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香河:心遠(yuǎn)地自偏

來源:《當(dāng)代文學(xué)》2023年第5期 (2023-09-25 16:05) 5990223

         內(nèi)心深處一直對自己有種不滿意,怎么就把日常生活過得如此粗糙,如此潦草?幻想著“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這樣的情形也能出現(xiàn)在自己的生活里。

偶或,與三五好友郊外踏青,為田埂上綠茵茵的野草所吸引,不能稱呼,掏出手機(jī),求教于“形色”。“葉下珠”,“玉竹”,“商陸”……這些野草,既沒什么出眾的樣貌,亦沒什么別致的形態(tài),竟有著如此典雅的名字,實在讓我頗為意外,心生羨慕,羨慕起它們來。

從三年自然災(zāi)害走過來的我們這代人,經(jīng)歷過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的歲月,于是乎整日奔波操勞的,只為一個詞:“物質(zhì)”。以至于“年輕時掙錢不要命,年老時花錢來保命”,成了網(wǎng)上頗為流行的笑談。細(xì)細(xì)想來,這不就是蕓蕓眾生的生活常態(tài)么?

君不見,哪一處繁華的商業(yè)、金融街區(qū),不是布滿了著裝講究,手提公文包,步履匆匆,面色凝重的白領(lǐng)人潮?我就曾在紐約的華爾街,被這種迎面而來的白領(lǐng)人潮淹沒過;君不見,哪一條華燈初上時分的城市馬路上,不是車水馬龍,霓虹閃爍,歌舞升平?我曾不止一次感受過京城十里長街車流的浩浩蕩蕩,把自己變成長街上成千上萬追夢者中的一員,如過江之鯽,悄然融入京城那絢爛的夜色之中。

人生存于天地之間,誠如斯言:“家有廣廈萬間,不過六尺小床;縱有黃金萬兩,不過一日三餐”。何不放慢腳步,讓疲憊不堪的肉身和焦灼不安的靈魂得以休養(yǎng)生息?!

五花馬,千金裘,

呼兒將出換美酒,

與爾同銷萬古愁。

聰明早慧,20多歲就“仗劍去國,辭親遠(yuǎn)游”,浪跡名山大川的李白,其瀟灑浪漫,放蕩不羈,的確不是一般人能夠?qū)W得來的。

啟明星墜入母懷,給了他一個閃亮的名字:李白。李白,一如夜空中那顆太白星,千百年來,一直閃耀在中華歷史文化燦爛星空,光彩奪目,華光萬丈。

象耳山下,溪邊老嫗?zāi)ヨ浦漆?,徹底改變了他的治學(xué)態(tài)度。我們讀書時,常掛在嘴邊的“磨杵成針”之成語,源出于此。

他曾因汪倫家鄉(xiāng)的“十里桃花”、“萬家酒店”,而興奮前往。性情豁達(dá)的他,并沒有因為“十里桃花”乃“十里之外的桃花潭”,“萬家酒店”乃“萬姓人家開的酒店”而怪罪汪倫。幾天的暢游暢飲,于繽紛桃林之中,觀賞落英飛紅,詩酒相和,流連忘返,兩人友情愈益深厚。在某天想悄然離去而不得時,李白還是留下了傳頌至今的《贈汪倫》。

如今的桃花潭,吸引游人的不僅是其清澈晶瑩的潭水,翠巒倒映、山光水色的自然風(fēng)光,更有桃花潭兩岸,汪倫踏歌送別李白時的點點遺跡:東園古渡、踏歌岸閣、壘玉墩、書板石、彩虹崗、謫仙樓、釣隱臺……

李白喜飲善飲,留下了太多佳話。“對影成三人”的孤寂,從他的詩行中已然流露無遺矣,“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于是乎,小他11歲的杜甫賦詩贊頌:“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即便是曠達(dá)如此,被“天子呼”,李白還是很開心的。當(dāng)然,他也會借讓高力士為自己脫靴,流露一點巨大才情用來為皇上寫公文的小情緒,全然沒有金鑾殿上司空見慣的那種卑躬奴顏,這也是常人所難以做到的。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天寶三載(公元744年)夏,譽(yù)滿華夏的李白和風(fēng)華正茂的杜甫在洛陽第一次相見。二人抒懷遣興,借古評今,縱論天下大勢,胸懷一顆憂國憂民之心。這樣兩位中國文學(xué)史上最偉大詩人的相見,是否對各自的詩歌創(chuàng)作,乃至中國詩歌的發(fā)展,帶來重大影響,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不敢妄論。

不過,其后一年的秋天,他倆在東魯有了第三次相見。在短短一年多時間內(nèi),兩次相約,三次相見。從這一點上,我敢判斷,李杜相見不僅愉快,而且彼此是相互吸引的,大有“惺惺相惜”之意。眾所周知,他倆是如此的不同,后人給他倆貼上的標(biāo)簽,一個是“浪漫”,一個是“現(xiàn)實”,盡管兩者皆被冠以“偉大”之界定。由此足見,“心”才是主宰,是何等重要。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說王維的這首《鳥鳴澗》所引發(fā)的議論,用“鋪天蓋地”來形容,似乎并不過分。從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到意境幽遠(yuǎn),情景交融,再到物我兩忘,天人合一,甚至超越時間,超越空間,物我兩無,宇宙隱遁。這四重境界,我是認(rèn)為王維拾階而上,逐級登臨,直至第四重境界。這似乎與其獲得的“詩佛”之譽(yù),很是吻合。在“詩仙”“詩圣”之后,被譽(yù)為“詩佛”,足見王維之偉大。

然,與李白、杜甫二人多次相約,多次相見之情形截然不同,王維與李白竟然從未謀面,終其一生而不識,自然也談不上詩文之唱和矣。要知道,王維可是跟李白同歲,通常而言,交談起來要比小自己11歲的杜甫更容易吧?況且,他倆也曾于同一時間點上同處一城,怎么就沒能見上一面的呢?

要說到文學(xué)成就,“詩佛”與“詩仙”當(dāng)然都是重量級大伽。有熱心朋友還作了一番比較,不妨一同欣賞一二。

譬如寫思念,“詩仙”有“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邀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詩佛”有“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再譬如寫送別,“詩仙”有“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孤帆遠(yuǎn)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詩佛”有“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實在說來,難分伯仲。

有研究者認(rèn)為,二人生命中沒能有所交集,緣于性格使然??穹帕b傲、藐視權(quán)貴的李白,大概是看不上謹(jǐn)小慎微、入世求仕的王維的。此時,又有多少人能夠理解一生都混跡于官場,卻一心夢想著歸隱田園的王維,其內(nèi)心是何等掙扎,何等無奈,何等憤懣!

王維詩云:“小妹日長成,兄弟未有娶。家貧祿既薄,儲蓄非有素。幾回欲奮飛,踟躕復(fù)相顧。”這不正應(yīng)了當(dāng)下頗為時興的一句話:生活不僅有詩和遠(yuǎn)方,還有眼前的茍且。

依我看,王維這種身在世俗,心在田園之境遇,倒是極具廣普性的。即便是當(dāng)下,我們大多數(shù)心中有夢者,不也因“身”與“心”不能同置而糾結(jié)么?!

問題的關(guān)鍵是,我們?nèi)绾蚊鎸ι罱o我們帶來的種種牽絆、無奈,甚至苦難?我們?nèi)绾伪S行闹械膲粝胫舛蛔屗?,再苦再難也堅持著,初心不改,孜孜以求?

直到晚年才安家于終南山邊陲的王維,終于可以“松風(fēng)吹解帶,山月照彈琴”,有了一份“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之從容。他用在仕而隱的成功實踐,給我們上了極其深刻的一課。他的存在,確實豐富了我們心中有夢者對人生道路的選擇。

竹樹繞吾廬,清深趣有余。

鶴閑臨水久,蜂懶采花疏。

幼年喪父,家境貧寒,居于西湖小孤山旁幾間茅屋中,20多年不進(jìn)城的林逋,在我看來,做人似乎更為純粹。

駕一葉小舟,與山湖為伴,清貧度日。客至則鶴飛傳信,于是乎棹舟歸來,與客賦詩唱和,把酒言歡;客散則湖上泛舟,遍訪西湖古寺,抑或梅下?lián)狷Q,詩書漫卷。這便是林逋先生之日常也!

我似乎看到了,浩淼的西湖之上,劃一葉小舟的林逋,不避風(fēng)雨,不計陰睛,悠然而行,無問西東;我似乎看到了,草廬旁,梅樹下,撫鶴把盞的林逋,不以物喜,不以已悲,于輕吟慢誦之中,聞梅香,觀鶴舞,不計晨昏。

林逋善繪擅書,長于詩。其書瘦挺勁健,筆意與歐陽詢、李建中仿佛,而清勁處尤妙。其詩語孤峭浹澹,自抒胸意,多有奇句。

陸游贊其書法:高絕勝人。蘇軾則認(rèn)為林逋:“詩如東野不言寒,書似留臺差少肉。”明四家之一的沈周有詩云:“我愛翁書得瘦硬,云腴濯盡西湖綠。西臺少肉是真評,數(shù)行清瑩含冰玉。宛然風(fēng)節(jié)溢其間,此字此翁俱絕俗。”

在我看來,黃庭堅的評價更為生動!試想,觀一幅書法作品,“方病”能“不藥而愈”,“方饑”能“不食而飽”,這怎樣不同的審美情趣和審美感悟?!

從眾多名家的褒獎中可知,林逋之詩書畫皆達(dá)到相當(dāng)高的境界,自己卻刻意不予留存而不傳。林逋的解釋是:“我方晦跡林壑,且不欲以詩名一時,況后世乎?”

這當(dāng)中,特別幸運(yùn)的要數(shù)他庭院中的那株梅花矣,“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這一詠梅絕唱,讓千年之后的我們得以欣賞,實在是幸運(yùn)之中的幸運(yùn)。

終生不仕不娶的林逋,惟喜植梅養(yǎng)鶴,以梅為妻,以鶴為子,留下“梅妻鶴子”之佳話。當(dāng)然也會有人勸其走上仕途,抑或娶妻生子,實現(xiàn)一個文人“修齊治平”的人生理想。且聽他的心聲:“然吾志之所適,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貴也,只覺青山綠水與我情相宜。”

林逋雖以布衣終其一生,然交往者中不乏達(dá)官顯貴,譬如丞相王隨、杭州郡守薛映等,均敬其為人,又愛其詩,便時常到孤山與之唱和。即便是宋真宗趙恒聞其名,賜粟帛,并詔告府縣存恤之。林逋雖心存感激,但并不以此驕人。這讓我看到了一個真正健全的人格。

林逋花甲之年辭世,在草廬筑墓時,曾作詩一首:“湖上青山對結(jié)廬,墳前修竹亦蕭疏。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

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yuǎn)地自偏。

與林逋相比,名氣似乎更大一些的陶淵明,其“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那份悠然自得,為古今眾多文人墨客所向往。他筆下營造出來的“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之桃花源,更是成了人們夢想中的精神家園。

日暮時分,采菊于東籬之下的,是那位長衫飄逸的隱者么?遙望南山之上,山嵐升騰,縈繞于峰際。偶或一群結(jié)伴而行的飛鳥,在天空中盤旋著,歸于山林,留下一串悅耳的鳥鳴。

就是那偶然間的一抬頭,目光恰逢南山,讀出了彼此間的“悠然”。這一刻,人,閑逸自在;山,靜穆高遠(yuǎn)。一切是那么寧靜,一切是那么和諧,一切是那么美好。還等什么呢?放空意念,融入自然,讓生命的個體成為自然的一部分,天人合一。

后來,眾多名家就此發(fā)出的贊譽(yù)之聲,一直響徹于中國文學(xué)的長空。然就“采菊”而見“南山”,多停留在“境與意會”這一層面上,竊以為淺了。

我不知道,那個武陵的漁夫究竟有多幸運(yùn),才能走進(jìn)這樣一個所在:“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復(fù)行數(shù)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

稍有點兒文學(xué)常識者當(dāng)然知道,我所說的是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平和安寧,自由自在。的確,陶公向我們呈現(xiàn)的一切,是那么單純,那么美好。你看不到猛于虎的苛政,你看不到紛飛戰(zhàn)火下的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你也看不到人與人之間的勾心斗角、爾虞我詐。

這樣一處為世人稱之為“世外桃源”的所在,我更愿意把它看成“夢想中的家園”,給自己一個精神上的寄托。

這一切,還得感謝陶公在彭澤縣令任上80多天就辭官歸隱,否則,這田園詩派鼻祖,恐怕會另有其人也。能不能欣賞到如此優(yōu)美詩章、精妙佳構(gòu),實在是說不定的。

20多歲就開始仕宦生涯的陶淵明,在其后的十?dāng)?shù)年間,不停重復(fù)著“入職”,“辭歸”的路徑選擇。“園田日夢想,安得久離析。終懷在歸舟,諒哉宜霜柏。” 既然自己日日夢想回歸田園,不能忍受分離如此之久,其結(jié)果便不言而喻矣。

于是乎,再也不愿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用一篇《歸去來兮辭》,以明心跡,至此徹底離開官場,歸隱田園直至生命終結(jié)。

“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shù)。”陶公的自報家門,讓我心有戚戚,深深感動。我們似乎樂意記住在東籬下采菊的陶淵明,在淺唱低吟間,陶醉于他所帶來的那份“悠然”。有意無意之中,似乎忽略了他貧寒的家境,種地都不能自給;孩子又多,缸中都沒有多余的糧食。這樣的心路歷程之后,其人生能達(dá)到如此之境界,令人不得不敬佩之。

步入花甲之后,我從城區(qū)的“空中樓閣”,移至郊區(qū)的一處庭院。雖不能“采菊”于東籬之下,亦不能“見南山”于“悠然”。我有自知自明,自己的人生境界,當(dāng)然不能跟陶公相提并論,說相差十萬八千里,也不為過。

然而在這里,每天清晨,最先在我耳邊響起的,不再是馬達(dá)轟鳴,而是鳥兒的歌唱,豐富多樣,清脆悅耳。“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倒是實實在在的做到了。

說來,這種躺在床上聽鳥鳴的日子,也曾短暫出現(xiàn)于我的生活里。某年歐洲之行,我們下榻在距荷蘭首都阿姆斯特丹僅半小時車程的夜鶯酒店。

翌日清晨,我就是為窗外樹叢中的小鳥喚醒。循著“嘰嘰啾啾”的鳥鳴聲,我步出酒店,呼吸著荷蘭首都郊外清新的空氣,領(lǐng)略著田野上大片大片色彩艷麗的郁金香,好不愜意!

愜意是愜意,就是這個時間點,還是過早了些。溜達(dá)了一會兒之后,我決定再回自己的房間。睡意全無的我,復(fù)躺于床。此時,此起彼伏的鳥鳴聲,一聲接一聲傳入我耳中,高高低低,相應(yīng)相和,恰是一臺多聲部的大合唱!

聽吧——

一聲長鳴之后,來了一個群口的“嘰嘰喳喳”。間以一聲清脆的啼叫,綿柔而細(xì)長。緊接著,低聲部的鳥們集體亮嗓,低沉而雄渾。最是那飆高音的獨門絕技,何止是穿透天空,直擊了我的心房。

聽著,聽著,我不再試圖去分辨鳥們的種類,亦不再試圖去判定它們叫聲的優(yōu)劣。就這么在床上靜靜地躺著,靜靜地聽著,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有如“見南山”于“悠然”的陶公也,便覺得自己也是個自由自在之人,真好!

其實,我在城區(qū)空中樓閣居住的時候,清晨也是有鳥鳴的。你還不得不說,倡導(dǎo)綠色環(huán)保之理念,整個生態(tài)環(huán)境還是有了較大改觀??墒?,我每天都得掐著時鐘起床,忙完洗漱用餐之常規(guī)流程,便急匆匆地沖樓而下,哪里還有什么心思顧及窗外樹杈上的鳥鳴呢!心緒不在,說什么皆是枉然。

倒是有一陣子,某種鳥的啼叫在我心底引起了共鳴。“Lydia——”“Lydia——”是誰在叫,我沒有細(xì)究。叫的是誰,我第一聲就聽出來了。這是在叫我的女兒!

“Lydia”,是我女兒的英文名。其時,她剛剛?cè)バ挛魈m讀書。作為獨生女的她,離開父母親,離開家庭,離開自己的國度,外出求學(xué),一個人獨自打拼,舍不得她的人太多太多。作為父親的我,不舍,只能放在心底。

女兒在新西蘭求學(xué)四年,窗外樹杈上那只會講英語的鳥兒,就在我耳旁“Lydia——”“Lydia——”的叫了四年。

在我近郊的庭院里,不僅有天空中、樹叢中,乃至屋宇上的鳥鳴,還有籠中的鳥鳴。我在庭院內(nèi)養(yǎng)有兩只虎皮鸚鵡。其初衷,給雙親解悶?;⑵W鵡,小巧玲瓏,色彩斑斕,鳴叫悅耳,在我看來,是老年人解悶的好幫手。

怎料得,鳥籠提進(jìn)庭院沒幾個月,慘案發(fā)生:一日早晨,懸掛于亭中的鳥籠,遭受攻擊,致使一只藍(lán)皮鸚鵡,腹腔被咬開,內(nèi)臟外露,死得慘烈。從籠內(nèi)脫落的羽毛,可斷定,藍(lán)皮鸚鵡死前是經(jīng)過一番拼死掙扎的。

這讓老母親傷心了好一陣子。老母親傷心過后,便決定,將那只幸存的黃皮鸚鵡,放生了。

可沒過多久,心地慈善的母親,自己又擔(dān)心起黃皮鸚鵡的生存來。庭院內(nèi)外,整日飛鳥不斷,它們都能活得好好的,黃皮鸚鵡當(dāng)然也能好好的活著。我勸母親放寬心。

不一樣!黃皮鸚鵡一直關(guān)在籠子里,被人喂養(yǎng)慣了,放出去讓它自己找食,未必能行。母親的言語間,還是有著一份擔(dān)心。就這樣,母親將家中剩余的鳥食,每日在原先放鳥籠的地方撒上一些,指望著黃皮鸚鵡實在找不食時,能飛回來吃上幾口。

母親每天就這么撒著,自然會有鳥兒從樹杈上飛落下來,啄食。只是,不是她老人家希望的那只黃皮鸚鵡。

說來也奇怪,母親撒食并沒有多長時間,那只黃皮鸚鵡竟飛了回來。再見黃皮鸚鵡,母親高興得跟個孩子似的。母親斷定,黃皮鸚鵡在野外覓食肯定不順利,要不然怎么會飛回來呢?

于是,她老人家又決定,將黃皮鸚鵡請回鳥籠之中,由她親自喂養(yǎng)。當(dāng)然,得給它配上只藍(lán)皮鸚鵡,有個伴兒,才不孤單。

這些,只能是母親的情感邏輯。我自然是按她老人家的意思辦。所好的是,幾年過去,鳥籠慘案再也沒有發(fā)生過。兩只鸚鵡,在籠子里上下翻飛,相互嘻戲,過著水食無憂的日子,母親挺開心。

終于有一天,母親聽到鳥籠里傳出了“篤!”“篤!”“篤!”的異樣之聲。警覺的母親以為小鳥受到了外敵侵?jǐn)_,走近細(xì)看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鳥兒在不停撬動鳥籠的門。眼看著鳥籠的門越抬越高,越抬越高,之后便是“篤”一聲,掉落下來。面對失敗,兩只鳥兒毫不氣餒,繼續(xù)重復(fù)著先前失敗的舉動。她老人家似乎知道了鳥兒的心思,于是親手打開了鳥籠兒的門。

和二老住在一起之后,我內(nèi)心似乎一下子定了下來。于我而言,再沒有“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之遺憾矣。

醒在清晨的鳥鳴里,讓自己在床上靜靜地躺著。是的,靜靜地躺著,放空一切,什么都不去想。無關(guān)乎喜悲,無關(guān)乎得失,無關(guān)乎過去和未來。靜靜感受自己作為一個生命個體的存在,已然如此,夫復(fù)何求?!

【作者簡介:劉香河,本名劉仁前,江蘇興化人,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中國作協(xié)會員,泰州學(xué)院客座教授。迄今為止,在《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大家》《天涯》《鐘山》《黃河》《西部》《雨花》《山東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朔方》《湖南文學(xué)》《長江叢刊》等發(fā)表作品400余萬字。曾獲全國青年文學(xué)獎、施耐庵文學(xué)獎、汪曾祺文學(xué)獎、中國當(dāng)代小說獎、紫金山文學(xué)獎等。著有長篇小說《香河三部曲》,小說集《謊媒》《香河紀(jì)事》《香河四重奏》,散文集《楚水風(fēng)物》《愛上遠(yuǎn)方》《生命的年輪》等多部,主編《里下河文學(xué)流派作家叢書》多卷。長篇小說《香河》2017年6月被改編成同名電影搬上熒幕,獲得多個國際獎項。2023年9月,《香河三部曲》英文版、中文繁體版面世?!?/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