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旭:荷生告別在五月

來源:梧桐樹下讀書會公眾號 (2023-05-15 10:52) 5985150

  自從母親在84歲那年中風過后,我的每一天都是在憂懼中度過的。我怕突然接到兩個妹妹的電話,報告有關(guān)媽媽的不幸消息。5月6日凌晨,我懼怕的電話終于來了。

  2018年,醫(yī)生在媽媽進行褥瘡手術(shù)后斷言,老人家的存活期為三到五個月。如今,媽媽已度過了艱難而寶貴的六年。我們?nèi)宜腥硕荚谧鲋P(guān)于媽媽的美夢:六年都已一關(guān)一關(guān)的闖過,為什么不能向第七年第八年邁進呢。

  媽媽的褥瘡深及尾椎,是褥瘡中最危險的。雖然手術(shù)比較理想,但從此以后的吃喝拉撒睡全都囿于床上。醫(yī)生說,長期臥床最易肺栓塞,一旦栓塞,呼吸就停止了。因此,在白天里的每兩個小時,兩個妹妹要給媽媽翻一次身,夜里五個小時翻一次身。媽媽雖然臥床不起,只要她活著,全家人的日子就由媽媽作為掌舵人率領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行走在快樂幸福的大路上。

  說起褥瘡,我咬牙切齒。媽媽中風后,她37度的小便被焐在身上,兩天不到臀部便皮破肉爛。兩個妹妹一看,大驚失色,淚水奪眶而出。但千不該萬不該的是,我們并沒有立即送媽媽去醫(yī)院診治,而是用所謂的民間秘方在傷口涂涂抹抹,延誤了科學及時的治療,加重了褥瘡的廣度和深度,鑄下了媽媽再也不能下床的大錯。由于傷口潰爛感染,最終還是送媽媽去了醫(yī)院。在她84歲高齡,挨了人生最后一刀。

  媽媽一生開了四次刀。第一次是在47歲那年在馬甸老家因膽結(jié)石疼得滿地打滾,喊媽媽沒得命。我借來木板車,赤著腳飛奔在石子公路上,連夜將媽媽拉到縣醫(yī)院,摘除膽囊。第二次是72歲那年在南京開了青光眼,摘除了一只眼球。第三次是媽媽76歲那年在大妹妹家摔了一跤,股骨骨折,在泰興手術(shù),并用鋼筋固定連結(jié)股骨。第四次開的褥瘡大刀,84歲的媽媽因為手術(shù)帶來的劇痛,右腳后跟來來回回蹬踏手術(shù)床的金屬檔板,把腳后跟磨得血肉模糊。幸運的是,媽媽的褥瘡傷口愈合速度和效果出乎意料的好,沒有再感染化膿。但從此不能舒服坦然地仰面躺在床上睡覺,而是左右變換,側(cè)身而臥。從2018年起,屬于媽媽的天地就是床,再無大地和天空,再無藍天白云,再無春風拂面和飯后行走阡陌小巷與人們友善的招呼。太陽和月亮倒是有的——小妹妹家里種滿了繁花滿院的月季,陽光和月光隨地球自轉(zhuǎn)從窗外照射到她的面頰和床上,撲扇著翅膀的蝴蝶偶爾光臨媽媽朝南的房間。

  媽媽褥瘡手術(shù)出院回到小妹妹家中,號啕大哭。兩個妹妹深感意外。后來一想,在身體硬朗的歲月,媽媽是從來不愿意麻煩別人的,這個哭既是因為雙腿從此不能行走,更是因為兒女從此將片刻不離身旁。她的哭是對拖累子女的愧疚和深感不安最樸素的表達。

  妹妹說,媽媽,你哭什么呢?愁什么呢?你就當做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我們互相配合,一天一天用心地過日子,養(yǎng)兒不就是為的防老嗎?我們服侍你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要不,你養(yǎng)我們又有何用?!

  媽媽說,這下你們要遭大罪了!

  妹妹回答,只要你活著,我們就是小孩子,有媽媽寵著慣著的孩子是幸福的!有媽媽叫著,這是用多少黃金也買不到的榮華富貴呀!

  豐富的營養(yǎng)是支撐媽媽多活六年的重要原因。六年里,兩個妹妹一步步探索媽媽的營養(yǎng)和護理要點。

  早餐:一杯牛奶、五克蛋白粉、獼猴桃汁或火龍果汁蘋果汁,再加兩只脆皮蛋糕或兩三片或甜或咸的桃酥、曲奇餅干。用破壁機打成滿滿一大碗營養(yǎng)大全的糊糊。

  午餐:豬肉或牛肉羊肉雞肉,外加各種時令蔬菜,與米飯一起打成糊糊。有時候中午也燉雞蛋,讓媽媽嘗嘗兒時的味道。

  晚飯:由粯子粥加肉包或菜包、各種燒餅打成的糊糊。媽媽長期臥床,說話和吞咽的能力逐漸減弱,近乎流汁的糊糊易于喂食。

  每次喂飯,媽媽只認小妹妹,時間要一個半小時。媽媽像鳥窩里的小鳥張開嘴巴,接受小妹妹的飼喂。

  喂飯前,小妹妹都與媽媽俯首帖耳拉拉呱:媽媽,你夜里睡得好嗎?

  今天的早飯好吃咧,媽媽,張開嘴啊,先嘗一口……

  在近一年的時間里媽媽已口不能言,對兩個妹妹的發(fā)問已無清晰的回應,只能報以含混的嗯、哪等妹妹才懂的意思。大妹妹和媽媽開玩笑,早點到那里去吧,省得煩人!媽媽說,你懂什的慫噢,到時候要媽媽沒得媽媽!

  小妹妹偶爾去上海兒子媳婦那里,出發(fā)前總要細致地準備好幾頓的飯菜,由大妹妹代喂。小妹妹從上?;貋恚瑡寢尡氵煅手鏍睿撼缘貌缓?,吃得不飽。小妹妹大笑著溫言軟語一番勸慰,覺得媽媽像個孩子,好玩,可愛。

  二十世紀60年代,我和兩個妹妹都還幼小。在冬季長江邊的蘆葦灘上,有強壯勞力的人家都去搶灘,通俗說就是搶割蘆葦。因為蘆灘的面積太大,生產(chǎn)隊并不分配采割數(shù)量,而是任人采割,多割多得,少割少得,不割沒得,而蘆葦是砌房造屋、做糧囤、編蘆席等生產(chǎn)和生活工具的好材料。每年的蘆葦收割季,江灘上人影點點,金色的三角形葦垛一個緊挨著一個。爸爸在學校教書,媽媽剛從學校下放不久,她遠不是一個合格的壯勞力。但她揮舞雪亮的鐮刀,以一身豪氣沖上江灘割蘆柴。一個上午,只割個一小捆。蘆葦纖長沉重,稍不留意就會被戳破手,從江灘挑回家里,又是艱難的路途?;氐郊?,腹中空空,鍋灶冷冷清清,媽媽餓得眼冒金星,便從水缸里舀來一瓢涼水咕咕咕喝下肚,以水充饑。媽媽的辛苦全景呈現(xiàn)在眼前,但我們年幼無知,更無能為力幫助媽媽,相反讓媽媽牽腸掛肚,叫我們守著收割倒地的蘆葦不要瞎跑。在我們眼前,一群群灰黑色的獾子打鬧嬉戲,老老少少或敞開肚皮曬太陽,或顛著肥胖的身軀扭臀奔跑。見到人來了,便呼啦啦鉆到潮濕的泥洞里。

  家里煮飯用的柴草經(jīng)常短缺,生產(chǎn)隊分配的遠不夠用。媽媽領著我們到公社農(nóng)具廠的鍋爐旁撿拾尚余火力的炭灰。隔壁漁業(yè)大隊的黃豆采收后,媽媽和我們兄妹三人趁著月光去耙拉豆秸葉子,被看青的人捉住,結(jié)果把滿滿兩筐豆葉全部沒收。

  我從鄉(xiāng)下中學調(diào)入縣廣播站后,采寫的新聞稿件經(jīng)常被省電臺和新華日報的江蘇快訊采用。媽媽和爸爸比吃了大魚大肉還要高興。那年秋天,我從廣播站借調(diào)到縣委宣傳部,媽媽來找我,門衛(wèi)攔著問找誰?媽媽高聲朗氣地回答:周旭是佤兒子,我是周旭的媽媽!

  后來,我調(diào)省城工作。媽媽對我提要求:你要每天打一個電話給我!我只要不出差,盡量滿足媽媽的愿望。到省旅游局工作后,出國的機會多了。但只要聽說我出國,媽媽是既高興又擔憂,她最不放心我坐飛機,千叮嚀萬囑咐,到了國外,一下飛機立即打電話告訴家里。我出國到冰島、巴西、阿根廷等國家,一天不到目的地,她一天不睡覺,不停地問妹妹:你哥哥有電話回來了嗎?

  在中學階段,我的學習成績起伏不定,媽媽跟爸爸躲在灶間說,對伢兒不要要求太高啊,如果神經(jīng)有了偏差,那就出大事了!伢兒陽光開朗,健健康康地活著最重要,學習的路長著呢,急不得。我心中暖暖的。

  1976年7月高中畢業(yè)后,我去公社九中溝上河工。當年的我身體弱小,從未參加過重體力勞動,挑挑豬草是勝任的,細皮嫩肉挑河工絕對是苦力的干活。每天天沒亮聽著號聲上早工,晚上天暗了才下工,肚子餓得癟塌塌的,人像打了霜似的,肩膀又紅又腫又疼,兩腿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媽媽放心不下,帶著零食到水利工地看望他的寶貝兒子??吹綃寢專业臏I水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轉(zhuǎn)。

  媽媽生病臥床后,兩個妹妹逗媽媽:叫你兒子節(jié)假日回來服侍你,讓我們也歇歇,喘口氣。媽媽說,不要,他忙,他身體吃不消。妹妹說,那我們就吃得消啦?媽媽無語,只是無聲笑。然后又說,他是兒子,他工作擔子重。妹妹說,你這是重男輕女噢!

  在西三義村莊,鄉(xiāng)親們給媽媽取了個綽號——樣樣管。生老病死、婚喪嫁娶、鄰里矛盾、婚姻解約……都請她出面料理。村里的社員對她充分信任和依賴。家里的肥豬出欄,賣到公社食品站,也請媽媽出馬。莊上有戶人家的肥豬等級被食品站低估,揚州肉聯(lián)廠宰殺后的豬肉多出了好幾斤。食品站按售賣記錄倒查生豬的賣家,返補了幾塊錢。這更提高了媽媽的威信。說,曹荷生這個樣樣管確實不簡單。我的堂叔跟田河公社的一個姑娘已經(jīng)定親,彩禮均已送出,姑娘不久悔約,又是媽媽出山,前去慷慨陳詞,舌戰(zhàn)女方無信無義。她腳穿方口布鞋,藏青的褲線熨燙得筆直,上身穿著并排五個大圓鈕扣的干部裝,頭發(fā)梳得油亮亮的。到了對方家里,用滿口的泰普據(jù)理力爭,痛陳對方三心二意,必須賠償損失!對方請出的是大隊支部書記,而我媽媽連生產(chǎn)隊長也不是。媽媽曾經(jīng)當著爸爸和兄妹三人的面說,你媽媽如果是共產(chǎn)黨員,當個干部,絕對的!

  我們兄妹之間,從小到大從未惡語相向,更未有罵語出口。媽媽在我們兒時鄭重敲黑板警告,誰出口罵人我將撕破他們的嘴!書香門第的子弟,動不動罵人,打架,是祖宗八代臉面的。無論在家里,還是在家外,都要嚴守規(guī)矩。

  媽媽對利益看很淡。作為上世紀三年困難時期的下放教師,國家后來落實政策,補發(fā)工資。但媽媽的檔案到教育局怎么也找不到,這就失去了補發(fā)的依據(jù)。媽媽說,我家兒女成才就是錢,而且比錢寶貴。錢多多用,錢少少用,不要再糾結(jié)了!相反,她對我的政治生命卻看得很重。在國家重拳反腐敗的前夕,媽媽就反復告誡我,不是自己的錢不要拿,手腳干凈與生命一樣的寶貝。我當上處長乃至廳級干部后,言語和行動上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媽媽當著家人的面敲我:人的變化總是會有的,但要向上向前,而不是向下向后,強中還有強中手,當了干部當然高興,但不要太得意,小心駛得萬年船,在工作和生活上一旦失足,后悔就遲了!媽媽的話似一記重拳擊中要害,看著媽媽注滿關(guān)愛和希望的眼神,我的底線更加牢牢地畫定。

  人總是要死的,沒有人會長命不死。這幾天,我滿腦子都是媽媽與家人在一起談笑風生的畫面。我迷信了,媽媽原來沒有死。不是有這樣一句話嗎?——只要我想著你,你就永遠活著,媽媽,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