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寫作營 | 周于旸:火光如詩,燭影迷離

(2024-09-06 11:10) 6002294

  導(dǎo)語

  青春是生命之泉的涌流,青年是文學(xué)發(fā)展的希望。江蘇作協(xié)歷來重視青年文學(xué)人才的發(fā)現(xiàn)培養(yǎng),通過組織培訓(xùn)、學(xué)歷教育、文學(xué)評獎、青年論壇等多種方式,幫助青年作家、批評家成長成才。2019年起,先后啟動兩輪“名師帶徒”計劃,推出“文學(xué)蘇軍新力量”“江蘇青年批評拔尖人才”等人才梯隊,進(jìn)一步建強文學(xué)蘇軍方陣。省作協(xié)下屬四大期刊同樣把青年文學(xué)人才培養(yǎng)列入辦刊重點:《鐘山》舉辦全國青年作家筆會并聯(lián)合《揚子江文學(xué)評論》舉行揚子江青年文學(xué)季,設(shè)立面向全國青年作家的“《鐘山》之星”文學(xué)獎;《雨花》堅持做好“綻放”“雨催花發(fā)”欄目,承辦“雨花寫作營”;《揚子江詩刊》設(shè)置“新星座”“早知潮有汛”欄目,每年評選揚子江年度青年詩人獎,推出江蘇十佳青年詩人,舉辦長三角新青年詩會等青年詩歌活動;《揚子江文學(xué)評論》推介優(yōu)秀青年學(xué)者的批評文章,連續(xù)七年組織揚子江青年批評家論壇,2023年起,深入高校文學(xué)院舉辦學(xué)術(shù)工作坊……江蘇作協(xié)多措并舉,囊括新鮮“青年面孔”,凝聚青年文學(xué)力量,展現(xiàn)文學(xué)薪火相傳的獨特魅力,見證一代青年作家、學(xué)者的探索與創(chuàng)造。

  近期,江蘇文學(xué)以全新欄目“文學(xué)新火”,與四大文學(xué)期刊聯(lián)袂推介具有創(chuàng)作實力的青年作家、批評家。本期與《雨花》雜志共同推出“雨花寫作營”學(xué)員——周于旸。

  周于旸:火光如詩,燭影迷離

  個人簡介

  周于旸,1996年生,江蘇蘇州人,已出版小說集《馬孔多在下雨》《招搖過?!贰S行≌f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十月》《小說界》《北京文學(xué)》《長江文藝》《青年文學(xué)》《西湖》等刊物。有作品入選2023年收獲文學(xué)榜,小說集《馬孔多在下雨》入圍第五屆寶珀理想國文學(xué)獎決選名單。第五、第六屆雨花寫作營學(xué)員。

  創(chuàng)作成果

  獲獎情況

  《馬孔多在下雨》

  入圍第五屆寶珀理想國文學(xué)獎決選名單。

  《穿過一片玉米地》

  入選2023年收獲文學(xué)榜。

  作品選讀

  大象無形

  文  |  周于旸

  和往常一樣,父親拿出一根蠟燭,點燃以后,交到她手里。這只手,現(xiàn)在的年齡是十歲,剛好握得下一根蠟燭,蠟燭的觸感比橡皮泥光滑,比水彩筆溫潤。假以時日,這只手會觸摸到這世上一切別致風(fēng)物,經(jīng)歷無數(shù)寒冬酷暑,會流出鮮血,也會愈合如初。但是在那個晚上,父親只要求她握好手里這支蠟燭,若是無聊,就吹一吹火焰,用嘴邊的氣,別用肚子里的氣,否則火焰會熄滅。這火不能熄滅,得等父親從房間里出來,親口將它吹滅,這是勝利的儀式。父親在蠟燭上劃下一個刻度,說,最多燒到這,爸就來了。在李襄穎的印象中,父親從未食言,只提前,不遲到。而那些從房間里出來的陌生人,個個垂頭喪氣,憤恨不平。她打小就明白一個道理,父親是戰(zhàn)無不勝的。但母親卻總嗤之以鼻,說,再厲害,也就是個下棋的。

  李襄穎是我的同學(xué),我們倆做了十二年的同窗。她第一次引起我的注意是在小學(xué)四年級的課堂上,教室的窗外出現(xiàn)了兩張老人的臉,把所有人嚇了一跳。那時她的父母開始鬧離婚,她成了兩家人爭奪的對象,外婆外公也出馬了。她被叫出教室,回來時臉已經(jīng)紅了,眼淚汪汪,脖子里掛著的潤唇膏,隨著她的每一次啜泣上下跳動。全班同學(xué)目視著她走向座位,這時老師吼道:看書!大家看書。李襄穎坐到座位上,把課本隨便翻開一頁,用揉紅的眼睛注視著書上的字體,但是以后的生活應(yīng)該跟誰一起過,書上沒有講。

  父親把家里的車開走了,她第一次覺得,父親是個壞人,從此以后,她只能坐公交上下學(xué)。每天往兜里塞四個硬幣,褲子叮當(dāng)響,上體育課前還要拿出來藏在筆袋里。有一次硬幣被人偷走了,于是放學(xué)后她只好走回家,走了一個多小時,一邊走一邊罵,罵小偷,也把父親恨得咬牙切齒。她與父親見面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倒數(shù)第二次在家里見到他時,他正從母親懷里搶一個紙袋子,母親哭著朝他嘶吼,這錢不能拿,要留給女兒上輔導(dǎo)班用。母親把那筆錢守了下來,父親走后還死死地護(hù)在胸口,好像隨時會被搶走一樣。

  母親把家里的全家福收了起來,只留下自己和女兒的照片??腿藖淼剿?,只要一見到墻上掛著的照片,就知道這家少了個人。但李襄穎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就是班上同學(xué)都在議論她。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等小學(xué)畢業(yè),大家就不會相見。就像她不可避免地會淡忘父親一樣,這些同學(xué)也會把她整個忘了。那時她坐在教室后幾排,而我坐在前面,相當(dāng)于一條對角線,這個距離讓我可以安全地和前后桌議論她。早熟的男孩已經(jīng)有了看法:離婚家庭出來的小孩,長大了會變成壞人。我嘟囔了一句:她不會成為壞人。然后上課鈴就響了。我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她發(fā)作業(yè)本時,每次都平整地放到我桌上,不像別的學(xué)生,總是把本子飛來飛去。

  小升初的時候,我們考到同一所中學(xué),又同班三年。那時她已經(jīng)發(fā)育得很好,男生跟她講話,不敢直視她的眼睛。班里最好看的男生開始追求她,每天騎自行車送她回家,生日的時候給她送蛋糕,吃到一半,里面還有張小卡片,寫著蹩腳的情話。她也因此受到女生的排擠,除了應(yīng)付難解的試題外,還要面對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她不討厭那個男生,有時候想,既然都到這份上了,不如跟他談戀愛得了。這時她腦海里浮現(xiàn)出母親的身影,莊嚴(yán)肅穆地坐在家里木雕花紋最多的那把椅子上,蹺著二郎腿,一手搭在另一只手上。每當(dāng)她做了錯事,母親就會擺出這套架勢,讓李襄穎在自己面前承認(rèn)錯誤。家教森嚴(yán),決不允許她早戀。初二的某一個晚上,開完家長會,回家后母親把她逼到墻角,雙手握住她的肩,質(zhì)問誰是她在這世上最愛的人。李襄穎嚇了一跳,沉默了一會兒說,書上講,先愛己,才能愛人。母親說,別貧,你知道我不是問這個。她說,你不就是想讓我說你嗎?母親說,小時候你第一次喊媽,不是朝我喊的,那時我就覺得,我們將來不會很親。她說,你不要這么敏感。母親說,我當(dāng)媽是不是很失???她說,我不知道,反正你做妻子不算成功。

  那一晚她成功搪塞了過去,但是失了眠,她意識到母親也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樣堅強。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她反復(fù)想起這個場景,好像母親不是在問她最愛的人,而是在訴說,我這一輩子,就只能為你活著了嗎?母親在體制里工作,待遇好,但朋友不多。一到放假,除了偶爾的飯局外,就是在家打掃衛(wèi)生,地上不能有一?;覊m,床單也不許有一絲褶皺。好像把屋子清理干凈,生活也能跟著清晰起來。周末上完補習(xí)班回家,李襄穎打開門,就會見到母親正在用膠帶粘去地上的毛發(fā),粘去蚊蟲的尸體和螞蟻的足跡。西西弗斯在推石頭,母親永遠(yuǎn)在打掃她的屋子。

  有一天早上,她疊完被子,走出房間,像是被什么東西拉扯回來一樣,她看到被褥還留著一條褶皺,上前撫平后,心里才舒坦了一點。那一刻她陡然意識到,這是強迫癥,母親正把她塑造成和她一樣的人,母親的靈魂已經(jīng)入駐她的身體,控制了她一部分的精神。她警惕起來,害怕母親變成她未來人生的鏡子。想象二十年后的自己,婚姻失敗,社交閉塞,生了個孩子,但沒法跟她建立牢靠的聯(lián)系,還要借著做家務(wù)的名義,才有理由走進(jìn)她的房間,跟她說上一些嘮叨話。想到這里,她必須要做一些母親不許她做的事。第一件事是去找那個叫林磊的男生談戀愛。

  李襄穎不再裝作冷漠,林磊再次送她回家時,她問他要不要去家里坐會兒,可以一起寫作業(yè),但是得在母親下班前離開。她帶著他進(jìn)門,脫鞋,穿過客廳,走入書房,擺開兩張椅子。她沒有開燈,而是在書桌上點上一根蠟燭。她打小就愛玩火,從小商品市場上挑來各式各樣的蠟燭,母親非常憤怒,罵過她不下十回。李襄穎說,停電時可以用。母親說,你買的都夠停電到明年了。她說,遠(yuǎn)遠(yuǎn)不夠。蠟燭買回來后,她把它們鎖在書桌下當(dāng)中的抽屜里,一旦有什么需要,她就關(guān)上燈,拿出一根點上,好像陳年美酒,輕易不拿出來喝。李襄穎第一次帶男生回家的那個傍晚,她點上了一根帶花紋的淺綠色蠟燭。

  襲窗而進(jìn)的黃昏在火光中黯淡了下來,燭火在風(fēng)中跳舞,花瓶、水壺和日歷有了靈魂,這些物體的影子喧囂地糾纏在一起,生動而又鮮艷。他倆一言不發(fā),攤開本子做習(xí)題。廚房里傳來冰箱工作時發(fā)出的“嗡嗡”的聲音,響一段靜一段。寫了一會兒,李襄穎看到林磊的本子上還是一字未動,問,你干嗎呢?林磊說,我學(xué)不進(jìn)去,這蠟燭晃我眼。李襄穎說,我媽快要下班了,你抓緊。林磊說,抓緊什么?李襄穎說,抓緊寫一點。林磊說,我來你家,就是為了寫作業(yè)嗎?李襄穎說,你還想干什么?林磊說,我們在談戀愛,對吧?男朋友在你眼里是什么?李襄穎說,消波塊。林磊說,消波塊是什么?李襄穎說,你見過海沒有?消波塊建在海岸上,用來吸收大風(fēng)大浪的。林磊說,我沒太聽明白。李襄穎說,你不用聽明白,我也沒指望你能聽明白。這時李襄穎聽到樓道里傳來腳步聲,母親回來了,她已經(jīng)聽了十幾年,不會出錯。她立刻吹滅桌上的蠟燭,跑到玄關(guān)前,拿起林磊的鞋子,塞到他手里,把他推進(jìn)自己的臥室,叫他在衣柜里躲著。

  果然是她的母親,偏偏就在這一天,母親提前下了班。母親總是適時地出現(xiàn),耽誤她所有的要緊事,她可以因此生恨嗎?母親無辜,但總是令她討厭。多年以后,她們的關(guān)系徹底僵化,李襄穎把手機密碼、銀行卡密碼全部換成了母親的生日,為的是讓自己能夠更加惦記她,不至于只剩下滿腔恨意。她們可以為任何事情吵架,卻無法找到緩和關(guān)系的訣竅。那天傍晚,盡管李襄穎把蠟燭熄滅了,母親依然敏銳地嗅到了燒焦味,在客廳里大聲呵斥道,你遲早把這個家整個點著!李襄穎沒有反駁,任由母親扯大嗓門,因為林磊還在房間里,她不想讓他看笑話,只好攥緊拳頭,用大拇指甲掐自己的中指,一股恨意悄悄地在她體內(nèi)流動,等到母親罵完,她的中指上已經(jīng)有了血印。

  在母親進(jìn)廚房準(zhǔn)備晚飯的時間里,李襄穎拿起桌上的作業(yè)本,回到房間,拉開衣柜,林磊直立在門后,仿佛商場里的假人模特。李襄穎說,吃完晚飯,我會拉我媽出去散步,到時候你就自個出去。林磊說,你臉色好難看,你媽經(jīng)常罵你嗎?李襄穎說,跟我爸離婚后,她一人要分飾兩角,還說有一半話是替我爸講的。林磊說,剛剛沒有問,你為什么要點蠟燭?李襄穎說,我手里有蠟燭的時候,別人就會離我遠(yuǎn)些。林磊說,你別這樣,我們才剛開始,明天還能來你家嗎?李襄穎說,別來了,要是被我媽發(fā)現(xiàn),她饒不了你,也饒不了我。林磊說,我覺得你不喜歡我。李襄穎說,你昨天還講,班上沒有女孩子不喜歡你。林磊說,只有你,我不敢確定。林磊說完后,從衣柜里走出來,眼神變得不懷好意,他雙手捏住她的胳膊,李襄穎有些害怕,也有些發(fā)蒙,心想這么小一個衣柜,怎么能容得下這么大一個人?林磊把頭湊過來的時候,眼睛閉上了。李襄穎則完全相反,她的眼睛越瞪越大,但她的身體沒有閃躲,因為怕鬧出動靜,一旦鬧出動靜,母親就要破門而入,像跳水運動員,從天而降,驚起一朵聲勢浩大的水花。

  吃晚飯的時候,李襄穎心不在焉,她在想那個吻,想來想去,不太滿意,像是被蓋了個章,有些事情成了定局。和母親去樓下散步的時候,母親跟她講昨晚做的噩夢,夢見一條鱷魚躲在她的床下,每晚趁她睡著,就去廚房覓食,有一天家里沒東西可吃了,鱷魚把她整個吞了。照理做夢做到這個份上,她該醒了,但是沒有,她整個人被一張鱷魚皮包裹住,竟覺得還有些溫暖,后來鱷魚掉進(jìn)一個泳池里,因為不會上岸,只好在里面轉(zhuǎn)悠,但她瘋狂吃水,幾乎嗆死在鱷魚肚子里。李襄穎說,你怎么會做這種夢?母親說,我不知道,但我覺得這夢有些別的意思。李襄穎問,什么意思?母親說,這條鱷魚,可能就是你爸。李襄穎說,跟我爸有什么關(guān)系?母親說,書白念了你,這叫比喻,就是說我跟你爸活不到一塊。李襄穎說,是的,一有狂風(fēng)暴雨,鱷魚能活,你就活不了。母親說,你今天非要氣死我?有件事我還在想要不要瞞你,現(xiàn)在就跟你講了,你爸跟別人結(jié)婚了。李襄穎愣了一下,然后說,你們談戀愛那會兒,他說過這輩子只愛你一個人沒有?母親說,好像說過,又好像沒有。

  在一長串的緘默中,她們走回了家。李襄穎洗完澡,坐到書桌前,打開抽屜,把里面的蠟燭整排摸一遍,就像小時候推算盤上的算珠一樣,無比柔順。她每晚睡覺前都會做這件事,逐漸變成了某種儀式。她甚至覺得這雙沾滿蠟油的手,早晚有一天會生出火焰來。剛剛散步的時候,她有一句話沒有跟母親講,父親跟別人結(jié)了婚,將來也會生孩子,要是生的小孩,樣樣都比她李襄穎好,當(dāng)母親的,會不會覺得是自己出了問題?這個東西叫等量代換,今天上數(shù)學(xué)課,老師剛好講到這一章。想到這里,李襄穎聽到背后有什么聲音,轉(zhuǎn)頭一看,一個大黑影把她整個罩住,她嚇得屁股離開了凳子,膝蓋頂?shù)搅俗溃鄣貌铧c叫出聲來。她罵道,你怎么沒走?林磊從陰影里走出來,朝她做個鬼臉,說,我想在你這過夜。李襄穎說,你快走,別讓我討厭你。林磊說,怎么走?我要是出大門,你媽肯定發(fā)現(xiàn)。李襄穎雙手交叉護(hù)在胸前,說,我不管,那你也得走,從這兒跳下去。林磊說,這是四樓,要出人命。李襄穎說,你不走,今天就睡衣柜里。林磊說,那我就睡衣柜里。李襄穎說,不行,你不能睡衣柜里,你還是得走。

  林磊不再跟她周旋,而是直接躺到了床上,耍起了無賴。他以為這是打情罵俏的漂亮手段,李襄穎卻直接哭了出來。她哭也不是為別的,而是潔癖的毛病又犯了,這個男人沒有洗澡,穿著外衣外套直接上了床,在她看來,無異于把一盤墨汁往床上倒。而且他龐大的身軀把床板都擠壓出了聲音,她從未見過自己的床如此疲勞過度。李襄穎一哭,林磊又嚇壞了,從床上爬起,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揉她的背。李襄穎拍掉他的手,說,別碰我。林磊說,有意思沒意思?他走到書桌前,打開窗,把書包扔了出去。朝下面看了看,風(fēng)有點大,地面有點遠(yuǎn),又把窗戶關(guān)上,打開房門,走了出去。大門關(guān)上后,隔壁傳來母親的聲音,說,李襄穎,你跑出去了?李襄穎朝門外喊,沒有,你聽錯了!李襄穎回到窗邊,盯著樓底,等林磊出來,抄起桌上的墨水瓶朝下面扔去,瓶子在林磊的腳邊炸開,墨水濺到了他的褲腿上。李襄穎立刻關(guān)上窗,拉上窗簾,也沒聽清林磊是怎么罵她的。她蹲在桌子旁笑,笑了一會兒,眼眶又有點濕。第二天,回到學(xué)校,李襄穎和林磊默契地保持了距離,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做早操的時候,女生從男生隊伍中穿過,她也不看他一眼。那時他們年紀(jì)小,生活就像抄字作業(yè)本,只顧往后寫,不會朝前看。

  這些事情是李襄穎和我講的,那是一個平常的傍晚,因為和父母吵架的緣故,我沒有急著回家,找了間頂樓的空教室,準(zhǔn)備把武俠小說的最后一章看完??吹揭话?,走廊傳來腳步聲,我下意識地把書藏了藏。是李襄穎,她背著書包朝我走來。我開始緊張,我倆雖同窗已久,但在此之前幾乎沒說過話。正當(dāng)我不知道該如何打招呼時,李襄穎在前排坐了下來,背對著我,我松了口氣,探頭望了她一眼,是來寫作業(yè)的。

  我沒有理她,離開教室,到走廊里站了會兒。廣播里放著流行音樂,學(xué)生成片涌出校門,夕陽從樹葉的縫隙中穿過,照在球場的籃板上,醞釀成一團耀眼的光芒。夜幕來臨前,心里有些情緒。念到中學(xué)后,學(xué)習(xí)有些變味,課本還像以前一樣簡單,試卷卻決心要跟課本斷絕關(guān)系,難度陡增,仿佛今天剛拿到駕照,明天就要被送去開F1賽車。班上那些尖子生,也不知道私底下偷偷做了多少習(xí)題,才考出那么漂亮的成績。班主任跟我說,我總是雙目無神,心思不在學(xué)習(xí)上。我想了想,沒想出我心思到底去哪兒了,就算不在學(xué)習(xí)上,也應(yīng)該在其他地方,可它失了蹤跡,久久沒有音訊。班主任還說,沒有人是天生的差生,只要肯花功夫,人人都能考上高中。這讓我想起我的父母,不像大多數(shù)同學(xué)的家長,我的父親不做保安,母親也不做家政,他們在大學(xué)生最稀缺的年代考取了名校,這是份難得一見的體面,而我也理應(yīng)繼承這份體面,把一份大紅錄取通知書交到他們面前。但十四歲的我面對滿眼紅叉的試卷時,還是有些怯弱,不知道從何發(fā)力。小的時候,我總以為不看鐘表,時間就不會流逝,可以盡情浪費。到了現(xiàn)在,我潛意識中仍有這種想法,對著天空發(fā)呆的時候,總覺得黑夜永遠(yuǎn)也不會到來。

  這時候,李襄穎過來了,站到我邊上,起初一言不發(fā),過了一會兒才說,你是不是有些不舒服?我說,沒有。她說,為什么不在教室里待著?我說,這兒涼快。她說,別以為我看不出,你們男生最近都躲著我。我說,別人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躲著你?她說,你知道我跟林磊的事情嗎?我說,聽說過一點。她說,他昨晚親了我,沒經(jīng)過我同意。我說,你們不是在談戀愛嗎?她說,已經(jīng)分手了,我不該讓他親我的,你初吻給了誰?我沒說話。她繼續(xù)說,我這個年紀(jì)就跟人接吻,是不是有點太早了?我說,是有點早。她喝了一口水,一五一十地講起了她和林磊的故事,也講起了她的父母,講他倆如何離婚,母親又是如何把她帶大,跨度很長,細(xì)節(jié)豐滿,越講越起勁,幾處停頓的地方,我以為要收尾了,轉(zhuǎn)眼又另起一段,好像我是個日記本,十幾年的故事都在上面了。

  我說,我聽明白了,你是覺得這人普普通通,憑什么吻你,對嗎?她說,我聽過一句話,初吻給錯了人,這輩子找不到好對象。我說,誰說的?她說,你別管誰說的,我覺得有道理。我說,你跟他戀愛后,擺脫你媽對你的影響了嗎?她沒有回答,沉默良久,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根紅色蠟燭,豎在矮墻上,又掏出打火機,點燃蠟燭。我說,今天是你的生日?她說,你說風(fēng)吹滅蠟燭的時候,它會許什么愿望?我說,我不知道,也許只是想把它吹滅。她說,蠟燭是火焰的梯子,你有沒有覺得?蠟燭一點點燒完,火一點點落到地上,然后熄滅。我說,你燒了多少蠟燭,才悟出的這個理?她說,只要見到火苗,我就能集中精神,考試的時候,要是有這玩意兒,我可以多考十分。我說,這么玄乎?不怕燒起來嗎?她說,沒有任何一件東西會無緣無故燒起來。

  火苗在晚風(fēng)中搖搖晃晃,好像我打瞌睡時的腦袋,猛的一下,就會栽到桌子上,但總是先一步醒來。蠟燭幾次都差點被風(fēng)吹熄,借著殘存的一點火星,頑強地扭轉(zhuǎn)了頹勢?;鸸庠絹碓搅亮?,這也說明天越來越暗,是時候回家了。臨近談話結(jié)束的時候,李襄穎湊近蠟燭,溫?zé)岬幕鹧姘阉哪樥盏妹髅娜缬?。她說,我有很多蠟燭,有的用來照明,有的用來燒東西,這一根,我用它燒過日記本,燒過我爸的棋譜,燒過一個娃娃,沒燒成,這些東西不是燒了,是存到蠟燭里了,蠟燭沒燒完,它們就沒有丟。她一邊說,一邊盯著蠟燭,好像在水族館里隔著玻璃看一條游魚。奇怪的是,就在那短促的剎那,一陣荒涼的心緒突然蕩漾出來,宇宙的邊界陡然縮減,仿佛只容得下她一個人和一支燃燒中的蠟燭。后來我明白,人可以借著火光看到另一個人的孤獨。

  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她突然說,你也一樣。說完后,她吹滅蠟燭,收進(jìn)口袋,走回教室,背起書包,朝樓下走去。

  那是我們第一次聊天,從那以后,我們很久沒有說過話。再后來,我找回了自己的心思,認(rèn)真學(xué)了一陣,每次犯困,我就用圓規(guī)戳手指。后來我又染上了皮膚病,數(shù)學(xué)題做不出,就開始撓手臂,一場考試下來,能在小臂上扒拉出個“文身”。舉行重要的考試時,學(xué)校會按年級名次排序,重新分考場,仿佛梁山好漢排座次,一進(jìn)考場,地位身份一目了然。剛開始我在最末的考場,一百名開外,連梁山都上不去。有一次考完試,隔壁考場傳來一件軼聞,有個女生在考場上,不知出于什么緣故,突然把試卷燒了,場面夸張,前所未有。至于作案工具,有人說是火柴,有人說是打火機,還有人說是蠟燭。那時我已經(jīng)猜到,這人是李襄穎,作案工具是蠟燭,用火機點著蠟燭,再用蠟燭燒的。至于為什么要燒,我暫無頭緒。學(xué)校沒有追究她,反倒覺得,學(xué)生壓力過大,才有了如此瘋狂的舉動。因為照例來說,手撕就足以泄憤,沒必要到用火的地步。而且區(qū)里最近常發(fā)生學(xué)生跳樓事件,學(xué)校十分謹(jǐn)慎,為李襄穎設(shè)置了單獨的考場,座次排在所有人前面,對應(yīng)到梁山好漢里,她算是晁蓋。

  三年后,我們上高中的頭天晚上,我在走廊里碰到了她。那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并不多見,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傍晚。她沒什么變化,依然纖瘦高挑,穿格子襯衫,配束腿牛仔褲。我們就這樣做了十年同學(xué),并且還要繼續(xù)做下去。趁著晚自習(xí)還沒開始,我們閑聊了一會兒,提到了當(dāng)年火燒試卷的事情。她說,試卷上有道題,算完后的結(jié)果正好是我爸的生日,我想起我爸后,就沒法好好考試了。我燒那張試卷,用的是一根白色蠟燭,它專燒我討厭的東西。我說,你討厭你爸嗎?她說,小時候討厭,現(xiàn)在不了,我沒法同時討厭這么多人。我說,你爸是做什么的?她說,教人下棋。我說,什么棋?她說,象棋圍棋都教。我說,圍棋我不懂,象棋我會一些。她說,我爸一輩子沒輸過。我說,總有棋逢對手的時候,怎么可能從沒輸過?她說,你不信?我說,我不信。她說,咱們下一盤。

  第二天,李襄穎不知道從哪找來一盒象棋。上完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我們?nèi)チ藢W(xué)校操場后邊的花園,把棋盤擺在河邊的墻墩上。說是棋盤,實際上就是一張薄紙,風(fēng)一吹就要翻起來,剛開始還有棋子壓著,走了幾步后,就要用吃掉的棋子壓住四個角。李襄穎點起一根蠟燭,沒地方擺,捏在手里。她要了先手,第一步,把炮推到河線,第二步,炮二平八,把兩只炮疊到了一條線上,正好對著我的炮口。這路數(shù)我從未見過。我說,你這只炮不要啦?她說,你走。我心想,剛開局,能有什么陷阱?立刻舉棋,隔著她的炮吃掉了她另一只炮。她起馬,壓著我的炮。整個開局,她沒有絲毫停頓,一板一眼,好像心中有個譜。沒過幾步,我的炮也沒了,她的車沖下來壓著我的馬,卡住我的象腳,再把剩下那只炮拉到最右邊,把我一步未動的車給吃了,車旁邊的馬也無處可逃。下到這里,我亂了陣腳,中局未到,已經(jīng)折損一車一馬一炮。就在這時,李襄穎吹滅蠟燭,說,不下了,今天就到這。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李襄穎已經(jīng)開始收棋。

  我不甘心,過了一天,又去找她下棋,一樣的套路,我在腦子里復(fù)盤了一天,以為能解,還是丟了個車。李襄穎又要收棋,我攔住她,要求下完。李襄穎說,還有必要下完嗎?我說,下完,棋哪有下一半的道理。兩步過后,進(jìn)入中局,她像變了個人,棋路不再犀利,意圖過于明顯,一連失誤好幾次,很快被我將死。收棋的時候,正好夜幕降臨,操場邊亮起了燈,跑圈的學(xué)生從黑暗里出來,又奔向另一片黑暗。宿舍樓燈火通明,放遠(yuǎn)了看,好像一張氣泡紙,一個窗戶就是一個窟窿。李襄穎說,我爸就教了我這一招,他說特管用,一般人解不了。我說,你應(yīng)該跟你爸多學(xué)幾招。她說,沒來得及學(xué),他人也是這樣,只管我個開局,就跑沒了影。我說,要是有機會,我跟你爸請教請教。

  我與她的交集總是斷斷續(xù)續(xù),下了兩盤棋后,我們又許久沒有聯(lián)系。再遇見她,已經(jīng)到了高中最緊張的時候。寒假里,老師沒有給我們布置作業(yè),班主任說,臨門一腳的時候了,該拼命的人,都知道怎么拼命。那段時間我常做噩夢,在夢里反復(fù)踏進(jìn)高考考場,無一不是鎩羽而歸,枕頭濕了一片。噩夢的教訓(xùn),比家長老師的嘮叨管用。一天下午,我正在書桌前拼命,窗戶突然被什么東西砸中,把我嚇了一跳,往下一看,是李襄穎。她穿著羽絨服,戴著貝雷帽,身后背了個書包。我剛打開窗戶,她又朝我扔了個東西,我接住,是塊糖果。我說,你干嗎呢?她說,你不是想找我爸下棋嗎?我?guī)闳ァ?/p>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在我出家門前并未料想到。李襄穎準(zhǔn)備去找她的父親,那個自小學(xué)四年級過后再沒有見過的男人。她計劃周全,說,先坐公交,到汽車站,買兩張長途車票,運氣好的話,天黑前可以回來。我十分猶豫,當(dāng)下這個節(jié)骨眼,不論我去哪,都免不了父母的一頓罵。而且我還在想那道解了一半的題,心里有些難受,像洗澡時剛抹完沐浴露,突然水就停了。李襄穎說,你能不能義無反顧一點?車錢我出了,你就當(dāng)幫流浪漢找家,我說你長這么大,不會沒有一個人出過遠(yuǎn)門吧?她劈頭蓋臉說了不少,仿佛我不跟她走,就成了天底下最沒用的窩囊廢。我讓她等著,我要回去把題寫完,再找件外套,圍條圍巾。李襄穎怕我食言,非要我把家里鑰匙給她。

  當(dāng)我再回到書桌前時,思緒已經(jīng)亂了。我這人總是這樣,做一件事的時候,老想著另外一件事,手頭里的事沒做好,手頭外的事倒想通了。我在桌上給父母留了便條,聲稱去老師家寫作業(yè)。我把字寫得工工整整,萬一我夜不歸宿,只要看字跡,稍加推理便知道我沒被綁架。出門后,我質(zhì)問李襄穎,我說,你跟你媽吵架了,是不是?她撕開一顆糖,扔進(jìn)嘴里,然后才跟我說了實話。寒假開始后,焦慮在家中蔓延,母女倆天天吵架,吵到最后,李襄穎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在周圍點十根蠟燭,把自己團團圍住。這一幕被破門而入的母親看到了,母親大喊,你在作法?隨后把蠟燭全吹滅了,李襄穎跟我說,她這輩子沒見過口氣這么大的人。母親沒收了她的蠟燭,掰斷后扔進(jìn)垃圾桶里。蠟燭上的火滅了,李襄穎心里的火燒起來了。她開始整理衣物,收拾行囊,最后拿出了藏在床底下的安全繩,一端綁在窗框上,一端系在腰上,從四樓爬了下來。她對此十分得意,母親再次踏進(jìn)她的房間時,會目睹一場大變活人的好戲。

  一路上,李襄穎都在講述她爸的故事,這時我才知道,她爸就是當(dāng)年縣里有名的棋王,小的時候,我父母在餐桌上閑扯,還提起過這個名字。他叫李有容,最早在少年宮教小孩下棋,教了幾年,被一家藥企的老板看中,讓他來公司掛個閑職,薪水照發(fā),平日里就陪幾個領(lǐng)導(dǎo)下棋。后來他們創(chuàng)辦了俱樂部,舉辦比賽,李有容每年都拿冠軍。這不奇怪,早在李襄穎出生前,他就拿了兩次市里的冠軍。在他那個小縣城里,有一南一北兩大棋王,他是北棋王,還有一個南棋王,兩人都靠教棋為生,但從未交過手。本來學(xué)棋的人就不多,他們要是分了勝負(fù),學(xué)員就全跑贏家那邊去了。李有容終日在北區(qū)活動,另外一人就在南區(qū)活動,誰也不愿碰見對方,一旦在街頭遇上,路人就要起哄,死活得讓他們下一盤。兩人心照不宣,各占一個山頭,就是參加比賽,也要錯開報名。

  李襄穎出生以后,他們搬到了現(xiàn)在這個地方,李有容棋王的名聲也得從頭攢起,來找他下棋的人絡(luò)繹不絕。當(dāng)時李襄穎的母親還在超市工作,每天夜里才下班,照顧女兒的重?fù)?dān)就交到了李有容身上。李有容跟客人下棋的時候,李襄穎就待在房間外,有時棋局很長,李襄穎肚子餓了,就去敲門,敲門不應(yīng),就跑去廚房摔盤子。李有容覺得有些對不起女兒,有一次停電,他給女兒點了根蠟燭,然后就跟客人進(jìn)房了。出來的時候,看到李襄穎正安靜地坐在蠟燭前,目光虔誠,精神洗練,洋娃娃也扔在一旁。在那之后,他每次都會給李襄穎點上蠟燭,并在上面標(biāo)上一個刻度,他告訴女兒,燒到這個刻度之前,爸爸就會凱旋。這招十分管用,李襄穎在房門外,凝視著蠟燭一點一點燒下去,有時也為父親捏把汗,她把父親的勝利當(dāng)作自己的勝利,父親從房間出來,吹滅蠟燭的那一霎,是她小時候最驕傲的時刻。

  一個下雪的夜晚,家里來了一個陌生男人,此人是南棋王,來向李有容下戰(zhàn)書。這幾年生意不好做,學(xué)棋的人越來越少,南棋王走投無路,想贏下李有容,把招牌做大。李有容見到他的那一剎,心里有些不安,仿佛鬧鐘還沒走到定好的時間,提前響了,給他來了當(dāng)頭一棒。他沒法推脫,和他約好時間,講好規(guī)則,三局兩勝。一個禮拜后,南棋王如約而至,與他一同到來的還有一位公證人。對局開始前,和往常一樣,李有容給了女兒一根蠟燭,讓她在外面等著。那是李有容消失最久的一次,李襄穎等得有些心慌,蠟燭燒了半截,火焰奄奄一息。她不停地朝客房張望,在一次轉(zhuǎn)頭的過程中,蠟燭被她的辮子絆了下,掉落到沙發(fā)上,火勢迅速蔓延。李襄穎沖進(jìn)房間的時候,李有容正在思忖最為關(guān)鍵的一步,此前兩人各勝一局,最后一盤,已是殘局,車馬斗車兵,即將進(jìn)入殺局。這時女兒的哭喊聲驚醒了他,他朝門口望去,看見客廳里濃煙彌漫,立刻沖了出去,抱起女兒,跑到大門外,此時火已經(jīng)從沙發(fā)燒到地板上。李有容反應(yīng)了幾秒,想起樓道里有個滅火器,馬上跑下樓去,一步三個臺階。那滅火器已經(jīng)到了年紀(jì),外殼有些生銹,噴出的干粉也氣勢萎靡。盡管李有容足夠迅速,客廳還是被燒掉了一半,他看著狼藉的現(xiàn)場,感覺心里也有什么東西燒焦了。

  那場未下完的棋以李有容的棄權(quán)告終,家里出了這檔子事,他沒了狀態(tài),也沒有臉面再投入棋局當(dāng)中。李襄穎記得母親回來后,和父親大吵了一架,罵他不配做父親,也不配當(dāng)丈夫,一輩子活在棋盤上,終究是個當(dāng)炮灰的命。這場架吵得聲勢浩大,天花板上的吊燈掉了下來,在燒焦的地板上碎成了玻璃瓣兒。李有容坐在黑暗里,不愿再點蠟燭。母親跨過了滿地的玻璃碴兒,去臥室收拾衣物,拋下了這個男人,帶著李襄穎去外婆家住。那是李有容一生中最灰暗的時光,除了家庭矛盾外,他敗給南棋王的事也傳遍了大街小巷。從此以后,再沒有南北棋王之分,只有棋王和李有容。而他敗給棋王的事,一傳十,十傳百,到了后來,多出不少藝術(shù)加工。再回到他耳里時,故事變成了,棋王到李有容家中下棋,下到最后一局,李有容眼看要輸,命女兒在家中放火,中斷了棋局,不僅輸了棋,還輸了人。關(guān)于這個說法,起初還有人懷疑,有個曾經(jīng)輸給李有容的人出來作證,說,當(dāng)時我去他家下棋,就見他給女兒點了根蠟燭,我就納了悶,明明燈還亮著,點什么蠟燭?現(xiàn)在才知道,派的是這個用場!

  李襄穎和母親在外婆家住了一個多月,其間父母一直在電話里吵架?;厝ブ?,兩人鬧起了離婚。令母女倆沒想到的是,這一個多月以來,李有容屋子也沒有收拾,燒焦的沙發(fā),摔碎的吊燈,仍像離開前那樣觸目驚心。李襄穎再見到父親時,他整個人消沉了不少,人比屋子還要破敗,胡子沒有刮,里面嵌進(jìn)了灰,皺紋加深,皮膚干燥到脫皮,連講話聲音都沙啞了起來,虛弱到快要捏不緊拳頭。那時李有容已經(jīng)有些精神失常,他雖然還和人下棋,但輸多勝少,棋藝大退,有時下到一半就掀桌子,或是拿起別人的棋子,硬要悔一步。他多年來緊繃的那根弦斷了,人只要輸了一盤棋,就會輸無數(shù)盤棋,到最后,連自己也不信了。

  他丟了工作,毀了名聲,沒有人愿意再和他下棋。李有容開始和自己下棋,一手執(zhí)黑,一手執(zhí)紅,下的時候嘴里喃喃自語,這手二鬼拍門有氣勢,這個八角馬解得好。喝下一盞茶,繼續(xù)擺盤。有時手舞足蹈,有時捶胸頓足,像五六歲的小男孩,兩手各捏一個玩具,來回打架。一個冬日的傍晚,李有容陰著臉出門,李襄穎問他去哪里,他沒有回答,李襄穎察覺到氣氛有異,于是跟在了父親后面。只見父親穿過小巷,踏過石板路,手在厚厚的墻壁上一路撫過,經(jīng)過一小片竹林后,來到河邊,佇立良久。李襄穎跟他隔了一片林子,遠(yuǎn)遠(yuǎn)望去,父親像一座石碑,灰暗的身軀上刻滿了重重心事,但她年紀(jì)尚小,無法讀懂。天空中云霧凝重,白得有些嚇人,刺骨的寒風(fēng)吹過,卷走幾片黃葉,李襄穎豎起衣領(lǐng),朝手心哈了口氣。這時她看到父親蹲下身子,開始脫鞋,脫完鞋后又脫外套,搭在圍欄上。正當(dāng)李襄穎疑惑時,父親翻過圍欄,來到了另一頭,雙手反身抓著圍欄,臉朝向湖面,樣子就像十字架上的耶穌。李襄穎嚇壞了,急忙跑上前去,但父親卻停了下來,遲遲沒有做出下一個動作。時間故意在這些要命關(guān)頭走得很慢,李襄穎不再往前,因為她看到父親翻了回來,重新穿上了衣服。又安靜地站了一會兒,突然甩起大臂,狠狠給了自己兩巴掌。李襄穎聽得很清楚,那兩下棱角分明,毫不含糊,仿佛自己的臉頰都被波及了幾分。隨后父親上了街,去熟食店買了點鴨肉,給她當(dāng)作晚飯。那是他們一起吃的最后一頓晚飯,第二天,父親就走了。李襄穎推測,父親那時候覺得自己是要死的,所以離婚分財產(chǎn)的時候,他沒有跟母親爭,只分得了一輛車子。一直到他日子過不下去了,才想起回來討錢。離婚后的半年里,李襄穎見過幾次父親,都是回來跟母親拿錢的,但母親態(tài)度強硬,李有容從未得逞過。再后來,李襄穎就沒有見過父親了。

  李襄穎講到這里時,我們已經(jīng)到了長途汽車站,坐了兩小時公交車,起身的時候,才覺得屁股疼得厲害。到了現(xiàn)在這個地步,我不再后悔出門,只要今天能夠見到李有容。汽車站我來得不多,每次來都感覺自己不像個學(xué)生。這里什么樣的人都有,不像在學(xué)校里面,人人都會解方程。檢票口前,一些穿臟衣服的工人,擔(dān)著的行李比人還要大,乞丐蜷縮在角落,身前的鐵罐子上全是劃痕,里面零星散落著幾枚硬幣,還有一支抽了一半的煙。穿過零零散散的人群,我們進(jìn)了檢票隊伍,一刻鐘后上了車。此時天已經(jīng)有點黑,我靠在椅背上,不一會兒就昏沉睡去。

  醒來已是夜里,身上全是汗,下車之后,被風(fēng)一吹,凍得要感冒。我們叫了輛出租車,給司機報了地址,半小時后,車在一個大廠房前停了下來。我問李襄穎,確定是這里嗎?李襄穎說,他在這里上班,九點鐘下夜班。廠房里燈火通明,機器嗡嗡作響,我看了眼表,還有四十分鐘。我們先蹲到了一旁的大倉庫里,這里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除了滿地的灰塵。李襄穎從包里拿出餅干和糖果,墊了墊肚子。吃完以后,她趴坐在門口的一輛電瓶車上,開始打瞌睡。我無事可干,準(zhǔn)備去外頭轉(zhuǎn)悠一圈。

  走了一會兒,我望著月亮,有些焦急,今晚要是回不去,住哪還是個問題;明天回家,怎么跟父母交代,又是另一個問題。此時廠里出來五六個人,在我不遠(yuǎn)處停下來,是來抽煙的。我瞥了他們幾眼,一個男人注意到了我,朝我走了兩步,說,喂,你,不是我們廠里的吧?我說,我來找人。那人問,你找誰?我走過去幾步,說,我找李有容,認(rèn)識不?那人回頭喊道,老李!有人找你。這個時候,人群中一個男人轉(zhuǎn)過身來,高高瘦瘦的,頭發(fā)剪得很短,和其他人一樣,穿灰色工裝夾克,他背著光走過來,我開始緊張,上身發(fā)顫,慢慢才看清了他的臉,這時我確信這個男人是李有容了,他的長相和李襄穎起碼有八分相似。

  他問,你是誰?我說,我陪你女兒來的,她要見你。他說,我女兒?我剛跟她打完電話。我說,另外一個,李襄穎。他愣了幾秒,身體好像抖了一下,說,她在哪?我朝遠(yuǎn)處的車棚指了指,說,趕路趕累了,這會兒在睡覺。他問,你是她同學(xué)?我點點頭。他說,你們回去吧,我今天不見她。我有些慌亂,忙說,這么多年了,你就不想見一見她?他說,小伙子,辛苦你了,怎么來的怎么回吧。說完以后,他扭頭準(zhǔn)備走,我喊了一句,不見也行,你還下棋嗎?他說,怎么了?我說,我這一路趕來不容易,想跟你學(xué)盤棋。我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小盒棋。他笑了一聲,說,好,下一盤。

  我們在廠門口找了張長椅,兩頭坐,中間擺棋盤。李有容說,學(xué)過?我說,沒學(xué)過,下著玩。他說,下著玩可以,別當(dāng)回事,快高考了吧?我說,還有四個月。他問,李襄穎成績怎么樣?我說,考個本科沒問題。說完后,我走了第一步棋,把炮推到河線,他擺了一步當(dāng)頭炮,我炮靠邊一劃,兩個炮連到了一條線上。他問,你這招跟誰學(xué)的?我說,跟李襄穎學(xué)的。他笑一聲,搖了搖頭,說,不可能,我教她的時候,她還不到十歲。李有容拿起炮,吃掉了我的炮,隨后我上一步馬,卡住他的炮,每一步都在譜里。我說,這是她唯一會的招,她還沒來得及往后學(xué),你人就走了。李有容仍在詫異當(dāng)中,眼神空洞,不是在想棋局上的事。幾個回合過后,我順利吃掉了他的車,他也毫不在意,沒做任何補救,好像就這么讓了我一手。我不敢松懈,把雙車都架了出來。他的當(dāng)頭炮吃掉了我的兵,卡在中線,他的馬每動一步,對我都是威脅。我正琢磨著,突然兩眼一抹黑,廠里的燈關(guān)了,我一看表,到點了,工人們開始下班。黑暗中,我?guī)缀醴直娌怀銎遄拥念伾?,就在這時,李有容從口袋里掏出一根蠟燭,用火機點著了,握在手里,火光照在棋盤上。那一刻我仿佛徹悟了,深吸一口氣,眼眶有些癢,身子變得僵硬,但有一股熱流在我體內(nèi)流竄,好像隨時要涌出來。

  他說,我念書那會兒,每天一放學(xué),就到街上跟那些大人下野棋,腦子里只有一件事,將死對面,那時我年紀(jì)還小,不知道生活已經(jīng)對我擺了手當(dāng)頭炮。說完后,他車馬聯(lián)合,逮殺了我一只馬,隨后小卒過河,大軍壓陣,我陷入被動。他說,生活就是一盤棋啊,我年輕的時候,就是個車,橫沖直撞,沒人擋得住。李有容像我身邊讀過點書的老人,愛講道理,也愛打比方,時不時就要感慨一番。我說,你現(xiàn)在是什么?他拿起他的象,朝我展示了一下,說,馬走日,象走田,象要是能過河,跟馬一樣好用,但這個棋只能用來保家,沒法去對岸。我說,你不想見李襄穎,是不把她當(dāng)女兒了嗎?李有容沒有回答,走了一步大刀剜心,把我徹底將死。隨后吹滅了手中的蠟燭,用手撥弄了一下芯線,然后塞回兜里。他說,李襄穎永遠(yuǎn)是我女兒,但我現(xiàn)在沒法見她。我說,有什么不能見的?她跟她媽吵架了,第一件事就是來找你。他笑了起來,拍了拍我的肩,說,小伙子,她第一個找的人,難道不是你嗎?說完后,他站了起來,手上還在擺弄他的象,反復(fù)地摩擦上面的凹紋,好像在摸麻將牌。他繼續(xù)說,等能夠見她了,我會去找她。我問,她還得等多久?他說,我現(xiàn)在是個象,過不了河,你帶她去車站吧,還能趕上最后一班車。他把手里的象放進(jìn)棋盒里,開始收棋,收完以后,遞到我手里,我才意識到,他要走了。我說,有件事我得告訴你,李襄穎到現(xiàn)在都喜歡點蠟燭,她總覺得,蠟燭一燒完,你就會從房間里出來。他聽到后,嘴角動了動,說,小伙子,我也跟你講件事,我上一次跟人下棋,還是在離婚之前。說完后,他朝工廠走去,背影嵌進(jìn)黑夜當(dāng)中,一下就沒了蹤跡。

  我回到車庫,李襄穎還沒醒來。那天晚上,我費了好大勁才把她帶回去,我告訴她,李有容不在這里,但她篤定地認(rèn)為,父親就在附近。她穿進(jìn)工廠下班的人流,來回找了幾遍,一無所獲,過了半個小時,直到人全走完了,她才肯罷手。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哭了起來,我很少見到人會難受成這個樣子,即便面前的山塌下來,也不會占去她絲毫的注意。我們在路邊等出租車的時候,我回頭望了一眼,工廠外的樹林里,最粗的那棵樹后,有個人影,我沒看清,但我想,除了李有容,不會是別人。

  半年以后,我到南方的一個城市上大學(xué),李襄穎比我考得好,跑得很遠(yuǎn),去了北京。我們倆十二年的同窗情誼,也到此結(jié)束了。當(dāng)年她領(lǐng)我去的車站,成了我上學(xué)的必經(jīng)之地,像記憶里的書簽,每次經(jīng)過,總是不可避免地想起她。大學(xué)里,我念的是中文系,倒不是有多熱愛文學(xué),只是覺得讀這個專業(yè),少聽幾門課也能僥幸畢業(yè)。我經(jīng)常在一些枯燥的課上昏沉睡去,有時即便坐在第一排,也要硬著頭皮睡。但有一節(jié)古代文學(xué)課,我印象頗深,老師講老子的《道德經(jīng)》,提到里面一句話:大象無形。那一刻我陡然從迷糊中清醒過來,盯著黑板上的四個字,想起了和李有容下棋的那個夜晚,想起了他手中的蠟燭,火光如詩,燭影迷離,我不知道李有容這只象,過了那條河沒有。

  首發(fā)于《雨花》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