuàng)作和劉熙載的文藝理念聯(lián)系在一起進行比較?,F在打開建功老師的序,稿紙左上方的鉛筆小字,讓我動情。建功老師提醒我,“仁前,此件無底稿,收到后,請打一長途告我。以免掛念。”

  在序文中,建功老師由人及文,他是這樣說的,“不卑不亢,穩(wěn)穩(wěn)當當,面龐周正,衣著齊整。這小伙兒便是寫祥大少’‘譚駝子’‘二侉子的那一位么?有點疑惑。他的小說比起他的外貌來,似乎更為瀟灑,更為活潑,更富于彈性。而他,倒讓我想起他的老鄉(xiāng)劉熙載——他說他是興化人,且姓劉,不知為什么,我十分自然地就想到了劉熙載。那本《藝概》讀過的,論人品議文品,也是如許周正。他這,和那道光同治年間的是否有點血緣?”

  “隨后又讀了他的幾篇小說,覺得這一位和那一位是否有血緣關系且不必管他,這一位是否讀過那一位的《藝概》也無需深究。從文學觀念上看,他們還真的有幾分相近之處呢。劉仁前筆下靜靜流淌而出的,大抵是鄉(xiāng)情,如夢如幻,如絲如縷。他寫青青的村舍,寫如織的煙雨,寫寒夜的犬吠。從語言上看,近乎楊柳岸曉風殘月??烧娴氖?/span>楊柳岸曉風殘月嗎?無論是《瓜棚小記》也好,《香河風情》也罷,你難道感受不出,那裊裊鄉(xiāng)情里,幾多憂世之懷?這正應了先一位點破愿言躡清風,高舉尋吾契的陶潛的一句話:……未嘗不腳踏實地,不倜然無所歸宿也。我以為,讀《香河風情》里一幅幅優(yōu)美的風情畫,應作如是觀。”

  “感時憂國的傳統(tǒng)——即所謂憂生之意、憂世之懷,大概是舉世公認的中國文學最突出的品格。這個傳統(tǒng)在偉大的作家筆下,成了恢宏博大的情感基調,而在低能的作家筆下,卻不過是直白淺露的呼喊。偉大和低能的區(qū)別就在于,你是否找到了自己情感的獨特性,是否找到了表達這種獨特性的方式。不難看出,劉仁前是有這種追求的。憂生之意、憂世之懷,并沒有表現為憤激的吶喊和呼吁。你在作品中看到的,是清新淡遠的意境,簡潔洗練的畫面,而生活的坎坷,人生的悲涼,盡在暗示中、虛寫中、空白中,那貌似浮光掠影的一筆,反倒給了我們回味的余地,想象的空間。

  引述以上這樣一段文字,只是給我自己一個叫建功先生為“老師”的理由。其后的通信中,乃至有了微信聯(lián)系方式之后,逢年過節(jié)的問候中,我都是叫建功老師的。這是我發(fā)自內心的這樣叫。

  說來慚愧,在建功老師言及,“這一位是否讀過那一位的《藝概》也無需深究”時,我是坐不住的。坦率說,我真的是得到他的提醒,方才完完整整地通讀了此書,之前也就是片斷式的了解。

  順便說一句,我與先賢劉熙載之間的血緣關系,還真不是一點依據都沒有。據門上老輩人講,當年曾有過先賢劉熙載到我們祖上來認祖歸宗一說。說是因其為咸豐帝師,族人有“伴君如伴虎”之虞,放棄了與之相認。然,先賢劉熙載還是留下了手書楹聯(lián):“蓬萊文章建安骨,龍馬精神海鶴姿”。楹聯(lián)由宗人中輩份最高者保管,代代相傳,直到“轟轟烈烈”的年代被投入火海。當其時,投入火海的舊物件多矣,一副楹聯(lián)也沒覺得有多可惜。

  我生也晚,才疏學淺,不研究地方文史,不能就兩個“劉”之間作嚴謹學理之考。家鄉(xiāng)人曾一度,對先賢劉熙載所書楹聯(lián)之下聯(lián),不甚清楚,傳出多種版本。早幾年,泰州建市20周年時,在國家美術館舉辦過一次“祥泰之州”書畫作品展,這中間就有先賢劉熙載的書法作品。遺憾的是,沒有見到他的這副著名楹聯(lián)。不過,我后來在國家博物館,倒是見到過一副與先賢劉熙載所書內容完全一樣的楹聯(lián),只是不是他本人的筆墨。這至少為家鄉(xiāng)人的下聯(lián)訛傳得以澄清,提供了佐證。是否從某種程度上,說明楹聯(lián)認宗一事,有存在之可能呢?

  好在《藝概》完好存在,為文之人,還是應在文本研讀上多花些工夫。畢竟寫作者當以作品立身,祖上干過什么,并不那么重要。

  當年,我站在那個萬人注目的領獎臺上,也才二十五六歲的年紀,還是一個沒見過什么世面的鄉(xiāng)野小伙子。說是萬人注目,似乎夸張了一些,頒獎典禮的現場也就幾百號人。然,其時文學的熱度正高,高得出奇。說是全民皆文學,似也不為過。

  一則文學作品,在人們荒蕪的心田滋生出一片綠洲,讓人們暢快呼吸的,有;溶化久積人們心底深處的寒冰,化著汩汩春泉的,有;直面人內心的灰暗、險惡,似匕首,似利劍,刺得人遍體麟傷、鮮血淋淋的,也有。于是乎,一夜之間,傳遍大街小巷、鄉(xiāng)村田野,成為一種“現象”。當下,動不動夸言,現象級傳播。過來人都知道,當下的“現象級”,放在那時,實乃“小巫”是也。這樣的文學作品,在像我這樣的文學青年身上體現出來的,是火燒火燎,是亢奮不已。

  讓我火燒火燎、亢奮不已的,是自己的一則小說,竟然讓自己第一次來到了首都,來到了祖國的心臟。不止于此,那短短的幾千字,竟然讓我登上了人民大會堂的領獎臺。實在說來,還真有了“萬人注目”的意思。畢竟獲此禮遇,在當時全江蘇唯一。

  其后的幾十年中,進京的次數多矣,參加全國性的文學活動也不算少。先后兩次出席過全國文代會、作代會,見到的文藝界、文學界“大咖”不在少數。包括這些年,由我牽頭組織里下河文學流派研究具體工作,每年都會邀請全國五六十位專家學者來泰出席“里下河文學流派研討會”。當然,建功老師也在應邀之列。

  我記得那是2017年,建功老師在上海參加第三屆施獎評審工作,接到我的邀請欣然答應隨后即從上海來泰出席第五屆全國里下河文學流派研討會。然而,就在我們會議即將召開的前一天,他的秘書告訴我,建功老師突然身體嚴重不適,連夜飛回北京治療,不能來泰參會,說是請我見諒。說實在的,建功老師不能前來參會,是有些許遺憾,但當時我更為關心的是他的身體狀況,有沒有其他危險?好在當晚,建功老師通過微信告訴我,已在協(xié)和接受治療,無大礙。我這顆懸著的心,方才放下。后來,建功老師也曾給研討會發(fā)來過賀信,對幾年來里下河文學現象成為“中國當代文學的重要標桿”給予了肯定,并對這項研究將會“在中國當代文學歷史上留下可欽可贊的一筆”寄予厚望。

  細細想來,無論是參加全國性的文學活動也好,還是我直接組織的研討會也罷,在與那些文學“大咖”們之間的交流、敘談中,現在已極少深入地談論文學,更少深入談論文學之中的“文本”。聽習總書記在全國十次文代會、九次作代會開幕式上的講話,與會者普遍反映,習總書記的講話讓我們倍感親切和鼓舞,大家特別用了一個說法,“一點都不隔”。說實在的,聽習總書記的講話,大家“一點都不隔”,而現在同為文學圈中人,在一起聊起來,倒是有點“隔”。

  這讓我不得不懷念,以文學的名義,第一次進京之經歷。

(2020年12月3日)

  作者簡介:劉香河,本名劉仁前,江蘇興化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泰州學院客座教授。迄今為止,創(chuàng)作發(fā)表作品400余萬字。曾獲全國青年文學獎、施耐庵文學獎、汪曾祺文學獎、中國當代小說獎、紫金山文學獎等。著有長篇小說《香河三部曲》,小說集《謊媒》《香河紀事》《香河四重奏》,散文集《楚水風物》《那時,月夜如晝》《愛上遠方》等多部,主編《里下河文學流派作家叢書》多卷。長篇小說《香河》被譽為里下河版的《邊城》,2017年6月被改編成同名電影搬上熒幕,獲得多個國際獎項。2021年9月,《香河》英譯本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