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旭:她如春風(fēng)里的新柳

來源:梧桐樹下讀書會 (2023-09-11 09:41) 5989706

  國家一級演員、二度梅獲得者黃孝慈,在六年前73歲時因病去世了。她的去世不僅使愛她的家人痛失至親,也使江蘇京劇院失去了一位老少愛戴的寶貝。每每想起她,想起她扮演的角色,想起她的美麗、善良和一切以對方為重的品格,我就想起41年前的短暫交往。

  1982年,江蘇省京劇院到泰興演出《四郎探母》,由她主演秀外慧中深愛丈夫深明大義的鐵鏡公主。我當時在泰興人民廣播電臺做記者,電臺編輯部負責(zé)人王俊和資深票友、播音員李克勤建議我抓住機會,采訪黃孝慈,向全縣聽眾介紹黃的藝術(shù)成就及其艱辛奮斗的經(jīng)歷。

  我那時23歲,剛出校門不久,對青衣花旦老生的京劇角色和唱念做打甩水袖的概念一竅不通,因此對采訪她有點心虛。但既然領(lǐng)導(dǎo)下達任務(wù),我只得勉強上陣。先通過李克勤向黃孝慈轉(zhuǎn)達了采訪的意愿,她欣然接受,并約定第二天下午在縣人民大會堂等候我。

  現(xiàn)在想來深感慚愧。既然采訪京劇名角,總要提前做好認真詳盡的資料準備,像楊瀾倪萍等央視主持人所介紹的那樣做好一系列功課,對黃老師的年齡、文化、家庭、表演特點、演藝經(jīng)歷有個大概的溫習(xí)和了解,以保證采訪的順利和成果的收獲。但我對這些都是無知的,我什么也沒做。懵里懵懂拎著三洋牌收錄機就去了大會堂。

  當年的黃孝慈,年方三十九,正是京劇表演的大好年華。她如春風(fēng)里的新柳,挺拔,漂亮,氣質(zhì)高雅。白里透紅的皮膚,一副燦若寶石的杏仁眼閃閃發(fā)光。見到她的美麗,我一下怔住了。她優(yōu)雅地微笑著,泡了一杯茶遞到我的面前。當時的我擁有一頭濃密黑亮的頭發(fā),眼神中折射出忐忑不安,一看就是個初出茅廬的青年。盡管黃老師理解我,放下在舞臺上光彩照人的身姿,但她一口的京韻道白,珠光寶氣的蓬勃靈動,仍然使我很不習(xí)慣,難以一下子融入她的表達情境。她是我職業(yè)生涯面對面采訪最為美麗富于氣質(zhì)的人,面對她猶如面對一輪清輝照人的月亮。她看出了我的內(nèi)心活動,不等我主動發(fā)問,便把自己的藝術(shù)表演經(jīng)歷一一講述。這樣的講述細言,慢語,沒有一點令人不快的高傲。她是一位敏銳的心理學(xué)家。在這之前,我也采訪過一些省內(nèi)外的文化人士,包括當時頻頻走穴的某位歌唱家,我不問,人家是不會主動言說的。他們是角兒,角兒總得要有角兒的身份和架子,先問后答,有先有后是正常的交流程序。但黃孝慈沒有。她給了縣城青年記者一份體面和尊嚴,并以此為起點,尋覓到了職業(yè)的自信,尤其是今后與名人大咖打交道的自信。

  我問她,如何才能做一個優(yōu)秀的京劇演員?她緩緩答道,不論做什么,首先要做一個德行好的人,沒有優(yōu)秀的品德,人就立不住,這是從藝的大前提。其次要有一副好身板,京劇的唱念做打是要有一個好的身體做保證的。一場戲表演下來,渾身汗水濕透,腿腳腰肢酸痛再普通不過了。第三要有深厚的歷史和文學(xué)功底,要多讀書,充盈并豐富自己的心靈,有能力與古人和戲中的角色對話,表演起來才有底氣。最后一條,不要怕吃苦。柔弱的,內(nèi)心不強大的人是做不了京劇表演藝術(shù)家的。

  回到電臺,我一身大汗,結(jié)合她表演的唱段,連夜采寫了一檔專題節(jié)目,在第二天中午播出,引起了聽眾的強烈反響,戲票一搶而空。

  從此,我牢牢記住了她——黃孝慈,一個美麗、善解人意的京劇名角。

  后來,我調(diào)至南京工作,想方設(shè)法與她取得了聯(lián)系。在電話里,我自我介紹,謝謝她當年對我溫暖的理解和有力的支持。但時間畢竟過去了七八年,她還記得我嗎?不想電話那頭的黃孝慈發(fā)出京韻味十足的爽朗大笑,說,記得,記得,怎么記不得呀?我約她,請她全家吃飯,她毫無做作,欣然同意了。不久,我們在鼓樓旁邊的晶麗酒店歡聚,她的愛人王先生來了,愛徒小高來了,但兒子磊磊沒來。此時磊磊與娜娜珠聯(lián)璧合,是南京交通廣播電臺的網(wǎng)紅主持。那一次見面,雙方感覺超好。

  后來,江蘇京劇院打造了現(xiàn)代京劇《駱駝祥子》,黃孝慈主演虎妞,陳霖蒼主演祥子。她給我送來了在紫金大戲院首演的好票。

  臺上的虎妞梳著一條獨長的辮子,走起路來在屁股后面一顛一跳的,說話直爽做事潑辣生猛是虎妞之虎的特征。穿著補丁衣服的祥子,一條擦汗的毛巾搭在肩上,拉著黃包車,走著之字步,邊邁步邊張著大嘴嗯嗯啊啊地唱,虎妞跟他說笑打趣,語言挑逗,體姿活潑多變,突然間不知何故,虎妞騰跳起來,不偏不倚坐到了祥子的懷里……臺下一片喝彩叫好。首演結(jié)束,黃老師和陳霖蒼以及其他演創(chuàng)人員列隊向觀眾謝幕,池座兩旁紛紛有人上臺為他們獻花,而我站在臺下一遍又一遍地鼓掌。我沒有想到上臺獻花,這是至今引以為憾的。

  再后來,我們各自奔忙,聯(lián)系并不多。2017年1月9日晚上,突然從電臺新聞聽到,黃孝慈因病去世了!這一刻的我,與1982年采訪見到她的那一刻一樣,猛地怔住了。第一次怔住是為她的驚艷美麗,這一次怔住令人心痛難過。

  我輾轉(zhuǎn)接通了磊磊的電話,表達痛心的哀悼。我不知道黃老師生病已有時日,如果知道,我一定會去探望的。

  在我四十多年的工作生涯中,與文化藝術(shù)界人士聯(lián)系并不多,只要發(fā)生交集,我都會珍惜每一個渡我者的緣分。光陰如梭,黃孝慈老師至今已去世六年多,但我時常想起她,記得他對我的提攜和幫助。我還有一個深深的遺憾:京劇里鳳冠霞帔的妝扮服飾分別代表什么意義?演出前后的穿脫有什么訣竅和講究?角色的妝扮加身,現(xiàn)代的你有什么特別的感覺?這是我在晶麗酒店聚會也是唯一一次聚會時想問她的,因席間不斷生發(fā)新的話題,說笑間竟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