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鳳:蒙面

(2023-04-06 16:53) 5983562

  

  肖鵬飛身著白色破壞小熊T恤,踩著夜光運動鞋,走進“清風(fēng)明月”樓。服務(wù)員見了,微笑著迎上去,領(lǐng)他穿過客廳,直上三樓。

  包間里無人,只有空調(diào)發(fā)出呼呼聲。

  肖鵬飛往沙發(fā)一坐,剛擺了個葛優(yōu)癱,就神經(jīng)質(zhì)地彈起,拿起手機看看,距離約會時間還差十五分鐘。他把手伸向休閑褲袋,想摸煙沒摸到,卻掏出老媽給他備用的口罩。他抓了抓,一把塞回口袋。

  窗外群蟬亂鳴,滋滋滋——聽起來像電鋸伐木,肖鵬飛心頭火星四濺。這是他第N次相親,前面N-1次都敞著臉,今天卻像見不得人似的要全程把臉蒙著。疫情早過,有必要藏頭捂臉嗎?可對方輕描淡寫地解釋“用眼睛相愛的人最終會分開,只有用心和靈魂相愛的人,才能一生一世。”肖鵬飛認為這理由給得太牽強,連臉都不愿示人,能相愛嗎?跟誰相愛?口罩嗎?可知命之年的父母偏偏就信了。他母親認定姑娘,一個勁地夸,叮囑他在姑娘面前要藏拙,要學(xué)會“騙”。他娘所說的“騙”,就是要他用最甜蜜最動聽的話討姑娘歡心。他爸話不多,提前一天幫他把茶樓定了。瞧他們那個巴結(jié)樣,恨不能站著就讓兒子把婚結(jié)了。

  肖鵬飛的婚戀觀以二十七歲為分水嶺,在這之前,他像只大公雞追著母雞們滿世界跑,一旦上手,就拿起顯微鏡里里外外一通“照”。漂亮的,嫌人家性格太傲嬌;溫順的,嫌人家長相不漂亮。這樣照來照去,沒一個姑娘入他眼。二十七歲那年,他蔫蔫萎萎學(xué)起姜太公釣魚,這一釣又是五年,活生生把一個年輕小伙釣成大齡青年。這可把他的父母急得,隔三差五趕他出去相親。

  肖鵬飛看看手表,離約定時間還有十二分鐘,便打量起這間茶室。居中一個白色茶幾,兩邊配以紅木卷角沙發(fā)座椅。南北墻面,各掛一塊不大不小的方匾。南匾靠窗:青山靜默水光瀲滟,題詞“清風(fēng)徐來,水波不興”;北匾正中:月掛東山水臥石壁,題詞“山高月下,水落石出。”看完,肖鵬飛突然想起那個網(wǎng)絡(luò)主播——綠衣女子意公子,一搓中指和拇指,甩了個大響指,而后愜意地踱到窗口。

  窗臺上置著兩盆綠蘿,葉子蓬蓬勃勃,似乎要流出綠來。窗外綠樹蔥蘢,枝條交映,陽光擠進,灑下一地斑駁。一股泉水躥上躥下,看上去就像困在池中的白龍。池旁怪石嶙峋,自然堆砌成一座座奇形怪狀的小山。肖鵬飛看到一個身穿白裙的女子,手捧厚書,倚著假山正在晨讀。風(fēng)吹過,書頁翻飛,女子急急捉住。肖鵬飛心一動,舉起手機對準鏡頭迅速按下快門。他一連拍了幾張,怕被女子發(fā)現(xiàn),一貓腰離開窗口。鏡頭里女子側(cè)著身子,風(fēng)撩長發(fā),露出一截嫩藕似的脖頸。肖鵬飛選了一張,取名“晨讀”,發(fā)在朋友圈,隨手將其他幾張刪了。

  做完這些,約的人還沒來,肖鵬飛便把剛拍的照片放大了細看,不知是光線,還是美顏功能,女子的皮膚看起來瓷白瓷白的,連耳朵上一根“細發(fā)”也了然于目。肖鵬飛貼近細看,女子頭發(fā)飄飄裊裊,而這根“細發(fā)”卻伏在耳根紋絲不動,方悟是口罩佩帶,不禁啞然失笑,笑后,肖鵬飛像收到某種信號,掏出口罩慢慢戴上。

  茶幾上,手機屏幕一直亮著,肖鵬飛拿起,發(fā)現(xiàn)鏡頭里不知何時多出個小屁孩。肖鵬飛詫異,看向窗外,卻不見人影,轉(zhuǎn)身尋那女子,也不見了人影。

  肖鵬飛站在窗口發(fā)了一陣呆,約定的時間早過,他突然感到很沒勁,懷疑對方存心拿捏他,跺跺腳拔腿就走,快出門時,猶豫了一下,覺得有必要給老頭子打個電話。

  那邊老頭子一聽急了,喊兒子莫急,莫急,再等幾分鐘。肖鵬飛說,好,就五分鐘,五分鐘不來,立馬走人。

  

  五分鐘后,門被輕輕推開,進來的是剛才領(lǐng)他上樓的服務(wù)員,后面還跟著一個人。肖鵬飛嗖地站起,目光拉直,凝神屏氣,像等待曇花綻放,看蓮步輕移、白裙探出,接著長發(fā)拂肩,肖鵬飛推推鼻梁上的眼鏡,等那張臉全部出鏡的一瞬,嚇了一跳:這是人臉嗎?黑白條紋的臉部中間,架著一個高高的褐黃鼻梁。沙漏般鼻尖直抵豁開的上唇,炸開的白色胡須像支支長矛蹲在唇的兩邊。若不是鼻梁上活動著一對丹鳳眼,準以為闖進來一頭東北虎。

  肖鵬飛心頭像刮過十級臺風(fēng),一時間枝橫葉飛、花落滿地,他掙扎著要奪門而去,可沒等他邁步,眼前白光一閃:耶,這不是神仙姐姐扮演的白秀珠嗎?白裙、長發(fā)、面具……他一個箭步?jīng)_上前去,你好,我是肖鵬飛,請問你是杜竹韻吧。

  女子撲閃一雙大眼,矜持地欠欠身說,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聲音柔柔的,像長出一只小手,將肖鵬飛渾身上下輕輕撫了一遍。肖鵬飛骨頭發(fā)酥,鏡片后一雙大眼盯著杜竹韻挪不開,緊隨著送她到對面,看她俯身抽取紙巾,一下一下擦拭沙發(fā)上的塵,那手指纖細白嫩,就像劉蘭芝的“削蔥根”。那翹起的臀部欲坐未坐,婀娜成曲線,在肖鵬飛眼里幻化成一條剛出水的美人魚。看著看著,肖鵬飛似覺哪里見過,猛然想起樓下看書的女子,情不自禁“咦”了一聲。

  女子扭過頭。

  你是杜竹韻?肖鵬飛睜大眼。

  怎么?女子一臉疑惑。

  你真是杜竹韻?肖鵬飛提高聲音又問了一遍。

  杜竹韻盯著肖鵬飛足足看了十秒鐘,而后向著窗戶慢慢坐下。

  對面赫然出現(xiàn)一張虎臉,隔著茶幾離得如此之近,肖鵬飛心頭一凜,感覺那虎須像箭鏃齊刷刷斜刺過來,他頭一偏,身子往后倒去,口里喃喃道,不像,真的不像。說完,他覷一眼“虎臉”,禁不住哈哈大笑,笑聲夸張而刺耳。

  杜竹韻候他笑完,瞪著他問,失望了?

  ???肖鵬飛又是一陣大笑,笑后,一時竟找不到要說的話。好在服務(wù)員適時拿出茶單,問喝點什么。

  肖鵬飛做了個手勢,服務(wù)員心領(lǐng)神會放下茶單,識趣地關(guān)門退出。

  服務(wù)員離開后,肖鵬飛拿起茶單,看著杜竹韻的口罩,煞有介事地問,咖啡,還是茶?

  杜竹韻也不客氣接過茶單瀏覽起來。

  肖鵬飛目光跟過去,不看茶單,單在杜竹韻的臉上肆意溜達。杜竹韻感覺到肖鵬飛的眼神,抬頭回訪了一眼。肖鵬飛躲避不及,指指自己的口罩呵呵笑著說,平常只見藍色、白色、黑色,還有印有國旗口罩,唯獨沒見過繡著老虎的口罩。你這,嗨,霸氣!連“森林之王”也親上了!

  這算什么,不是還有人與狼共舞嗎?

  我膽小,萬一你虎須一抖,我怕被撂倒。肖鵬飛縮縮脖子裝作很害怕的樣子。

  嘻嘻,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嘛。今年我本命年,犯太歲,按民間習(xí)俗要穿紅衣系紅腰帶,我不想隨大流,就戴個老虎口罩驅(qū)邪避災(zāi)。

  我是邪惡災(zāi)禍?肖鵬飛問得委屈且小心。

  杜竹韻撲哧笑了。

  肖鵬飛一聽,渾身來了勁,立馬換了一種語氣說,知道嗎?你這叫“人借虎威”!今年25,還是37?

  ???37是我心理年齡,我生理年齡是25。

  少年老成嘛,我跟你正好相反,生理年齡32,心理年齡23。

  這敢情好,人家越活越老,你越活越小。

  肖鵬飛聽了哈哈大笑,你還不如直接說我長不大呢,說完,想起平日里父母常拿類似的話批他,竟感到有些不自在。

  杜竹韻低頭繼續(xù)翻看茶單。肖鵬飛提起屁股,目光很不老實貼著杜竹韻長發(fā)梢,嗅著洗發(fā)水的香味一點點往上爬,爬上肩膀,在發(fā)絲的縫隙處慢慢探身下去,親著細長白嫩的脖子,朝那小巧玲瓏的耳朵攀援。那耳朵剔透溫潤,像新月,像玉鉤,像江南人家下鍋煮沸的餛飩……肖鵬飛咽了咽口水,視線挪到那根長長的黑線上,像踩著雷線,一點一點地向前,不料覿面一條大蟲,虎視眈眈,攔住去路……

  

  杜竹韻看了一會兒,合上茶單感慨說,真不愧是本市最大的茶室!連咖啡就有十多種風(fēng)味,什么意式濃縮咖啡、美式咖啡、愛爾蘭咖啡、維也納咖啡……可我記得咖啡產(chǎn)于非洲、拉美、南美、印度,怎么就成了西方人的最愛了?

  肖鵬飛收住眼神信口道,經(jīng)濟全球化唄,發(fā)展中國家負責(zé)生產(chǎn),發(fā)達國家負責(zé)消費,這不正好維持世界經(jīng)濟的平衡嘛。

  說得有道理。

  肖鵬飛心想,前些年他三天兩頭泡咖啡館,一杯又一杯的咖啡豈是白喝的?這樣一想,嘴巴子關(guān)不住,一句接著一句賣弄他的“咖啡文化”。

  看不出你對“喝”還挺有研究,難怪社交場合越來越多的中國人愛上洋飲料。

  哪里?那得歸功于北京第一家星巴克的開設(shè)。肖鵬飛心里嘚瑟,嘴上假意謙虛。

  杜竹韻糾正說,若論最早,還要上溯到1892年,有個法國傳教士,是他把咖啡從越南帶到云南的。

  喲,看來你比我更有研究。肖鵬豎豎大拇指。

  什么研究啊,都是書上看到的。杜竹韻打斷說。

  肖鵬飛笑笑,忽然就有一種一睹伊人芳容的沖動,無奈那只“口罩”四平八穩(wěn)霸占了全部“風(fēng)景”。他心有不甘,不動聲色地問,平時喜歡喝什么咖啡?

  杜竹韻道,我哪有這種口福?據(jù)說喝咖啡的人高雅,我這人天生低俗,對高雅的東西有種本能的排斥。別人喝咖啡晝夜分明,我喝了,晝夜不分。

  肖鵬飛本就想著她大口喝茶,一聽,連忙笑著說,你這不叫低俗,你這是懷著一顆赤子之心!今天我們不喝洋飲料,就喝咱土地上生產(chǎn)的茶。肖鵬飛將茶單捻開,邊翻邊說,普洱茶清熱、消暑,但綠茶能防輻射,更適合我們年輕人。怎么樣,來一杯?

  防輻射?你是不是說我是“低頭族”?

  肖鵬飛一愣,一拍腦袋說,對嘍,喜歡看書的人,不會把時間浪費在虛擬的世界里。肖鵬飛隨手又翻過一頁,掃了掃,說,喝白茶吧,白茶不錯,可以放松減壓。

  杜竹韻笑了,如果你覺得平時工作壓力大,不妨要一杯。至于我,最大的壓力,也只需睡上一覺。

  難怪有這么好的皮膚!那——喝花茶吧,女人每天一杯花茶,美容院都不必去。你喝了,肯定是膚如凝脂面若桃花。

  杜竹韻聽了咯咯笑了。這個時候肖鵬飛打心里感謝父母,要不是他們每天一人一杯茶,讓他耳濡目染,那他今天的談吐就不會如此從容淡定。

  菊花茶、茉莉花茶、玫瑰花茶……肖鵬飛侃侃而談。

  杜竹韻問,為什么非要喝茶?

  肖鵬飛說,來“清風(fēng)明月”樓,不喝咖啡,不喝茶,是不是太對不住人家門楣上那塊招牌?

  說的也是,但我平時沒有喝茶的習(xí)慣,感覺喝茶聊天不屬于我這么大年齡的人,再怎么說,還得等上三四十年吧!

  嗨,想多了,不就是喝一杯茶嗎?人應(yīng)該活在當(dāng)下。你今天不喝,說不準明天就有新茶上市。三四十年后,你就喝不到今天的茶了。

  杜竹韻沉吟片刻說,那就來一杯新鮮果汁。

  肖鵬飛一怔,磨了半天嘴皮子,卻多出一根吸管。

  

  肖鵬飛要了一杯冰茶,端在手上,看杜竹韻怎么個“喝法”,但杜竹韻摩挲著杯壁,目光落在吸管上,遲遲不動。肖鵬飛目光跟過去,看著那根吸管,問,不喜歡?要不換一杯?

  杜竹韻擺擺手,放下果汁指指吸管說,這個東西,讓我想起一個人。

  誰?肖鵬飛豎起耳朵。

  馬文·史東,美國人,一個煙卷制造商,也許我們中大多數(shù)人連他的姓名也沒聽過,可是沒有他,就沒有我手上的吸管。沒有吸管,很難想象我們現(xiàn)在喝咖啡的姿勢,也很難想象咖啡是否能登上大雅之堂。

  肖鵬飛趕忙起身,端起茶搖晃著,提議以茶代酒向馬文.史東致敬。

  杜竹韻被肖鵬飛的熱情裹挾著,端起杯子,跟著站了起來。肖鵬飛目不轉(zhuǎn)睛,看杜竹韻由低到高慢慢舉起杯子,吸管由遠及近一點點靠近虎口,心里大喜,想象杜竹韻扯下口罩露出那張瓷白瓷白的臉的瞬間會是什么樣子,誰知吸管在距離杜竹韻嘴巴半厘米處停下了。

  耶,這么秀麗的山水畫,我怎么就沒看到?杜竹韻眼睛發(fā)光,身子直著往前傾。

  肖鵬飛轉(zhuǎn)過身看過去。

  杜竹韻指著窗旁的畫問:喜歡蘇軾嗎?

  當(dāng)然。“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能寫出這樣豪放詩句的詩人,誰不喜歡?不瞞你說,我打小就是蘇軾的鐵桿粉絲。

  是嗎?那你說說怎么的“粉”法。

  小時候愛讀他的詩詞,長大后愛讀他這個人,一直視他為人生楷模。凡遇到過不去的“坎”,我只要把《定風(fēng)波》大聲念上三遍,那些所謂的“坎”就隨著一句“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亦無風(fēng)雨亦無雨”而煙消云散。我跟自己說,蘇軾蹲大獄、險砍頭、遭貶黜,看遍官場險惡、嘗盡人間冷暖,比起他所經(jīng)歷的,我所遇到的那點事算個球。

  肖鵬飛信口胡編,說得跟真的一樣。其實他喜歡上蘇軾,是最近一兩年的事。說起來也純屬偶然,那天他點開手機,無意看到一個名為“意公子”的綠衣女子抱著一個白色枕頭盤腿坐著直播,雖是素面朝天,卻朱唇峨眉明眸皓齒,別有一種知性女性的風(fēng)韻。意公子講蘇軾,意境唯美,情趣盎然,一顰一笑都散發(fā)著特有的魅力,肖鵬飛頓時被吸引,像追劇一樣一集不落看完整個系列,想不到有朝一日在某個女子面前綻放光芒。

  果然,杜竹韻眼睛發(fā)亮頻頻點頭,等他說完,感嘆道,看來我們心中都住著一個蘇軾,他的才華,他的人格,他超凡脫俗的行事態(tài)度,還有他萬里挑一的有趣靈魂,讓我們想不愛都不行。我特別喜歡他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發(fā)妻去世十年,念念不忘十年,這樣重感情的男人,現(xiàn)實世界能有幾人?這種男人,我若能遇上,哪怕朝嫁暮死,這輩子也是幸福……說著說著,杜竹韻像被絆了一下,聲音停住了。

  肖鵬飛將頭稍稍撂過去,見杜竹韻微微低下頭眼中漾出點點晶亮,不由得嚇了一跳。好在女人的眼淚就像夏日午后的暴雨,來得疾也去得快,幾秒鐘,杜竹韻自行消化了情緒,沒事一樣抬頭問,“喚魚池”,知道嗎?

  肖鵬飛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眨巴著眼問,你是說蘇軾和王弗“天作之合”的那個池子吧?

  杜竹韻點點頭問,你相信緣分嗎?

  肖鵬飛一愣,這話聽起來怎么就像問“你愛我嗎”,肖鵬飛抓頭撓耳半天沒出聲。杜竹韻見他不回答,也不為難,換了個話題,你真的喜歡蘇軾嗎?

  這還有假?肖鵬飛不再猶豫。

  好,那我們來一個游戲,怎樣?

  肖鵬飛一驚,仿若看到一個“大坑”,杜竹韻站在坑邊,等著看他往里跳。肖鵬飛尋機脫身,見杜竹韻端著果汁始終沒有喝的意思,便佯作關(guān)心,說了這么久,還不渴?杜竹韻看看手上的杯子說,等做完這個游戲坐下來慢慢喝。肖鵬飛一時沒了話。

  杜竹韻看著墻面,問,這幅畫出自蘇軾哪一篇文章?

  肖鵬飛眼一掃說,不是蘇軾的名篇《赤壁賦》嗎。

  想必記得。

  當(dāng)然,不說是蘇軾粉絲嗎?肖鵬飛說這話心里發(fā)虛,他沒背過全文,但就是不想認輸,何況對方還是個女的?

  好,那我們寫下自己最喜歡的兩個句子,怎樣?

  肖鵬飛撓撓頭,以往每一次相親,女方所聊的無非都是“探家底”,不是說“職業(yè)”,就是談“父母”,再就是旁敲側(cè)擊問“收入”、“房子甚至“存款”,這個杜竹韻與錢有關(guān)的話只字不說,盡說些故紙堆里的問題。

  等服務(wù)員送來紙和筆,肖鵬飛猶豫著拿起筆,看杜竹韻已經(jīng)動了筆,也不甘落后,稍稍思索,在紙上龍飛鳳舞地寫下那爛熟于心的名句,那邊杜竹韻已寫好,期待地看過來。

  肖鵬飛把紙攤開。

  只一眼,杜竹韻眉毛飛舞起來,你也喜歡“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

  是啊,該不會你也喜歡?說這話,肖鵬飛將目光射向?qū)Ψ酱鸢?,瞬間明白游戲的目的,便斜眼偷偷溜杜竹韻,正好杜竹韻也偷偷覷他,四目相撞,杜竹韻慌了神,目光躲躲閃閃。肖鵬飛心里暗笑:真是言情小說看多了,雙方臉都沒見著,僅憑兩句話,就妄定他們今生有緣?肖鵬飛揣著明白裝糊涂,端起茶杯揚了揚說,來!喝茶!

  杜竹韻很聽話地端起果汁,吸管對準老虎口罩的豁口,往里輕輕一戳,頭稍稍低下,只見果汁順著吸管向上汩汩翻涌,漸漸地,杯子一點點變淺,果汁一點點變少,一點點吸入虎口下那歡快的嘴巴,然后流進食道,直接進入“虎面人身”的胃里。

  肖鵬飛頓時傻了眼:兩人面對面談了這么久,他“四只眼睛”竟沒看出女人的嘴巴與虎口是暢通的。那嘴巴不遮不掩,大大方方、肆無忌憚地吸入氧氣呼出二氧化碳,而他一本正經(jīng)戴個密封口罩,還玩著心眼跟對方的口罩較勁。

  若在平時,肖鵬飛一定會送對方幾聲掌聲,但此時此刻,他感到他的智商受到嚴重挑釁和碾壓。他舔舔干燥的嘴唇,很想跟服務(wù)員要一把剪刀,學(xué)著對方的樣,把口罩剪上幾道大口子,再咕咚咕咚喝上一大杯。但他坐著一動沒動,隔著口罩做著深呼吸,硬是將那股惡氣壓下胸腔。

  

  耶,你怎么不喝?過了好久,杜竹韻恍然大悟問。

  肖鵬飛聳聳肩,若無其事地說,我看著你喝就好。

  杜竹韻眨眨眼,低頭又吸了起來,很快把一杯果汁吸了個底朝天,隨手抽了一張餐巾紙,輕輕地拭拭虎唇。

  肖鵬飛看著她,殷勤地問,再來一杯?

  “嗯?”杜竹韻發(fā)出一聲嬌嗔,語氣拖著尾巴,慢慢上揚,揚到一定高度,跌回原地,在半空中畫了個柔情似水的句號。

  肖鵬飛裝出一副極其享受的樣,歪著頭問,讓我猜猜你的職業(yè)。

  杜竹韻在某一外企做財務(wù)會計,前幾天,肖鵬飛的母親說過,當(dāng)時肖鵬飛光顧著慪氣,沒入耳。

  杜竹韻睒睒眼,坐正了說,好啊,你猜。

  商人,販咖啡豆?

  啊?杜竹韻眉毛凌空躍起,側(cè)豎起耳朵,頃刻成了八旬老太太。

  老板,開星巴克?

  杜竹韻收緊眉頭,把頭搖成撥浪鼓。

  那就是開廠子的,專門生產(chǎn)口罩?

  杜竹韻愣了愣,“噗哧”笑了,怎么有這種想法?是不是從我身上嗅到了銅臭味?

  肖鵬飛連聲否定,你眼里透著一股精明,是女強人特有的精明。

  杜竹韻摸摸眼,笑著問,你這是在夸我,還是在損我?

  猜錯了?肖鵬飛故作驚訝,頂著筆在中指轉(zhuǎn)了幾圈說,對嘍,你是拿筆桿子的,作家?要不就是記者?這下沒猜錯吧!

  瞧你這想象,莫言都趕不上。你不當(dāng)作家,可惜了。聽說你在大學(xué)工作?大學(xué)教授?教古代文學(xué)的吧!

  肖鵬飛含笑地看著她,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他確實在大學(xué)就職,但不教學(xué)??磥硭改覆]有透露他全部的信息。

  真羨慕你們這些教授,一本書,一杯茶,上完課就可以潛心做自己的學(xué)問。哪里像我……杜竹韻搖搖頭,跟著一聲輕嘆。肖鵬飛聽了很是受用,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優(yōu)越感。但他與教授畢竟隔著幾條街,心里未免有些忐忑。

  這不,他還沒來得及好好回味,杜竹韻的問題就追來了。

  肖鵬飛心里發(fā)怵,幸好臉被口罩遮著。

  最近我時常琢磨“買櫝還珠”這個故事,鄭國人丟下值錢的珠子,買走徒有其表的空盒子,被世人笑了二三千年。我認為這不是結(jié)尾,故事自楚國人買珠開始,按理應(yīng)該從楚國人買珠結(jié)束。肖教授,能給個結(jié)尾吧!

  肖鵬飛一聽放心地笑了,你這是考我續(xù)寫故事嘛?

  杜竹韻說,我就想聽故事。

  肖鵬飛思考片刻說,楚國珠寶商嘗到甜頭,回家調(diào)整工作重心,把眼光放在盒子包裝上,一度想改做盒子生意。肖鵬飛戳戳腦門,不過,他很快發(fā)現(xiàn)賣盒子成本雖低,但是利潤不高。要想獲取高額利潤,還得打著“買珠”的名號。因為鄭國人不識貨,縱然魚目混珠也不怕被發(fā)現(xiàn),于是市場上涌現(xiàn)出一批以次充優(yōu)、以假冒真的珠子……呵呵,故事是不是可用這樣發(fā)展?

  杜竹韻說:故事還沒結(jié)束,楚國人的后代繼承祖先的衣缽,將生意發(fā)揚光大。那只盛放珠子的盒子經(jīng)過二三千年的打造,外表更加光艷亮麗,擺放在各大商場的專賣柜臺里,吸引了來自五湖四海的顧客。肖教授,若讓你碰見,你會一眼相中盒子,還是珠子?

  當(dāng)然是……肖鵬飛收住話,狡黠地看著杜竹韻,突然迸發(fā)出一陣大笑。杜竹韻跟著笑了,笑過依舊不依不饒,你不必繞圈,實話實說吧!

  哪用得著我開口,東坡先生早就回答。

  哦,愿聞其詳。

  東坡先生的婚姻向來備受世人關(guān)注,你不認為他的三段婚正好詮釋你的問題?娶王弗——盒子和珠子二者兼而取之;娶王潤之——取珠子;納王朝云——取盒子,之后不忘育珠子。東波先生在不同年齡階段,由于地位、處境和心境不同,對于“櫝”“珠”的取舍也就不同。

  肖鵬飛說完,杜竹韻沒有反應(yīng),看著空塑料果杯,一雙手機械地擺弄著。許久,她停了下來,看著肖鵬飛問,肖教授你該不會屬于第三種吧?

  怎么可能?我不是東坡先生,沒有他的資本,多看幾眼盒子也是會的。我也不是鄭國人,知道居家過日子珠子比盒子更重要。

  杜竹韻喜上眉梢,笑著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教授說話就是通透。為日后能更好地向你請教,加個微信吧!

  肖鵬飛目光迅速聚焦在對面的口罩上,遲疑了一下,掏出手機,打開微信。正在這時,窗外人聲乍起,杜竹韻踮起腳尖看過去,倏地慌張起來,一把抄起手機,說了聲“對不起”,朝門外沖去。

  喂,不加微信啦?肖鵬飛好奇,快步來到窗口,見一圈人圍在池邊,指指戳戳。風(fēng)吹過,隱隱聽到有人在問‘誰家孩子?’肖鵬飛一驚,忽然想起什么,跟著也問,耶,誰家孩子?說不清問誰,問完,匆匆追下樓去。 

  [作者簡介]高云鳳  女, 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從事小說和散文創(chuàng)作,先后在省市級刊物上發(fā)表作品多篇。出版散文集《足音》和小說集《占位》。

  (選自《青藍文學(xué)》2023年第1期   責(zé)任編輯  李永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