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欄語:
關注青年寫作既代表了對當下文學現(xiàn)場的一種凝視,也代表了對文學未來的長遠期待,青年寫作需要在文學傳統(tǒng)與時代歷史、現(xiàn)實指向與精神維度、突破慣性與自我生長中不斷拓寬內核與外延。即日起,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在《文學報》開設“文學蘇軍新力量”專欄,邀請國內知名作家、詩人、評論家,對文學蘇軍中1985年后出生的、有創(chuàng)作實績和創(chuàng)作潛力的年輕作家進行點評和推介,展現(xiàn)江蘇文學的新生力量的同時,也促使他們的寫作走向更成熟的未來。第五期推出的是青年作家徐瑾。
徐瑾,江蘇東臺人。做過多年動畫編劇、策劃。2018年起回家鄉(xiāng)東臺工作生活。作品散見于《小十月少年文學》《少年文藝》《好兒童畫報》《兒童時代》等雜志,曾獲2016年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首屆“小十月文學獎”童話組金獎、第十一屆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獎青年作者短篇佳作獎。即將出版長篇童話《了不起的爸爸城》。
創(chuàng)作談
一個大人與一個小孩的合作
作者 徐瑾
到目前為止,我的文字都集中在童話和兒童小說上。兒童文學很聚焦閱讀群體和寫作對象,但兒童文學不一定非要寫孩子,孩子的接受度很高,世界上的一切對他們都是新鮮而好奇的,但自然從一個孩子講起,的確可以幫我更順利開始。回顧了一下我的各種故事,幾乎每一篇里面都有一個孩子或者一個“孩子氣”的小動物、云朵或風。我也很喜歡在故事里寫老人,不僅僅是因為傳統(tǒng)觀念里的隔代親,讓兒童故事里很自然就會出現(xiàn)“祖輩”,也是因為孩子與老人,分別處于生命的兩端,孩子代表新生,可缺乏生活經(jīng)驗,老人深邃睿智,卻代表衰老與盡頭,這是兩種生命狀態(tài),但某種意義上都是生活的弱勢方,于是他們可以彼此真正看見對方,互相取暖。
寫兒童文學,初心都是為了讓孩子更好,當然在生活里,一個大人去教育孩子,九成九也會表達自己是為了孩子好。但去指導一些不熟悉的領域,大人們或許會謙虛的說,我不太懂,您可以問問別人,可偏偏每一個大人都是從孩子過來,總是理所應當認為,對小孩可以指點個一二三四五甚至全盤規(guī)劃。但當我們轉換身份,從一個數(shù)學考了90都覺得天塌了、父母決定搬家就要和好朋友分離、明明那么喜歡小貓卻不被允許擁有的小孩,成為一個大體上可以為自己做主的大人時,是很容易模糊掉還是孩子時的感受,對他們的苦惱、快樂和訴求都變得遲鈍,這樣不僅和自己的童年“分道揚鑣”,還容易對著小孩好心辦壞事。
我一直很慶幸的是,我能清晰的感覺到我的童年還在,她化成了一個小孩,生活在我心里,正因為有她和作為大人的我一起合作,“我們”才能寫作。我的每一個故事,已經(jīng)發(fā)表的嘰嘰喳喳的短篇們和安安靜靜待出版的長篇,都是這個小孩和大人對生命體驗的一次次組隊旅行,小孩會給出濃烈的情感、天馬行空的想象、作為旅行如何“有趣”的向導。大人會去擴大視野、尋求更有力的表達、對地圖進行探索與重構。在旅行的空隙,小孩還會興致勃勃奔向別的小孩,邀請朋友們下次一起參與,大人也會去尋找更大的世界,探討意義和啟發(fā),雖然有時候小孩和大人會有些爭執(zhí),甚至在某些旅行里一拍兩散,但大體上,她們是親密無間的。
但我也能感覺到,在這場小孩和大人的合作中,大人有在拖小孩的“后腿”,作為大人的身份時,我還不是那么豐富與博學,探索路線時會磕磕絆絆,提供保障時會捉襟見肘,很多次都無法把小孩“感悟”到的故事與情緒,順利地以文字落地,所以我對談“創(chuàng)作”總是慌慌張張,因為我的寫作更多是依靠代表童年的那個小孩的敏銳與關照,甚至就是在記錄和變幻我“童年”的體驗。我總會很擔心,在作為大人的我還沒能積累足夠多的認識、情感和文學素養(yǎng)前,小孩已經(jīng)嫌棄地跑了,我更擔心這個大人會慢慢變得麻木,甚至漠視這個小孩,讓她悲傷地隨著時間一起流逝。但是幸虧,每一次在小孩的帶領下開始一個故事,每次一起去一個更大的世界,每一次寫下自己的真實與幻想,都是對這個小孩模樣的一次清晰與確認,都會讓她留得更久。
希望我童年的小孩可以給這個略苦悶的大人多一點成長的時間。
評論文章
“小夢鄉(xiāng)”尋訪的嘆息:徐瑾童話飛翔的聲音
作者 談鳳霞
“想象一種語言形式,就是想象一種生命形式。”維特根斯坦如是說,說得清澈而深邃。同樣,獨立地創(chuàng)造或執(zhí)著地使用一種表意形式,也是在追求一種生命形式。在文學體裁中,兒童文學中的童話是區(qū)別于成人文學的最鮮明的特有文類,這種藝術形式具有輕逸的特質,折射出生命的形式及其內在的質地??柧S諾推崇“輕”,認為輕是一種價值而非缺陷,他數(shù)十年來的寫作方法“一直涉及減少沉重”。他贊同保爾•瓦萊里的觀點:“應該像一只鳥兒那樣輕,而不是像一根羽毛”。這個比喻用來形容童話這種以想象起飛的文學形式尤為形象而且貼切。在徐瑾的童話天地中,就有這樣的鳥兒在安靜地起起落落,羽翼扇動如一聲聲輕輕的嘆息。而嘆息,常常是因為感受到某種沉重,并為了驅逐或減少這種沉重。
徐瑾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從短篇童話起步,每篇都頗為精致?!蹲谑A上嘆氣的怪小孩》這只白鳥從枝頭噗嚕嚕飛起,在兒童文學天地中嶄露頭角,先是在《小十月》兒童文學征文比賽中脫穎而出,之后又獲第十一屆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獎的“青年作者短篇佳作獎”。這個短篇顯示了她獨特的童話藝術個性和氣韻,“嘆氣的怪小孩”形象承載了生命中的渴望與無奈,尤其是往往被忽略的童年的孤獨與煩惱。誠如瑞典的童話祖母林格倫所說,寫童話首先要懂得自己內心的那個小孩。徐瑾凝神靜聽自己孩提時代的聲音,把生命中那個不被聽見的孩子的嘆息視若珍寶地撿拾起來,讓那個小小的嘆息在生命的時空隧道中響起它的回聲,以幻想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傳遞開去,漣漪泛起。這個可憐的小孩因為嘆氣而開始了從植物到動物到石頭的變身,讓他學會“擁抱”和“唱歌”,也讓他發(fā)現(xiàn)自己生命中的缺失所在:“他缺一個擁抱,缺一次被所有目光注視的機會。這讓他的心里空空的。”不快樂的小孩被認為是“怪小孩”,似乎童年就沒有難過的權利,這其實源于成人對孩童世界的輕視和漠視。
從《坐在石階上嘆氣的怪小孩》中,可以看到徐瑾對于小孩世界的深深細細的體恤和悲憫。她說:“我很希望寫一些可以成為孩子和父母之間的‘中間人’的作品,不僅僅幫孩子梳理清楚一些他心里已經(jīng)存在只是不太明晰的東西,父母也能驚覺,原來在一些他們以為普通的時刻,孩子內心已經(jīng)掀開了驚濤駭浪。”對于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來說,這份心念非常寶貴且有成效。這個“中間人”不是一個冷眼的旁觀者,而是一個“熱心人”,是站在兒童這弱勢一方的撫慰者。正是由于作者有著對兒童的貼心貼肺的理解,才能有溫度地展示孩子真切的心思與情感,才能喚起兒童讀者的共鳴和成人讀者的警醒,繼而才可能使童年生態(tài)和彼此關系有所改變。
徐瑾的童話不追求濃墨重彩,而是喜歡云淡風輕,長短句錯落有致,形成一種自自然然、清清淺淺的訴說。她特意降低感情的濃度,以減少沉重感,走向一種更有意味和韻味的“輕逸”。她的童話調子基本是感傷與溫暖并存:寂寞、孤獨、冷清是故事中的冷色調,但并不是彌漫開去的主色,因為同時也有關懷、理解、鼓舞等構成的暖色調。冷中帶暖,以暖化冷,但不是正午的艷陽高照、鮮花怒放,而是如朝霧初散、鳥鳴漸起,或夕陽西下、歸鴉棲樹,無論傷懷還是喜悅,都以素筆淡淡暈染。這種處理在童話的結尾尤為突出,如果說作品的開頭是奠定基調,而結尾則要讓此調余音不絕。她的童話結尾并不是純然的甜蜜,而是常常帶點“澀”味,羞澀,青澀,甚至也不避諱酸澀和苦澀,其風味似乎因“澀”而更加雋永和耐人尋味。
徐瑾的童話是在為兒童(以及成人)尋路,需要尋路是因為“迷路”,并且在尋路過程中可能還會反反復復地迷路,但“迷路”也有其意義,誠如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所言:“我們必須在森林里迷路。只有在迷路的狀態(tài)下,我們才能感受真正的意義。”徐瑾的一些童話書寫迷路的失落與傷痛、尋路的遺憾與無奈,氤氳著感傷的藍色調,甚至童話中小女孩的名字就叫藍藍,比如她即將出版的第一部長篇童話《了不起的爸爸城》中,也是以一位叫“藍藍”的小女孩為主角。這個長篇乃由原本一個小故事發(fā)展而成,情節(jié)豐饒而氣象闊大,是一個行走在輕盈與沉重之間的成長故事,也有輕揚的想象、輕靈的語言,甚至也有一些輕快的插曲,而內里則包含生命之重、死亡之重、情意之重,所有這些都演化為孩子的成長之蛻。作者用現(xiàn)實和幻想中的兩重關于親情引發(fā)的糾纏不休的尋覓故事,告訴我們要學會接受人生中的“遺憾”,因為只有“接受了遺憾,才可以更好地往前走”。這個長篇童話更為豐富細膩地表現(xiàn)了如何面對心靈傷痛的主題。
對于兒童文學中書寫的童年生態(tài),人們更多地會關注創(chuàng)作者有怎樣的兒童觀,但在我看來,兒童文學所包含的對成長的理解,不僅與對童年和兒童的認識有關,最為根本的乃是在于創(chuàng)作者自身對于生命或人生的理解,是后者決定了前者的質地和方向。因為兒童文學是有長度的文學,即便是它寫的是短暫的孩童時期,其中也蘊藏了整個人生的思考。正如著有《童話故事中的個體化》的瑪麗-路易斯•馮•弗朗茲所言:童話故事是有關人生旅途的寓言故事。在徐瑾的童話角色安排上,孩子與老人的組合常常出現(xiàn),如《忘記故鄉(xiāng)的風》《杏奶奶和杏姑娘》等都是老人和小孩的故事。美國精神分析學家艾倫.B.知念的《從此以后:童話故事與人的后半生》用心理學來研究老人為主角的童話故事,他認為人的后半生重要的是“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去恢復被世界遺忘了的天真和奇跡,當智慧和天真相結合之時,人生的末尾就會成為變形的而又光彩照人的開始。在此維度上,《杏奶奶和杏姑娘》中的一老一少便具有了人生寓言的意義。
雖是童話新秀,但徐瑾的童話藝術頗有天然的圓潤。在她心目中,“好的兒童文學作品應該像一顆發(fā)光的星星,小小的那么一顆,輕靈安靜地掛在天空上,可它有穿過無數(shù)光年仍然閃爍的光芒。”她的童話創(chuàng)作自覺地追求這種“星星”的詩意美學,具有新穎豐沛的想象和清麗美妙的語言。星星、月亮、花草、樹木、白鳥、精靈、夢境等是常見的故事意象,帶來優(yōu)美、雅致、含蓄也不失活潑的情調。此外,她在一些童話中將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西方與本土的元素相匯,中西合璧而自成一格。如《了不起的爸爸城》中閃現(xiàn)著《永遠講不完的故事》等世界經(jīng)典童話的光影,而海螺鎮(zhèn)的風景風俗則參考了她家鄉(xiāng)的條子泥濕地和弶港鎮(zhèn),讓天馬行空的童話接了鮮活的本土氣息,也融入了地域文化的光澤。徐瑾的作品里可以看見“抓地”的努力,“每一篇新故事都像種下一棵樹,根扎在大地上,樹才有長長的生命力。”這個“抓地”不僅是故事情節(jié)中的生活“質地”,也包括文化空間的“質地”,這是童話扎根的生長之地。
而徐瑾,是自覺“抓地”的有“根”之人,她的童話情思飽滿而風格輕靈,讀來意猶未盡。在《大風吹來的小夢鄉(xiāng)》的結尾,當“我”問起做小夢鄉(xiāng)的秘訣時,“風老師噓了一聲,沒有再回答,靜靜地看著遠方。”的確,這個世界“夢疼”的人真的很多,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徐瑾的童話之“鳥”從遠方飛來,攜帶著她精心釀制的“小夢鄉(xiāng)”,去尋訪那一聲聲輕輕的嘆息,讓孤獨的心靈得慰藉,得啟迪,甚或也得以長出輕盈飛翔的羽翼。
?。ㄗ髡邽槟暇煼洞髮W文學院教授)
談鳳霞,文學博士,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教學和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兒童文學、兒童電影、比較文學等。中國兒童文學研究學會理事,外國兒童文學研究學會理事。先后在英國劍橋大學教育系、中國臺灣中央研究院文哲所、德國慕尼黑國際青少年圖書館、澳大利亞麥考瑞大學國際研究系、美國伊利諾伊州立大學英語系進行研究和訪學。學術專著有《邊緣的詩性追尋:中國現(xiàn)代童年書寫現(xiàn)象研究》《雕刻童年時光:中國兒童電影史探》《坐標與價值:中西兒童文學研究》《場域與格局:江蘇兒童文學新版圖》等,在國內外學術期刊發(fā)表中英文論文近百篇,主持國家和省部級哲學社科基金項目共8項。著有長篇小說《讀書種子》《守護天使》、散文集《劍橋彩虹•開》《劍橋彩虹•闊》(與孫清越合著),翻譯多部英美兒童文學作品。目前和劍橋大學 Karen Coats教授合作主編“21世紀外國兒童文學理論譯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