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清明前夕,我與姐弟們合議到江西婺源去看油菜花。妻在檢點行裝。我忽然接到一電話:“張老師,我訂了后天的機票到南京,希望跟您聊聊天,陪您喝兩杯,可以嗎?”我一愣,忙說:“呀,不好意思,后天我們要外出,如你明天來還可以。要么,以后再說。”對方回應(yīng):“那我馬上改簽機票。”妻在一旁聽得清楚,問是哪一位朋友。我說小錢,廣西梧州一農(nóng)村的讀者。妻說:“你已80歲了,沒什么交情的小朋友,就找個理由謝絕了吧!”妻說得有道理,我因為血壓高住院剛出院,又不能喝酒。可轉(zhuǎn)念一想,人家買了我的好多本書,遠程來南京,想跟我聊聊天,簽個名,喝酒不過是個由頭,我怎么好意思說不呢。正猶豫時,小錢將改簽后的機票信息傳到我的手機上。我立馬回復(fù):“明天見!”
我之所以沒聽從妻子的勸阻,是因為瞬間想到了40多年前自己貿(mào)然拜訪浩然的事。
坐落在河北省三河市文化中心的浩然文學(xué)紀念館。新華社記者魯鵬攝
那時我是一名鄉(xiāng)村中學(xué)教師,因一件作品入選全國科普美展,得緣公費進京觀摩。我在大北窯農(nóng)展館跑馬觀花瀏覽完美展后,摸到西長安街北京文聯(lián)去訪浩然。文聯(lián)接待的同志告訴我,浩然平時在家辦公。他見我遠道而來,便把浩然家的電話號碼給了我。
電話接通了,俟我通報姓名后,浩然興奮起來,問我現(xiàn)在在哪兒,進京干什么。我一一做了回答,他馬上囑我:“你馬上到我家里來。”浩然知道我對北京人生地不熟,便告訴我從西長安街如何坐車、換車到月壇北街。我正準備擱下電話,他突然問:“你穿什么衣服?”時在深秋,我告訴他我穿毛衣的。他笑著說,我倆還沒見過面,連照片也沒見過,認不得呀。我把我的長相和衣著特征告訴了他。浩然連說:“好,好。你到月壇公園站下車后別跑,我來接你。”
2001年12月18日,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召開,北京代表團團長浩然在小組討論會上。新華社記者楊飛攝
北京秋天風(fēng)沙大。我在月壇公園站剛下車,一陣風(fēng)沙飛來,正在揉眼睛,不遠處有人問我:“是昌華同志吧?”正是浩然,他伸過手來:“歡迎,歡迎。”那時太窮,買塊燒餅還要糧票,我什么也沒帶。我好奇地打量了浩然一眼,只見他頭戴藍呢帽子,身穿粗黑呢子中山裝,外面披著件軍大衣,腳上是一雙老式圓口布鞋。握手時他大概覺得我手涼,說要把大衣讓我套上。我謝絕了。
浩然的家實在太普通了,兩室一廳,孩子們都住在家中??蛷d兼作臥室,一張油漆剝落的木架床占了空間的一半,還有一個老式拉門半截柜、一張方桌、四把椅子。唯一的奢侈品是一部電話。浩然不抽煙,但為我備了包煙。大概看出我的驚異,浩然說房子太小,家里很亂,但文聯(lián)照顧他,在樓上另給了一個小套。說著,浩然把我引到樓上的書房。確切地說這是書房兼臥室,十分簡陋,醒目的是靠墻一排書柜。房間里還有一張硬板單人床,床前還不倫不類地戧著兩塊長木板。浩然說這是住校的兒子星期天回來與他搭通鋪用的。
1985年浩然(右)與作者在月壇北里合影
那次我進京共三天,在浩然家整整待了一天半。他說我是他的客人,但他不把我當(dāng)客人,“碰到什么吃什么”。我很感動,慚愧地說:“真不好意思,我什么也沒帶,兩只肩膀扛著一張嘴來的。”他聽了直搖手。當(dāng)他知道我在北京既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后,馬上說:“昌華同志,別客氣,你在北京還需要什么,糧票啦,錢啦,我都方便。”我直說“不用,不用”。記得那天晚上吃的是玉米碴粥和攤餅,席間突然停電了。浩然老伴點了支蠟燭,放在我與浩然中間。浩然突然用筷子戳了戳蠟燭下方的地方:“燈下黑!”
盡管,我和浩然身份、資歷有云泥之別,年齡差得也大,又是初次見面,但我們談話很投機,話題很廣泛。
浩然問我的工作和生活情況。當(dāng)他知道我當(dāng)過兵,又在中學(xué)教語文,也愛好文學(xué)時,說我有生活素材,一個勁地鼓勵我練習(xí)寫作。我說我也喜歡寫,但寫不好。浩然說,喜歡就好,寫自己熟悉的生活,寫兒童。他又說你寫出來了,我可以幫你看,給你提意見,有好的作品也可以幫你推薦……
浩然的鼓勵,點燃了我心中的文學(xué)之火,就這樣他把我引上了文學(xué)之路。這以后,他不斷地為我改稿、提意見、推薦……1981年,我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漸漸有了長進。我有點小小的成績后,浩然又來信告誡我“要戒驕戒躁”“要努力提高作品的質(zhì)量”。次年,為了對我進行更具體更有效的幫助,他把他的朋友、時在《鐘山》雜志當(dāng)編輯的蔡玉洗同志介紹給我。后來我說我想“跳槽”,他說他支持。1984年,蔡玉洗出任江蘇人民出版社副總編,把我調(diào)到了出版社。當(dāng)編輯后,我進京機會多了,拜訪浩然的機會也多了,他的月壇北街住所、通縣舊居和三河縣的“泥土巢”我都去過。
浩然在三河縣“泥土巢”
1985年,我第一次以編輯的身份向他組稿。那時他正處在休整期,他說沒有新作。稍后幾年,文學(xué)類圖書日益趨向低谷,我再向他組稿時,他更不肯了。他說他寫的都是農(nóng)村生活,不時髦,不賣錢,又沒有得意之作,不能胡亂塞給我。
現(xiàn)在想想,真的十分遺憾,浩然把我引上文學(xué)之路,我后半輩子當(dāng)編輯,為那么多作者出了書,竟然沒有為他出過一本書。當(dāng)然,非我不肯,是浩然太自尊太自愛了,太愛惜自己的羽毛了。
回想起來,我與浩然的相識偶然得很。那年,我得到一幅署名浩然的書作,將其裝裱掛在家里。友人說是假的。1978年,我在上海的《少年報》上讀到浩然的小說《七月的雨》,遂通過報社轉(zhuǎn)信,求證那幅字的真?zhèn)巍P虐l(fā)出不過半個月,我收到浩然的復(fù)信:“您得到的條幅是假的,我寫字的基本功極差,從來不敢獻丑……我深感不安,現(xiàn)寄上《艷陽天》一套,希望它能起點彌補作用……”這以后,才有前面敘述的故事。
浩然寄給作者的《艷陽天》
我們通信18年,浩然致我的信有26通之多。
1996年春節(jié),我寫信向浩然賀年時,提出一個不情之請。我說我們是因為一幅假字相交,我極想得到他一幅手跡作紀念。
浩然復(fù)我一函:
昌華同志:記不得春節(jié)前何時收到你讓我寫字的信了。只是記著當(dāng)即寫了封信,想等病好就完成任務(wù),無奈兩次發(fā)病住院,空信封跟我走了幾個地方。
今日上午精神略好,給你和吳光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編輯,浩然多部作品的責(zé)編。筆者注)同志各寫一條同樣的字。因為這是我想對你們二位說的話。
我住在一家賓館。5月15日左右回到泥土巢。一會有人去郵局,趕快讓他把字郵走,否則我又會羞于拿出手。
握手
浩然 九六年四月廿八日下午匆匆
孰料,這是浩然致我的最后一封信。
浩然給作者的最后一封信
2004年1月8日,我到北京同仁醫(yī)院去拜訪浩然。那是一間單人病房,條件不錯,有電視。我把帶上的花籃放在電視機旁,趨步走向他床前,只見他面部一橫一豎纏著兩根管子,大概是鼻飼和吸氧用的吧。他原本豐滿的面部消瘦了許多,瘦得下顎唇似乎裹不住牙齒了。子女要上班,老伴又病著,只好請護工照顧。
我向護工自報家門,說自己是專程從南京來探視的。護工在浩然胸口輕輕地拍了兩下,說:“老朋友來看你了,睜眼看看!”浩然仿佛聽見了,眼睛漸漸睜開,緩緩將頭向右側(cè)視。他看的不是我,是我送來的花籃。我馬上把花籃移到床頭柜上,把插有小簽條的一面朝著他,說:“浩然老師,我來看您了。”他的眼睛漸漸睜大,但沒有神采。他沒理我,而是盯著那張小簽條上的字。我怕他看不清,在隨身攜帶的小本子上寫道:“南京的張昌華來看您。”我又另寫一頁,將“張昌華”三個字寫得大大的。我把小本子送到他眼邊,希望能喚起他對我的記憶。他盯了一會,仍然沒有反應(yīng)。一切徒然。大概累了,他又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此時的浩然已失憶,他在記憶的枯井中似乎再也撈不出什么了。不過,我看得真切,他的眼角是濕潤的。
“清新樂道,自然人生”,這幅題詞是浩然的自勉,也是他對我的希望。浩然的生命力是強盛的,自那以后,他在病床上又與病魔斗爭了4年……
浩然給作者的題詞
清明時節(jié),懷念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