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蘇軍新力量 | 丁中冶:這個“與眾不同的第一萬零一種”

(2023-05-05 10:25) 5988395

  開欄語

  關注青年寫作既代表了對當下文學現(xiàn)場的一種凝視,也代表了對文學未來的長遠期待,由此推動青年寫作在文學傳統(tǒng)與時代歷史、現(xiàn)實指向與精神維度、突破慣性與自我生長中不斷拓寬內核與外延。2022年8月起,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在《文學報》開設“ 文學蘇軍新力量”專欄,邀請國內知名作家、詩人、評論家,對文學蘇軍中1985年后出生的、有創(chuàng)作實績和創(chuàng)作潛力的年輕作家進行點評和推介,展現(xiàn)江蘇文學的新生力量,促進他們的寫作走向更成熟的未來。

  第七期推出的是青年作家丁中冶。

  丁中冶出生于1998年。作為南京市青春文學人才計劃簽約作家中最年輕的一位,丁中冶從初中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陸續(xù)發(fā)表了短篇小說《愛海洋》《沉浸》《解煩雜貨鋪》《入夢》和文藝隨筆多篇,2017年開始構思創(chuàng)作“蛹”和“蝶”系列長篇小說,已出版的《鹿唇》《淺水》兩部長篇,與尚待付梓的《平安巷》構成“新留學生三部曲”。

  創(chuàng)作談

  細流

  作者 / 丁中冶

  在小說發(fā)表裝幀后,我從未有過一次仔細翻閱過自己的作品,它們像是從我身體里自然剝落的一部分有機體,產(chǎn)生了獨立的人格,和我本人再也沒有了聯(lián)系。前一陣子,有個朋友問了我這樣一個問題:“自身的年齡導致的閱歷不足是否會成為你寫作的障礙?”我一時語塞,不知道如何向他解釋這個問題。我想,小說的魅力源自于虛構,我只是將那些虛構的人物安排在了虛構的空間中,任由他們之間發(fā)生故事。而我能做的,只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去敘述,陪他們一同體驗罷了。在寫作的過程中,我們共享著同一片精神世界,但每一位個體都是不同的。閱歷從未成為我的障礙,它就像被用來在繪畫上留下幾個墨點的工具,好讓那幅畫不那么晦澀難懂。

  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認為,消滅了作者人格的戲劇或小說才是美學的最高形式,一部好的作品應當與社會、歷史無關,甚至與作者本人都毫無關系。閱歷與我本人一切澆筑在小說中的情感被文字形式表達出來后,早已經(jīng)超脫于我自身,像是一場由大腦神經(jīng)操控的夢境。我被這種表達方式深深地吸引,它是如此的自由,不受時間與空間的束縛。美國實證主義哲學創(chuàng)始人威廉詹姆斯提到過,用“流水”來形容意識比什么都自然。流水是自然推進的,不受外力的阻礙,若是寫出的文字像流水一般,那些文字就如同活物,擁有絢爛而精彩的生命。這是我無論如何也想要努力的方向。

  在《鹿唇》和《淺水》中,我做了許多意識流的嘗試,這些嘗試大多出自于一個寫作者的本能。相較于客觀世界,那些隱藏于角色內心的主觀世界于我來說更有魅力。這也是為何我從《鹿唇》的第一人稱轉變?yōu)椤稖\水》的第三人稱——可以更好的剖析角色的內心世界。我享受這種創(chuàng)作的過程,在每一次對精神世界的挖掘中不斷找到繼續(xù)寫作的動力。

  赫爾曼•黑塞在《荒原狼》中這樣寫道:“人并非一個固定的、恒定的形象,盡管古代的先知有與之相反的感覺,但這種固定的,恒定的形象屬于古典時代的理想;相反,人是一種試驗和過渡,人僅僅是自然和精神之間的一座橋梁,且是又狹窄又危險的橋梁。他在內心深處不可抗拒的力量的驅使下向精神走去;他又因為最誠摯的渴望被吸引回歸自然和母體,他的生活就介于兩種力量之間搖擺。”

  在這崇尚物質的快節(jié)奏生活中,我不停地在物質與精神之間搖擺。寫作帶給我的不多不少,恰好夠為我搭建一座直通精神世界的橋梁。我希望在那個世界里,文字不是窗外肆虐的狂風暴雨,而是如同涓涓細流,緩慢地流淌出我的身體,成為一個獨立靈動的個體。

  評論文章

  這個“與眾不同的第一萬零一種”——丁中冶論 

  作者 / 翟業(yè)軍

  剛打開《鹿唇》,我是有些小視的,因為它的開頭立馬讓我想到《挪威的森林》的著名開頭:“我”坐在波音747上,飛機正在穿越厚厚的烏云往下俯沖,準備降落漢堡機場。接著往下看,小說寫的是愛情,愛的場所無非是校園、旅館、酒吧,這些人、物、事大抵出自一個大概還沒有嘗過多少愛的滋味的少年對于愛的夸大其詞的想象,再摻上一些從村上春樹等人那里學來的二手的疲憊、滄桑,能有多大意思?但是,當那頭鹿出現(xiàn)的時候,我不由得正襟危坐起來,因為我知道,我遇到了一位擁有詭奇的想象力的寫作者,更因為我一下子領會到,丁中冶根本不是在寫青澀、唯美的愛情,而是在寫愛的不可能、愛的一意孤行、愛的執(zhí)迷不悟。18歲的少年竟能窺見如此晦澀的命題,此事給我?guī)淼?ldquo;震驚”,不亞于當年看到17歲的張愛玲寫出來的《霸王別姬》的結尾:“我比較喜歡那樣的收梢。”——以自刎的方式把生命“收梢”在這個時刻,原來根本不是對于霸王的成全,而是對于虞姬自己的終極的完成,她就要成為傳奇的主人公被傳唱千年,她才是自身命運的唯一主宰。

  愛與“我”為鄰。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我”就是“我思”,而思索著的“我”超然于所思的對象,是安靜的。關于安靜的沉思之“我”,宋儒程顥亦有詩意的描述:“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問題在于,“我”怎么可能從因緣網(wǎng)絡中退出,返身思索起這個因緣網(wǎng)絡?要知道,置身于因緣網(wǎng)絡,讓“我”接受他人的影響,或者去影響他人,是“我”唯一可能的在世方式,只有潛入“我”與他人的關系,才能定位“我”、理解“我”。在“我”與他人有可能發(fā)生的無數(shù)種關系中,讓“我”成為“我”并由此根本性地重置“我”與世界的關系的,就是“我愛你”——有什么樣的“我”,就會愛上一個什么樣的你,就會用什么樣的方式去愛這個你,愛才是“我”的定義,是“我”最重要的謂詞,是“我”展開生命的一次“事件”。從這個角度說,丁中冶一上來就說愛,還真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而是一下子就擊中了生命的秘密。有趣的是,專注于愛這一命題,恰好揭示出Z世代寫作者的特殊性:經(jīng)歷過匱乏、巨變的前輩執(zhí)著于苦難、鐘情于廢墟;被過度豐盈的物所包圍的Z世代感受到的則是“眩暈”,他們寫作的原動力就是從不可承受的“眩暈”感中把捉“我”、寫出“我”,而“我”總是由“我”愛的你和愛你的方式所凝定的。郁予(丁中冶的化身?)說,人世間的愛情有上萬種,出發(fā)點卻是一樣的,就是“兩顆寂寞孤獨的心,兩個百無聊賴的人”,而他和陸莼的關系,則必須是“與眾不同的第一萬零一種”。作為“事件”、作為“我”之鋪展的愛,當然與眾不同,必須是一萬種之外的第一萬零一種,這一宣稱多少有些年少輕狂,卻也可以看出一個少年試圖把握“我”與世界的關系的決心:只有輕聲說出一句“我愛你”,“我”才成為一個主語,才擁有了抵達世界的能力。

  在愛的命題上,丁中冶走得更遠。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愛不過是一種幻象。作為幻象的愛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首先,“我愛你”的你究竟是誰,“我”到底能否抵達你,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我”愛你并朝向你伸展而去的動勢本身。“我”甚至一定不能抵達你,因為抵達的瞬間就是愛被扼殺的時刻。只有遠離你,與你永隔著一道令人絕望的鴻溝,“我”才能不斷地追尋你,就是在追尋你、逼近你卻又無法真正地抵達你的無休止的循環(huán)之中,“我”體會到“我”的存在,“我”獲得狂喜與絕望交織而成的無上快感。其次,丁中冶說,這個你還真是不確定的,因為陸莼究竟是一個真實的女人,還是一匹魅惑的母鹿,抑或是郁予臆想出來的一個像鹿的女人、一匹女人一樣的鹿,他是沒有答案的。當陸莼的真實性被刪除,郁予對她的愛就成了一場虛構的愛。詭異的是,虛構的愛才是真實的愛,因為真實的愛只能出自虛構,虛構才是真實最重要的組成部分,是虛構讓真實“葆真”。更令我感到驚奇的是“鹿唇”,它像極了拉康的“客體小a”。“客體小a”是一種“深不可測的未知數(shù)”(abyssal X),說不清、道不明,卻讓對象成為不可置換的唯一者,就像希區(qū)柯克電影中女郎的金發(fā),舒淇的唇。丁中冶應該沒有看過拉康、齊澤克的精神分析理論。這個例子十分肯定地告訴我們,從來不是由理論推衍出故事,而是反過來從故事中得到理論的啟迪。

  過了六年,24歲的丁中冶推出第二部小長篇《淺水》?!堵勾健肥菍懽髡叱蛱摽罩械哪阏f著“戀人絮語”(“絮語”既是指低聲、私密,更是指纏繞、重復),《淺水》則要開闊許多,除了主人公喬沛凝對于清子(同樣可能出自想象)的愛,還有池代龍突如其來的軟弱和綿綿不盡的悔恨,更有他的徒弟對于馮恬的執(zhí)迷不悟的愛。奧登寫過一首詩,叫《小說家》。他說,詩人像風暴,像輕騎兵,他們的才華、風格就像穿著制服一樣的一目了然,小說家卻“必須掙脫出少年氣盛的才分/而學會樸實和笨拙,學會做大家/都以為全然不值得一顧的一種人”。奧登的意思是,掙脫出自我表達的渴望,學會做別人,才是一個小說家應有的德行。學會做別人,說起來容易,其實非常難,越氣盛、越有才情就越難。在一定程度上,丁中冶做到了:通過理解一個軟弱的警察,他懂得了植根于每一個人內心深處的恐懼;通過理解一個年青警察的無望的愛,他懂得了愛也許就是對于自己和對手的憐憫(這個警察也是被對手身上的“客體小a”——背影——反向“凝視”,因而既莫名其妙又一往無前地愛上她的),而且,越憐憫就越厭惡,越厭惡就越愛。就這樣,丁中冶發(fā)現(xiàn),大家都是有病的人,人人都有一塊絕對沉默的傷,他本人也由此實現(xiàn)了從詩人朝向小說家的“超越”。

  發(fā)現(xiàn)大家都是有病的人,這樣的小說家寫出來的作品就一定是復雜的藝術。復雜不是指深奧,而是指曖昧、混雜:偉大的其實很渺小,淺薄的也許才是深刻的,滑稽的很多時候卻讓人產(chǎn)生極其悲慘的印象……復雜的小說從來不會直接下“是”或者“否”的斷語,而總是說著一些既“是”也“否”的看起來有些含混的話。復雜的《淺水》就是一直在“是”與“否”的兩造往返、游移,比如,“對一個人最好的愛就是在適當?shù)臅r候選擇放棄他”,也如,“他與清子的隔閡就是在這一次又一次的溝通中愈演愈烈”。習慣了溫暖、干脆的讀者也許覺得丁中冶冷漠、虛無,殊不知這是一份來得早了一些的領悟,正是這一份領悟,讓丁中冶成為第一萬零一種。作為第一萬零一種的丁中冶相信,人是由實體與陰影、正路與歧途扭結在一起的古怪的矛盾體,他的使命就在于刻寫下這些矛盾體,“記錄下那些夜里發(fā)生的故事”。

  出名要趁早,領悟也得趁早!

  翟業(yè)軍,浙江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浙江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文化研究所常務副所長,曾獲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