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欄語
關(guān)注青年寫作既代表了對當下文學現(xiàn)場的一種凝視,也代表了對文學未來的長遠期待,青年寫作需要在文學傳統(tǒng)與時代歷史、現(xiàn)實指向與精神維度、突破慣性與自我生長中不斷拓寬內(nèi)核與外延。即日起,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在《文學報》開設(shè)“文學蘇軍新力量”專欄,邀請國內(nèi)知名作家、詩人、評論家,對文學蘇軍中1985年后出生的、有創(chuàng)作實績和創(chuàng)作潛力的年輕作家進行點評和推介,展現(xiàn)江蘇文學的新生力量的同時,也促使他們的寫作走向更成熟的未來。
第二期推出的是青年作家大頭馬,生于1989年,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九故事》《謀殺電視機》《不暢銷小說寫作指南》,長篇小說《潛能者們》。
看,那個正在扮演“我”的人——大頭馬《九故事》
李振
“要想完美地演繹一個角色,只有一個辦法,就是真正成為那個角色。”——這可能是罪犯,也可能是小說家,或者一個對所謂自我存有某種預(yù)設(shè)以及不存在任何預(yù)設(shè)的人。這不是什么人間真理,它只是故事,就像每個人都堅強又可悲地活在自己編織的故事里。大頭馬并不想在麥爾維爾的故事里扮演哪個角色,于是她造就了自己的《白鯨》。《白鯨》是“我”寫給“萬老師”的信。這本身就很可疑,我想沒有什么能比這種單方的言說更加篤定、從容也更加令人懷疑的了。這僅僅是敘述,你沒法追究敘述本身的真?zhèn)?,只有當它與故事鑲嵌在一起,敘述才被賦予了語言之外的東西,比如它完成于審訊室,在一個經(jīng)驗老到的刑警面前。大概這就是敘述的魔力,只有當你沉浸于“萬老師”的迷局才會發(fā)現(xiàn),這其實是“我”和吳晶晶的故事。那個看上去稚嫩、人畜無害的實習記者為了“行使正義的權(quán)利和義務(wù)”成為警察,五年中“沒有犯過任何錯,破獲過好幾起大案要案,工作上盡心盡力”,卻又如何實施了“完美犯罪”?小說只是剝洋蔥般將犯罪過程一層一層地揭示出來,但對于犯罪動機始終閃爍其辭。然而一切都只是猜想,或者說是一種沒有憑證的敘述——“我沒有找到任何你犯罪的證據(jù),我甚至沒有資格要求你坐在我對面”——這甚至逼迫一個久經(jīng)考驗的老警察帶著說不清的自我懷疑問出了“你究竟想做一個壞人還是一個好人”。“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它猶如一記重拳,清楚地提醒著人們這不是供詞,而是小說。這是大頭馬的小說,也是“我”的創(chuàng)作,它是一個人真正進入某個角色之后對這個角色使命般的想象、創(chuàng)建、維護和講述。從這個角度講,“完美犯罪”和小說家的創(chuàng)造并無二致,他們都在尋找那個令人癡迷的角色并小心翼翼地融入其中,“真的這成了那個人”可能只是最大程度的相互成全。
扮演某個角色幾乎成了大頭馬小說中揮之不去的心結(jié)?!尔溙锢锏氖赝摺分?,“我還知道我不是在練拳,只是和這群朝九晚五每天下班后換上緊身衣的城里人一起,在這個商業(yè)樓盤地下最幽深最便宜的租賃場地里假裝像個拳手”;《乞力馬扎羅的雪》中,“我”為了一句無厘頭式的謊言而登上了開往莫斯科的列車;《到燈塔去》里,我們說不清呆呆坐在電視機前和在賭桌上堅定下注的,到底哪個才是外祖母;《赫索格》里,女作家在酒精中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自我而在酒醒后又迅速將其摧毀;《了不起的蓋茨比》確實沒讓誰去扮演誰,但在童話故事和現(xiàn)實生活中卻有兩個截然不同的李。不得不承認,大頭馬在小說中促成了某種角色的狂歡,幾乎所有的人物都試圖通過種種方式跳出那個已然存在的身份或自我。但這只是扮演或偽裝嗎?就像“我”原本只是打算買一份報紙,卻因為信口而出的謊言就開始了奔赴莫斯科的旅程。那么,在踏上列車的那一剎那,謊言是否還能成為謊言?如果說《白鯨》里的身份掩飾還有一個實施犯罪的動機的話,那么其他作品中的角色變換似乎更像為了扮演的扮演。但是,哪個是演員,哪個是角色,哪個才是所謂真實存在的那個人?這大概不僅僅是一個如何豐富故事情節(jié)的問題,它還包含著作者對于人和這個世界存在方式的辨析。扮演的和被扮演的以及整個扮演過程都是現(xiàn)實的,它真實地照映著人無法克服的虛無和同時無法抗拒的欲望,證明著那些被固定了的角色如水中倒影,而那些被虛構(gòu)或想象的存在又是怎樣堅不可摧。二者猶如硬幣的兩面,誰又是誰的因果或前提?更重要的是,這種被死死咬合在一起的現(xiàn)實,卻以虛構(gòu)的方式被講述出來。那么,是不是唯有虛構(gòu)才是通往真實的可靠途徑?
大頭馬談到《九故事》的命名時說,“我讀這些小說的時候,會有這個小說敘述者的聲音。當我去寫自己的小說的時候,我會發(fā)現(xiàn)我腦海中的敘述者的聲音,跟那個是重疊的或者是有共鳴的,它們無論是在意象還是氣質(zhì)上,或者僅僅是一種情緒上,會讓我感到熟悉和親切。”所以,當大頭馬用麥爾維爾、海明威、菲茨杰拉德等作家的名篇來命名自己的小說,用塞林格的《九故事》作為小說集的名字時,就不僅僅是一般意義上的致敬。這里似乎存在著某種敘述上的期許,更準確地說是作者下意識里認定這個故事應(yīng)該被怎樣的聲音講述。這倒和大頭馬小說中的人物頗有一些相似,也許這時我們才能把整個小說集貫通起來。大頭馬對敘述本身似乎抱有某種特別情結(jié),這不僅體現(xiàn)在她對語言和敘述方式的拿捏,還包括作家讓敘述的秘密直接介入到故事的架構(gòu)與推演之中。從這個層面來看,大頭馬的《九故事》實現(xiàn)了一次放縱的心靈獨白,她帶上面具,卻演繹出最真實的故事。無論敘述者還是小說人物,一時跳開了具體身份和現(xiàn)實生活的束縛,猶如一場滿是荒唐和隱喻的實驗話劇,用舞臺上放肆的大笑來訴說內(nèi)心深藏的苦楚,用謊言來詮釋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這是沉浸于生活偽裝中的人以另一重偽裝發(fā)起的一場反攻,是被設(shè)計或虛構(gòu)的生活悉心埋伏下的“現(xiàn)實呈現(xiàn)”。角色被扮演、謊言被編織,正如真相也需要被講述。真實從來不是小說的第一要義,小說的虛構(gòu)作為一種頗具悲劇色彩的努力,在人們所必須面對的絕對虛無之上建立起某種相對的永恒。它不僅在小說的邏輯中擺脫了虛無的困擾,而且隨著語言、敘述、文本轉(zhuǎn)變?yōu)槟軌蛑苯咏槿肴藗兙袷澜绲牧α?,在生活的尷尬與生命的虛無之外為人提供了另外一種可能。因為即便作為“謊言”,它也正塑造著現(xiàn)在的人,或許又將改變之后的生活。
?。ū疚淖髡邽闉榧执髮W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創(chuàng)作談
找到小說的活法兒
大頭馬
我大概是從2012年左右開始寫小說。準確地說,不能叫寫小說,是學習寫小說。直到現(xiàn)在,都還在學習的過程,老實講,經(jīng)常感覺到自己不會寫。所以我特害怕寫創(chuàng)作談。打開文檔,大腦總是一片空白。
前一陣參加一個小說筆會,是評論別人的小說,我突然想到一種說法,什么樣的小說才算是真正的小說呢?有時候看自己的一些作品,別人的一些作品,我會直覺那不是小說,到底為什么不是,也說不上來。當然,針對自己的作品,我可以直接說那是寫廢了,可別人的作品,總不好說得這么直接。那時我的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個想法,那些看上去不像小說的小說,是沒有活過來的小說,好像一個機器人,有頭有身體有四肢,也穿著衣服,會動,看著像人,可不是真正的人。言而總之,缺乏人的靈魂。
每個小說都有自己的活法兒。這里面既沒有固定的路徑,他人的活路也無法復制。每一篇小說,都得找到自己的活法兒。我最近在想,為什么我感到寫小說越來越難了?那恐怕就是我越來越清晰的意識到,自己寫作的不成功,尤其是那些具體的失敗。在最開始學習寫小說時,我與大多數(shù)人一樣,模模糊糊地遵循著兩個路徑去寫,第一是模仿,第二是自我表達。這是兩個大概的方向和驅(qū)動力。那時,自己對小說的認知也是極為模糊的,也就是說,根本無從分辨小說是不是活的,有生命力的。那么對于自己的要求,也就較為放松??傆X得一篇小說只要完成,看著想那么回事,就算是“小說”了。而現(xiàn)在,我越來越能感覺到一篇小說缺了一口氣,那樣的小說就是死的,就不能稱其為小說。
有一天晚上失眠時,我又在琢磨這件事。我想寫小說真是太難了。我雖然已經(jīng)能意識到活的小說和死的小說之不同,可究竟是哪些具體的因素讓小說活起來,我仍然說不太上來。這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也許是很多人所說的“完成度”?完成度99%,甚至無限接近100%時,小說都沒有活。一個小說有其活起來時應(yīng)當?shù)拿婷?,敘事、風格、節(jié)奏、主題等等,任何一個細微的部分都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但時常也和完成度無關(guān)。完成度似乎旨在說明一個小說各方面需做到平衡,同等的完善,讓一個小說看起來不至于顧此失彼,與理想狀況相差不遠。但也有不少小說,因某些方面的特點太過優(yōu)異顯著,使得小說也活了起來,不僅活了,還因其不同尋常的活法,創(chuàng)造了靈魂嶄新的樣貌。
回頭去看,原來我嘗試寫小說也十年了。截至目前,我出版了四本書,寫了幾十篇小說,這里面活起來的小說,我估計屈指可數(shù)。得修正一下開頭的說法,前面很多年,我只能算是嘗試寫,都不能叫學習。學習是一個有意識的、有方法論的過程,也就是在近兩三年,我才開始有這個主觀意識。關(guān)于我自己的活法,也還在尋覓,希望能快點找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