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文化市場
杜平洋
我記憶里的老文化市場位于徐州城快哉亭公園外的古城墻根下,依傍著奎河,是個很有意思的地方。
該處城墻分為內外兩城,奎河相當于護城河,外面是打通了的甕城,東西方向依次有三個城門洞,文化市場就依憑著三個城門,逐漸分流成書畫古玩、花鳥蟲魚、貓貓狗狗三大主要幫派,當然還有一些吃的喝的雜七雜八三教九流的東西,細細數(shù)也數(shù)不清,就姑且歸類到這三大幫里面吧。三大幫里,書畫古玩隱隱要蓋過其余兩幫,花鳥蟲魚的地位又稍微高過貓貓狗狗,不是因為客流多些也不是掙錢多些,單就是書畫的墨香壓過了花香和鳥鳴,花香和鳥鳴又比貓貓狗狗的糞便和吠叫顯得雅一些。
入了城門洞,內城和甕城之間是賣兒童玩具和小吃的,夾雜著一些玉石古董之類,我隱約記得上面有天橋相連,飯店、補習班,賓館、棋牌室、KTV,各行其道、互不干擾,白天夜里,上上下下人聲鼎沸,買賣吆喝吵架呼朋喚友聲不絕。內城里面就靜了,一片仿古建筑位于文化市場的最內側,也是公園的最外側,牌匾上寫著各自的招牌,您是問前程還是看姻緣,再或者干脆想看點高端的書畫文玩玉石洗洗眼,全憑喜好眼緣。里面坐著的都是穿著長衫的先生,從早到晚只見他們聽曲、下棋、遛鳥、練字、看書、釣魚,談天說地、悠然閑適極了,就是不急著做生意也從未吆喝,但緣分一到生意自然上門,至于有沒有別的生財路徑,那就不為外人所知了。要是到了夏夜,老文化市場可以熱鬧通宵,各種攤子一收,沿著奎河的一溜燒烤攤子就支棱起來了,再沒有什么比河邊光著膀子吃著羊肉串、就著啤酒更對徐州爺們的胃口了,大風起兮,觥籌交錯間,未嘗不是另一種金戈鐵馬。
在過去,整個老文化市場和快哉亭公園互為表里、融為一體,在徐州城里一度占據(jù)著舉足輕重的文化影響力。來來往往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多多少少浸染了幾分雅興。公園里吹拉彈唱、釣魚養(yǎng)生、舞劍作畫寫地書打撲克、象棋圍棋軍旗五子棋、水槍和噴泉齊呲、籠鳥與飛雀對鳴,要是談天說地起來,上溯三皇五帝秦皇漢武,下至乾隆慈禧,一直到開國領袖們的豐功偉績。中間再說說現(xiàn)在哪個政策辦事,哪個干事混賬,可謂飛機坦克火箭彈、毛子老美意大利、雞蛋煎餅牛羊豬,無所不包、無所不容。真應了蘇東坡題的那倆個字:“快哉”!這倆個字真了不得,代表著自宋朝甚至更早的年月里,這個老文化市場連著這片公園,就是這么個歡快的去處,就是這么個下里巴人連通著陽春白雪的所在。時光飛逝,星移斗轉,雅與俗交錯之間,蘇東坡當年在這吟的詞、唱的曲、喝的酒沒一樣傳下來,就他熏熏然、敞著懷撒的這兩個字的酒瘋流傳千古而不朽。經(jīng)歷這千多年修修補補、拆拆改改,人換了一茬又一茬,唯一和千多年前一樣不變的,也就這“快哉”倆字了,大概和這座城靈魂深處的幾分慷慨,產(chǎn)生了一點超越時代的共鳴。所以,今天走到這光禿禿的城墻根下,望著稀稀疏疏的人和物,摸著不知翻修了多少次的城墻根,我頗有幾分對著墓碑憑吊的意味,只是這墓碑新到還沒來及刻下歲月的印痕,墻里墻外,一片工地的廢墟瓦礫。
有一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拆了老文化市場。他破破爛爛,亂七八糟。他賣盜版書,他賣假古玩。擦邊的東西有,來路不明的東西有??用晒镇_也是一大特色。假花也可能當真花賣人,假錢也可能當真錢找零。說的包退包換的話也不能信,因為隔天換個地方擺攤你根本找不到。賣出去的小雞、兔子有的先天不足,能活過一周就算壽終正寢,徒留善良的孩童傷心大哭……總之,這個老文化市場也是個大染缸,混合了這座城里種種的市儈狡猾,也因內部管理混亂、凌亂不堪而飽受質疑,更不幸同城市的一些規(guī)劃沖突。因傳說乾隆下江南路過此地回頭看了一眼,要借著這個古,在一橋之隔搞一個喚作“回龍窩”的仿古建筑群,弄一些吃喝玩樂的商鋪吸引外地游客,建成后這個老文化市場更有礙觀瞻,拆了它,打散它,把它三大幫分成幾個部分,一起搬遷到遠離鬧市的新城區(qū),今日現(xiàn)狀似乎是利國利民之舉。
但同樣有一千個理由可以保留老文化市場。他是一個醉酒的狂生,偕著楚時的風,唱著漢時的韻,既在街頭巷尾談著家長里短,又能時刻跳將出來睥睨俗世,可以拔劍自顧,可以慷慨悲歌,可以開懷大笑,可以痛哭流涕,兼具魏晉時的名士風骨,融合儒釋道的入世出世。想入世了就出去,老文化市場的吵吵鬧鬧和琳瑯滿目就是市井,喝一碗路邊攤的蛙魚米線,配著烤串和米酒,淘淘書,講講價,逗逗鳥,聽聽古,給自己買點想要的,給小的買點好玩的,給老的買點實用的。想出世了就進來,穿過喧囂處就是快哉亭公園,日影西斜,樹影重重,清風徐來,平池微波,在怪石嶙峋處支起馬扎垂釣,在桂花飄香處靠著躺椅聽曲,在涼亭回廊間吹著晚風散步。老城里的人來這里走走,總能洗滌心上的塵土,讓俗心抑,玩心起,躁心靜,嗔心消,煩心頓解,癡心看淡,平心靜氣,正氣自來。日子就這么一天一天地過去。下班放學飯后周末,不知不覺來這,走走逛逛,看花木開落,聽鳥鳴依舊。讓人在日新月異的變化間,抓住些不變的東西,然后想明白,日子就該是這么過的。我記得老文化市場真要搬遷的時候,對很多人的人生都造成了撕裂,只不過隨之而來的牢騷、抱怨、請愿、橫幅,化作了推土機下的一縷煙塵散去。
老文化市場的最后一天,我正在上中學。下午找借口請假,當時老師看我眼神堅定,目光炯炯,莫名帶著一種年齡不相稱的老成,估摸著出啥事了,沒多問就準了。我飛奔而去,找到了相熟的書攤老板,默默買了好多好多新的舊的盜版書。我小時愛看的的《說岳全傳》 《哈利波特》系列全集,還有好多大部頭的小說,都是放學后在這個老板的攤子上既看且買的。當然學生錢少,即便是10、15、25元一本兩本的盜版書,也不是隨時都出得起的,自然看得多,買得少。老板從沒因此趕過人,反而每次都熱情和我一起品評人物、指點江山,久而久之,有種忘年交的意思在里頭。到的時候,老板在破了洞的沙發(fā)椅里斜躺著,眼神空洞洞的,見我來了,硬要給更低的清倉價,我毫不猶豫拒絕了,但老板不管,又塞了好些書。傍晚時分,老文化市場徹底被鐵隔斷攔住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品嘗到傷感的滋味,不同于語文課作業(yè)里的輕飄飄地借物抒情四個字,此刻面對眼前這個即將消失的龐大無機物,一種真真切切的物哀折磨著我,讓我有種面對未知命運的無力感,乃至于升級成對死亡和虛無的恐懼。我不知該怎么別離,只是繞著鐵隔斷走到日頭落山,最后借著星光和路燈,提著兩大袋子書默默回家。中間袋子斷了,只能兩手勉強抱著走,這時才驚訝發(fā)現(xiàn),自己竟提著如此重量,不知不覺走了這么久。突然間仿佛恢復了知覺,發(fā)覺書沉、兩臂酸疼,但咬咬牙踉踉蹌蹌往回走。回家后,看到這么多雜七雜八小山似的兩袋子書,家人都認為這孩子瘋了,要不然指定腦子有毛病,以“整天看閑書不學習沒大用”之類,指著鼻子劈頭蓋臉把我罵了好久,我一句都沒記住,也渾不在意,更不想解釋,仿佛一開口都是對某種神圣情感的褻瀆——現(xiàn)在想來,那是一場葬禮,死者是老文化市場。
沿著城墻根溜達,老文化市場搬了拆了之后,這個快哉亭公園就是失了根的樹,人氣少了,原本滿滿當當?shù)牡胤阶允强章渎涞?,幾步就走到了頭,仿佛整個公園也跟著縮水了,隔老遠有人在涼亭里聊天,不知是誰喊了一聲“要是老文化市場當初能留下該多好!”是啊,留下多好!思來想去,俗語“十年育樹,百年育人。”千年育什么?千年當育魂。就打從蘇東坡在這城墻后面留下“快哉”二字算起,那個破破爛爛的老文化市場連同這城墻這公園,背后的文脈傳承又何止千年呢?但能傳承下來,不僅是因為這地方養(yǎng)人心、觀人欲、識人性,還因為這地方討了個巧,正位于市中心。往南一站路,就是西楚霸王的秋風戲馬臺,戲馬臺下有獨一家的馬市街饣它湯和豐儲街菜市、布市、小區(qū),往北走一個紅綠燈就是曾經(jīng)的市政府,旁邊還有兩所全市有名的小學,其中一所是我的母校,兩所小學中間還夾著一所教堂、一所中學,至于再走走就到購物娛樂的百貨大樓、金鷹商城了。老文化市場誠然是很多年幼的上學放學、年輕的上班下班、年老的買菜做飯的必經(jīng)之路,車流不息,人來人往。方便的地理位置加上相對親民的價格,一度給了升斗小民、普羅大眾、懵懂孩童一個很低的門檻,去獲取精神上的養(yǎng)料,最后像三餐般必不可少。放學路上,我曾在書攤上看到過,掃街阿姨靠著竹掃帚和背著皮扣包的銀行女職員,一起探討張愛玲。她們感嘆傾城之戀無關風花雪月,一座城市的毀滅的背景下,成就的愛情是多么的宏大悲壯,現(xiàn)在的人再也寫不出了。我看到過穿著臟兮兮的油漆工,珍而重之地捧起一本盜版的《美國悲劇》在讀。他看之前還專門去公廁凈了手,把兩手搓得通紅。“洗不凈。”他抱歉地看著老板,老板連連擺手,“您盡管看。”在他聚精會神時,老板輕輕走過去把他的水杯加滿,他沒有注意,市場很吵,這里很靜。人生啊,安貧樂道談何容易!看不見的光明前途,走不完的曲折道路,有時唯一能聊以自慰的,恐怕就是露天書攤上風吹不到,雨淋不到,晴時陽光正好的方寸之間,奈何,奈何!我看到過畫攤主人一幅一幅把猛虎下山、蒼鷹搏兔、萬里江山,按大小鋪展開。出自名家之手的自然也有,有的一眼看是贗品,有些明顯是自己畫的。在買與賣的指指點點下,在真真假假中來來回回,吸引了不少路人駐足聆聽,不一會兒又被旁邊下象棋的,為一步棋路爭吵不休勾走了神。我看到過角落里賣佛像的店家焚起香,孔孟、老莊、釋迦、耶穌共享一爐香火,飄飄渺渺順著風散在空氣中,木雕沉靜中蘊含著慈悲,老文化市場是包容的,不論東西,無關地域,只要有幾分道理,在這里同等受到尊重。
在老文化市場,文化載體可以是贗品,但是文化本身至高無上,沒有任何存在敢因任何原因有半分趾高氣揚。
我在這里聽過幾位退休的老先生品評過三國風流人物,聽過老式收音機里的楊家將,明白了刀槍劍戟的背后是忠、恕、仁、義。千古英雄若迷了心性,比不過拾荒老人腳下一條老狗。江洋大盜若迷途知返,照樣是響當當頂天立地的好漢。在這里,我還欣賞過最漂亮的折紙扇,喝到過最爽口的酸梅湯,就著木偶戲,打著扇子,來上一口,真美呵!這種氛圍,真真養(yǎng)人。就我所知,最起碼大畫家李可染就是這里養(yǎng)出來的。大畫家的故居和我舊宅相鄰一個小區(qū),離老文化市場10分鐘左右的路程,放學沒事就跑去玩。我去的是書攤,大畫家不光去書攤,還去看人家畫畫,到后來主要去看畫畫。老文化市場從不攔著你看,甚至你愿意問愿意學,自然有人愿意教你幾手。大畫家就這么看著學著,學著畫著,經(jīng)年累月浸染出來了。這讓我和這個大畫家有種道不明的親近感,雖然我不會畫畫,但大畫家也是專攻一門,只是還沒等我在書攤上讀出個道道,老文化市場化就化為煙塵隨風散落了。但還是有一二傳承者習得了一些本事。我有一個高中同學,靠著一手巡河炮打出了震天響的名頭,一舉奪得了彭城棋王。問他經(jīng)驗,無他,小時在老文化市場看人下學的,后來照著譜潛心修煉,成了點氣候。
不多時,我沿著城墻根的路,就走到頭了。盡頭一處地勢高點的地方,拾級而上,有兩扇上鎖的著紅漆鑲金釘?shù)拇箝T,鐵包著木,斑斑駁駁,上著滿是銹跡的鎖。往里推,閃著縫,從門縫里瞅,正是一處亭蓋上面長著草的亭子,上面寫著“快哉”二字。我怔了一下,過去老文化市場還在時,怎么沒人想起過這亭子?現(xiàn)在不在了,也就這么鎖著,似也無開的必要了?;仡櫵闹埽D覺蕭索非常。回去時,路過被封死的城門洞,看到從前油漆工常站著看書的那處犄角旮旯里,風水寶地還在,似有恍惚之感。
載《歌風臺》5-6期,責編:葛 宇
杜平洋,1997年3月出生,2019年7月畢業(yè)于江蘇師范大學科文學院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專業(yè),現(xiàn)在江蘇徐州市沛縣縣委辦公室工作 先后在《人民日報》、《新華日報》、《中國新聞網(wǎng)》、《學習強國》、《現(xiàn)代快報》等多家主流媒體及時報道50多篇反映當?shù)乜挂吆萌撕檬碌耐ㄓ嵏寮臀恼拢玫搅撕芎玫纳鐣错憽?/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