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文琴:樣盤

(2023-04-06 16:50) 5983560

  春生并不是個嗜茶的人,這個“茶”指的是喝茶。

  春生好制茶。

  制茶對春生來說,好像是與生俱來的。初春新茶還沒開采前,他常會在他制茶。

  的鐵鍋前獨坐一個半天,不說一句話,只是左手端著樣盤,右手不停地摩擦樣盤。或者右手又不停地在冷鍋里揉,捏,摁,抖,捧……一個又一個空拋動作在連續(xù)著,但他內心的氣場卻是不動聲色。

  新茶一開采,春生就會把一筐筐篾匾里的鮮葉分成兩排架空攤放,上午的鮮葉殺青溫度要高,下午的鮮葉在“拓”的時候要多幾個來回。春生善手工茶。經他手炒制的茅山青鋒的色、香、味、形,就茅山方圓幾十里地絕對沒人能和他相提并論的。但春生不富 ,因手工茶量不大。所以制茶對春生來說就是生活的一部分?,F在流水線的機制茶,對于做了四十多年手工茅山青鋒的春生來說,他是似乎無法接受。

  抓,抖,搭,拓,揉,捺,捻,扣,甩,磨,這十大手法是春生和老一輩茶人經過數十年的長袖善舞,才有茅山青鋒這款聲名顯赫的江南綠茶。一款上好的手工茅山青鋒,她的外形和她的內質必定有她的獨特魅力。在他的眼里,機制的茶怎可和手工茶相比呢。他土生土長的茅山山里人,響當當的茶師,還有一手絕活,只要有誰把一只手工茶樣交給他,經過他的眼,他的鼻,最后到他的手,撒在他隨身帶的樣盤里,春生就能定出品質和價格了。鑒別茶樣時,他有種成就感。

  因為,樣盤就是春生的法寶。這把黃花梨樣盤到春生手里已有五十多年了,黃褐色包漿溫潤含蓄,一點都不張揚,但有一種濃濃的親切感。有一次,一位上海來的茶商對春生說,春生茶師,我看上你這把樣盤了。你這把樣盤有年頭了,你看樣盤底下的款識。

  春生不接上海客戶的話頭,也不讓旁邊的人細看樣盤底下的款識。

  三月的最后一天,是春茶開采的第一天。女兒家玉安排工人調試好四臺茶機并在同一時間開機后,已是中午了。家玉帶領工人把采茶工上午采摘的鮮葉,一把一把扔進新的滾筒殺青機里,一朵朵鮮葉在高溫的殺青機里旋轉滾動,也只有幾秒鐘就嗞嗞地冒出一股股青澀氣。春生急急地從貯青室跑出來,看著家玉一臉的興奮,一股怒火就要從春生的眼睛里冒出來了。家玉在殺青機咚咚的響聲里大聲說,滾筒殺青機殺青出來的原料,費料多是多了點,但理條出來色澤更綠,整形來得快,賣相好看。春生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從喉嚨里冒出一句:那香味呢!家玉用嘴歪歪還沒開動的提香機,又是一聲高音:不是有它么!春生轉過屁股就回他的貯青室 ,繼續(xù)攤放他叫采茶工定采的鮮葉。他攤放鮮葉的時間,是他慢慢摸索出來的。春生不急不徐的,他準備把今年的新茶做完就給自己退休,他還沒和家玉說,但他必須退休了,他越來越聽不得這一臺臺茶機的轟鳴聲了。但家玉這幾年負責的機制茶,產量銷量俱上升,電商這塊做得火熱。春生的手工茅山青鋒也就那么幾位老客定制了,這樣一來,家玉不無驕傲地說,現在是機制茶的春天,又是電商的春天,也是她家玉的春天了。

  春生的雙眼越過:茶機,電篩,風扇,分隔網,他一言不發(fā)地回到貯青室。貯青室里攤放著一筐筐鮮葉,都是些定采的鮮葉。還有四天就是清明了,這些翠綠的嫩芽經過春生的手,就是一把把明前手工茅山青鋒了。曾經這些茅山青鋒就像剛出鍋的板栗一樣,在大街小巷甚至全國各地飄香。某些特定時候 ,這些經過春生手制的綠茶,在這把黃花梨樣盤里打幾個旋,就涇渭分明了,茶尖是茶尖了,茶片是茶片了,茶毫是茶毫了,就連茶沫都聽話地聚集到豁口了,只見春生稍反轉,茶沫就紛紛掉落到茶篩里了,整盤干茶,沒有斷鋒的。這個時候,這把樣盤里的茶就有著她的特殊意義,或被展示在茶展上,或是某個茶會上的指定用茶,或是某個雅聚里的話題。

  過了谷雨就是春生六十九歲生日了,等谷雨一過,春生就不準備碰茶了,讓家玉去做,她愛怎么做就怎么做,愛讓她的工人怎么采就怎么采,愛用什么機器制就怎么制,春生一概不管了。這幾年,家玉不僅添置了這么多茶機,還建了制茶車間和評審室,跑上跑下也辛苦的。春生對能干的家玉甚感欣慰,但只要看到家玉親自開茶機殺青,理條,整形,提香,還一邊插著耳麥一邊和客戶在談價格,春生就會感到別扭和憋屈,他總感覺年輕的家玉太浮躁,制茶是需要全神貫注的,特別是一款上好的茶。好茶不一定價格昂貴,只要做茶的人按照傳統(tǒng)方法靜心炒制就可以了。可到了家玉這里 ,價格賣得高的就是好茶。

  清明節(jié)前一天的上午,茶場門口有一位氣韻非凡的中年女人對門衛(wèi)說找茶師春生。

  春生從評審室出來時,嘴里還在咀嚼著凌晨時分剛在鐵鍋里磨好的茅山青鋒,干茶的陣陣板栗香飄過來了。

  您是春生師傅?

  我就是。

  我想請您為我定采定制兩百斤手工茅山青鋒,一芽一葉,從清明到谷雨,十八天的時間。

  你還喜歡手工茅山青鋒?春生疑惑地看著中年女人,又說,要看天氣的。我一天最多只能做到干茶十斤左右。

  春生有幾年沒接過這樣的大單了。春生把中年女人引到茶室,他又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 ,體態(tài),眉發(fā),步履,落座的情致,喝茶的動作,說話的表情,無不顯示她是被時光磨礪過的,是那種懂得用閱歷潤色生命的女人。

  中年女人說,當年我和我先生都從南京來茅山插隊,我們最美的時光是在這一片茶山上度過的,前年我們就在茅山東麓投資了一座山莊,開業(yè)茶會定在今年國慶節(jié),我們想給來賓一份驚喜,用您的茅山青鋒作伴手禮。春生說,好情意。家玉進來了,她一臉自信:我父親年事已高了,這單子交給我來做吧。

  中年女人望望了家玉,突然把目光停留在她的手上,她看到了家玉的只只白潤指腹。只說了一個字:不!

  不相信我能做好你這區(qū)區(qū)兩百斤茅山青鋒?家玉心里想,我還不愿意做呢。因茶葉界都明白:制作茅山青鋒是不攢錢的活,利潤空間太小了。家玉在電商平臺上賣的都是雀舌茶和茅山白茶。再說,她把四臺茶機全開,一夜之間就能制好這兩百斤茅山青鋒的。

  中年女人一臉溫和地對著春生說,茶師,我只要您做的茅山青鋒,我說過的,我要給大家一個驚喜的。我們中好多人能喝出您的茶味的。

  家玉見這女人不搭理她,也去忙自己的活了。這幾天要接待的客人都在排著隊呢。家玉一臉的不悅,對著春生說,這幾天的鮮葉,車間里還不夠呢,后天可能還要下雨。

  春生對家玉的話還是在意的,這幾年家玉把茶場經營得風生水起,她還是市里的巾幗創(chuàng)業(yè)創(chuàng)新標兵,時常有正在創(chuàng)業(yè)的年輕人來參觀學習,但春生總覺得家玉在哪個地方少了特色,沒把手工茶的招牌在發(fā)揚光大。這樣,兩個人常常生出一些不愉快。最后都是家玉媽調和,她對春生說,姑娘不容易,茶場這么多人要吃飯的。掉過頭又對家玉說,你爸做了一輩子茅山青鋒了,你讓他不做手工,會要了他的命的。其實春生越來越力不從心了,家玉干勁足,手頭訂單也多,她又研制了用雀舌原料制作的茅山紅,需要鮮葉的量已超過往年幾倍的量了。

  春生抓了把隔天做的茅山青鋒撒在樣盤里,輕輕一旋轉,五克茅山青鋒不多不少地落在玻璃杯里了,親手為中年女人泡了杯,歉意地說:不是我不肯做,怕是定采鮮葉數量不夠,還要看天氣。

  中年女人凝視著那把黃花梨樣盤堅定地說,我相信您會為我定制的。我從南京來時,我先生對我說,你去茅山找茶師春生。你先生?春生認真地看了女人一眼,滿臉不解。她微笑了,我先生,喝您的茅山青鋒有三十多年了。他說,每每喝到春生師傅制的手工茅山青鋒,就想到您的黃花梨樣盤,您這把黃花梨樣盤對我們有著重要的意義。

  重要的意義?春生的眼里射著一種執(zhí)著的光茫。春生這一生對有重要意義的事向來是認真的。那時在國營大茶場上班時,清明前谷雨前茶場領導要去南京或北京辦重要的事,特點名要帶春生的手工茅山青鋒;陸羽杯茶葉評獎時,春生要趕制十斤左右的茅山青鋒,這十斤干茶,手工殺青,手工揉捻,手工提香,手工剔揀,手工包裝。有一評委說過,這樣的手工茶是有靈魂的。

  后來,最能顯示春生手藝絕活的還是家玉創(chuàng)辦自己茶場的那個清明節(jié),那天,所有來賓喝的茶都是春生的手工茅山青鋒,在場的一位書法名家立刻書寫了八個行草大字:形美,色翠,香濃,味醇。那天家玉當著所有來賓說,茶師春生于我們茶場有著重要的意義,我們會把手工茶發(fā)揚光大的。這么多年,春生就是這個茶場的定海神針,黃花梨樣盤就是春生的法寶。不管家玉的機制茶炒得多火熱,春生依然為一些老茶客定制著他的手工茅山青鋒。

  于是問,一定要雨前茶嗎?中年女人說一定要雨前茶,她又補充一句,只要您做,我愿意出高價,每斤千元,且今天就把二十萬茶款付清。

  春生說,不是錢的問題。

  家玉硬生生地甩出一句:是鮮葉的問題。定做一斤一芽一葉茅山青鋒需五斤左右鮮葉,需四萬左右的芽頭,兩百斤干茶,得用千把斤鮮葉。我的訂單已排到谷雨后面一周了。家玉非常認真地看著春生,又說,這批手工茶不能接單。鮮葉不夠,我還要到外山調鮮葉呢!

  做!我肯定做!

  春生對著家玉高聲了。他想到他們的茶場,想到茶師這一美譽,想到他們茶場開業(yè)那天,新掌門人家玉對著大家的承諾,他們的茶場在茅山周邊享有盛名,就是靠了這些榮譽。他突然明白了,家玉能成為創(chuàng)業(yè)帶頭人,或者是茶葉界電商翹楚,她倚仗的是聰明是現代技術而不是藝德,這是作為茶人最忌的,也是家玉她們這新一代經營茶場的當家人無法理解的。他必須讓家玉明白,何謂茶人!

  春生站起來對中年女人說,谷雨過后一周來取茶。你兩百斤干茶,我須用茶篩樣盤再花一周的時間再精制分揀,才能成品。

  那中年女人是見過世面的。從挎包里取出兩大捆還沒開封的百元現鈔給家玉,認真且果斷地說,這是二十萬茶款,我知道,采茶零工每天要付工錢的。

  春生把家玉媽也叫到了茶場。他對她說,這十八天你就是我的燒火工,別人燒火,我不放心。這是我最后一次從清明做到谷雨了,我要集中精力做這兩百斤一芽一葉的茅山青鋒。  

  清明當天傍晚,春生拉著家玉媽一起收秤鮮葉,達到春生標準的只有五十斤不到,他把自己關在貯青室里,不停地把鮮葉從這面篩匾翻到那面篩匾里。吃晚飯也不出來,家玉媽說,家玉啊,你爸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他是真愛茅山青鋒啊。明天你多派幾位零工為他再多采點鮮葉吧。我擔心他這樣內火會升上來的,會搞出毛病的。

  家玉對著貯青室喊道:曉得了。我已臨時從別的茶場調濟了一批采茶工,明天上午到位。

  于是,春生開始殺青了。

  家玉媽還沒嫁給春生時就是他的燒火工,向來對春生言聽計從,家玉媽那時也是下放的南京知青,年輕時喜歡他的清秀俊雅,因為喜歡他那種用眼讀茶用鼻聞茶用手摸茶陶醉時的神韻,后來,一起下放的人回城了,她卻留下來嫁給了春生,心甘情愿做他的燒火工。那時,當一鍋茶出鍋時,家玉媽的目光會隨著春生那雙手的起落翻轉,最后停留在他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上,如果他的那兩根手指肚在輕輕地摩挲最后一用勁,指間的干茶頃間成了粉末落在樣盤里,泛著一層綠茸茸的光,春生的臉上就會發(fā)亮。立在鍋臺邊的家玉媽看到這樣的表情,懸著的心就會落下了,知道這鍋茶的火候剛剛好。如果春生的大拇指和食指交錯兩次再使勁一捏,指間還沒茶粉落下,這個時候春生臉上會出現一股股漲紅,最后慢慢變成灰白,家玉媽就知道自己的火功欠了一把。再回到灶臺后,重加把柴,火苗竄上來了。這時,春生會撈得凈,抖得快,翻得高,炒得勻,抓得緊,捺得扁,挺得直,擦得輕,家玉媽在灶臺后看得真真切切,等這鍋茶攤涼好后,春生會用右手撩起一把再撒到樣盤里,他臉上就是陶醉的表情了。再揚起左手輕輕一轉,就像在空中劃了一道弧,樣盤中的干茶立刻變了樣,大的小的完整的碎片的以及茶毫茶末就層層涇渭分明了。這只茅山青鋒的嫩度,條索,色澤,整碎和凈度,就一目了然了。

  這個時候鍋臺旁的家玉媽,臉上泅著一坨坨紅暈,鍋里的熱氣散發(fā)到她身上每一寸皮膚里,一如還沒進鍋的鮮葉,溢著滿滿的嫩光。

  四月的黃昏,充滿了香味。鮮花里飛出的,鮮葉里飄出的,都積攢在四月的黃昏。從黃昏時春生就開始殺青,上午攤放好的鮮葉和下午采摘的鮮葉,春生分得清清的,殺青時間和火候是不同的。從清明第二天到谷雨當天,只有一個雨天,十七天的時光,春生和家玉媽都是只在上午睡三四個小時。谷雨第二天,春生過秤干茶,共二百一十九斤。家玉媽說,按我的十一孔篩和十三孔篩的損耗來算,二百斤可能要缺十斤左右。

  在審評室,家玉捧起一把她們車間里的茅山青鋒,嗅一嗅,聞一聞,嚼一嚼,嘴上說好香啊,眼卻瞟著春生,數量不夠,到車間里拿點我的機制茶摻到里面。

  你敢!春生雙眼冒火了。

  我真會給你嗎!我這期間的干茶還不夠銷呢!放心吧,親愛的茶師!不過,我們今年的機做茶,你還是要為我把把脈的。家玉這樣半真半假說的時候,春生一直盯著她面前白瓷樣盤里的碧綠的茅山青鋒。家玉有點得意地說,我這茅山青鋒的綠是潤潤的,只理條兩次,完整度好,這是我試過多少次制出的效果,這樣一斤干茶只需四斤不到的鮮葉,成本降低了。

  家玉媽看到有干茶在春生的拇指和食指的指腹間了,只見兩指在摩擦,不見茶末落下。春生的臉漲紅了。家玉媽知道他生氣了,因為干度不夠,外表又毛糙。縱使家玉說現在她們茶場的茅山青鋒賣得多好,春生越抓那個干茶越生氣,他不看家玉,卻對著家玉媽說,世道反了,反了。他知道家玉不是真正從心里愛茶。她成為茶場掌門人,是靠了她一股子狠勁。她要的是茶外面的世界,而不是茶的靈性和內涵。熱愛手工茶只是自己的一廂情愿了,他緊緊地抓著他的黃花梨樣盤。

  家玉卻得意地說,我跑的是量啊,茶葉市場里的外地茶價格那么低,我們再不降低成本,我在電商平臺上能完勝嗎!我做的是散客,散客占到我們茶場銷量的三分之一,散客要的是什么啊,便宜啊,更何況我們的茅山青鋒還是正宗的茅山本地茶啊,又不做假。

  春生越聽越生氣,和家玉媽互相看看,他們沒有足夠的理由說服家玉。家玉的客戶群的需求,他們不懂了。家玉媽架起了十一孔篩和十三孔篩,手工茅山青鋒在家玉媽的手中飛舞著,活靈活現,扁平,光滑,挺直,勻稱,落在春生手中的黃花梨樣盤里,像齊刷刷的一把把寶劍,春生看著他親手炒制的茅山青鋒從十一孔篩中落到十三孔篩里再落到篾匾里,香馥如蘭,他心里泛著春水般的溫情,心蕩神馳間,就感到家玉媽的雙手是無比的靈妙。

  谷雨過了一周,那中年女人沒有來取茶。

  春生在審評室盯著這一批茅山青鋒,越看越喜歡,越盤越舒服。情不自禁地叫道:看,外形——色澤綠潤,挺秀顯毫,扁平光滑,猶如青鋒寶劍;這個時候,就是家玉媽開始泡茶的時刻了。家玉媽為春生泡茶時總是那么耐心,她有板有眼,不疾不徐,在八十度開水中徐徐綻開的茅山青鋒,一股股香氣在空中彌漫,因為好茶遇知音了。此時,家玉媽再倒水時,水是那么直,那么挺,那么流暢,只要她聽到春生說,湯色明亮,香氣濃郁,葉底肥嫩成朵了,有回甘。家玉媽就會撲哧一笑,笑得春光爛漫。春生就深諳家玉媽心領神會的笑容。

  春生做了一輩子的茶了,好像還沒有這樣認真過。真是收官之作?

  過了五一節(jié),中年女人還是沒有來。茶葉總共封了十箱,全部進入了冷庫。九箱是定量包裝,每箱二十斤,尾箱八斤多幾兩。每天茶場一上班,春生就去審評室,到尾箱里抓一把茅山青鋒撒在樣盤里,此時,堅硬的黃花梨賦予了一種特有的彈性感,一支支干茶在樣盤里閃著綠光,堆上去又像珍珠一樣滑落下來,春生喜歡一支支干茶的扁平光滑的感覺。他只舍得取五克泡在紫砂杯里,開水一沖下去,就會閉上雙眼,那一刻,他只用鼻子,他所有的精氣神全停留在嗅覺上了。等睜開眼,看著紫砂杯里的一朵朵肥嫩的芽尖,那個中年女人就會不斷在他眼前晃動。她在茅山插過隊?她先生一直喝他的茅山青鋒?他們還知道他的黃花梨樣盤?

  當時家玉倒是要打收條給她的,她說不需要,說相信茶師春生。家玉說那么你留個手機吧,她說不必的,五一節(jié)左右我會來取貨的。過了夏天,春生有些坐不住了。在審評室里踱來踱去,神情暗然。有時還站到茶場門口那條大馬路上,看來來往往的小車,春生記得那天那個中年女人是坐著一輛黑色大奔來的。家玉有次出差回來,她看到春生癡癡地站在茶場門口,她有點害怕了。就直接了當對春生說,她的一位大客戶需要他的手工茅山青鋒,愿出更高的價,就把這批茶葉讓給這位客戶吧,等那位茶客來,我就把二十萬退給她。春生固執(zhí)地說,怎么可以這樣做呢!家玉也有點不開心,嘴一撅說,你就是不會盤活資源,不就是一兩百斤茶葉么,多點資金來源開發(fā)紅茶不是更好么,再說她自己都說五一左右來的,我可是要收倉庫冷藏費的哦。當初叫她留電話又不肯?,F在有錢的人就是這么神氣!傲驕到天上去了。

  春生左手拿著樣盤,右手摩著樣盤底下的款識,笑著說,我相信她會來的。記得當初她好像說了個什么大活動,需要茅山青鋒作伴手禮。

  臨近十一了。那女人還是沒來。春生和家玉都是一團霧水。

  這時,政府要建省道,茶場屬于拆遷范圍。家玉搞社交是活絡,她是個能干的姑娘,很快她在茅山東麓先租用了另一處廠房,要把茶場整體搬過去。春生不肯,他說,人家茶葉還沒拿走,茶款已付了,來找不到咋辦。家玉急了,她已在拆遷指揮部簽了字,答應過了十一就帶頭搬遷的,搬遷獎勵已打到家玉的卡上了。家玉說,我會在老場這個位置出個通告,告新老客戶茶場新址的。通告有什么用???我還是在這里等待吧,反正我也不準備做茶了,我有大把的時間。家玉驚訝地望著他,再不敢多問了。家玉媽卻說,讓他去吧,你爸是個執(zhí)著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春生每天帶著紫砂杯坐在那紅色通告旁,看著自家茶場被拆遷公司的工人在拆。好端端的茶場被拆得七零八落。那個下著大雨的上午,當他看到和審評室連著的幾間車間在瞬間被大型推土機幾下一撞就轟然倒塌了,他流淚了。他回家對家玉媽說,沒了,伴了我們幾十年的茶場說沒了就沒了。

  從十一到元旦,茶場整體搬遷到位。但中年女人依然沒有出現。老茶場變成了一片塵土飛揚的空地,只是那塊茶場搬遷的紅色公告還是醒目地立在廢墟里。每天上午 ,春生都會去兩個小時,那些拆遷的民工不可思議,有些人把他當著鬧鐘了,看到他離開,那肯定是十點半了,也有民工和他開玩笑,是不是你們茶場有寶貝被埋在地底下,怕被我們挖走。春生說,我等人呢。剛開始,那些民工挺相信的,還到他跟前聊幾句,但見他天天去,他們中大部分不敢作聲了。有的年輕民工不知他是茶師 ,只把他看著老板的老父親,會故意和他開玩笑,你真的等人?不會等女人吧?

  是的。我在等一位女人。

  年輕民工就轟堂大笑,笑這老頭真癡情。剛開始,春生還和這些生機勃勃的年輕人解釋,后來發(fā)現他們嘲笑的語調,就不作聲了。

  推土機挖土機澆灌機一起涌到這塊廢墟上了,春生有時靠著紅色通告廣告牌站著,有時也會站到路口,看來來往往的汽車,有的時候還爬到推土機上看看工地上的民工,眼神空洞。有的時候又會到新茶場冷庫里抓一把茅山青鋒過來,左看看右看看,放到鼻子前聞聞,或放到嘴里嚼嚼著,會一直喃喃地說,冷凍保鮮幾個月,香味還沒走失,色澤更綠了。有的時候一句也不說,飯也不吃,就那么癡癡地坐在通告旁。

  過了元旦,家玉說,爸,這十箱茶葉,我有客戶需要。她來,我把二十萬退給她。這茶過了春節(jié)就是陳茶了,這么好的茶,我不能糟踏了。

  這次,春生沒有任何表情。他對家玉媽說,今天不要為他泡茶,他心里難受,不想喝茶。到了黃昏的時候,春生暈倒了。

  在醫(yī)院,春生被診斷腦梗。

  病床上,春生對家玉說,你把那十箱茅山青鋒處理掉吧。再想辦法把那二十萬退給人家。

  家玉媽偷偷地對家玉說,想想辦法,快找找那女人,我怕這一二百斤茅山青鋒會要了你爸的命。

  家玉沒作聲。心里也不安了。

  果然,三天后的那個上午,春生病房里來了位儒雅的中年男人,家玉介紹說是南京來的企業(yè)家,一見春生,就非常激動:茶師!我終于見到您啦!喝了這么多年您做的茅山青鋒!是我的福份!并解釋說,今年春天我夫人請您定制的茅山青鋒,因疫情我們一直滯留美國,回國隔離一結束我就直接來了。春生認真地聽著,臉上出現了輕松和舒適的笑意。他交待家玉要給人家按照禮品茶的程序包裝,又掉過頭向家玉媽撒嬌,他想喝杯熱的茅山青鋒。一邊喝還一邊和家玉媽聊他們年輕時炒制茅山青鋒的快樂情景。他興奮得樂了大半個晚上,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夜里,居然響起了悶悶的雷聲。

  第二天等家玉媽醒來時,春生卻永遠地睡著了,雙眼緊閉,一臉的微笑。

  中年男人沒有走。

  茶師是個有福的人。中年男人說。

  家玉抬頭望著門口的男人,黑黑的身影,籠罩著家玉。

  外面冬雨稀稀落落,遠山墨色的茶樹上霧氣迷離,白茫茫的,像是鋪滿了花。

  嗯。家玉說。

    

  [作者簡介]金文琴,中國作協(xié)會員,二級作家。著有散文集和小說集《蘊文散記》《水湄茶語》《黑夜里盛開的花》《冬季里的春夏秋》《茶舞》及長篇小說《半畝地茶園紀事》等。另有散文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若干純文學報刊雜志。長篇小說《半畝地茶園紀事》榮獲常州市第八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F為常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秘書長

  (選自《青藍文學》2023年第1期   責任編輯  李永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