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上一部長篇《推拿》出版整整十五年后,上周,著名作家畢飛宇的最新長篇《歡迎來到人間》在北京首發(fā)。
“通過這部作品,畢飛宇把自己像雕塑一樣重新雕刻了一遍,生出了一個很新的畢飛宇。”首發(fā)式上,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李敬澤對畢飛宇的轉型和突破如此評價。十五年磨一劍,畢飛宇新作受到了文學界和讀者的熱情關注,他們認為,這是一部畢飛宇“超越畢飛宇”的作品。
在“新聞終結”之處
從百萬字草稿中提煉時代
“致每一個被迫完美的成年人”——為該書做宣傳時,出版社的一句推介語戳中了不少讀者。
《歡迎來到人間》中,外科醫(yī)生傅睿從小是周圍人眼中“別人家的孩子”,長大后,是醫(yī)院同事欽佩羨慕的“偶像派加實力派”。然而,面對自己時,他心中卻充滿了惶惑、焦慮和自我懷疑……終于,幾位腎移植患者因并發(fā)癥感染導致的相繼離世,如多米諾骨牌一般,觸發(fā)了主人公生活的向內(nèi)坍毀。
為什么想到寫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句老話:新聞終結的地方,小說開始了?!稓g迎來到人間》的靈感源于多年前讀過的一則新聞報道,當時我有個強烈的感覺:當所有人都不能正確地看待和真正地理解一個醫(yī)生時,他不得不在一種異態(tài)的情形中成為‘天使’。”畢飛宇說。
人民文學出版社 供圖
新聞事件構成觸發(fā)小說的外部動因,從根本上來說,《歡迎來到人間》是60后畢飛宇順應時代要求作出的自我突破。
首發(fā)式上,畢飛宇憶起多年前李敬澤對他的建議,當時,他已寫出《玉米》《青衣》《推拿》等多部很有影響力的作品,但在李敬澤看來,這些作品多為對“中國的過去”所作的回應,作家還應該有體驗當代、概括當代和表達當代的能力,否則,他作為“時代的感受器”的使命就沒有達成。“從那時起,我生出了一個巨大的愿望,要把中國的當代生活以現(xiàn)代漢語的表達方式,從我的身體中捋過一遍。”
南京大學資深教授丁帆透露,為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畢飛宇花了近一年時間,泡在南京某著名醫(yī)院的泌尿科里,蹲守在腎移植手術室內(nèi)外,老老實實做一個編外“見習醫(yī)生”,醫(yī)生、護士、病人、領導、家屬……成了他最親近的人。“畢飛宇用這么多時間來‘下生活’,換來的是不斷推翻自己的故事結構和人物設計的草案,用反復推翻改寫的方式,在百萬字之巨的草稿中,淘洗出現(xiàn)在這20萬字的創(chuàng)作結局。”
“被塑造”VS“自我塑造”
主人公肖像成“當代素描”
《歡迎來到人間》對當代生活做出了怎樣的提煉賦形?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張莉認為,這是一部講述“自我和外在認可”之間矛盾的小說。在北京大學教授戴錦華看來,主人公傅睿的精神肖像構成了一幅當代素描,透過他,我們與自身的心靈現(xiàn)場素面相遇。
年輕姑娘田菲因為術后并發(fā)癥導致的意外死亡,讓傅睿這個“完美的成年人”一生都無法走出巨大的道德陰影。
“傅睿生活在他人的目光之中,他人的目光構成了其靈魂與自我的全部。”戴錦華感嘆,“一個‘別人家的孩子’,結果真的把自己‘活成了別人’。”
由傅睿的精神困境,讀者不難聯(lián)想到現(xiàn)實生活的種種:“功績社會”里“成為更好的自己”的自我規(guī)訓,“什么年紀做什么事”的社會期待,和由此產(chǎn)生的“精神內(nèi)耗”……
南京大學教授張光芒贊賞畢飛宇新作對時代的把握方式:“每個當代的個體都被緊緊纏繞在無形的網(wǎng)絡之中,在自我的迷失與尋找之間、在‘被塑造’與‘自我塑造’之間、在人物兩個‘自我’的交鋒之間,我們抵達了這個時代的精神難題。”
小說中,傅睿渴望成為完美的醫(yī)生,總能成功地拯救他人。但拯救的箭頭其實是雙向的。“傅睿想要拯救患者,拯救他人,但問題是他無法拯救被他醫(yī)治的所有患者,也無法拯救自己——這是小說打下的最大的扣子。”丁帆說。
除了傅睿,小說中的幾組人物關系也值得咀嚼。令戴錦華印象深刻的,是人物希冀通過“客體”來填充一個“自我并不存在”的主體,以及因交托出自我而獲得的安然。患者老趙就是個生動典型。他為了祈求術后的康復,把醫(yī)生奉為神靈,又四處求神拜佛,在老趙身上,人不是“向上”而是“向下超越”,這讓人哭笑不得,又令人掩卷沉思。
畢飛宇“超越畢飛宇”
向“生活”尋求自我的突破
畢飛宇說,小說的最高價值是上升到文化結構。“在他的新書中,我讀到了故事,也讀到了故事背后的思想文化。這是畢飛宇的自我超越之作。”蘇州大學教授王堯認為,“這部小說背后的‘畢飛宇’比以往更加豐富復雜,透過傅睿,他創(chuàng)造了一種個人與時代相處的方式。”
“僅從作品故事的起始時間上說,這部小說的‘延宕’也有二十年了,對當下讀者講述二十年前的故事,必須建立在超越時間的共情上,使它依然能夠表達當下的世情與人心,引發(fā)讀者的思考與共鳴,這就需要作家對瞬息萬變的社會生活有靜水深流的把握。”省作協(xié)副主席、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主席汪政說,“畢飛宇做到了,他成功地使過去成為了當下,并完成了對自己的挑戰(zhàn)——對主人公精神世界的畸變進行了精彩的解剖?!稓g迎來到人間》之后,畢飛宇不僅是個作家,或‘小說課’的老師,他同時是當代的一個出色的‘心理醫(yī)生’。”
透過關鍵詞“時代”與“在場”,畢飛宇自我超越的步履清晰可循。
作為畢飛宇創(chuàng)作的持續(xù)追蹤者,丁帆理解他在進行城鄉(xiāng)題材轉換時的陣痛。通過《青衣》《推拿》,作家一步步向城市生活掘進,特別是在《推拿》中,他將觸角伸向了城市邊緣的特殊群體,用極大的心理空間來表現(xiàn)一個時代人性深處的暗域。兩獲魯迅文學獎、為江蘇捧回首個茅盾文學獎,在這樣的基線上繼續(xù)突破,丁帆認為,畢飛宇必須重新“下生活”,像海綿一樣吸附生活中的所有有機物,讓它化作作品中巨大的能量。
由畢飛宇《青衣》改編的舞劇 屠景清攝
以“身心在場”推進文學的更新,《歡迎來到人間》成功喚起了人們的共鳴。有讀者在社交媒體上談到,《歡迎來到人間》是現(xiàn)代意義上人與世界、與自我相遇的故事,小說的標題“歡迎來到人間”,啟示我們在生物學層面的“來到人間”之外,在自我確認的維度上,把自己重新“生出來”。
借由新作,畢飛宇也在重新“雕刻自我”。“決賽是另一種比賽”——在與自我較勁的十五年間,畢飛宇對這句賽場上的名言有了更深刻的理解。無論多么成熟的選手,贏得過多少場比賽,仍免不了在決賽時感到無邊無際的恐懼。過去的十五年里,畢飛宇一次又一次體會到突破自我的不易。
回想幾年前,歡迎海外華文作家到訪南京時,畢飛宇曾留下一句精彩的寄語:希望你們在這里“生活得準確、感受得準確”。其實,他也一直這樣要求自己,并期待自己能夠對時代“表達得準確”。
新華日報·交匯點記者 馮圓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