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處蘇北里下河腹地的老家興化,是這一地域頗具美譽度的水鄉(xiāng)。這水,由河湖港汊裝著,由眾多水田盛著,于是乎,滋生出菱藕、茭白,還有荸薺、慈姑之類水中美食。如若稍作細分的話,菱藕、荸薺和慈姑,屬人工栽種;而茭白,多為野生,少有人工栽培。還有一點,菱藕和茭白多半生長在河湖港汊;荸薺和慈姑,則在水田里栽種。家鄉(xiāng)的藕田,比鄰近的寶應(yīng)知名度似乎要小一些。寶應(yīng)是名聞全國的荷藕之鄉(xiāng),人工種植河藕始于隋唐。與寶應(yīng)稍有不同的是,家鄉(xiāng)現(xiàn)在成片成片的藕田,主要是為了觀賞,所謂“萬畝荷塘綠,千垛菜花黃”是也。
一
菱蓬在故鄉(xiāng)河汊之上出現(xiàn),時令已是夏季。乘船而行,河面上滿是菱蓬,傍著堤岸,鋪向河心。幾丈寬的河面,僅留下船行道。倒也有些宋人楊萬里“菱荇中間開一路,曉來誰過采菱船”之詩意。
菱蓬長得旺時,擠擠簇簇的,開著四瓣小白花。遠遠望去,綠綠的,一大片,一大片,隨微波一漾一漾的,起伏不定。白白的菱花落了之后,便有嫩嫩的毛爪菱長出。
菱角,因其肉味與栗子仿佛,且生長于水中,故有“水栗子”之稱。明代大醫(yī)藥學(xué)家李時珍在他那部著名的《本草綱目》中這樣記載:菱角“其葉支散,故字以支,其角棱峭,故謂之菱。”古人曾將四角菱、三角菱,稱為“芰”,而兩角的,才稱作為“菱”。唐詩人鄭愔曾有詩云:“綠潭采荷芰,清江日稍曛。”
我們那一帶的菱角,種類單一,多為四角菱,當(dāng)?shù)厝朔Q為“麻雀菱”。是何道理,弄不清楚。間或,也有兩角的“鳳菱”。紅紅的顏色,頗好看。至于那瘦老、角尖的“野猴子菱”,則是野生的,吃起來,戳嘴得很,沒人喜歡。
家鄉(xiāng)人種菱,喊做“下菱”。上年備好的菱種,用稻草纏包著,在朝陽埂子上埋了一冬,早春挖出來,到河面上撒。大集體時,一個小隊幾條水面;分了田,便是幾戶人家合一條水面。下了菱種的水面,在端頭的堤岸上,做起兩個土墩,撲上石灰,行船的看那白石灰墩子就曉得這河里下過菱了;罱泥罱渣的,便不在這兒下泥罱子、渣罱子了。
翻菱,是件頗需本事的活計,膽子要大,手腳要靈,多是女子所為。
家鄉(xiāng)的女孩子,多是翻菱好手。一條小木船,前艙橫擱上船板,窄窄的,頗長,似飛機翼一般伸向兩邊。翻菱人蹲在船板上,墨鴨似的。后艄留一人撐船。這前艙的人,上船板要勻,否則,船板一翹,便成了落湯雞;后艄撐船的,講究船篙輕點,不緊不慢,快了菱蓬翻不及,慢了又費時。
試想,綠綠的河面上,五六個女子簇在一條小船上,定然是色彩斑斕,于流水潺潺之中,菱蓬起落,嬉笑不斷。
我這里所說的“翻菱”,到了古代文人的筆下,便是文氣十足的“采菱”了。唐代詩人劉禹錫,其詩作《采菱行》中就有這樣的詩句:
白馬湖平秋日光,
紫菱如錦彩鴛翔。
蕩舟游女滿中央,
采菱不顧馬上郎。
劉夢得寫出了白馬湖上采菱女欣喜歡悅的情形。而南北朝徐勉的一首《采菱曲》則寫出了少女的相思。其詩有云:
相攜及嘉月,
采菱度北渚。
微風(fēng)吹棹歌,
日暮相容與。
采采不能歸,
望望方延佇。
倘逢遺佩人,
預(yù)以心相許。
這樣的情形,在我們所處的年代是不可見矣。自從分田到戶,不僅地分了,水面也分了。大集體時,一個生產(chǎn)隊社員集中在一起勞作的場景,不見了。就連下菱種,也都變成各家各戶自己的事情啰。
現(xiàn)在翻菱,很少撐船了。幾張?zhí)J席大的水面,多半由家中姑娘,抑或媳婦,劃了長長的橢圓形的澡盆,便可菱翻。
人蹲在澡盆內(nèi),雙手作槳,邊劃邊翻,翻翻停停,停停翻翻。此法,更需平衡之技能。稍稍一斜,便會翻入河中。小木盆停在菱蓬上,翻過一陣,再向前劃一段。之后,停下再翻。如此反復(fù),用不了多少工夫,蘆席大的水面,皆翻遍了。大姑娘,或是小媳婦,此刻便不能坐于澡盆里了,她坐的位置已被水淋淋、鮮嫩嫩的菱角所取代了。她們只能將澡盆牽在身后的水面上,“撲通”“撲通”游水回家。那拍打河水的聲響,響在河面上,竟有些孤寂。的確,原本嬉笑不斷之所,再難有笑聲漾出矣。
這菱角可入藥,在《本草綱目》中亦有記載。說,菱角能補脾胃、強股膝、健力益氣,還可輕身。所謂輕身,便是眼下流行的“減肥”,想必會受到眾多女士的青睞。
還有報道稱,菱角可防癌。1967年的日本《醫(yī)學(xué)中央雜志》上說,菱對抑制癌細胞的變性及組織增生均有效果,言之鑿鑿,不由你不信。更有熱心者開出了防治之“方”:用生菱角肉20個,加適量水,文火慢熬,成濃褐色,其湯汁即可服用。一日三次,可防治食道癌、胃癌、子宮癌、乳腺癌。
菱角能否防治癌癥,暫且不去深究。倒是那剛出水的菱角,汰洗干凈,漾出浮在水面的嫩菱,之后便可下鍋煮,煮好即食。真正是個“出水鮮”。
嫩菱角,不煮,剝出米子來,生吃,脆甜,透鮮,叫人口角生津。對于鄉(xiāng)間的孩子,倒是上好的零食。
若是做菜,則首推一道“鮮菱米燒小公雞”。從廚藝角度,幾乎不值一說。但從食材來說,充分證明菜品食材選擇之重要。這道菜,取剛出水的菱角,剝成米子,再取剛打鳴的公雞仔,白灼而成。
這樣一來,這菜品便是占全了鮮、嫩、活三字,怎么不叫人垂涎呢?
二
與菱蓬多半生長在河道稍有不同,河藕以生長在河塘居多。細究起來,這河塘的開放度和流動性,都不及河道,這樣一來,反而更有利于河藕的生長。
生長著河藕的塘,有個頗具詩意的名稱:荷塘。朱自清先生那篇收入中學(xué)語文教材的《荷塘月色》,那可是知曉度極高的篇章。先生從“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開篇,踱步荷塘之后心緒發(fā)生了明顯變化,“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覺得是個自由的人。”這對于生存于浮躁的當(dāng)下,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是否有所啟迪呢?!
不止于此,前幾年有個叫鳳凰傳奇的組合推出了一首同名歌曲,于輕快的旋律中唱出了淡淡的憂傷,很是抓人。一時間傳遍了大江南北,火了好一陣子。
好了,還是允許我回到我筆下的荷塘吧!
那時節(jié)家鄉(xiāng)的荷塘,看上去,滿是綠。圓圓的荷葉,平鋪在水面上的,伸出水的,蓬蓬勃勃的樣子,擠滿一塘。偶有一兩滴水珠,滴到荷葉上,圓溜溜的,亮晶晶的,不住地轉(zhuǎn),或滑到塘里,或停在葉心,靜靜的。不留意處,冒出一朵荷花來。粉紅的顏色,一瓣一瓣,有模有樣地張開著,映在大片、大片的綠中,挺顯眼的。也好看。
順著荷葉的桿兒,往下,入水,入淤泥,方能得到藕。從河塘中取藕,得崴。崴藕,全靠腿腳的功夫,與崴慈姑、荸薺相仿佛,只是更難。
河塘,多半不是活水。久而久之,便有異味,淤泥亦變成了污泥。從污泥中生長而出的荷花,有了“出污泥而不染”之美名。宋人周敦頤在《愛蓮說》中曾極鮮明地表達自己的觀點:“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其實,荷花早出了水面,不受水污,用不著奇怪。倒是那從污泥中崴出的藕,一節(jié)一節(jié),白白胖胖的,嬰兒手臂一般,著實讓人感動。
前人曾有詩云:“玉腕枕香腮,荷花藕上開。”所描繪的便是類似這樣的“玉臂藕”。這倒引出一段文壇掌故——
為避戰(zhàn)亂的郁達夫,攜妻帶子到了湖南漢壽一個叫“花姑堤”所在。其時,正是河藕飄香的時節(jié),兩余里的花姑堤,滿眼望去皆是蓮藕,清香撲鼻。郁才子吟誦起了曹雪芹祖父曹寅的《荷花》詩:
一片秋云一點霞,
十分落葉五分花。
湖邊不用關(guān)門睡,
夜夜涼風(fēng)香滿樓。
郁達夫邊吟誦,邊對邀他前來的當(dāng)?shù)孛恳拙蟮溃?/font>“若能在這花姑堤住下,大口大口地呼吸,才不致辜負這般清香與詩意。”
兩人交談之際,發(fā)現(xiàn)堤岸邊,兩個少女正在洗刷農(nóng)人剛從藕塘里采挖上來的新藕。但見兩少女皆頭扎花頭巾,身穿藍印花布斜襟衫,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水靈秀氣得很呢。最是那持藕的手臂,嫩,且白,與洗凈的藕節(jié)一樣,雪白,雪白。這郁才子幾時見過這樣的場景唦,竟顧不得有妻、子在場,被少女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健康美,擊暈了。此時,他真的分不清哪是藕,哪是少女的手臂。
“這就是傳說中的玉臂藕!”易君左在一旁悄悄提醒道。
兩個少女見兩位長衫先生,如此注視著她們刷藕,幾乎入了迷,便唱起了采藕歌:“長衫哪知短衣苦,消閑無聊亂采藕。”
這下,郁才子詩興來了,連忙回應(yīng)道:“只因不解其中味,方來寶地問花姑。”
當(dāng)少女知道,眼前應(yīng)和自己的是位大文豪,也羞澀地邀請郁達夫一行到她們家中品藕。待少女呈上剛采上來的嫩藕時,郁達夫望著鮮嫩有如少女手臂的藕節(jié),遲遲舍不得動口。
“達夫先生是不舍這泥中嬌物吧?”易君左借機打趣道。
這時,郁達夫已無退路,只得張口便咬。只見那藕絲從他嘴角一直拖出,長長的,并不肯就此斷下。弄得郁先生是繼續(x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那嘴角,又有藕汁溢出,模樣夠?qū)擂蔚摹蓚€少女見大文豪如此狀況不斷,只能掩面而笑。
拿著少女贈送的長節(jié)嫩藕,讓郁才子對這亂世之際的清雅偶遇,感慨萬千。一如手中散發(fā)著的藕之淡香,讓人眷戀。
其實,不只是文人雅士對這藕情有獨鐘。在民間,藕也是有著成就美好姻緣之佳話的。在故鄉(xiāng)一帶,八月中秋一到,河藕便貴起來。何故?
在鄉(xiāng)間,到了年齡的青年男女,正月里想辦“大事”,男方得讓女方心中有數(shù),有個準(zhǔn)備。于是,備了月餅、鴨子之類,其中,少不了一樣:河藕。在中秋節(jié)前,由女婿送到老丈人家里。這便叫“追節(jié)”。
“追節(jié)”的河藕,頗講究。藕的枝數(shù)得逢雙。藕節(jié)上,要多杈,且有小藕嘴子,萬不能碰斷的。斷了,不吉利。被鄉(xiāng)民稱為“小藕嘴子”的,有正規(guī)叫法:“藕槍”。如若偏老一些的,則叫“藕樸”。鄉(xiāng)里人腹中“文墨”有限,叫喊起來,并沒有那么多的講究。
常言說,藕斷絲連,此話不假。我們從郁達夫先生咬藕的經(jīng)歷中也看到了這一幕。對于普通鄉(xiāng)民來說,他們不一定在意郁達夫先生的尷尬,當(dāng)然也就不會在意那掛在先生嘴角邊的藕絲。
然,故鄉(xiāng)人做一種常見的風(fēng)味吃食:“藕夾子”,這時便會真切地體會“藕斷絲連”一詞的意味也。
做藕夾子,首先要將藕切成一片一片的。這時,便可發(fā)現(xiàn),藕切開了,那絲拉得老長,依舊連著。
將切好的藕片,沾上調(diào)好的面糊,丟到油鍋里煎。這是做藕夾子的又一道工序。滾開的油鍋,藕夾子丟進去,用不了多會子便熟了。煎藕夾子,香。脆。甜。
考究的人家,兩片藕中間夾些肉餡之類,再煎,味道更好。
用河藕做菜,真正考究的,是做藕圓子。用芝麻搗成餡兒,做得小小的。藕,不是現(xiàn)成的藕,得用藕粉。有了芝麻餡兒,有了藕粉,再備一只開水鍋,便夠了。
做的程序如下,將做好的芝麻餡兒,丟在藕粉里,輕滾。藕粉最好放在小竹扁子里,好滾。滾,講究的是輕,是勻。不輕,散了架;不勻,不上圓。滾過一層,丟進開水鍋里煮,一刻兒撈起,涼干,再放在藕粉里,滾。如此反復(fù)。一層一層,滾得一定程度,藕圓子便成形了。
將藕圓子做成餐桌上的一道甜點,遠在橘子、蜜桃、菠蘿之類罐頭之上。那藕圓子,香甜俱備,自不必說。輕輕一咬,軟軟的,嫩嫩的,滑滑的。
據(jù)說,乾隆年間的江南才子袁枚,天生愛吃熟藕,尤愛那種嫩藕煮熟后的味道,軟熟糯香,咬下去又有韌勁。
江南一帶的熟藕,除了糯米藕,還有糖醋藕。這在袁枚《隨園食單》和民國張通之《白門食譜》兩部著作中,都曾分別作過記述。關(guān)于糯米藕的做法,袁才子的記述如下:
“藕眼里灌入糯米,用紅糖蜜汁煨熟,與藕湯一起煮,味道極好。”而張通之講糖醋藕的做法,也很簡單:“切成薄片,以糖和醋烹成,最耐人尋味。過幾天,依然香生齒頰。”
故鄉(xiāng)常見煮河藕賣者,用一大鐵鍋,老大的,支在柴油桶做成的炭爐上,立在路旁。賣河藕的,邊煮邊吆喝,“熟藕賣啦。”上學(xué)下學(xué)的孩子,都挺喜歡買熟藕吃。
我們60年代出生的人,小的時候,在故鄉(xiāng)是吃不到袁才子說的那“糯米藕”的,當(dāng)然更不見張通之記述的“糖醋藕”。
藕孔里灌糯米,曾經(jīng)很常見的。聽老輩人說,早年間賣熟藕,藕孔里都是灌滿了糯米煮的。想來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之緣故,人連野菜都吃不飽,哪里還有糯米給你煮糯米藕唦?
這一段歲月,早已塵封于一代人的記憶之中。如今的故鄉(xiāng),賣“糥米藕”的多起來,家中孩子們喜歡吃的,隨時可買。只是一見那“甜”“黏”“稠”之湯汁,便不敢像孩子們那般狼吞虎咽了。
歲月不饒人。多糖甜食,畢竟已經(jīng)不太適合年逾花甲的我們矣。
三
再說茭白。茭白在我們老家一帶被叫做:“高瓜”。這一稱謂,不太好解。因其多靠河之堤岸生長,乘一葉小舟,傍河港、湖蕩緩行,便可見堤岸邊,水面上,碧青的“高瓜”葉兒,一簇簇,一叢叢,蓬蓬勃勃。微風(fēng)吹拂之,便颯颯作響,隨波起伏。
此等境況,未見其“高”。如若從葉叢之中摘取果實,長條狀,呈青白之色,稱作“瓜”,仍較勉強。然,家鄉(xiāng)人就這么叫了,我自然也跟著叫唄。
“高瓜”,在我孩提的記憶里,總是和一頭大水牛連在一起的。在那個耕地靠老牛的年代,哪個農(nóng)家孩子沒有干過放牛的營生?
我的記憶里就一頭大水牛。我稱它為“掛角將軍”。“掛角將軍”,黑黑的毛,黑黑的眼睛,黑黑的牛角,長長的,彎彎的。那時候,我騎在牛背上放牛,好威風(fēng)噢!那可是一個農(nóng)家孩子放學(xué)后,最愿意干的活兒。
說起放牛,有童趣,也有辛苦。最大的難題,在于要讓牛們吃飽肚皮。而要做到這一點,單靠在田埂上放牛,想喂飽牛肚子,難。
于是,我們那幫孩子,放學(xué)后放牛時,多半是一邊放牛,一邊割牛草。頂來得快,易見分量的,便是往河港、湖蕩邊割“高瓜”葉兒。牛挺愛吃的。
“高瓜”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經(jīng)是一種人工栽培的糧食作物呢?!這是我們那幫放牛的孩子,想破腦袋也不可能知道的事兒。
據(jù)介紹,這“高瓜”,在古代有個專有名稱:“菰”。《禮記》就有記載:“食蝸醢而菰羹”。而《周禮》中就已經(jīng)將“菰”與“稌”“黍”“稷”“粱”“麥”合在一起,并稱為“六谷”??梢娭艹陀杏?ldquo;菰”的種子作為糧食來種植的傳統(tǒng)。
“菰”的種子,也叫菰米或雕胡,在前人的詩詞之中,常見這樣的叫法。唐代大詩人李白就有一首《宿五松山下荀媼家》,其詩有云——
我宿五松下,
寂寥無所歡。
田家秋作苦,
鄰女夜舂寒。
跪進雕胡飯,
月光明素盤。
令人慚漂母,
三謝不能餐。
同樣大名鼎鼎的郭沫若,郭老,在其專著《李白與杜甫》中這樣解釋“跪進雕胡飯”:古人席地而坐,坐取跪的形式。打盤腳坐叫“胡坐”,是外來的坐法??腿思裙蜃?,故進飯的女主人也采取“跪進”的形式。這里,郭老將“雕胡飯”解釋成了吃飯所取的姿勢,能不鬧出笑話來么?
不只是李白,杜甫也有“滑億雕胡飯,香聞錦帶羹”之詩句。其實,這“雕胡飯”,就是用“菰米”做成的飯。也就是我們現(xiàn)在俗稱的“高瓜”所結(jié)出的種子,用來煮飯。在唐代,“雕胡飯”是招待上客之食,據(jù)說用菰米煮飯,其香撲鼻,且得“軟”“糯”之妙。
后來“菰”受到黑粉菌的寄生,植株便不能再抽穗開花,“菰”作為糧食種植的歷史也就宣告終結(jié)矣。今天,在我國已很難見到的“菰米”,在美洲卻仍然盛產(chǎn),也算是這一物種之幸運也。由于印第安人吃它,所以被稱之為“印第安米”。
古人言,“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菰”的發(fā)展變化,似乎印證了這一道理。黑粉菌阻止了“菰”的抽穗開花結(jié)籽,但也讓一些“菰”的植株,莖部不斷膨大,逐漸形成紡錘形的肉質(zhì)莖,且毫無病象。于是,人們就利用黑粉菌阻止茭白開花結(jié)果,繁殖這種畸形植株作為蔬菜。這就是我們現(xiàn)在仍普遍食用的“高瓜”,其學(xué)名應(yīng)該叫:茭白。
曉得“高瓜”正兒八經(jīng)的名字叫茭白,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念書識字,之后在城里有了一份工作。上班上班,老聽見巷道上有人吆喝:“茭白賣啦……”“茭白賣啦……”,走近看時,但見十來根一扎,十來根一扎,凈是“高瓜”。說是按扎數(shù)賣,其實,每扎斤兩都差不多,賣主先前搭配妥了的。按扎賣,賣起來爽手,便當(dāng)。別小看這茭白,兒時割了喂牛的玩意兒,現(xiàn)時一扎賣幾塊錢呢。
在我的記憶里,那時繁茂的茭白葉兒,在河塘、圩岸、溝渠邊發(fā)瘋似地生長,要是進得湖蕩、港汊之中,那更是成片成片,一望無際了,有力氣割去好了,沒人管的。偶爾,也會有意外收獲。或是在茭白葉叢之中,發(fā)現(xiàn)了野雞野鴨之類的窩,拿上幾只小巧溜圓的野禽蛋,也是頗叫人高興的事?;蚴歉钴兹~子時,割出幾枝白白嫩嫩的茭白來,嚼在嘴里甜絲絲的。說實在的,野雞野鴨、野禽蛋之類不是常能碰上的,倒是那長長的、白嫩的茭白,時常割得到,掰上一個,咬一口,脆脆的,甜甜的,頗解饞的呢。
當(dāng)然,更多時候,是將茭白掰下,扎成一把一把的,拿回家做菜。茭白,切成細絲子單炒,鮮嫩,素凈,蠻爽口的。若是切成片子與蘑菇木耳之類配成一道炒三鮮,完全可以代替竹筍而用的。
茭白名頭比較響的,是在南方。它與莼菜、鱸魚并稱為“江南三大名菜”,可見其身份不低。我們鄉(xiāng)野小子,年幼無知,只是看中它能喂牛,還真的有些“作濺”它了。
唐代著名中醫(yī)食療學(xué)家孟詵,他對茭白的評價比較高,說它能“利五臟邪氣”,對于“目赤,熱毒風(fēng)氣,卒心痛”輔助治療,療效甚佳。孟詵還介紹了與日常調(diào)味品搭配的飲食建議:“可鹽、醋煮食之。”
清人趙學(xué)敏在《本草綱目》問世百余年之后,曾編出一部《本草綱目拾遺》,亦具影響。趙學(xué)敏在《本草綱目拾遺》里面,對于茭白的功效則記載得更為具體,比如茭白可以“去煩熱,止渴,除目黃,利大小便,止熱痢,解酒毒”等等。
由此看來,現(xiàn)在應(yīng)酬頻繁,且酒杯不離手的諸公,倒是不妨聽從趙先生之言,經(jīng)常多食用一些以茭白為主料的菜肴。
四
我年輕時,有一段“大集體”的歲月。那時,沒有分田到戶,農(nóng)村以生產(chǎn)小隊為基本單位。記得那時生產(chǎn)隊白汪汪的水田里,成匡成匡地長荸薺、慈姑。
荸薺,“水八仙”之一,屬莎草科淺水草本植物,學(xué)名馬蹄,又稱地栗、烏芋、鳧茈。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對其植物形狀及栽培法有詳細描述。他介紹說,荸薺,“其根如芋而色烏也”,故名“烏芋”。“鳧喜食之,故《爾雅》名鳧茈,后遂訛為鳧茨,又訛為荸薺。蓋切韻鳧、荸同一字母,音相近也。三棱、地栗,皆形似也。”
李時珍詳細介紹說,“鳧茈生淺水田中。其苗三、四月出土,一莖直上,無枝葉,狀如龍須。肥田栽者,粗近蔥、蒲,高二三尺。其根白,秋后結(jié)顆,大如山楂、栗子,而臍有聚毛,累累下生入泥底。野生者,黑而小,食之多滓。種出者,紫而大,食之多毛。吳人以沃田種之,三月下種,霜后苗枯,冬春掘收為果,生食、煮食皆食。”
李時珍所言“吳人”,大概也就是現(xiàn)在的蘇州一帶。而蘇州一帶的“蘇薺”,頗負盛名。據(jù)明《正德姑蘇志》所載,“荸薺出陳灣村者,色紫而大,帶泥可致遠。”明禮部尚書吳寬對家鄉(xiāng)的荸薺也是贊譽有加:
累累滿筐盛,
大帶葑門土,
咀嚼味還佳,
地栗何足數(shù)。
這俗稱“葑門大荸薺”的蘇薺,個大皮薄,色澤紫紅,肉白細嫩,少滓多汁,鮮甜可口,借用早年雀巢咖啡的一則廣告語:“味道好極了”。
慈姑,與荸薺同列“水八仙”,在李時珍筆下寫作“茨菰”,其《本草綱目》中有這樣的記述:“茨菰一根歲產(chǎn)十二子,如慈姑之乳諸手,故以名之。燕尾,其時之像燕尾分叉,故有此名也。”難怪,慈姑,又有了“慈姑”“慈菇”這樣的稱謂。
慈姑雖為一尋常俗物,文人墨客引入詩中者,卻不在少數(shù)。唐代詩人張潮的一首《江南行》,借“茨菰”點出時令,寄托一個女子的思夫之情。全詩如下:
茨菰葉爛別西灣,
蓮子花開不見還。
妾夢不離江上水,
人傳郎在鳳凰山。
有一則小花絮,江蘇青年作家張羊羊有一年曾到我的家鄉(xiāng),并在溱湖濕地發(fā)現(xiàn),介紹“茨菰”這一物產(chǎn)時,引用了張潮的這首詩,認為與其引一首“怨夫”之作,不如用明學(xué)者楊士奇的那首《發(fā)淮安》更具畫面感。不妨抄錄如下:
岸蓼疏紅水荇青,
茨菰花白小如蓱。
雙鬢短袖慚人見,
背立船頭自采菱。
真是一幅風(fēng)景畫!蓼花紅,水荇青,茨菰花白,湖水綠,已是生機盎然,色彩斑斕。想來,小姑娘的衣著該是另有一種色彩吧?這充滿生機的湖面,加上充滿青春氣息的采菱少女,豈不叫人流連?如此看來,如將這首詩在旅游景點陳列,還真的比張潮的《江南行》更適合。如此美景、美人,豈不令人愛憐?
長荸薺、慈姑,均需育秧子,但育法則不太一樣。育荸薺秧子,先做好秧池坂子,之后,栽下留種的荸薺,待破芽長出圓圓的亭子后,便可移至大田去栽。育慈姑秧子,一樣得做好秧池坂子,栽下的,則不是留種的慈姑,而是從慈姑上掰下的慈姑嘴子。慈姑嘴子栽在秧池坂子上,頗密,用不了幾日,便會破芽,生出闊大箭形葉子來,亦能移栽了。
荸薺與慈姑,形體稍異。荸薺,呈扁圓形,嘴子短,皮色赤褐,或黑褐。慈姑,則呈橢圓形,嘴子彎且長,皮色青白,或黃白。
深秋時節(jié),白汪汪的水田,漸漸干了,圓圓的荸薺亭子,闊闊的慈姑葉子,漸漸枯了,該是收獲荸薺、慈姑之時了。村上,成群的青年男女,聽了小隊長的指派,扛了鐵鍬、鐵釵,背了木桶,散在田頭挖荸薺、慈姑。荸薺、慈姑均在泥底下,翻挖起來頗費力。這等活計,多為小伙子所為。姑娘們多半蹲在小伙子的鍬釵之下,從翻挖開的泥土上,揀荸薺,或是慈姑。自然也有大姑娘不服氣的,偏要與小伙子比個高低,拿起鐵鍬,憋著勁兒挖,惹得一幫子男男女女,在一旁看熱鬧,看究竟誰給誰打下手。
收獲荸薺、慈姑,翻挖較常見。然,終不及崴,頗多意趣。剛枯水的荸薺田,抑或慈姑田,除了零散的枯葉,似無長物?;蛴幸蝗耗信庵_丫子,踩進田里,腳下稍稍晃動,崴上幾崴,便有荸薺、慈姑之類,從腳丫間鉆出,蹭得腳丫子癢癢的,伸手去拿,極易。那感覺,給勞作平添幾多享受。
崴荸薺,崴慈姑,青年男女在一處,有些時日了,于是,就有些事情了。有小伙子盯著黝黑的田泥上大姑娘留下的腳印子,發(fā)呆,心熱。便悄悄地去印了那腳丫子,軟軟的,癢絲絲的。
荸薺、慈姑去皮之后,肉色均白。荸薺可與木耳、竹筍之類炒菜,可煮熟單吃,亦可生吃,甜而多汁。農(nóng)家孩子,時常在大人翻挖的田頭,隨手抓上一把,擦洗一番,便丟進嘴里。慈姑生吃,則不行。用其做菜,可切成片子、條子、塊子。慈姑片子,可與大蒜、精肉小炒;慈姑條子,可與蛤蜊、雞絲之類白燒;慈姑塊子,可與豬肉紅燒。整個兒的慈姑,燒煮后過掉一回苦水,之后,加冰糖熬,便可做成一道冰塘慈姑,亦極有味道。
另有一道菜:咸菜慈姑湯。汪曾祺先生在《故鄉(xiāng)的食物》一文中說:“咸菜湯里有時加了慈姑片,那就是咸菜慈姑湯。”他介紹說,“一到下雪天,我們家就喝咸菜湯,不知是什么道理。”而這“咸菜湯”所需的咸菜,則是“青菜腌的”。
汪先生詳細描述的腌菜過程,跟我們興化農(nóng)村完全一致。他寫道,“入秋,腌菜,這時青菜正肥。把青菜成擔(dān)的買來,洗凈,晾去水氣,下缸。一層菜,一層鹽,碼實,即成。隨吃隨取,可以一直吃到第二年春天。”這樣的活兒,我年輕時就曾干過。
汪先生說,“腌了四五天的新咸菜很好吃,不咸,細、嫩、脆、甜,難可比擬。”這“細”“嫩”“脆”“甜”四個字的感覺,我們也是有的,只不過,并沒有覺得“難可比擬”。
想來,這樣的感覺,包括他后來告訴我們,“我很想喝一碗咸菜慈姑湯。”這跟他十九歲離鄉(xiāng),在外輾轉(zhuǎn)漂流三四十年,是有很大關(guān)系的。當(dāng)然,跟他在沈從文先生家里,聽到老師的那一句,“這個好!格比土豆高。”也有關(guān)系。
汪先生想吃一碗“咸菜慈姑湯”,實際上,是想念那已經(jīng)逝去的歲月和歲月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