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福金:形象與意象——從《吹氣回雨》創(chuàng)作談起(附選讀)

來源:中國作家公眾號 | 儲福金 (2023-07-19 09:38) 5987609

形象與意象

——從《吹氣回雨》創(chuàng)作談起

儲福金


  小說須刻畫形象。好的小說,形象是生動的。翻看小說,那形象仿佛就在你的面前,多少年后,小說的情節(jié)也許遺忘了,但小說中的形象在記憶中,還是活靈活現(xiàn)的。

  我構(gòu)思小說往往先生出形象,那形象是人物,或音容,或思想。那形象是風景,或靜謐,或騰展。

  我以為,真正的好小說,要有意象,透過形象能感覺到意象。意象往往久遠,長長的,悠悠的,牽扯著思緒,融入內(nèi)心。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談到小說的形而上。作家寫生活,就算是虛構(gòu)的生活,也須寫得真實,這一步必須是實實在在的,寫實功夫不是一朝一夕能達成的。然而好的小說,讓人看到真實的描寫之上,仿佛有形而上的翅膀在飛翔,那翅膀似乎是朦朧的淡青色的。不,是若隱若現(xiàn)的;不,是無痕無形的;不,是說不清道不明的。

  意象便連著形而上,意象便是一種形而上。

吹氣回雨

(選讀)

  旅游大巴在南美洲的小鎮(zhèn)停下。這個山里的小鎮(zhèn)不大,旅行者下車來,有在鎮(zhèn)上轉(zhuǎn)的,有往鎮(zhèn)外山道邊走的。國內(nèi)疫情解封,旅行時代重新開始,許多國人都出去旅行,世界每一處都有著中國人的身影。年近七旬的華應林獨自走著。他感覺已經(jīng)老了,人生的多少歲月都過去了。他一年中有好多時間都在旅行,為了讓自己不太孤單,他每次都參團,旅行的生活也都由帶隊的導游安排。他卻又不怎么與同行者對話。他參與人們的生活,卻又保持著獨自的習慣。依然解脫不了孤獨,似乎又享受著這種孤獨。走到鎮(zhèn)邊小街的拐角處,他看到一對男女正抱在一起,做著親昵的動作。他認得這是兩個同行者,男人已到中年,而女人還年輕。在車上女人說話活潑,男人對著她總是帶笑。經(jīng)歷過婚姻生活的華應林,從他們的舉動和神情中,知道這一對并非是夫妻。在眼下的時代,這也已經(jīng)看習慣了。

  華應林走向坡沿一間像瞭望塔似的屋子,開著門的屋前,茂盛的草叢中立著一塊游覽牌,他頗有興致地進屋爬上樓去。樓層很高,樓梯窄直,他還是爬到了頂樓。他的身體不錯,年輕時候生活對他的磨煉還是有好處的。但他畢竟老了,站到四層閣樓的窗口前,不由得張開了嘴喘著氣。氣吐到后來,他便嘟起嘴來吹出去。這對他來說,也是一種習慣。

  窗外的林子,一片金黃色的葉片。左下方的小鎮(zhèn),高高低低的房頂,街道上的人影依稀可辨。

  云很鮮亮。似乎就是他一吹氣,天有點陰下來,風過時便帶著了雨星,慢慢地雨窸窸窣窣地下起來。右邊的山色卻還是明亮著,山色變幻,半明半暗,半深半淺。雨景牽著了他許多的記憶。常年在旅行之中,有時境景的變化,混合了人世的滄桑感,那滄桑感自他年輕的時候就存在著。年歲大了,有時在旅行的賓館床上醒來,一時不知身在何處,許多過去的記憶迷糊一片,仿佛在夢幻中,弄不清是夢還是現(xiàn)實。他依然還是旅行。他旅行的一生像是在尋找,他已經(jīng)看多了世界各種景觀,似乎還是尋找著那一處合著內(nèi)心有著亮色的情景……

  年輕的華應林走在了江南盾山的山路上。深秋,山色由綠變黃變紅,變得濃厚。華應林還是第一次來盾山。他原來插隊在縣的東部,那里是種稻麥的平原,而盾山是在縣的西部。華應林只是下田干活,休息的時候撐一把鋤頭,看天邊盾山隱隱的山影。

  走到一個山口,這里色彩多重,不少松樹依然深綠,有幾棵楓樹,紅得正艷。山那邊崖上長著的銀杏樹,在西天陽光映照下,顯著明亮的金色。華應林停下來,望著眼前的景,一股氣從體內(nèi)積集,他使勁地鼓嘴吹出了長長的一口氣。他的朋友蔡元敬曾對他說過,人的身體中多有濁氣,到人煙稀少空氣清新之處,可多行吐納之術(shù),使內(nèi)心清凈。此刻他吹氣并非是想著了蔡元敬的話,而是昨天他散步到這山口,看到一位姑娘,伸著手臂,鼓著嘴朝外吹氣。那一瞬間她在他的眼中,仿佛是一個作法的精靈。這像是后來的記憶用詞,那時精靈的說法并不流行。當時的華應林覺得她給了他一個清盈超俗的形象,那是他二十七年的人生中,從未感覺過的。

  她引動了他的感覺,那感覺原來隱在心里,許多帶色彩的語言,也在心中生動起來。

  風從那邊吹過來,地上的細石沙沙作響。崖邊上有伸出的綠細枝,那情那景有幻影般的熟悉感,仿佛舊時曾經(jīng)歷過。

  此刻,華應林確實覺得將內(nèi)在濁氣吹出去了,渾身有一種清新感。

  運動結(jié)束了兩年,對華應林來說,這是社會變化的時代,也是他人生變化的時代。

  兩年中,他招工到了縣里,在影劇管理站工作。此次,他是帶著片子到林場來,昨晚,在場部放映,今晚到林場的茶區(qū)去放一場。

  場部在一個小鎮(zhèn)上。從縣城到林場,恍惚又回到了鄉(xiāng)村,過去的一段人生又回到他的心念中,他還在青春歲月中,感覺卻有滄桑。過去的生活距離不遠,感覺卻仿佛牽著連著十分遙遠,線條長長,無窮無盡。有時他意識著自己還年輕,已經(jīng)回到了城里,有了工資,生活有了保障,可以自由自在地狂歡,但這念頭只在一瞬間,很快他就像從睡夢中醒來,那帶有稚嫩青春的想象,仿佛都已遺失在了鄉(xiāng)野中。

  一紙招工證明,把戶口調(diào)出鄉(xiāng)村,那是多大的一步,那舊時的鄉(xiāng)村生活,他終于擺脫了,多少次浮上來驚喜與不敢相信的感覺。他像是一腳踏進了蘇醒了希望的生活。

  還是會回到那過去夢境一般的記憶中,他一年的工分勉強領口糧,還需要大城市的家中寄來的錢補貼生活。

  自由自在的人生還離得遠,放松灑脫的人生還離得遠,豪氣如云的人生還離得遠,一切只是與過去相比,但這種相比是低層次的,與過去和將來的想象,都差得太遠。

  他從大城市下放,但他不想回到那座大城市去。那里已不屬于他,偶爾探親回去,別人的口中,他只是一個插子,還帶著鄉(xiāng)村的土氣。他招工的一年后,大城市的知青都回大城市去了,他不后悔。他如果回去,只會在街道的里弄里,進一個小集體的加工廠,每日從弄堂里走動,穿過一座座木色陳舊的過街樓。他也不想回到舊家里去,那里只有很小的房間,一家人擠在一起,樓疊著樓,從一個小天窗去看天空。

  他好像是從夢境中逃離出來,原來鄉(xiāng)村的印象,像夢境,更早大城市里的印象,在另一個夢境之中?,F(xiàn)在是在再一個的夢境中。層疊的夢,奇怪的是所有的夢境都那么真實。

  他有時會覺得,有兩個自我在體內(nèi),往往一個進一個出,一個沉悶一個活躍。沉悶的那個在外面經(jīng)歷了滄桑,不聲不響,低眉順眼;而另一個便顯得神氣,像是戴了一個面具,跳出搖頭擺尾、不諳世事的舞。兩個自我都那么逼真,卻間隔著山谷一般的深距。眼下,一個還在過去的歲月中沉睡,還有一個跑出夢來,來到這個新的時期,對著谷口吹出一口氣,便覺得身心清新了。

  秋收結(jié)束了。林場放電影,給員工一點文化娛樂的獎勵。

  林場有一個兼職放映員,因患肝病休息在家,臨時由華應林來跑片放映。

  華應林在鄉(xiāng)村時,聽說過山里的林場,就想著能到這里來,也算是個林場工人。弄不清是否有工資,但山里人家,靠山吃山,林區(qū)生活要比平原種田好。一個林場,有散落的幾個場區(qū),邊界比較遠。林場的場部,相當于一個公社大小的建制。場部的禮堂里可以放映電影,有時片子好,便送映一個個場區(qū),那里在兩棵大樹上掛起了屏幕,林場有的是樹。

  住在林場的招待所里,水泥房子的二樓,門口一片灌木叢,站樓上看,灌木叢中開著一朵朵小花,靠近了才發(fā)現(xiàn)那是灌木叢裸露出的灰色絨毛背面。出門這一路,處處能見白色的花,那是盾山的山茶花,茶樹的茶籽秋天一成熟,晚秋就會開花,花開鮮嫩。

  林場有幾個分場,離林場五六里路的茶區(qū)是一個分場。放映場所在一個山坳里,后面是兩個山坡,坡上生長著大片的茶樹。盾山多松,茶區(qū)的坡邊雜地也長著松樹。

  坐在放映機邊,看一束束光影射到懸掛著的白幕布上去,除了那邊喇叭里的故事中人物對話還有動作聲,還有身邊的片子在機盒里轉(zhuǎn)動的沙沙聲,一切也已聽慣了。抬頭看一眼,蒼穹一片夜的暗青色。放映結(jié)束,華應林把片盒收起挎在肩上。座機擱著,會有茶區(qū)的人送至下一分場。天色很好,月光明凈,他也有職業(yè)放映人結(jié)束一場放映后的松快感覺。

  華應林回場部,穿過一塊茶田,秋天里,剛有過一季的收獲,存在茶樹上的葉片有點色深發(fā)干。

  走到坡上,看到前面有兩個姑娘在說話。背對著路的姑娘身形苗條,只是靜靜地站著。而她對面的姑娘手舞動著,對她說著什么。華應林走近了,也已聽明她們對話的意思。高挑的姑娘來姨家看望生病的姨娘,姨娘的家就在這坡上。她與姨表妹在屋前一起看了一場電影,她想回場部,表妹想送她,她不想要表妹送。

  華應林回頭看了看坡下,那還沒收起的幕布,看上去小一點,想放映中的形象還能看清。他再轉(zhuǎn)頭時,發(fā)現(xiàn)那位矮個子的姑娘站到了面前,她一張圓臉淺笑漾漾。

  “看來縣城來的放映師也要回場部吧。你和表姐一起走,我也就放心了。”

  華應林看了一眼被叫表姐的姑娘,她面色平和,似乎沒有拒絕的意思。華應林也就點頭應了。

  “好了好了……”表妹朝表姐擠了擠眼,“叫你留的……你要走。”

  表妹又對華應林說,她表姐是個文化人,一直是個有情調(diào)的人,不要她送,只說要自個兒踩踩月光。

  華應林突然心情好起來。本來想著要一個人走五六里夜路,而山路的里數(shù)是估的,往往估短了。絕對不是二千五到三千米的長度,山路又是高高低低的,這一行怕要走五十分鐘。獨自走夜路,又是陌生的路,山路上有岔口,夜里行走,還不知會不會摸錯路。現(xiàn)在有一個場部的人帶著他走,偏偏帶路的還是一位姑娘,實在是一件難得的美事。

  兩人就往場部走。山路窄的地方多,華應林就讓開了正道,踩著邊上一點的草路走。兩人不熟,一時華應林想不到說什么。其實他很想開口,但一緊張就說不出話了。他不是不會與女人說話,但這個姑娘讓他的感覺既想接近,又怕接近。姑娘也不說話,兩人在路窄處,錯開一點,路寬處,并行著。

  前面一段走在了林中的路,地上月光斑駁,有清亮處,有朦朧處。華應林想到了剛才那位表妹說的“自個兒踩踩月光”。這是本地的土話,想她說的是“獨自踏一踏月光”,有一層不同一般的感覺入心里來,不免朝旁邊的她看一眼,正遇她對著他的眼光,他不由得意亂心慌了。

  “我見過你。”他脫口說出來,要不是慌亂,他會覺得這么說是冒犯了。他看到她的第一眼,感覺她就是站在崖邊吹氣的姑娘。

  “我知道你。”她說。

  “吐氣若蘭。”他說。這個詞本來只是在心里說的,他突然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把它說出來了,說得有點前后不搭,莫明其妙。偏偏說話的時候,他還靠近她一點。以前他幾乎沒有與女孩搭訕過,自他長大后,他的性格便規(guī)避女性,但此刻他說出來了,還是一句文縐縐的恭維。

  “我是在吹氣,不是吐氣。”她扭過臉來說。她聽清了他的話,也明白他的話意,看來她昨天也注意到了他,注意到他看她吹氣的眼光。雖然她的話是否定語,但語氣卻是平和的,一點沒有被冒犯的感覺。

  “吹氣是何意思。”他索性順著自己的口氣,“吹蟲子還是吹光影?”

  “山谷里有氣,我看到一團淡彩的氣暈,我一吹,就會化出一圈一圈的青氣。說給你聽,你也不會相信。”

  “我相信……”他說。還有半句話:你說的話,我都相信。他實在沒有勇氣說出來,咬在嘴里了。與她交往的時候,他有點怕,像是怕她嗔怪。其實她根本沒有表現(xiàn)出那種女人的矜持。他靠近她時,感覺到她的身子有著一種類似樹葉般的青色氣息。只能說,他被她感染了。

  多少年了,華應林從來沒有這么近距離地接觸女人,在鄉(xiāng)村也曾與年輕的姑娘在一起。那些他眼里黑紅膚色的姑娘,并沒讓他生出女人的感覺,偏偏那些姑娘單獨與他一起時,神色與動作,顯示著提防與距離,讓他意識到自己屈辱的身份。這一刻,這個二十七歲的年輕男子,被觸動了心靈,仿佛一下子蘇醒過來。一位在書本的閱讀中才感受到的女性,在他的身邊親近地走著,走進到了他的生命中來。像是月光中打開了一本書,她從書中走出來,走在他的身邊,如詩般的夢幻。

  他們有幾次對視。對他來說是轉(zhuǎn)身,對她來說是轉(zhuǎn)眼。在他的感覺中,她清麗,純凈。她身形的線條是柔和的,細長的。她的膚色細致白皙。在鄉(xiāng)村多少年都難得見著,就是在他下放的大城市里,都毫不遜色。這使他有著一種距離感,又有著一種迷醉感。他的一生沒有多少幸福,這一次暈暈乎乎的,不知說什么好。斷斷續(xù)續(xù)的對話中,他聽她說到,她從縣城畢業(yè)后,被安排到林場來,曾在林場茶區(qū)生活,當時居住在姨家,在茶區(qū)勞作。華應林說到了自己插隊在東邊的鄉(xiāng)村,村上有人來山里購毛竹,當時也曾羨慕山里人的生活,畢竟有茶有樹有大自然的產(chǎn)出。

  當然從縣城的角度來看,這里是山鄉(xiāng),雖然林場人也有工資,但社會的文化生活比城市要差不少。林場人看縣城人的眼光,自然是抬高的。這是一個角度,也是一個現(xiàn)實。但她沒有給人這種感覺,似乎她不管身處何地,都會顯著一種提升的形象,超越向上。

  路過一段石路,在一個山崖的拐口,一條路往山上,一條路往場部,上山的路是一級級石階。她問他:你見過寧觀廟嗎?

  華應林聽說過這個廟,在插隊的鄉(xiāng)村,人們說起過:盾山菩薩照遠不照近。盾山菩薩就供奉在寧觀廟,影響很遠的。他只耳聞,又聽說運動中,寺廟的和尚都遣散了,寺廟的建筑也受到了破壞。作為文化的古建筑,他是很想看一看的。

  “跟我來。”她領著他走上石階。石階有點荒蕪了,有叢草鋪到路上來,舊路似乎是歷史的痕跡了,好幾處露出的石上,有點濕漉漉的,那是薄苔所致。曲曲拐拐的石階,費過多少人工開鑿出來,有多少人從這里上去朝拜。

  往上走一個坡子。她走慣了山路,似乎一點不用勁,身形輕巧,有時意識到他,或者是聽到他有點加重的喘息聲,腳步放慢了一點。他有點慚愧,又有點慶幸,延長了一段與她在一起的時間。

  在一個觀景臺似的崖口前,她站停了。她身后是一片寬寬的坡子,她站在了崖口的略高處,仿佛風都在她的耳邊盤旋,散發(fā)飄舞。見她面朝處,遠遠的山頂之地,立著巍峨的舊廟殿。多少殘破了的廟殿,在夜的暗影中,依然有著一種高聳的神秘。廓然顯影,寂然無聲。

  上來的路上,就聽她介紹過,寺廟的一個出家的住持,原是遠方來的退隱高官,他來這里后,正遇一場大疫,他懂醫(yī),救災治病,做了許多好事。他來時寧觀廟還只是一個小寺廟,慢慢就擴建了。后來寺廟中還有著后人修建的他的塑像,在一個偏殿里立著。四面八方的人都來燒香求平安,聽說很靈,一度香火很旺。

  華應林看到正立在崖口的她,雙掌合十,默默站立,一時與寺殿相融。月光披輝,映著她的身子,特別是她的膚色越發(fā)地潔白,如玉一般,仿佛是一尊塑像。她的周身裹著一輪淡淡的光暈。一瞬間,她只可遠觀的形象,莫名地立于他的內(nèi)心中,靠近又遠離,凝定又升浮。心中的一個地方,歲月磨粗了,情感揉細了,甜甜的,酸酸的,暖暖的,涼涼的。似乎投影了歷史的縱深,恍惚幾回人世的重疊。有再見似的欣喜,又有著無可奈何的悲哀。

  她轉(zhuǎn)身下來,他正沉入內(nèi)心,兩人一對視,她的眼睛里,也連著內(nèi)心深遠的時空,似乎在無限時間中,有著熟悉的感覺。

  回頭向下的路上,他們的身子似乎靠近了些,她的話也似乎多了些。

  他問她喜歡不喜歡看電影。她說喜歡,喜歡光打在幕布上的感覺。他說,露天電影的幕布小,且四周敞開,光影與聲音都散了,看電影還是需要到影院去,那里是一個封閉體,隔音隔光,音響環(huán)繞,光色集中,任故事情節(jié)營造出夢幻如真的天地。

  她說,她在劇場看電影,總覺得那里人多,集中著各種氣息,難以散開。他理解她的感受,說:“什么時候你到縣劇場來,我為你一個人放映一場電影。”

  他說的時候是興奮的,說得痛快,沒有顧及是不是豪言壯語。她朝他看了一眼,仿佛記著了他說的這句話。

  余下的路上,他對她說到了以前的生活。他對她說到了自己曾經(jīng)在鄉(xiāng)村里挨批的事,那是他剛從大城市插隊到鄉(xiāng)下,對社會生活的不適應,加上一時意氣,便把看過的書中的道理,說得慷慨激昂,以致被人檢舉。幸好運動結(jié)束后,招工的時候,單位沒在他的檔案中看到什么,也許當時批斗他的人,也是順應形勢,心里認定他只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下放青年。這一段經(jīng)歷是他的心病,他從來不對任何人說,但此時忍不住想對她說。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像是鼓勵著他把所有積于心中的說出來。

  他只管說著,先是不敢說,后來是不住地說,怕停下來,就不知再對她說什么了。已經(jīng)走到場部,他還沒有感覺到。是她站住了,不走了,他才一下子意識到前面就是場部招待所。這一意識,讓他又不知道說什么了,似乎茫然地打了個招呼,便自個兒走進那二層樓下面的樓洞了。

  …選讀完…

  作者簡介:
  儲福金,一級作家,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原副主席,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發(fā)表及出版長篇小說《念頭》《黑白》《心之門》等十五部,中篇小說《裸野》《人之度》等五十多篇,短篇小說百余篇。另有散文集、文學理論、詩歌作品多種。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法、俄、日、韓等國文字。獲中國作家協(xié)會一九九二年度莊重文文學獎,江蘇省文學藝術(shù)獎,《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百花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