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柏嘯:十門

(2023-05-12 10:26) 5985008

  十門對關(guān),門庭冷落。

  枯樹寒鴉,斷水殘臺。

  昔日繁盛人氣煙火,隨風(fēng)隨雨消殞。

  情斷人心寒,土裂芽珠涼。

  姬溝畔萬戶千家,余氏一族內(nèi)鬧笑話;

  后世無顏鳴鐘,恍同無祖無宗。

  深宅門前,青樹全無。

  罷了,各作一戶。

  秦嶺淮河以北,有條泧姬溝,說是溝,它又是條蔓延的大河。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泧姬溝哺育了她卵巢上的所有生靈,慷慨無私。即使夏季來臨,她也從未改變最初的溫柔。堤壩只是象征,她有信仰。不知何時筑起的泧姬像,莊嚴(yán)又親切地矗立在泧姬溝畔,與日月同輝,她的目光隨歲月起落。在祭祀或者悼念的時候,鎮(zhèn)長帶領(lǐng)一眾子弟,在塑像面前擺正一副八仙桌,放上各類貢品,豬、牛、羊、鵝、鴨、雞一應(yīng)俱全,兩柱朝天香端端地插入兩座老舊的銅鼎中,各執(zhí)一旁,接著鎮(zhèn)長念上虔誠恭敬的祭祀語和禱告詞。泧姬溝的河水靜靜地流著,默默地接受朝拜。

  主門:

  泧姬溝畔住著一家屠戶,專門替村里人殺豬拿報酬,同時也做豬生意,賣它的五臟六腑。“豬耳朵,豬舌頭,豬蹄子,豬尾巴,豬心”,這五樣?xùn)|西是寶貝,鎮(zhèn)上稱其“五祥”。“五祥五祥”,圖個吉祥。逢年過節(jié),家家提前拿著好禮去屠戶家預(yù)留。早到早得,晚到怏怏回去。

  男屠戶余姓,鎮(zhèn)上人叫他“余大嗓門”。屠戶,畢竟斬殺生靈,不是一般人能做的。非得有超出常人的血性,銳利的陽剛之氣,鎮(zhèn)得住鬼魂,呵得住妖魔。傳言,余屠戶年輕時走過一片麥地,呵死過一只“毛毛人”:那時正值秋天,麥地里翻滾著黃燦燦的波浪,家家春風(fēng)滿面,拉驢趕牛忙著大豐收。余屠戶路過麥地時,眼瞅著一只血口淋淋、渾身黑色長毛的怪物撲過來。不知是午后多喝了二兩烈酒還是伏魔神將入了他的身,余屠戶愣是立在原地,一動未動,雙手叉腰,兩眼一瞪,從嗓子眼里嗆出一聲怒吼,硬是將怪物活活嚇?biāo)馈D锹暸?,在麥地里勞作的鄉(xiāng)里都聽得錚亮,只是“毛毛人”的尸首消失了?;蛟S是入土即化,或許是長成了麥子精。膽大的孩子去麥地里探險,找尋毛毛人的尸首。據(jù)說它的牙齒鋒利,可制成一把漂亮的匕首。孩子都愛耍威風(fēng)。然而威風(fēng)都給了余屠戶,鄉(xiāng)里人自此稱他為“余大嗓門”。屠戶不在意這些噱頭,只要豬肉賣得好,管他呢。

  屠戶的內(nèi)人打外地來。鄰里街頭沒人知道她的姓,也沒人問起過。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尤其是這些鄉(xiāng)里,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多了去。況且那時候,泧姬溝畔的人家都熱心腸,來了就是客,背井離鄉(xiāng)的人自是時代的不如意者。問長問短,可能會揭了別人的傷疤。泧姬溝的水土自然是豐盈的,多了一位嬰兒罷了。女人個頭不高,但是干練。平日里一身素色打扮,服飾上頂多帶點(diǎn)碎花。體型勻稱,特別愛笑。有位小她十歲的姑娘,叫苗翠花。雖說年齡上隔著輩分,兩人卻處得來,親如姐妹。翠花管女人叫大葵,大葵有什么好東西總是想著妹妹,衣物、首飾,樣樣舍得。要說大葵最珍愛什么,那就是“香塊”。余屠戶每每去城里談買賣,大葵都叮囑丈夫給自己捎一塊。晚上關(guān)上院子門,屠戶就蹲在堂屋門口石階上抽旱煙,大葵就燒水倒盆洗澡。每當(dāng)這時,余屠戶都要低聲念叨:洗什么?待會還要大汗淋漓!

  幼門及延門:

  也許是“大躍進(jìn)”的風(fēng)吹得太猛,“人丁興旺餓不著”的道理根植于小兩口的心中。白天勞作,晚上耕耘,十五載過去,育有九男一女,老幺是個女娃。

  十個孩子中,老大最有出息,叫阿富。阿富作為年長的哥哥,自然要跟著父母學(xué)生意,殺豬養(yǎng)豬談買賣樣樣都會。平日里照顧弟弟妹妹,換他們的尿褲衩,哄睡覺,喂奶粉。倘若閑下來,阿富就去學(xué)歌頌主席的紅歌,黨的歷史。他的心中有顆紅太陽,火熱滾燙,像極了他紅彤彤的臉龐。沒幾年,就成為鎮(zhèn)上的大隊(duì)書記,他帶著一幫青年建設(shè)鄉(xiāng)里。有一次去隔壁鎮(zhèn)上開會,阿富騎車路過一片莊稼地,望見幾位高挑精神的女人在地里割豬尾草。“挖樹根,吃樹皮,集中婦女拉洋犁”,一位扎著兩個大麻花辮的姑娘邊擦拭臉上的汗水,邊哼著沖鋒小曲兒。陽光照著她白皙的皮膚,碎花裙也遮擋不住她纖細(xì)的身姿。晚上回家,阿富輾轉(zhuǎn)難眠,著了魔一般。第二天就帶著父親、母親、彩禮(一輛新式自行車、兩只花雕暖水瓶),去那片莊稼地尋人提親。雙辮子姑娘自是上了車。

  雙辮子姑娘姓任,人稱“任老虎”。性子辣,刀子嘴,直腸子,豆腐心。那時同她一道在莊稼地里割豬尾草的,都是她的親姐妹,聽說父母親是一方地主,后來因?yàn)?ldquo;打土豪分田地”的政策下來,家道衰落,父母先后郁郁終了,幾姐妹靠割豬菜養(yǎng)活自己。

  和阿富成親以后,任姑娘勤儉持家,一絲不茍,日子過得和和美美,有奔頭。眼看著豬買賣越做越大,門庭若市,余屠戶和大葵夫婦倆,打心眼兒里喜歡這個“旺夫”兒媳婦。阿富也越來越舒心,不僅媳婦把這個家維系得井井有條,自己這個大隊(duì)書記少了“后顧之憂”,而且自己的弟弟妹妹也都在媳婦的關(guān)懷照顧下長大成人,這個大嫂跟上“半個媽”。沒過幾年,阿富和任姑娘生了一對龍鳳胎,大兒子取名阿軍,小閨女取名阿英。

  任姑娘稱自己的兒子“快活龍”。因?yàn)榘④娞煨宰杂?,打小屁股不沾板凳,伙上幾位同伴挨處溜達(dá)。大點(diǎn)兒的時候,腰上別著BB機(jī),肩上扛著氣槍,手里攥著繩,溜著一條大黑背,一副“公子哥”的快活勁兒。阿軍就是好玩兒了點(diǎn),但是心腸不壞,說起話來也文縐縐的,學(xué)著自己阿爸寫詩寫毛筆字,還會吹口琴,腦袋靈光的很。長大后,娶了隔壁鎮(zhèn)上的一大戶人家的二閨女,名叫阿鳳。

  阿英雖是個姑娘,但是氣概不凡,真真的“巾幗不讓須眉”。上得了臺面,扛得住事。家里打理,家外拉往,全由阿英操持。口才也十分了得,像極了“任老虎”的嘴??芍^“龍生龍,鳳生鳳,尿性都隨了祖宗”。后來嫁給了鎮(zhèn)上品類孝義之人劉氏家族劉老七阿明。

  余屠戶算是福氣命,瞅著了孩子們成立家業(yè)。在某一年年初,大家伙兒剛吃完團(tuán)圓飯準(zhǔn)備收拾,余屠戶說想仰麻床上打個盹兒,結(jié)果就一睡不起。因?yàn)樽叩冒苍?,嘴上還帶著笑容,大家伙心里多了些寬慰。那天,余老大蹲坐在大宅后面二里地的泥水汪邊,拉了一夜二胡。有人說,余屠戶走后余氏一族土崩瓦解,正是因?yàn)橛嗬洗竽且贵@擾了泥水汪里的“老千歲”,家族受到了懲罰。

  余姓家族其他九門概況:

  1.余老二,阿友。長得端正,一副白面書生的模樣,笑里藏刀,好嫉妒,愛面子,饞死了大哥“大隊(duì)書記”的身份。妻子山東鄆城人,是個侉子,背地里愛搬弄是非。二人也做豬買賣。生得兩個兒子,大兒子阿林從政作鄉(xiāng)里干部,為人板正嚴(yán)肅,頗有城府;二兒子阿原從商開個雜貨店鋪,嗜賭好玩,但長得一表人才。

  2.余老三,阿保。一身閻王氣,橫行霸道,右嘴角有顆大痣,還是個煙鬼。妻子鄉(xiāng)里人,慈祥溫柔,和大嫂“任老虎”處得來,平日里受了余老三的氣,就來訴苦。二人生得一子,叫阿斌,長得高大健碩,虎背熊腰,為人老實(shí),但是性子懦弱。

  3.余老四,阿家。為人正直,相貌英氣,個頭不算高,但是跟大哥一樣有出息,有抱負(fù)。妻子是大嫂介紹的鄉(xiāng)里人,直言直語,沒有心眼,好心腸。二人生得兩個兒子,老大叫阿文,打小就離家,在N城廳里作文書警察,混得風(fēng)生水起;老二叫阿勇,自己跟政府做生意,雷厲風(fēng)行,為人憨厚老實(shí),直言快語,娶的老婆也美麗俊俏。

  4.余老五,阿美。鄉(xiāng)里的城管副隊(duì)長,面紅耳赤,打巖漿里蹦出來似的。平日里騎著電摩托繞著小鎮(zhèn)游蕩,揩油水,墻頭草作派。前妻因病去世,留下一子,名曰阿翔,在C市看場子,過著刀尖上舔血的日子。阿美后來續(xù)弦,又養(yǎng)了一個兒子,叫大壯。

  5.余老六,阿團(tuán)。卷毛,鄉(xiāng)里人叫他“洋鬼子”。個頭矮小,長著一張嘟嘟嘴。娶的老婆十分漂亮,白白凈凈,人稱“小日本”。“小日本”水性楊花,常給“洋鬼子”戴“綠帽子”。二人育有三女二男。

  6.余老七,阿連。為人豪氣,寡言少語,明辨是非,和妻子打理著不小的商鋪。育有二女一男。男孩兒是老小,從小嬌生慣養(yǎng),嗜賭成性,吸毒成癮,進(jìn)過監(jiān)獄當(dāng)過兵。余老七經(jīng)常因?yàn)檫@個敗家子默默流淚。

  7.余老八,大軍。長相周正,為人嗜玩。取了位不干事的媳婦,兩人天天搓麻將。后養(yǎng)了一兒子,取名阿杰。夫妻二人不管不問,孩子犯錯就一頓暴打。最后阿杰也染上毒癮,因偷竊蹲大牢。

  8.余老九,阿陽。當(dāng)過兵,身材魁梧。退役后娶了鄉(xiāng)里的一名女醫(yī)生,生一兒子,取名阿楠。日子美滿。突然某一日,老九變了人一樣,嗜賭成性,搞外遇和老婆離了婚,房子也賭沒了。把兒子扔在自己的母親大葵那里養(yǎng)著,自己依舊在賭錢場里和命運(yùn)搏斗。

  9.余十奶,阿平。十門中的老幺,巧嘴一張,“移動大喇叭”,見人就哭訴,沒人懂她的感情是真是假。之后嫁給了鄉(xiāng)里的一位干部。育有二子,老大作鄉(xiāng)里警局警察,老二在外地做醫(yī)生。

  泧姬溝又長又寬,水土滋潤,連岸邊的鴨子也吃得油光滿面,對著天空直打嗝。溝邊有許多沙場,靠岸停著幾十只沙船,鎮(zhèn)上發(fā)了財?shù)亩际且驗(yàn)檫@溝里的沙子。沙場邊上有片淤泥丘,都是打沙時順帶打出來的,這些泥也是寶貝,賣給燒窯的廠家也賺得不少。

  “身上錢多了就得咬人”,鎮(zhèn)上這些有錢的在淤泥丘邊上籌資蓋了間小磚屋。明面上說是供打沙人休憩,暗地里蠅營狗茍聚在這間沒多少生氣的屋子里賭博、抽大煙。夜晚,隔著泧姬溝也能感受到對岸人聲鼎沸的氣勢。那間屋子像個澡堂子,冒著熱氣,閃著火光。來這里的人,有錢的、沒錢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參差不齊,唯獨(dú)有個共性:那眼神都跟抹了層豬油一樣火亮火亮的,嘴里呼出的氣似乎總能曖昧地纏繞在一起,安全地籠罩住這間小屋。

  小屋里常年蹲著一位黑閻王---余老三,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你能借他錢,閻王也可以認(rèn)爸爸。

  “呦,閻王爺駕到,今兒個本可帶得足?”場東家揚(yáng)著眉打趣道。

  “別他娘的放臭屁”,余老三看也不看一眼,猛地嘬上一口旱煙,從褲子袋里抓出一把跟他臉上褶子一樣皺的鈔票。“開盤,老子要下注!”

  沒到一盞茶的功夫,黑閻王口袋給套了個干凈利索。嘴里罵了個娘,頭也不回,轉(zhuǎn)身從大鐵門出去,在溝邊找塊地,悶聲抽煙,甚是不服氣。他抓耳撓腮,搖著腿,沒過癮,要是能遇上個熟人就感天謝地了。此刻已經(jīng)深夜,本不該有人出現(xiàn)在這里,余老三瞅著遠(yuǎn)處。只見一個熟悉的人影正在駛近,他擱下煙袋,拍拍屁股上的泥灰,迎了上去。定睛一看,這不是“快活龍”嗎!

  “這么晚不回家?身上有票子沒,借我應(yīng)急。”連招呼都懶得打,黑閻王一把握住阿軍的車把子,下命令一樣地說話。

  “三爺,您上次借我那五千票子還沒還我,就當(dāng)孝敬您了。今天這錢,說什么也不能再借...”阿軍心里門清兒,借他錢就是打水漂,泡都不翻的主。

  “不借?明天你家那排樟樹就橫著長吧”余老三面露兇色威脅道,氣急敗壞地抓著阿軍的衣領(lǐng)口。

  “三爺,有什么事您就找我阿爸。時候不早,我趕著回去。”阿軍身材精壯,一個機(jī)靈脫開了三爺?shù)氖?,扶上自行車就駛?cè)ァ?/span>

  “個小癟三,今兒個你要是借我錢了,就是母豬養(yǎng)的,算你機(jī)靈。”黑閻王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悻悻往家里走。今晚沒過癮。

  余老三住在鎮(zhèn)子街道上,得虧兒子阿斌勤快,靠賣豬肉養(yǎng)家糊口,累死累活,還要給他阿爸“賭資”。到了家門口,黑閻王砰砰地砸了兩下門,由著性子,大喊一聲“給老子開門”。聽到里屋腳步聲,這才停住。開門的是兒媳婦阿梅,“阿斌晌午去城里進(jìn)豬,明晚才回來”,她小心翼翼地看著眼前這位令人發(fā)怵的黑閻王,兩腿直發(fā)涼。

  余老三自己的媳婦早被他氣跑了,光棍了好幾年。加上今晚賭局失利,借錢也沒借到,心里正憋得慌。忽然,一個邪念劃過余老三的腦袋。阿梅見他的眼神迷離淫亂,意識到不對勁,連連向后退去。

  “砰”,大門被關(guān)上。

  街道一片寂靜,倒在路面的月光,蒼白無力。

  令人絕望的夜。

  阿富一家正張羅著午飯,聽得門外一陣哭聲。

  “哭什么?阿梅快進(jìn)來!”任老虎攙扶著門外精神恍惚的阿梅。

  “大爺、大娘……,”進(jìn)屋后阿梅“撲通”跪在了地上,“你們要給阿梅做主!昨天夜里,那個天殺的泧?yán)先盐医o霸占了!”

  “什么?這個挨千刀的閻王呦!阿斌知道嗎?”阿富聽后一怔,沒回過神來,隨后扶起阿梅。

  “阿斌去城里買豬,下午才回來。唉……阿斌懦弱!早有這個苗頭,可他見了不吭聲。我究竟造什么孽,入了這家子火盆!”一提到阿斌,阿梅更是激動不已,緊握的拳頭錘砸著地面,那悶悶的聲響在屋子上空回蕩。

  阿富坐在木椅上,一言不發(fā),勾著腦袋,眼睛注視著地上一粒隔了夜的米飯。這粒米飯昨晚打掃時為什么沒有發(fā)現(xiàn),如今它已經(jīng)餿了臭了,地上所有的螞蟻肯定都知道有這么一粒“出眾”的米飯。家丑啊,究竟該怎么處理?阿富陷入迷茫。

  “阿奶,咱家的樟樹被人鋸了!”就在此時,四毛屁股著火似的顛進(jìn)屋子,慌忙拉上任老虎。

  “什么?哪里的樟樹?誰?”任老虎還在安慰著阿梅,看到孫子急沖沖的模樣,心里一陣著急。阿富也從沉默中走出來。

  “咱家的樟樹,就小河邊的那一排,被三爹帶人鋸了!阿爸在那里發(fā)火了!”四毛急得原地直蹦,一面指著樟樹的方向。

  “阿梅,你先在我家休息,別多想。我去去就來。”任老虎披上外衣踩上跟腳鞋就往外走,阿富抱著四毛,神游似的跟在后面。

  那排長在小河邊的香樟樹又高又粗,黑不溜秋。每個晚上,四毛跟著奶奶去睡覺總會路過這些樹。時間久了,四毛對它們也產(chǎn)生了感情,每次路過都要挨個摸一摸,打聲招呼。有一次,任老虎抱著四毛遛彎兒,說道:“小孫子,這些樹以后賣掉換錢,給你娶媳婦用,算是奶奶給你的禮物。”四毛小,不知道錢,也不知道媳婦,只知道那是奶奶重視的東西。

  不一會兒,任老虎和抱著四毛的阿富趕到小河邊。香樟樹已經(jīng)倒了一半,地上全是鋸剩的木屑和凌亂的樹葉。樹旁還停著幾輛熄了火的小卡車,前車窗被敲爛了碎在座位上,橘黃色的車牌皺巴巴地飄在小河里,現(xiàn)場儼然一副打斗過的痕跡。阿軍和幾位小年輕拿著棍子,疲憊地坐在路邊石頭上,臉上傷口深深淺淺。

  “阿媽,昨夜我路過淤泥丘,三爺同我借錢,我沒借。結(jié)果他就帶了一幫人鋸我們家樹。情急之下,我?guī)嗽伊怂麄兊能?,他們拿著棍子敲我們腦袋。他是我爺,他打我,我絕不還手。”阿軍看到阿爸阿媽來了,趕忙起身,一個踉蹌差點(diǎn)栽個跟頭。

  “那個黑閻王去哪里了?”任老虎急得冒眼淚。

  “三爺打完我出了氣,就領(lǐng)人走了。還說要上我們家討要車子錢。”阿軍拿棍子支著地面,腦袋一陣眩暈。

  “孩子他媽,你去知會一聲老三,讓他今晚來咱們家。其他人跟我回去。”阿富干咳了一聲,抖了抖身子。

  晌午的太陽毒辣,刺得人眼睛睜不開。阿富背對著太陽往家走,只覺著身后十分焦灼,像是被一群審判者盯著,目光聚集在一處,無所遁形。石灰路也格外硌腳,似乎探著腦袋詢問阿富的打算。一陣心煩意亂,他重重地踩著地面,加快了腳步。

  一家人午飯也沒吃,坐成一圈,沒人打算先出聲。除了沉默還是沉默??斓酵砩希宦牭瞄T外一聲閻王叫---“開門”。所有人將目光聚在那扇門,今晚又是場“鍋里翻”。

  進(jìn)了門,余老三往屋里掃了一圈,忽地看到阿梅,心里一陣驚慌。斜著眼睛叫了聲“大哥”,找著空位便坐下。阿富默不作聲,微微點(diǎn)了頭。任老虎挨著阿梅,瞅了一眼黑閻王。阿軍懷里抱著四毛,無奈的嘆了聲氣。

  “大哥,你這寶貝兒子今天砸了我的車,得有個說法。”仗著一身“橫勁兒”,黑閻王先開了口。

  “老三,你有臉來索車錢?土匪頭子搶了東西還知道躲陣風(fēng)聲,你這當(dāng)天的事都不記得了?香樟樹倒了一半!”阿富見老三竟如此跋扈,不打算按住性子,指著黑閻王的鼻子就罵。

  “你這個書記當(dāng)?shù)氖亲栽?,衣食無憂。俺沒出息,鋸你一排樹過日子。”余老三話里有話,故意嗆大哥。

  “咱爹媽,含辛茹苦把你們這幾位小祖宗拉扯長大。你大嫂,幫你們說媒,教你們做買賣。我,冒著徇私的風(fēng)險在街道上替你們安置房子,你現(xiàn)在怪大哥我‘自掃門前雪’?”阿富越聽越惱,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嚇得昏昏欲睡的四毛驚醒。“一天天不務(wù)正業(yè),吃喝嫖賭你能。”

  “我……”余老三自知理虧,摸了摸鼻子,別過頭。

  “你個沒人性的,給我轉(zhuǎn)過來!不務(wù)正業(yè)也罷,阿斌的老婆你也下得去手?狗雜種!”阿富越想越生氣,起身朝著余老三的臉上,狠狠掄過一個巴掌。

  余老三沒來得及反應(yīng),“噗通”坐在地上,齜牙咧嘴,捂臉叫疼。

  “這婆娘一身風(fēng)騷勁兒,惹得我心里癢癢。”狼狽的余老三恬不知恥,胡言亂語想要拖阿梅下水。

  “你放屁!”阿梅又羞又惱,哭嚎起來。

  “他媽的,家門不幸,出了你這個敗類!”阿富走過去,薅著黑閻王的頭發(fā),一個巴掌又掄過去。打得他頭暈?zāi)垦!?/span>

  任老虎緊緊抱著阿梅,“活該,打死這個丟人東西!”

  阿軍緊攥著拳頭,在一旁搖頭,體內(nèi)血液翻騰。

  “你記住,打今天起,房子歸阿斌、阿梅,你不許回家。叫我見到你在門口滋事,一定打斷你的腿。趕緊滾!”阿富兩眼瞪著地上的余老三,指著門外,渾身氣得發(fā)抖。

  “絕情??!”黑閻王喊叫著爬出了門,背影宛似洼地里的泥鰍。

  渾濁不堪的東西順著門外的夜色悄悄潛入黑暗。待在有燭火的房間久了,再看黑暗中的一切猶如一塊巨大的形狀不規(guī)則磁鐵,全力地吸吮著屋內(nèi)的亮光,模樣貪婪,夾帶著亙古的野蠻。仿佛一不小心,凝視黑暗的人也要被拖拽進(jìn)去。

  四毛家有幾畝地,種了點(diǎn)水稻。到了夏天,任老虎就把這季收成鋪灑在家門口路面上。剛收的稻子里多少還剩些水分,得讓太陽曬干才能拿去機(jī)器去皮,裝缸封存。

  傍晚,四毛就看著阿奶拿著簸箕篩稻谷,自己撿地上篩落的砂石和癟谷。落日余暉柔柔地落在奶奶身上,稻谷日復(fù)一日變得金燦燦。在四毛的眼里,再沒有比這更美的畫面,他覺著自己闖入了神話世界,是遠(yuǎn)方的鳥兒帶自己飛到這兒來的。晚上,任老虎從屋里抬出一張竹床、拿上一只軟枕頭、一個夏涼被、一把蒲扇,帶著四毛睡在路上看稻谷。奶孫倆仰頭看天上的星星。有時候四毛睡不著,任老虎就說你把天上星星數(shù)一數(shù),但是不能數(shù)多,數(shù)多了你就不識數(shù)了。四毛就一顆一顆地數(shù),而且數(shù)得很慢很慢,慢慢的,四毛就睡著了……

  任老虎抽空會回到娘家探親。有時候攆上四毛放暑假,就帶著他一塊去。奶孫倆給售票員兩塊錢,便坐上搖搖晃晃的大巴車。道路還算平整,兩旁都是玉米地,綠油油一片,樹上趴著知了,認(rèn)真地演唱著屬于它們的狂歡曲。天氣晴朗,陽光也不吝嗇,原本昏暗的大巴車被照得亮堂堂。四毛的心里激動不已。

  有時候,四毛走在街上老是聽到賣瓜果的“矮橘子”,說自己是撿來的,便氣洶洶地踢她的瓜果攤,然后擺個鬼臉就跑掉。被說的多了,四毛就一個人悄悄抹眼淚。自己的哥哥姐姐三個都被母親接到縣城里念書,四毛年齡小,加上經(jīng)濟(jì)負(fù)擔(dān)重,只能在鎮(zhèn)上的一所幼兒園讀書。讀完幼兒園就在隔壁的小學(xué)接著念,他叫自己“風(fēng)孩子”。學(xué)了幾首詩文竟自己編了首打油詩,“第一天不怕,第二地不怕,只怕我那個媽媽母夜叉”。打小就和母親阿鳳不親近,一口奶水沒吃過,阿鳳性子又急,四毛特別怕她。

  四毛常仰著頭,拽著奶奶衣邊,“不娶媳婦,以后跟著奶奶數(shù)日子,”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樣。“花喜鵲真漂亮,娶了媳婦忘識娘”,這時候,任老虎總是“嗤”地笑出聲,“你看那‘快活龍’,都不記得俺嘍。年輕時答應(yīng)給俺買條金項(xiàng)鏈,這話估計給他吃飯時咽肚子里了。”

  黑暗易融于黑暗,光明消散在光明。早晨常有薄霧,待它散去,花草表面會留下淺淺的水氣。晨曦拂過,這些水氣舞至天國。日子久了,花草便記不清薄霧,也想不起水氣??捎行〇|西,陽光照不得,因此也消解不掉。

  自打那晚黑閻王灰溜溜地竄出門,再沒有打阿富家門口路過。余老三去阿斌的住處鬧過幾次,可小兩口決意拴住大門,和這個晦氣東西斷絕一切關(guān)系。覺得沒趣,黑閻王就整日蹲在賭場里,溜須拍馬,蹭吃蹭喝,臉皮跟長城拐彎那么厚。日子久了,惹得賭場里的人也不待見。他走投無路,就跑去白面書生二哥家哭訴,討點(diǎn)票子和吃食。白面書生表面上慷慨,實(shí)則打著如意算盤。

  “二哥呦,三弟苦啊。要房子沒房子,要女人沒女人,大哥是要把我趕盡殺絕...”去人家蹭飯吃,總得找好理由,余老三狼吞虎咽吃著飯,還不忘給自己留個臺階。

  “這……也不是個辦法。再怎么著,大哥這事做得也太過分了!”白面書生順?biāo)浦邸?/span>

  “二哥你也站在我這邊?”黑閻王似乎是找到了救命稻草,眼睛一下亮堂起來??磥矶缭捓镉性?。

  “咱們都是親兄弟,我看不得誰受苦。給你指條路?”見余老三起了興致,余老二揚(yáng)著眉,斜眼看著。

  “二哥快說!”黑閻王決意把這顆救命稻草攥住。

  “說到底,還是錢的事。沒錢過不下去日子。”白面書生娓娓道來。“咱這堆兄妹里,就屬老大家最闊綽。前些年,老九要結(jié)婚,沒錢啊,于是就去咱媽那想辦法。思來想去,咱媽把大哥叫去談話,意思說,老九這結(jié)婚錢由阿富墊上,主要是蓋新樓,彩禮酒席錢,作為補(bǔ)償,咱媽住的這個老宅子最后歸大哥所有。”

  “有這等事情?”余老三早就想倒打一耙。

  “當(dāng)然??沙死洗?、老九,咱們卻不知情。這宅子可不能單單成全了他倆。”白面書生開始暴露出內(nèi)心壓抑許久的嫉妒和不甘。

  “那是自然,這宅子人人都有份。”余老三用力點(diǎn)著頭。

  “老四家里挺闊綽,不情愿紅著臉爭宅子;老七自己悶聲做著小買賣,也不愛搭理這事情,”白面書生盤算著,“你可以多拉攏拉攏老五、老六、老八、老九、十妹。”

  “二哥,這怎么個說法?”此時,余老三腦袋里只有分宅子的錢。

  “老五嘛,墻頭草,有利必趨;老六早就對老大家不滿;老八,賭錢鬼一個;十妹自然不用說,火上澆油的主;至于老九,爭宅子對他來說獲利最大,一個宅子讓他賺了兩回錢,他能不跟著鬧嗎?哈哈哈哈……”余老二雙手盤著火心核桃,嘴角上揚(yáng)。

  “原來如此,還是二哥做人公正,處處想著弟妹。”余老三吃飽喝足,抹干凈嘴巴準(zhǔn)備離開,“這幾天我挨家去通個氣。”

  頭頂?shù)奶爝€是那片天,漆黑的夜亦如剛磨好的墨,濃稠而黏膩。星星還是那顆星星,像是外面的光透進(jìn)漏了洞的布袋,洞口就那么大,位置還是那個位置。人,不似從前。

  余屠戶走了快二十年,得虧那時留了張相片。大葵找人把相片用相框裱起來放在堂屋的高腿長條桌上。桌子是黑木做的,質(zhì)地堅(jiān)硬,沒有鼠嚙蟲蛀的痕跡。照片前面擺了香壇,兩旁放了些水果。大葵是個健談的人,但有些事情也只能一個人對著相片說道。人老不記事,還經(jīng)常犯糊涂。唯獨(dú)香皂還是繼續(xù)用,沒忘記,但是年老腿邁不開,阿葵就請妹妹翠花捎來。大葵和任老虎的關(guān)系自老九成婚之后越來越淡,阿富夾在中間,如坐針氈。

  “媽,當(dāng)時老九結(jié)婚,我和阿富二話不說,給他包辦的整齊。這老宅子算是補(bǔ)償??衫暇诺么邕M(jìn)尺,違了約定,現(xiàn)在竟然在兜售這老宅子,您得做主。”任老虎知道這話阿富說不得,有一日去看望大葵的時候,提了一下。

  “阿富都沒吭聲,你一位婦道人家急什么?這老宅子本就是他們十個人的,誰家困難就幫助誰。”大葵偏向老九說話。

  “媽,這話說得不對。當(dāng)初老九那結(jié)婚錢是我和阿富幾年的積蓄,如果這宅子到最后不歸我們,這不是讓我們吃虧么。誰家的錢也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這弟弟妹妹哪一家不是我和阿富扶著站起來的?”任老虎來之前就知道,大葵上了年紀(jì),不通事理了。索性結(jié)束爭吵,找個理由從大葵那回家了。

  第二天,任老虎在女兒阿英家看攤子,攤子上賣些干貨、炒貨??斓缴挝纾郎?zhǔn)備進(jìn)屋吃飯,打南邊街道走來一幫氣勢洶洶的男人。任老虎定睛一瞧:走在最前面的是“洋鬼子”余老六,后面緊跟著余老八、余老九,邊上還有騎著摩托車的余老五,戴著個黑不溜秋的墨鏡,載著畏畏縮縮的余老三。余老三自是氣虛的,之前被大哥掌摑,滅了威風(fēng),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與自己脫不了干系。

  沒等任老虎回過神來,“洋鬼子”已經(jīng)一拳揮過去,接著幾位弟兄對著倒在地上的任老虎拳打腳踢,嘴上罵著,“不孝兒媳婦!”。阿明、阿英正在屋內(nèi)擺桌子等媽進(jìn)來吃飯,聽得門外叫囂聲,慌忙跑出去。場面十分混亂,阿明看不下去,上前攔住六爺,結(jié)果眼睛吃了一個悶拳,倒在地上;阿英一邊拽著幾位著了魔的爺,一邊哭喊。街上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不一會,警車、救護(hù)車來了。阿軍、阿鳳得知任老虎被打,連忙驅(qū)車回家。

  趕到家中,只見任老虎躺在床上,屋子里站滿了人。

  “阿爸,這究竟怎么回事?幾位爺干嘛打阿媽?”阿軍見母親精神不振,一張臉腫的不行,竭力克制住心中的怒火。

  “他們說你的阿媽打了你的奶奶。”阿富坐在椅子上,滿臉陰沉。

  “聽誰說的?有什么證據(jù)?”阿軍不敢相信。

  “是你的奶奶親口說的,說你的阿媽要爭宅子,你奶奶不同意,就拿樹枝抽她。她身上的確有傷口。”阿富也驚詫不已。

  “放她娘的狗臭屁!我任老虎要是動她一下,天打五雷轟。”躺在床上的任老虎哀號。

  各門之間鼓了多年的膿腫,借了這個機(jī)會,算是戳破了??紤]到余氏一族的臉面,加上“事出有因”,這件事打不了官司,找不得后事,只能不了了之。然而有因必有果,多大的謎團(tuán)都有水落石出的時候。有一日,翠花小心翼翼地來到任老虎家中。

  “大姐,有件事必須和你說。”翠花貼近任老虎的耳朵。

  “但說無妨。”翠花是大葵的身邊人,任老虎心中早有預(yù)料。

  “前些日子,我去找大葵給她送香塊。還沒進(jìn)屋門,就聽里面有動靜。我停下腳步,想聽幾句。結(jié)果……”翠花咽了口唾沫,緩了緩,有點(diǎn)猶豫但還是接著說了下去,“結(jié)果我聽到了不可思議的話。”

  “快說!”任老虎越聽越急。

  “當(dāng)時,我聽那聲音,就知道余老三來了。”翠花還原了對話:

  “‘阿媽,明理上這老宅子確實(shí)歸大哥大嫂,可咱們這些弟兄也要過日子。就算耍孬種,我也得爭這個宅子!’

  ‘我早就看出任老虎要吃獨(dú)食,我偏不圓了她的美夢。這么著,我自己拿條樹枝把胳膊腿上劃個遍,到時候就說是她打的我。看她還有臉提宅子的事情。’

  ‘我和幾位弟弟都通過口信了,到時候就看我們羞辱她。’”

  “蒼天??!黑心婦生了一窩狼崽子!”任老虎聽罷,火冒三丈。

  阿富坐在一邊,臉色鐵青,沉默不語。

  打那之后,阿富的身體每況愈下,沒兩年,因糖尿病中了風(fēng),每天只能坐輪椅上,任老虎傍晚的時候就推著他散散步。任老虎告訴四毛:你的阿爹是被那群狼崽子憋出的病!

  十門的首門壞了門板,踹碎門板的是自家人。兄弟鬩墻,外御其侮,墻倒了,便無所謂內(nèi)外。往后的日子里,再沒什么紐帶關(guān)系。

  病來如山倒,關(guān)鍵,病是心病。漸漸地,阿富連輪椅也不能坐。每天只能躺在床上,吃喝拉撒全由任老虎照顧。狀態(tài)好的時候,就逗任老虎開心,給她講笑話;要么仰在床上哼歌曲,《小白楊》《敢問路在何方》《東方紅》;二胡是會拉的,只是手抖得不行;阿富識花愛花,院子里養(yǎng)了許多盆栽,自己買的,別人送的;寫詩也是他的愛好。床頭柜里放著一個厚厚的本子,里面都是阿富的精神意志,有關(guān)于人生的,有關(guān)于家庭的;神志偶爾也會不清醒,忽然發(fā)脾氣摔東西,要么對著任老虎亂罵一通。

  阿富臥床的這段時間,只有老四和老七經(jīng)常探望。老四每每都是抹著眼淚走的,老七自家賣水果,每次來都帶些吃的,一口一個“大哥”叫著。阿富心里一高興就想從床上爬起來,可是身體條件不允許,他自己也清清楚楚。

  其余幾門路過阿富家門口,頭都是揚(yáng)著過去,看也不看一眼,似乎打了個大勝仗。有時候阿富想在門口曬太陽,任老虎生怕阿富看到這群狼崽子的驕橫模樣,心里添堵,就找個借口“在院子里曬,太陽哪兒都照的進(jìn),再把你挪到門口,不得累死我。”

  在城里讀高中的四毛心里會掛念。一次暑假,四毛和一位同班同學(xué),蹬了一上午自行車,從城里回家看阿爹阿奶,屁股都給磨出了泡。到了下午,天氣驟變,滂沱大雨。四毛坐在屋里,陪阿富說話。

  “喂,你!把屋子里的盆栽都搬出去,讓它們淋淋雨。”阿富神志不太清醒,有時候認(rèn)不出誰跟誰。

  “阿爹,我是四毛。雨太大了,花草得被淋壞了。”四毛不明白阿爹的想法。這些花草太脆弱,一場雨過后,估計得爛根。

  “快!你不搬我來搬!”阿富脾氣又犯了,挪動著準(zhǔn)備起身。

  “行,阿爹!我來搬,我來搬,您躺好。”四毛見阿爹鐵了心,便順了他的意思。

  屋子里放了二十來盆花草,四毛一趟一趟給它們搬到雨地里。

  阿富看到四毛這么聽話,竟像個孩子一樣笑起來。四毛見阿爹這么開心,心想自己搬十次也愿意。

  沒有不盡的河,沒有不倒的墻。聽二丫說,那天,她看到了阿爹的魂魄,在家門口停了一會,便揚(yáng)長而去。二丫是阿富最疼愛的的小孫女。據(jù)說人死的時候,因?yàn)槟强跉獠辉诹?,會一下縮小很多。泧姬鎮(zhèn)就有個風(fēng)俗:拿紙錢封口,保住那口氣。給阿富封口的是他多年的摯友——守美。在阿富最后的日子里,守美也多次探望阿富,兩人經(jīng)常聊至深夜。封口——穿壽衣——入水晶棺——火化——入木棺。阿富生前瀟灑,死后亦風(fēng)光。阿軍和阿鳳把阿爸的喪事置辦得妥當(dāng)體面,幾乎整個鎮(zhèn)上的人都前來吊唁,哭聲不絕,花燈絢爛,白曲繞梁。市政府在阿富入棺之后幾天,送來了慰問信。

  碎!我們在漫漫長夜中穿行。黑暗中,總有一雙狡黠的眼睛在覬覦著意義的終止,一切都在等待著結(jié)束的訊號,無關(guān)乎自己的所得,只要你失去光彩。不可直視的并非兩物,僅僅是人心。

  泧姬溝卷著水草,嘩啦啦地流。

  泧姬像換了底碑,眺望著歲月。

  泧姬鎮(zhèn)在愚昧與啟蒙中,后退,前進(jì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