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筱淑琴恐高,偏要住三十二層樓。門旁左邊是天井,扒著欄桿往下看,黑漆漆像個無底洞。沿天井的過道是她每天必走的路,每次走過去,她的心就會吊起來,呼吸急促,頭暈?zāi)垦?,兩只腳軟綿綿,仿佛踩在云層里。她想找一個人說說話,驅(qū)散一下這種恐懼心理,可是這棟樓還沒有住進來幾戶人,對門的鄰居像個鬼,聽見鑰匙轉(zhuǎn)動卻見不著人影。
樓道里死一般寂靜,掉根針,聲音都能聽清。三十多層呢,人跳下去該是什么動靜?筱淑琴偶爾會冒出跳下去試一試的念頭:像騰云駕霧?像老鷹飛翔?還是電影里的慢鏡頭,四肢八叉,頭發(fā)爆炸,身體旋轉(zhuǎn)著,緩緩地迎合地磁的吸引?無疑,其場面一定很壯觀,但會招來全樓人的謾罵。想到這里,她的后背就會滲入一股陰氣。她在沙發(fā)上躺了一下午。房間里的光線逐漸暗下來,她的心情隨著天黑愈加抑郁。晚飯不想做,晾曬的衣物懶得收。她覺得一起身,人就會飄向天井里。
筱淑琴懷疑自己病了,精神上出現(xiàn)了問題。為抵制這種情緒,她下班回到家盡量不閑著,地板被她擦破一層皮,廚房閃閃發(fā)亮,床單被罩被洗得薄如蟬翼。實在沒活干,她就將女兒小時候的舊畫冊翻出來疊紙鶴、疊青蛙、疊小船,疊小帽子、小衣服,疊了拆,拆了再疊。
筱淑琴是保險銷售員。大家都叫她跑保險的、或跑保險的那女的。她并不在乎人家對她的稱呼,都聽習慣了。不過,筱淑琴跑保險挺有成就,靠她的努力,買了這套三十二層的頂樓。她買頂樓不只是圖便宜,她是想“以恐治恐”的方式,來治愈她的恐高癥。在單位,她的業(yè)績算不上最好,但卻是最勤奮的一個。她幾乎每天都出去拜訪客戶,帶足水和干糧,一出去就是一天。因此,她從不缺少客戶,業(yè)務(wù)上還不至于造成她心理上的壓力。筱淑琴其實是很皮實的,輕易不服輸。
2
今天,是姚光明四十六歲生日。這時候他早該下班了。但兩人的婚姻,幾年前就已出現(xiàn)裂痕,有其名無其實了。這種形式上的維系,猶如她住在三十二層樓上的感覺,提心吊膽,又富有挑戰(zhàn)性。
筱淑琴什么都可以忽略,唯獨對姚光明的生日十分看重,就像看重她的眼睛、她的心臟。每年的這一天,她都會兢兢業(yè)業(yè)行使一個賢妻良母的責任,做一桌子好菜,買一瓶紅酒等著他。自從女兒考上大學(xué),姚光明不再過來,仍住在他們結(jié)婚時的老房子里。
此時,筱淑琴正從冰箱里拿出來預(yù)備好的食材,合計著怎么搭配,怎么烹飪。她一直認為,每一道精美的菜肴,都是一件藝術(shù)品,都是有靈魂的。尤其是顏色的搭配,美麗的色彩能撬動人的味蕾。這一點,姚光明挺贊同她。她炒了一盤西紅柿炒雞蛋,一盤香菇小油菜,一盤干辣椒魷魚片,一盤清水煮大蝦。大菜是一海碗西芹燉羊排,一海碗紅燒胡蘿卜雞塊,又煮了一碗長壽面。她關(guān)掉客廳的水晶大燈,打開餐桌子上方的簡易小吊燈。一桌子五顏六色,在柔和的燈光下面,絢麗多彩。然后,她打開酒瓶,斟滿兩個酒杯,蛋糕上插上四根蠟燭。等得很晚了,姚光明都沒過來。筱淑琴點著蠟燭,雙手合十,閉目許愿,她是替姚光明許愿。
姚光明真不是東西,明知道筱淑琴會等他,卻連個電話也不打來?;椟S的燈光里,筱淑琴有點兒微醺,她看著縹緲燃燒的蠟燭,眼前又出現(xiàn)了幻覺,橘紅色的火苗,突然變成一張怪異自得的笑臉,這張臉是多么邪惡,多么囂張啊,帶著不可小覷的挑釁。于是,筱淑琴恨恨地罵道,“你咋這么賤呢,再怎么我還是他的老婆,名門正娶的女人,你算什么東西!”
筱淑琴的臉被燭火映得通紅。她先是一陣譏笑,接著,一雙迷惘的眼睛里儲滿晶晶的液體,如同正在燃燒的蠟燭。蠟油涔涔地往下流,滴在她的心上,灼出千孔百洞來。此刻,她恨不得把蠟油摑在小婊子湯紅的臉上,燙成個馬蜂窩才好呢。
蠟燭燃盡了,蠟油凝結(jié)成坨狀,仿佛一塊鮮紅的燙疤,烙在她的心頭上,在化膿,在腐爛,在流血。
這時候,飯桌上的手機嗚嗚地震動,是女兒打來的。女兒的聲音有點兒沙啞,像是感冒了,“媽,就你一個人嗎?”
“怎么了,閨女?”筱淑琴說。女兒問的好奇怪。
“爸沒有過來?”女兒說。
筱淑琴打開免提看著前方,仿佛女兒就站她面前。“你打他電話了?”
“氣死我了,真是沒救了。”
“大人的事情,你少摻和。”筱淑琴一抬頭,將滿杯酒倒進肚里。
“媽,您這是何苦?”她想到媽媽痛苦的醉態(tài)。于是聲音微抖,“媽媽,咱別堅持了,這樣對誰都不好。”
女兒的話,她心里一激靈,不知該怎樣回答她。一定是姚光明動用了女兒來當說客。筱淑琴怒火中燒,感到一口氣上不來就要憋死。但她不會向女兒發(fā)火,孩子是她唯一活下去的勇氣。無論她的話有沒有道理,她都保持沉默,反讓女兒更加憂慮。
“媽媽,我知道您是為我好,不想讓女兒的世界有任何瑕疵??墒俏乙呀?jīng)長大了呀,您再這樣固執(zhí),不覺得太虧了嗎?這對您不公平。”
女兒的話,一下觸動她的痛處,她掛斷電話,撕錦似地抽泣起來??迚蛄?,她給姚光明發(fā)了一條信息,“卑鄙小人。”
十分鐘后,“怎么了?不要動不動亂扣帽子。”對方回應(yīng)。
“你利用孩子。”
“?”
筱淑琴一夜無眠,她想著孩子真的長大了,知道維護媽媽的尊嚴。她再不同意離婚,連女兒也會看不起她。有幾次,她想找他談?wù)?,卻又有太多顧慮。她愛姚光明,一直都愛,如果說世界是黑暗的,他就是她的一縷陽光,這一點毫無疑問。不是那小婊子的出現(xiàn),他們會同大多數(shù)家庭一樣,過著美滿平靜的生活。她想告訴女兒,最近有人向她透漏,爸爸單位的周局將要退居二線,接替他的人選還沒有定下來。如果這時候離婚,會對姚光明極為不利——自古仇恨夫妻百事衰,這方面尤其敏感。筱淑琴是存有私心的,一旦姚光明提升正局,他和她捆也得捆在一起,他們的婚姻就會牢不可攻。到時候,她就是新一任局長太太。那小婊子再怎么興風作浪,也是熱鍋上的螞蟻。
3
后來,姚光明能順利地坐上正局的位置,筱淑琴功不可沒。半年前,夫妻倆請周局吃飯。顯然,老領(lǐng)導(dǎo)也想送個人情。姚光明鞍前馬后跟隨他這些年,工作上怎樣,他心中有數(shù)。干了半輩子副職,論文憑,工作能力,職業(yè)生涯,又是先進個人,就是太陽輪流轉(zhuǎn),也該輪到他。于公,是上級提拔下級,再正常不過;于私,兩人是好兄弟、好朋友,舉賢不避親,也沒什么不妥。然而,最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還是取決于筱淑琴所做的功課。不難看出,兩家人有著微妙的私交。是有那么一段時間,筱淑琴頻頻出入于周局的辦公室。不過,均是以推銷保險為由。況且,隔壁便是姚光明的辦公室,別人也說不出什么閑話。一次保險公司為回饋新老客戶,搞了一次五天假日游活動。筱淑琴邀請了周太太,并一路伴其左右,服務(wù)更是無微不至。日后,便結(jié)為親密朋友。
姚光明對這層潛意識的關(guān)系模棱兩可,心中不踏實。不管怎么說,還是要拿出點誠意來,先夯實了再說。顧名思義,請領(lǐng)導(dǎo)吃飯,主要是想摸摸底,加深一下感情。吃飯的那天下午,姚光明打電話通知筱淑琴,讓她準備準備,說一會開車過來接她。
筱淑琴走到大衣柜前,突然就沒了自信。除了幾套職業(yè)裝,她還真沒有什么像樣的衣服能穿出這種場合。試來試去,覺得還是職業(yè)裝最適合她。筱淑琴不漂亮,她的長相委實不讓她滿意。她覺得女人真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長得好看就是養(yǎng)眼,看哪兒哪兒舒坦,連他媽那玩意兒也舒坦。相反,丑陋則是一種累贅。比如她吧,一張臉星羅棋布,像剛從淋過雨的沙堆里爬出來。與瀟灑倜儻的姚光明在一起,怎么看都不協(xié)調(diào)。
筱淑琴先在臉上下功夫,像在墻皮上刮膩子,一層一層地糊上去,護膚水、乳液、護膚霜、防曬霜、眼霜,然后畫眼線、描眉毛、勾唇線、涂口紅。半小時的捯飭,效果還不錯,深深淺淺的斑點淡了許多,厚嘴唇也有了些許性感。她在鏡子里照了再照,覺得還是不滿意。這時候,姚光明沒敲門進來了,站在她身后一會子竟沒發(fā)覺。
“別涂了,越涂越難看,像驢屎蛋上下了一層霜。”姚光明太缺,這樣的玩笑他也敢開。筱淑琴臉一本,差一點就要惱了。
“我可以不去,又不是我的事。”筱淑琴說。表情淡然。
“開句玩笑嘛,怎么不是你的事?你老公的事不就是你的事。況且人家提出來就要你去。”姚光明話里不乏醋意,卻又不得不討好她。
筱淑琴一旦穿上職業(yè)裝,便自信滿滿,很有氣場。職業(yè)性的微笑,以及沉穩(wěn)的交際能力,使她不像那些處心積慮,年輕漂亮的小女人,看見喜歡的男人便花枝亂顫。她有她的處事方式,她會借帆遠航。
在飯店,筱淑琴每一個細節(jié)都發(fā)揮到極致。她撲過去摟住周太太的肩膀,將太太從頭到腳瞻仰一遍,仍是以贊美打先鋒,夸她的衣服漂亮啊,包包貴氣啊,鞋子上檔啊。不油膩,不虛假,直夸得那女人心花怒放,面如菊花。
“你看人家姐姐,再看看我,真是人比人,氣死人。”筱淑琴說。做出羨慕的表情。
“你哪里比我差?老公年輕有為,女兒博士,還不知足!”周太太說。
“我要有姐姐的命,也不用天天摳人家門鼻子、看人臉色了。”(跑業(yè)務(wù)的女人經(jīng)常調(diào)侃自己,上門談業(yè)務(wù),比喻摳人家的門鼻子。)
“你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哈哈哈!”筱淑琴大笑。她想說什么,周局明鏡似的。然后,她從挎包里掏出一條很精美的雙層絲綢披肩,打開包裝,披在周太太身上。周太太先是驚喜,看了一眼丈夫,很小心地扯下來。
“你摳人家門鼻子不容易,我可不能收,哈哈!”周太太也學(xué)她幽默。
“我姐看不起人咋的?咱不是親嗎!”于是兩人又笑,推辭一番。
“弟妹的心意,你就收下吧。”丈夫發(fā)了話,女人才肯收。筱淑琴和姚光明幾乎同時看了對方一眼。
“以后學(xué)著點。”周局面向太太。
“哎呦!您這是損我哪。”筱淑琴站起來給二位夾菜。
“好、好,我來、我來,”周局說??粗饷?,“光明,你小子有福氣啊,老婆精明又能干,你該知足。”
“知足、知足。”姚光明笑得有點尷尬。顯然,周局好像知道他和湯紅的一些事,是想借著酒勁旁敲側(cè)擊。
姚光明開車來的,以茶代酒。領(lǐng)導(dǎo)說什么,他心里不痛快也得裝孫子。筱淑琴明白周局的意思,為了她,好幾回他在酒場上輕蔑他。姚光明畢竟是她的丈夫,別人對他不敬,她心里不是滋味。
“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她在心里罵道。
怎么說呢?人心這東西很難掌控。她和周局第一次接觸時,便有了某種說不清的感應(yīng)。她的苦楚,她多年來所受的委屈,都向他傾訴。然而,她又不能容忍這個男人對她丈夫有半點褻瀆。每次他來他們家找姚光明喝酒,他就喜歡當作她的面奚落他,然后,再朝她眨眨眼。說不上是鄙視,還是得意?于是,她的后背就像被人扎了一刀。姚光明不好說什么,筱淑琴坐不住了,仿佛被人打了耳光,火辣辣的。無論她在姚光明的心里算什么,但一天不離婚,他們還是夫妻,是一家人,親人。
接下來,筱淑琴站起來先喝了兩杯酒,菜也不吃,就向周局兩口子敬酒。她清楚今天是來干什么的,不管這個男人怎樣冒犯她,她都會裝傻。于是她手捧酒杯先敬太太,太太喝得有點急,嗆著了。筱淑琴便來到周局身邊,先敬后陪,酒場規(guī)矩多,總能找出理由勸人喝酒。不得不說,應(yīng)酬方面,筱淑琴的確厲害,她每發(fā)出去一個信號,都讓這個男人不勸自飲,飄忽忽如同乘云駕霧。而心里,又像活吞了一只王八,抓心撓肝。
“妹妹,差不多行了。”他雙手抱拳,做出服輸?shù)臉幼樱?ldquo;你這個老婆,厲害呀!”周局搖搖頭。姚光明只在一旁笑。
“誰讓你是我姐夫呢?”她握住太太的手,也復(fù)制他的樣子,向他眨眨眼。
幾輪酒下肚,周局醉態(tài)。“那是,那是。”太太也跟著“那是,那是。”
姚光明擰了一下筱淑琴的大腿,意思讓她進入正題。筱淑琴正窩著火呢,便“哎呀”一聲,“你掐我做什么?”
姚光明尷尬地笑笑,臉紅到半截,心里有火,也不敢使出來。筱淑琴不理他,三人只管喝酒。
姚光明存不住氣,親自向周局敬酒。被筱淑琴攔住,“不喝,不喝了,不能再喝了。”
他不聽她的,捧過去酒杯。周局喝了。他再倒,周局擋住他,“不能再喝了。”
“好事成雙,老規(guī)矩。”姚光明說。
“規(guī)矩是人立的,弟妹代表就可以了。”周局擺擺手。
姚光明非要敬周局第二杯酒。被筱淑琴一把奪過去喝了。差點沒把姚光明氣死,他眼一瞪,“你干什么?”
“他是我姐夫,親姐夫。我看誰敢欺負他!”
其實,你能感覺到筱淑琴心里的矛盾,盡管她和姚光明有著太多的怨恨,還是希望他能有一個好的仕途。
筱淑琴果真醉了,趴在周局的椅子后背打嗝。太太想扶她坐回去,她不聽,看架勢,隨時會摔倒。姚光明太木,非要纏著領(lǐng)導(dǎo)喝他端上來的第二杯酒。周局沒理他,攙起筱淑琴回她自己的座位上。他猶豫了片刻,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只腳輕輕踩了她的腳尖。她聞到了他身上的奶油味。
不記得具體時間了,她托他辦過什么事?事后請他吃飯。吃完飯?zhí)煲呀?jīng)黑了,他開車送她,下車時他攬住她的腰。她聞到的就是這種氣味?;氐郊遥膩y如絲,躺在床上想入非非。幾近死去的那個部位,下意識抽動了幾下,意識到自己太饑渴了,她和姚光明好久沒有夫妻生活。于是她岔開兩腿,一股蒙昧的沖動,撥通他的電話。對方剛“喂!”她就掛斷了電話。她想告訴他,她已經(jīng)干涸了很久很久,快要渴死了,像一眼枯干的老井,期盼一場甘雨的降臨。來呀!來呀!我要你,我需要你。
“人家本來不喝酒的,看看,丟人現(xiàn)眼了吧。”筱淑琴說。那語氣,儼然是在撒嬌。周局回到座位上抽出兩根煙,遞給姚光明一支,兩人都吸著了。不一會,房間里煙霧繚繞,絲絲縷縷地彌漫在空中。酒店的燈光柔媚,透著朦朧般的詩意,每個人的臉上都呈現(xiàn)美麗的倦態(tài)。這一刻,地球仿佛是靜止的,大家都不說話,連心跳都帶著某種克制。
還是周局先說了話,他瞇著眼睛看姚光明,“光明,最近再努力一把。”
姚光明受寵若驚。又是給領(lǐng)導(dǎo)倒茶又是續(xù)煙,一番拱手致謝。
“該做的我會盡力,不過……”周局語重心長,沒有將話說完整。男人之間的談話,有時候無需太透明。姚光明也是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了幾十年,一個提醒,便心領(lǐng)神會。不過,他這個人看著挺精明,就是個人的感情處理不當。大半輩子了,還那么浪漫幼稚。
話說到這份上,筱淑琴算是完成了使命。戲演完了,她要撤了。她說她頭痛,想一個人走走透透氣。
姚光明生日的第二天,來過一次。他看到桌子上沒有動過筷子的飯菜和蛋糕,“以后別這樣,我現(xiàn)在不過生日。”
筱淑琴去廚房熱菜,姚光明看著她疲倦的背影,負疚感油然而生。兩個人低頭吃飯時,姚光明試探說:“要不,我搬過來?。?rdquo;
“為什么?”筱淑琴說。很吃驚地看著他。
“我們總還是夫妻吧!接著他又說,“別鬧了行嗎?都這把年紀了。”姚光明顯然是誠懇的。
“你不是打電話讓女兒勸我嗎。”筱淑琴突然來火了。
“我不和你吵架!”姚光明點了一根煙猛抽,藍幽幽的煙霧在飯桌上縈繞,仿佛他吐出的一絲惆悵。
“哦,不要,”她說,“你有人陪。”筱淑琴譏諷道。語氣平靜下來。
“唉!隨你便吧。”姚光明無奈地笑笑。七點多鐘,他遲遲不肯離開,筱淑琴下了逐客令。就在他賭氣跨出門外時,筱淑琴后悔了。她想告訴他:此刻,她很需要他,她好像病了,頭疼得厲害。而在她猶豫的片刻,電梯徐徐啟動了。
4
湯紅是筱淑琴的高中同學(xué)。兩人都是班級里極品人物。筱淑琴黑瘦,相貌丑陋,但學(xué)習優(yōu)秀;湯紅和她反差很大,漂亮又會打扮。因此,都被封了雅號——灰天鵝、美麗天使。不用說,湯紅當屬于后者。因長一張嫵媚的臉,人就清高孤傲,卻和筱淑琴處得來,完不成的作業(yè)都推給筱淑琴代勞。高二上半學(xué)期,湯紅談戀愛了,愛上隔壁班級的姚光明。姚光明在學(xué)??墒浅霰M風頭,是一名籃球健將,陽光帥氣,學(xué)習也不錯。筱淑琴也偷偷喜歡他。因為他和湯紅的關(guān)系,筱淑琴漸漸疏遠湯紅,不再為她代寫作業(yè)。
“我哪得罪你了,為什么躲我?”湯紅氣惱地問她。
“誰躲你了,自己的事情為啥讓別人做?”筱淑琴不耐煩的樣子。
“呵,你是不是嫉妒我了?”湯紅一向妄自尊大,從不顧及別人的感受。
“切!”筱淑琴鄙夷地做了一個嘔吐的動作。
“你想給他提鞋,他都嫌你手指頭粗。”
筱淑琴被激怒了,眼看著兩人要打起來。姚光明這時候走過來,他沒理會筱淑琴,連瞧也不瞧她一眼,攬著湯紅向操場走去。筱淑琴望著他們的背影,一顆心,像被人摘了去。如同一只斗敗的雞,躲在角落里形單影只。很長一段時間,她處于失戀狀態(tài),深陷痛苦中不能自拔,便設(shè)法窺探姚光明的隱私。每次他和湯紅約會,筱淑琴就會悄悄跟蹤。操場的南頭有一片冬青,夜里黑漆漆十分隱蔽。學(xué)校的大門夜里出不去,他們就在那里幽會。筱淑琴躲在冬青另一頭,像一只被堵在洞口的老鼠,一伸頭一伸頭,既害怕,又害羞。這一夜,她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不斷地想著湯紅因快感發(fā)出的叫喊,“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筱淑琴從此恍恍惚惚。姚光明仿佛是她的影子,怎么甩也甩不掉。為了能引起他的注意,她模仿湯紅的發(fā)型,模仿她說話時吹額頭上的劉海,模仿她走路裝出的調(diào)皮樣子。她后來做過一次傻事,趁中午吃飯的工夫,她偷偷溜進隔壁教室,將母親送來的補品全都塞進姚光明的位洞。姚光明以為是湯紅送他的,兩人的關(guān)系更加親密。筱淑琴吃了啞巴虧,將怨恨記在湯紅頭上。
她和湯紅的一次直面沖突,是因為一條玫紅色的秋褲。她母親才買給她的。筱淑琴只穿了一上午,身上就來那個了,褲襠滴了一滴血。她將秋褲脫下來疊好,放在枕頭下面壓著。等身上過去了想拿出來穿,秋褲不翼而飛。她問了寢室的所有女生,都說沒有看見。幾天后,她下鋪的女生告訴她,說早上在廁所里看見湯紅穿著一條枚紅色秋褲,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那條?
中午回寢室吃飯,筱淑琴直接去問湯紅。湯紅不承認,說她誣陷她。
“你脫掉褲子我看看,就知道有沒有誣陷你。”筱淑琴說。
“你有什么權(quán)利搜查我?一樣的東西多著呢,廠家又不是生產(chǎn)你一條。”湯紅理直氣壯。
“我的秋褲我認識,被滴上那個了。”筱淑琴堅持讓她脫褲子。
“不脫,你能怎么我?你再誣陷我,別說我不客氣了。”湯紅說。
“不是我的我向你道歉,是我的咋說?”
“不是,不是,我說不是就不是!”湯紅被逼急了,一把揪住筱淑琴的頭發(fā)。筱淑琴被她摁住了頭,無法站起來還手,于是她急中生智,在下面去拽湯紅的腰帶。湯紅被當場揭穿,囂張的氣焰瞬間熄滅。
晚自習后,姚光明在黑影里叫住筱淑琴,“筱淑琴,筱淑琴”,他說,“我找你有事。”
筱淑琴停那了,沒有說話。“快要高考了,能不能別追究這件事?”姚光明說。
“什么事?”筱淑琴一愣。
“秋褲”,姚光明說,“秋,”
“這事與你何干?”筱淑琴說。不等他說完。
“你想怎樣?”他說。
“她是小偷,偷了我的秋褲還不承認,還扯我的頭發(fā)。”筱淑琴憎恨地說。
“你想怎樣?說出來我聽聽。”姚光明急了,臉上有些膨脹。
“什么想怎樣,我還能怎樣?告訴校長唄。”筱淑琴說。不想和他糾纏。
“不要啊筱淑琴,千萬不要,這樣會毀了她的。馬上要高考了,給我個面子,給我個面子行不行?”姚光明說。幾乎是在哀求她。
“你的面子,你的面子值多少錢?”姚光明如此在乎湯紅,簡直是火上澆油。她想起送他補品的事,就更恨他們。“我真是瞎了眼了。”她說。
“你提個條件,我補償你。”姚光明就差下跪了,他低三下四的樣子,讓筱淑琴惱羞成怒。便頓生邪念,想捉弄他一下,“啥條件你都答應(yīng)?”
“答應(yīng)。”姚光明很干脆。
“這可是你說的。”
“我說的。”
“你和她斷了和我好。”她說。狡黠地看他。
姚光明笑笑,“你真不要臉,這話你也說出口。”
“不敢了吧,真以為你是英雄救美呢。”筱淑琴嘴一撇,轉(zhuǎn)身要走。
姚光明一把拉住她。兩人僵持了一會,姚光明咬牙說:”行,只要你不告訴校長,我有什么不敢?”
“那好,你給湯紅寫個紙條,就說喜歡的是我。”
“媽的,算你狠!寫什么寫,現(xiàn)成的。”說著伸過來胳膊摟住她的脖子。
但湯紅還是退學(xué)了。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姚光明承諾的話還得算數(shù)。進入復(fù)習階段,他和筱淑琴一連鬼混了幾個晚上,兩人說好的做個了斷,然后集中精力復(fù)習。臨近高考時,筱淑琴突然失蹤,考試也沒有參加。
二十多天的煎熬,姚光明等來了一個普通院校的錄取通知書,是個二本。但對他來說很滿足。他想把這個消息告訴給筱淑琴,又不敢去找她。八月的天氣驕陽似火,他騎車瞎溜蕩。學(xué)校的大門緊鎖著,院子空無一人,門衛(wèi)也不在。圍墻外的玉米郁郁蔥蔥,已經(jīng)長到一人多高了。姚光明觸景生情,他想到了湯紅,想到了筱淑琴,想到他們?nèi)齻€人的情感糾葛。“我的第一次,最美好的第一次;我的初戀,我的愛……一切的一切,都獻祭于這片土地。永別了,我的戰(zhàn)友、我的朋友!”他心里胡亂感慨,一副失落的樣子。
他想她們了。尤其是筱淑琴,她在哪兒?。克鋈挥蟹N預(yù)感,她一定出了什么事。高考前,他和班主任去過她家,她母親非常冷漠,只說她身體不好,將他們拒之門外。
筱淑琴沒有走遠,她懷孕了。去了縣城的姑姑家。她父母聲嘶力竭,逼她供出男孩子是誰,她閉口不言。帶她打胎,她說逼急了她就從六樓上跳下去。
大學(xué)二年級,姚光明帶一個漂亮女孩回來。筱淑琴一直關(guān)注他的消息,知道他有了女朋友十分惱火,不再顧及面子了,帶上孩子直殺上門去。女兒剛會走路,學(xué)會了一些簡單的詞匯,會叫爸爸了。姚光明見到她們母女吃了一驚,看來之前的擔憂并非空穴來風。但頓時冷靜下來,很自然地向她介紹他的女朋友。筱淑琴坦然自若,當著他女朋友的面讓女兒叫他爸爸。姚光明仿佛當頭挨了一棒,說筱淑琴不該開這種玩笑。
“我沒開玩笑,孩子是你的,我們倆的,”她面對那女孩,“我干嘛要開這種玩笑?”
“我還是個學(xué)生,怎么可能會……”姚光明死不承認,十分冤屈。忽然想起湯紅來,害怕筱淑琴翻舊賬,承認和她談過戀愛,但不承認和她有過那種關(guān)系。至于孩子,純屬無稽之談。筱淑琴早有所料。她從包里掏出一個保存完好的日記本遞給他。他翻看了幾頁,上面清清楚楚記著他們約會的地點和時間,某月某日,他說的什么話,發(fā)過的山盟海誓。于是他臉色煞白,雙手顫抖著,說筱熟琴誠心惡心他。“不就是想訛錢嗎,要多少?砸鍋賣鐵也給你。”他說。用極其憎惡的目光瞪她。
“你以為呢,你看我和孩子值多少?”筱淑琴譏笑。抱起孩子就走。為了這個男人,她可謂是費盡心計,卻也付出了巨大代價。
姚光明沒有低估筱淑琴。不過,讓他心甘情愿地娶她,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姚光明不是軟柿子,筱淑琴早做好了心理準備。仗,既然打了,就要打得漂亮。姚光明還沒有畢業(yè),她提前托了親戚,給他找了一個事業(yè)單位,待遇各方面都不錯。姚光明對婚姻盡管不情愿,對他的職務(wù)倒挺滿意。
“要是湯紅懷孕就好了。”姚光明偶爾會瞎想。想到筱淑琴便會想起湯紅,想起湯紅也會想到筱淑琴。不知為什么,他總喜歡將這兩個人綁在一起。如果要他二選一做老婆,他會一個都不要。但時至今日,一切由不得他。孩子會叫爸爸了,要上戶口。姚光明再不是東西,自己的親骨肉不能不接收。大婚當夜,他和筱淑琴蜂狂蝶亂纏綿了大半夜。然后痛快地哭了一場,以眼淚獻祭昨天。他說原來的那個姚光明死了,而活著的,只是筱淑琴的再造。隨他怎么鬧,筱淑琴不動聲色。她相信,她會用真摯的感情打動他,將一個真實的姚光明喚回她的身邊。
5
世界還是太小了。筱淑琴怎么也想不到,會在幾百里以外的大醫(yī)院遇見湯紅。她婆婆心臟不好,姚光明前些天就為母親預(yù)約了心腦血管方面的專家。湊巧那天他開會,只好由筱淑琴帶著婆婆前去就診。湯紅帶著口罩,筱淑琴上來沒在意,只顧忙著婆婆檢查。但湯紅早認出是她,內(nèi)心里一陣翻騰,當年秋褲的事,宛如剛結(jié)好的傷疤重又撕裂開。
檢查的結(jié)果,老太太的心臟有待觀察,還不至于非做手術(shù)的地步,先吃點藥看看。筱淑琴繃緊的神經(jīng)這才放松。便猛然覺得這個專家好面熟,聽聲音也熟,她的臉一下紅到耳根。這時候,湯紅正若有所思地看她。兩人對視數(shù)秒,筱淑琴攙起婆婆要往外走。
“請等一下,”湯紅摘下口罩,“是你,怎么會是你?”她說。好像被人騙了似的。
診室就她們?nèi)齻€人。醫(yī)生不叫號,外面的病人進不來。筱淑琴暗自吃驚,這女人比以前更滋潤,看起來很會保養(yǎng)。她膚白如玉,面色紅潤,眉毛修補過,嘴唇紋了桃紅色。大概是職業(yè)的屬性,多了幾分沉穩(wěn)和持重。相比之下,筱淑琴可沒這么幸運,因長年在外面跑業(yè)務(wù),過早地顯出老相。
不得不說,女人長一張好看的臉就是自信,也可以說是自信源于一張好看的臉。這一點,在湯紅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筱淑琴不漂亮,所以她在漂亮的湯紅面前就不那么自信。當年秋褲的事,按說兩人見面,感到難堪的應(yīng)該是湯紅,可這個女人竟沒有半點羞愧的意思。倒是她像做錯了什么事,畏畏弱弱,見不得人似的。不過,這樣的場合相逢,擱誰都會尷尬,你看她頭勾著,臉扭向一邊。慌亂中,她好像聽見湯紅又說了什么,她不想搭理這個婊子,一輩子都不想看見她。開開門,和婆婆急急地走出去。
“筱淑琴,筱,”湯紅站起來,就差沒有拉她了。而回應(yīng)她的,卻是一聲清脆的關(guān)門響。外面的叫號臺,繼續(xù)叫著下一個排隊人的名字。
“你們早有聯(lián)系,早就聯(lián)系了是嗎?”筱淑琴似笑非笑,像審一個犯人看著姚光明。
姚光明被她問愣了,但立刻反應(yīng)過來。“哦,我是想告訴你的,不是還沒來得及嗎,那個專家……”
“你不用心虛,我們見面了。”筱淑琴乜斜著眼睛,“她臉皮真厚,一點都不難為情,干了那種事,我都替她臉紅。”筱淑琴嘴一撇,說。
“哎呀,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人家給媽看病,總不能不說話吧。”姚光明說。
“呵,這就護上了。對了,你們是怎么聯(lián)系上的?誰先聯(lián)系的誰?還一直瞞著我。”
“我找專家給母親看病,有錯嗎?什么誰先聯(lián)系的誰,她是很名氣的心腦專家,我覺得找熟人要好一些。”
“我怎么不知道她是專家,偏偏你就知道?”筱淑琴說,“我們這里,難道就不能治你媽的病,非要跑那么遠?”
“不是那天開會,說什么也不讓你帶去的。我發(fā)賤行了吧?”姚光明說。
“你罵誰,誰發(fā)賤?是你發(fā)賤,是你想去見她。”筱淑琴不依不饒。
姚光明不再搭理她,坐在沙發(fā)上抽煙。他太了解她了,自私、多疑,動不動愛吃醋。他不能和別的女人說話,尤其不能和漂亮女人說話。
筱淑琴還在嘮叨。姚光明嫌煩,洗洗先睡了。他知道她醋勁上來了,一時半會不能算完,他更不能解釋,越解釋越亂套。他后悔了,不該為母親的病去找湯紅。“等著吧,”他想,“麻煩的事情還在后頭。”
而筱淑琴一有煩心事,就朝他大發(fā)脾氣,粘起來沒完沒了。湯紅算是倒八輩子霉了,她張口閉口“那個婊子”。
“你想她了,你想那個婊子了,去找她啊,去啊,快去??!她是個賊,是小偷,小偷就是賊。”
“還有完沒完,你簡直不可理喻。”姚光明氣得嘴唇發(fā)紫,兩條腿直打哆嗦。他幾乎不能出差,不能接陌生女人的電話。否則,他就是去找那個“婊子”了,或接了“婊子”的電話。夜里兩人做愛,太投入,她便問他:“湯紅好還是我好?”姚光明累了,她就說,“你的心,是不是跑到“婊子”那了?你去吧,她比我漂亮,X也漂亮。”
姚光明沒了情緒,從她身上滑下來。她攥緊那東西死死不放,“怎么了,你想留給她呀,你這玩意兒太好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他被她羞辱得無地自容。痛苦不堪的樣子,如喪考妣。“神經(jīng)病。”他說。
“神經(jīng)病,神經(jīng)病也是被你們逼的!”筱淑琴怒火沖天。像要殺人的樣子。
“你不要得寸進尺,我是想她了,怎么了?”
“一對狗男女,一對吊秧子狗。”她嘴里喃喃罵道,臉上全是淚水。
6
姚光明坐上局長的位置,仿佛一夜間發(fā)了福。他陷進轉(zhuǎn)動椅里,喘氣都有點粗了。第一天上任,他要犒勞他的妻子,不用說,他的提升筱淑琴立下了汗馬功勞。中午下班,他推掉一切應(yīng)酬,十分愉悅地買了一些食材來到筱淑琴的住處,他親自下廚做菜。見到筱淑琴,他用戲文里的道白拱手說,“老婆大人一向安好,小生在下有禮了。”
“批下來了?”筱淑琴說。她其實先收到的消息。
姚光明激動得像個孩子,全然忘記了這些年的冷戰(zhàn)。他讓筱淑琴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一個人包攬全活。隔那么一會,便伸出腦袋看看她。搞得筱淑琴很不自然,嫌他膩歪,躲進臥室里去看手機。
吃飯的時候,姚光明試探地說,“媳婦兒,要不,我還是搬過來吧。”
筱淑琴沒吱聲。喝了幾杯酒,姚光明微醺,磨磨嘰嘰說了些肉麻的話。筱淑琴起一身雞皮疙瘩,“心也搬回來嗎?別當我是傻子,只是不想揭穿你。”筱淑琴現(xiàn)在更硬氣了。
“孩子都這么大了,你不怕影響孩子?”姚光明說。
“你怕影響你自己吧。”筱淑琴陰陽怪氣,氣得姚光明臉陰沉著,半躺半靠在沙發(fā)上抽煙。筱淑琴收拾好碗筷坐在飯桌前喝水,姚光明的手機這時候來了一條短信。筱淑琴沒說什么,她猜到是誰發(fā)來的。姚光明心虛,像被蝎子蜇著,迅速按滅手機屏。
姚光明很適應(yīng)大環(huán)境。一上任就學(xué)會了前任領(lǐng)導(dǎo)的格調(diào),一場會接一場會開,吃飯、應(yīng)酬,忙不暇接。湯紅幾次約他,說要為他慶賀,都被他婉言拒絕了,理由很忙脫不了身。姚光明是個謹小慎微的人,做事情很有分寸,關(guān)系到自己的前途,他不敢有任何懈怠。但他還是在乎筱淑琴的感受。兩個女人相比較,孰輕孰重他拎得很清。弄不好,便會人仰馬翻。男人嘛,有時候為了自保,會很無奈、很不近人情的。湯紅吃了閉門羹,自然懊惱,這就怪不得她傾箱倒篋了。
這天上午,湯紅親自駕車過來約筱淑琴茶社見面。筱淑琴點了一壺糯米香紅茶,一小碟果脯。湯紅自帶茶杯,說喜歡喝綠茶。她穿一件西瓜紅色的寬松連衣裙,頭發(fā)隨意披散開,她那千嬌百媚的姿態(tài),讓女人看了都為之動容。
“這婊子成精了,四十大幾的女人竟嫩得能掐出一汪水,一對桃花眼就是專為吸噬男人魂魄的。”筱淑琴心里罵道。事先打足的氣,倏忽間消去一半。湯紅輕輕搖晃手里的茶杯,舒展開的葉片不安分地在水中團團轉(zhuǎn)。“她是來者不善。”筱淑琴想。但她很快調(diào)整好狀態(tài),無論接下來將要發(fā)生什么,她都會坦然面對。
“請用茶。”她說。
“謝謝!”湯紅莞爾一笑。
綠茶明目、敗火,“原來她是來敗火的,她心里窩著火。”筱淑琴差一點就要笑出聲來。于是,她說:“我們家老姚,姚光明升職了,一把手。想必你也聽說了。”
湯紅沒有回答,兩人默默相對??词瞧届o,卻暗流涌動。這是女人開戰(zhàn)的前奏。大概三分鐘左右,“放下吧,那不是你的,早該放下了。”湯紅說。面無表情,仍在晃著茶杯。
“你還好意思說,你做的什么事,難道忘了嗎?”筱淑琴說。鄙視地看她。
“我拿了你的秋褲,你搶了我的男人。好像都不是什么好鳥。不過,還是你劃算。”湯紅笑笑,“這筆賬我們該怎么算?”湯紅突然憤慨。
“你的人?真不要臉!你覺得他會愛一個小偷,一個偷人東西的賊?而我們,我和他是正當戀愛,是合法夫妻,他是我孩子的爹。”筱淑琴喝了一口茶,絲毫不示弱。
“正當,你那也叫正當,你是乘人之危,是脅迫……”湯紅憋得臉通紅。然后又說,“他是為了保護我,不得已而為之。”
筱淑琴忍住發(fā)火,“真是好笑,都打到我家里來了,還不得已而為之,你退學(xué),他怎么沒去找你啊?”
兩個女人的戰(zhàn)爭,絲毫沒影響到姚光明的心情。盡管他始終愛著湯紅,但明面上他得站在妻子的立場,維護筱淑琴就是維護他自己。這倒出乎筱淑琴的意料之外。人逢喜事精神爽,姚光明有了某種攻略性的優(yōu)越感。況且久別勝新婚,他和筱淑琴分開太久了,兩人又是如狼似虎的年齡,劈開腿,便是干柴烈火。然而,姚光明還是高估了自己。他裹著浴巾去敲妻子的門,里面沒有回應(yīng)。姚光明試探地推門進去,門沒鎖上。他一下火了,“媽的,白白害我跑了幾天馬。”他的下身立馬像一支火炬熊熊燃燒。
墻上的小夜燈亮著,微弱的光線使狹小的房間充滿了迷離的魅惑感。筱淑琴喜歡裸睡,只穿了件淺色的網(wǎng)紗內(nèi)褲,毛巾毯蹬在一邊,張開的雙臂,像在丈量房間的空隙。姚光明哪還顧得上優(yōu)雅,魯莽地將筱淑琴橫拉過來,和他形成一個垂直九十度,架起她的兩條腿,擺出一副推車的架勢。正想進入,筱淑琴猛然驚醒,頓感奇恥大辱,憤然踹過去一腳。姚光明后退時打了一個趔趄,捂著小肚子:“你想踹死我??!”他頹廢地回到自己的房間,穿好衣服在客廳狂怒:“我他媽受夠了,離婚,不離婚是婊子養(yǎng)的!”他拿好自己的行李,臨走又甩一句,“占著茅坑不拉屎。”
7
筱淑琴病了。一夜高燒不退。她想到自己的婚姻已經(jīng)到頭,頓覺通體輕盈,不再心虛害怕了。她答應(yīng)姚光明,考慮好自會打他電話。她首先考慮的是資產(chǎn)轉(zhuǎn)移問題,她把存折、自己買的幾份人身保險,受益人都變更在女兒的名下。她不是想要馬上赴死,是考慮萬一。她的神經(jīng)意識偶爾錯亂,多日的分崩離析,使她幾次想從天井跳下去。因此,她盡量不開門,不開燈,將門反鎖起來。而一旦清醒,她還要過正常日子。當然了,她不再被感情所困,她要開始一種新的生活。有時候她會想:她為他所付出的一切,背著他和周局的那些事,至今她都沒能明白,到底是為了他的前程,還是為了自己的私欲。如果沒猜錯的話,姚光明一定知道了什么。
這一天,她哪里都沒去。她把家里重新整理一遍,然后換了一身漂亮衣服,然后開始化妝。這次她化妝有了經(jīng)驗,輕輕松松搞定。她在鏡子前反復(fù)照看,覺得化了妝還是蠻好看的,就是有點兒失真,不像自己了。其實,她早就不是自己了。是啊,光鮮的背后,有多少是不為人知的一面。所謂的完美,只不過是掩蓋身體的遮羞布罷了。管她呢,失真就失真吧,反正是做給別人看。一切準備好了,才給姚光明打了電話,“想好了”,她說,“過來接我吧。”
趁這工夫,筱淑琴在房間里來回巡視,唯恐落下什么東西似的,她的記憶力一直在下降。姚光明總算打來電話,“真想好了,要不你再考慮考慮?”姚光明笑說。顯然,已不再生氣。
“既然做出的決定,還想什么想。”筱淑琴說。她掛掉姚光明的電話,笑著流出幸福的眼淚,像一個即將出嫁的老姑娘,終于有人肯娶她了。等了一個小時,姚光明還是沒到,“這人真能裝,平時也沒見他多忙。”筱淑琴心急如焚。姚光明又打來電話,說臨時有事,改天再說吧。一副不耐煩的腔調(diào)。
“就今天,我好不容易請的假。”筱淑琴說。態(tài)度強硬。她覺出姚光明故意拖延時間,明顯是在消耗她的尊嚴。她拿起手機發(fā)了一條微信,“別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你和他算什么?”姚光明回復(fù)很快。
筱淑琴頓時蒙了,“你真卑鄙!”
“呵,隨你怎么想?”
“請別忘了,你是怎么爬上的這個位置。”她打字的手在顫抖。
“銘記在心。所以,我不會和你離婚。”
“小人。”筱淑琴邊打字,邊罵出聲。
十一點半,姚光明終是沒來。他剛上任,交椅還沒有坐穩(wěn),怎會因為這點小事影響他的職務(wù)。筱淑琴心灰意冷,忽然想到一個成語,“得魚忘筌”,比喻自己再恰當不過??墒?,他當時為什么不制止她?他其實早就知道了。她真是個傻X,竟鉆進自己給自己下的套。而他呢,只不過順水推舟,助長了她一把。“太惡心了,太惡心了。”她臉色蒼白,心如死灰。然后她打開房門,神情恍惚,兩條如同捆在一起的腿,一點點往天井的方向挪動。
這時候,姚光明的母親打來電話驚住了她,說她燉了一鍋香菇鴿子湯,叫她過去吃午飯,又讓她順路買幾個燒餅。婆婆不久前剛做了心臟手術(shù),身體恢復(fù)得很快。多虧了縣人民醫(yī)院的胡醫(yī)生,胡醫(yī)生是當?shù)赜忻男哪X血管專家。
筱淑琴想起來,婆婆上次心臟不好,姚光明非要預(yù)約外地的專家。而家門口就有那么好的醫(yī)生。
(責任編輯:宋傳恩載《歌風臺》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