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之星 | 郭爽:跨界洞察,現(xiàn)實與幻交織

(2024-10-12 09:59) 6003484

  導語

  青春是生命之泉的涌流,青年是文學發(fā)展的希望。江蘇作協(xié)歷來重視青年文學人才的發(fā)現(xiàn)培養(yǎng),通過組織培訓、學歷教育、文學評獎、青年論壇等多種方式,幫助青年作家、批評家成長成才。2019年起,先后啟動兩輪“名師帶徒”計劃,推出“文學蘇軍新力量”“江蘇青年批評拔尖人才”等人才梯隊,進一步建強文學蘇軍方陣。省作協(xié)下屬四大期刊同樣把青年文學人才培養(yǎng)列入辦刊重點:《鐘山》舉辦全國青年作家筆會并聯(lián)合《揚子江文學評論》舉行揚子江青年文學季,設立面向全國青年作家的“《鐘山》之星”文學獎;《雨花》堅持做好“綻放”“雨催花發(fā)”欄目,承辦“雨花寫作營”;《揚子江詩刊》設置“新星座”“早知潮有汛”欄目,每年評選揚子江年度青年詩人獎,推出江蘇十佳青年詩人,舉辦長三角新青年詩會等青年詩歌活動;《揚子江文學評論》推介優(yōu)秀青年學者的批評文章,連續(xù)七年組織揚子江青年批評家論壇,2023年起,深入高校文學院舉辦學術工作坊……江蘇作協(xié)多措并舉,囊括新鮮“青年面孔”,凝聚青年文學力量,展現(xiàn)文學薪火相傳的獨特魅力,見證一代青年作家、學者的探索與創(chuàng)造。

  近期,江蘇文學以全新欄目“文學新火”,與四大文學期刊聯(lián)袂推介具有創(chuàng)作實力的青年作家、批評家。本期與《鐘山》雜志共同推出獲第二屆“《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作家獎的青年作家——郭爽。

  郭爽:跨界洞察,現(xiàn)實與幻交織

  作家簡介

  郭爽,女,1984年生于貴州。作品發(fā)表于《收獲》《作家》《山花》《鐘山》《上海文學》《西湖》等,被《小說選刊》等刊轉載。出版《月球》《我愿意學習發(fā)抖》《正午時踏進光焰》,編劇作品電影《草木人間》。曾獲“茅臺杯”《小說選刊》年度大獎·新人獎、“《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作家獎、山花雙年獎·新人獎、西湖·中國新銳文學獎、儲吉旺文學獎等。

  創(chuàng)作成果

               
郭爽部分作品書影

  獲獎情況

  2018年

  獲第二屆山花雙年獎·新人獎。

  2019年

  獲第七屆西湖·中國新銳文學獎,《正午時踏進光焰》入圍第二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決選名單。

  2020年

  獲第二屆“《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作家獎。

  2021年

  獲第十二屆“茅臺杯”《小說選刊》年度大獎·新人獎。

  2022年

  獲儲吉旺文學獎,《月球》入圍第五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決選名單。

  授獎詞

  第二屆“《鐘山》之星”文學獎年度青年作家郭爽

  郭爽的寫作穿梭于不同文體與空間,她凝視那些在暗處無聲喘息流汗的人,以及光焰在他們身上投下的影子,試圖描畫當下生活與個體生命中尚未定型的部分?!段以敢鈱W習發(fā)抖》記錄一個不馴服的年輕人,為了重遇童年幻夢而遠赴德國的旅程。那些與陌生國度、陌生人的珍貴“遇見”,和來自黑森林深處的古老童話相互照亮,敞開了生命的一角。她以富有洞察力與穿透力的表達,從現(xiàn)實與虛構之間主權未明之地,開辟出一條朝向遼闊處的道路。

  作品選讀

  月 球

  郭爽

  兒子又穿上了鎧甲。從頭盔看出去,這次開的地圖是中國。漓江塔、燒烤攤,荷花浮在水面熒熒發(fā)紫。兒子躲避跳躍著開槍,占下一個據(jù)點,25點血很快告急,敵人的進度條到了80%。撿到血包,回血,對方進度條滿100%,“戰(zhàn)敗”。不過幾秒鐘里,兒子死了又活過來,或者根本就沒有死過,生死可以瞬間循環(huán),只用等待重新組隊、開局前的幾十秒。

  第三次送兒子去就診后,醫(yī)生請劉麗麗進診室。醫(yī)生說,希望劉麗麗可以加入治療。醫(yī)生姓岑,四十出頭,醫(yī)學博士。本地還不流行在生物醫(yī)學之外輔以精神衛(wèi)生治療,他的出診費很貴。但送兒子來試試,更多是主治醫(yī)師、劉家世交馮醫(yī)生推薦,“慢性病是無法治愈的。要處理好,需要患者、家屬全面配合,是身體的,也是心理的、環(huán)境的。”

  給兒子治病兩年后,劉麗麗開始明白,家里有病人,真正棘手的問題只有一個——錢。這個家最大的幸運,不過是丈夫掙了不少錢,至少,在兒子生病這事上,他們雖跟其他家庭一樣“一劫不復”,但仍可支撐下去。

  她點點頭,表示愿意配合。

  醫(yī)生說,我的意思是你每周也需要一小時診療。

  我?

  孩子說的情況,我需要參考。你們家的環(huán)境,也需要深入了解。你的情緒、身體、狀態(tài),也直接影響孩子。

  一周后,劉麗麗開始做病人。她像平常跟馮醫(yī)生匯報一樣告訴岑醫(yī)生,“星期一,很穩(wěn)定。星期二早上不好,下午好些。星期三,更好了些。星期四,上午不好,下午也不好,到晚上好了些。星期五,今天,目前還好??晌也恢佬瞧诹鶗趺礃??”岑醫(yī)生點頭,鼓勵她說出更多。她于是聽到自己說,“孩子生氣,我也生氣。特別好的時候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很快不好了,我又難受。每天都這樣,沒有規(guī)律。”

  待她平靜后,岑醫(yī)生說,慢性病就是細節(jié),病人和家屬都精疲力盡,她的愧疚、自責、恐懼,都是正常反應。他正在引導孩子說出更多對自己生病的感受,這樣才能幫到他。而劉麗麗需配合說出更多。

  看診一年后回頭想,兒子是從見過岑醫(yī)生后開始起變化的。電視上出現(xiàn)少男少女演的偶像劇時,兒子不再砰一聲關掉然后發(fā)脾氣。劉麗麗幫著兒子換尿袋時,他也沒那么緊張別扭了。岑醫(yī)生告訴劉麗麗,只要兒子不再糾結為什么會生這個病、為什么不能像別人一樣考大學,他就慢慢有能力去思考未來的人生怎么辦。“這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我對他有信心。”

  劉麗麗做了筆記,關鍵詞是——接受、控制、改變。

  她每天好幾次上兒子的QQ空間去看他的動態(tài)。也是這半年,兒子才對她開放了進入權限。

  某天吃飯時,兒子說,當個好學生也挺無聊的。她筷子停在半空。生病前,兒子一直是學習委員、年級前十名。她沒想好怎么接,筷子縮回碗里。兒子又說,考上Top2、拿國外Offer、移民或者進五百強,都很無聊。她只好說,家里也不缺你來掙錢??蓛鹤诱f,媽媽,我是說這個秩序很無聊。兒子伸手夾菜到她碗里,媽媽,你跟岑醫(yī)生都說些什么?

  從岑醫(yī)生的診所回家必經(jīng)開發(fā)大道。跟小城里其他擁堵狹窄的道路相比,這是拆遷后拓出地盤修的新路。原本阻隔新舊城區(qū)的山包上打出雙向四車道的隧道,連接起新舊半城,開發(fā)大道也因而完整。每次“呼”一聲開進隧道時,濕潤的空氣都讓她的鼻翼輕微顫動。車燈的光柱追索著硬幣一樣的出口,她享受這幽閉。小城架在群山之間,空氣如山巒般蒼翠濕潤。天氣不錯的時候,她喜歡開一點窗,讓空氣呼呼對流。她熟悉這里的道路、河灘、瀑布,山民獨有的飲食和語言。也許因為在北京進修過兩年,她的普通話發(fā)音圓潤、準確,科室里外省考來的小年輕都說,劉姐你不像本地人。她笑笑,不認為這是夸贊。

  阿姨來,她又不想去見朋友打牌的時候,就一個人開車出門。阿姨會處理淋浴間里一團團的掉發(fā),會用消毒水給兒子房間的地板清潔。而如果她開得足夠遠,被足夠多單調(diào)的風景簇擁,回家進門時就會忘記出門前的煩心事。岑醫(yī)生怎么說來著,磨礪。只有你足夠強大,才能保護他,而他也會保護你。

  在她從小長大的工廠,工人們總是用廢棄的材料給孩子做小玩具。車床上一過,再用砂紙細細打磨。手最巧的人,能做出流行的日本電視劇里忍者用的飛鏢。眼睛盯著道路和隨時蹦出來的山包時,她腦子里無邊無際想著這些。時間被壓縮、跳格,她還扎著羊角辮打乒乓球,轉眼就抱著孩子當了母親。慢慢地,她熟悉了城郊的道路和景色,也一遍遍溫習自己的幼時記憶。河流和瀑布像地球本身一樣古老,靠近它們,瑣碎的哀喜似乎能被時間的綿長帶走。

  丈夫與女領導那樁事,被女領導的丈夫舉報到單位去。她相信丈夫是冤枉的,他沉默、溫和,不似許多男人有太多欲望??珊髞碚煞蜣o去公職,下海開公司。她有些失落,似乎自己錯信了他。這些好像都走遠了。

  人生過半,已有太多后悔的事,像棋盤上無法收回的敗著。

  三年前,她辭職回家照顧兒子。知道原委的人安慰她說,回家也好,家事為大。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在重新排列人生的次序。從小她就數(shù)學好,大學念機械專業(yè),分配到地方工廠是唯一的女助理工程師。調(diào)回城、轉行政崗后,她做事也一直井井有條。這個家是齊整的。

  公婆先后去世,她不用再伺候病榻本應輕松些,可兩個小姑子對她的家事愈發(fā)關心,主要是關心兒子,也就是她們的侄子。她們的哥哥才情過人,如果做錯什么,也是劉麗麗做妻子不體貼不細致,讓他躲了出去。“他又不是不回來,他累死累活掙錢不是為了你和孩子?”她們說。或許她們說的也沒錯,婚姻也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走了二十幾年水路,同舟共濟的情分有,但如今水面大霧籠罩,兩人在霧中竟似捉迷藏。而她終究太要強。

  辭職回家后,她學習護理,了解康復醫(yī)學、心理學。跟這些事情的難度和消耗的精力相比,三年下來,她排列出了最難完成的三件事:永遠不讓兒子覺得自己是個廢物、傻瓜;時刻觀察、了解兒子的需要,發(fā)現(xiàn)兒子的潛力;努力去理解兒子,那個被打上慢性病烙印的世界的界限和可能性。

  健康的人總是把身體的忠實視作當然,直到身體背叛了自己,才憤怒、沮喪、崩潰。這幾乎像婚姻了。

  兒子卻比她預想的更快長大。最不好的時候,兒子完全不能自理。可那雙明澈的眼睛告訴她,他雖不能像別的孩子一樣走動奔跑,雖然外表不再如常,但他對人的反應、對事的感知毫發(fā)無損,甚至可以說更敏感了。

  半年前,她跟丈夫又為瑣事口角,兒子突然提起一只板凳,“李國強,你再這么對我媽,信不信我打死你?”丈夫沒有像往常那樣摔門而出,反是軟塌塌縮到沙發(fā)上,什么也不再說了。

  她吃了一驚,似乎兒子身體里長出了連母親都不認得的東西。就像現(xiàn)在一樣,她睜大眼睛盯著兒子的背影,想穿透他的思緒,想要開口說出什么。

  座鐘錚錚響,六點半。劉麗麗把目光從兒子的背影轉到面前的電視上。每天晚飯后,她都獨自坐在客廳看電視。先地方,后中央,先播本地新聞,余幾分鐘見縫插針播廣告,然后信號一轉對接中央一套,幾十年不變的音樂嘩地一響,導出《新聞聯(lián)播》。

  現(xiàn)在還是地方新聞時段。原本端坐畫面正中的女主播被擠到一邊,畫面左邊更打眼的位置坐著另一位女主播。更端莊,更漂亮,也更年輕。劉麗麗放下遙控器,眼球左右滑動,比對著兩個女人的五官、膚色、妝容、衣飾,輕輕嘆出一口氣,“宋霖,你也老了。”熒屏上的宋霖像是被劉麗麗點破了真相,再密的假睫毛也扮不出靈動的眼神,只呆呆看提詞器,一句句吐著新聞。52吋的電視里,宋霖的每一根睫毛都可以看得那么清晰。

  今晚她親自下廚,炒菜時卻失手放多了鹽,兒子自然不能吃,她怕浪費硬是消滅大半。她起身倒水。飲水機咕嘟咕嘟響。她恍惚盯著兒子的背影和電腦屏幕。

  換了地圖,這次是埃及,豺頭神的神廟。兒子潛進神殿,神柱赤黃,空氣霧蒙蒙塵埃翻飛。繼續(xù)進攻,搏殺,奪取勝利。劉麗麗閉上了眼睛。

  昨天給兒子換尿袋的時候,尿袋歪了一下灑到她手上。這種狀況也不是一兩次了,但她就是沒忍住,胃里的東西幾乎是噴射出來,沾了兒子滿腳。胃抽搐得太劇烈,她一邊擦眼淚一邊清理。兒子躺在床上沒作聲。等她抬頭才看到兒子眼里蓄著淚。

  嘔吐物跟兒子的裸體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最厲害的時候,兒子是被單下插滿管子、動彈不得的病體,護士隨意掀開被單擦拭四肢,劉麗麗則被猝不及防的裸體打暈。她已極力轉過身、移開眼睛,可兒子的下體還是陰影般映入她眼底。是有瘋子畫家,用自己的親生兒女做裸體模特。讓他們光著身子坐在一起,坐很久,坐很多次,直到被他用顏料和畫布固定。她是被迫的。

  男人的下體,對她來說已是陌生。丈夫已許久不碰她了。她原沒有理由像看待一個男人那樣去看待兒子。只是這半年多的變化猝不及防。她懷疑自己再不能像之前那樣,做個失去性別的母親。

  她抬頭看鐘,兒子已經(jīng)玩了一個多小時了,平時他自己準時就會停,今天……她失去了去讓兒子停下來的理由。

  宋霖從電視上消失了,天氣預報說明天有雨,可劉麗麗的膝蓋并沒有感覺到會有雨。準是又報錯了。山太高,氣流變幻莫測,天氣預報常是不準的。

  新一局,兒子在月球基地里出生,出生點附近有一臺天文望遠鏡。太空艙外,藍色星球地球巨大、沉默,近在咫尺。兒子像迷了路,在太空艙里迂回閃動。兒子教過她,這張地圖的彩蛋是月球背面,那是人類不知道的秘境。他們的任務不再是人族、蟲族和神族之間的紛爭,而是人族與智械的博弈。她沒太聽懂,卻記住了。

  幾個月前,主治醫(yī)師馮醫(yī)生提出了新的治療方案。其中,換腎是主要方法,至少作為病情惡化的解決方案被正式提出。劉麗麗跟丈夫商量。兩人平日總是吵,給不給兒子換腎,卻看法一致。用丈夫的話說,如果換了就可以好起來,比現(xiàn)在更好,那就考慮換。丈夫還提出更現(xiàn)實的考慮:也不是想換就馬上能換的,現(xiàn)在不去排隊,什么時候等得到一個好腎?

  兒子卻不同意。他跟劉麗麗表達,不同意。又跟主治醫(yī)師表達,不同意。劉麗麗追問過,到底為什么?這是為你好啊。兒子先是沉默,看母親不肯作罷又可憐,就說,是我做手術,為什么你們倆那么積極?劉麗麗說,我們是為你好。兒子說,是為我好還是為你們好?你們把能給我的都給我,卻根本不考慮我需不需要。從小就是這樣,我根本不需要那么多玩具。你們買了玩具堆在家里,根本不知道我只喜歡積木這一樣。

  發(fā)完脾氣,兒子變得虛弱。劉麗麗在床邊守著他,不明白這孩子的想法到底從何而來。是有人說過,你們又不缺錢,怎么不給孩子換腎。但她從沒細想過,就算不缺錢,是不是也必須換腎。錢是不是真的能解決問題。那些昂貴、風險難測的檢查、新療法、藥物,真的要讓兒子去試嗎?還是就像兒子說的那樣,他們不過是自私,才什么都想給兒子用上?

  跟岑醫(yī)生的診療會面里,她談到自己的精神壓力。一次次的檢查、會診,一次次的透析、服藥,可病仍像一團霧,無法驅除,無法定型。醫(yī)生開導過她很多次,先天型,又發(fā)現(xiàn)得早,控制得好的話,不少病例都活到了老年。

  今天下午,兒子坐在副駕位,她開車載兩人回家。過隧道時,溫度陡然低了幾度,兒子打了個噴嚏。她隨手抽張面巾紙給兒子。兒子窸窸窣窣擤鼻涕,摁開駕駛位和副駕位之間的垃圾蓋。她瞥了一眼,里面有幾個老鮑留下的煙頭。丈夫不抽煙。她手錯拍了喇叭,“嘟”一聲響,聲音被隧道內(nèi)壁反射、拉長、擴大。

  出隧道,她拐下開發(fā)大道往南郊開。南郊地貌平緩,是群山之間的俯沖地帶,遍布溪流和灘涂。遠山如黛,隱沒在云和云的連接處。河灘上長滿蘆葦,浩瀚如浪。她小時候,這里還有不少農(nóng)家,仲家子和客家子雜居,也有苗子。黃牛步態(tài)悠揚,牛尾扇拂著米粒大的蚊蠅,不疾不徐地很耐煩。農(nóng)家孩子穿短褂,打赤腳,吆牛的口訣與牛脖子上的銅鈴一起鈴啷作響。沿著河灘一直往南,就是他們廠。

  她把車停在河灘邊沙子鋪出的臨時停車場上。挽著兒子,兒子也挽著她,沿著人腳在蘆葦中踩出的小路,母子倆往河灘邊走。不知名的水鳥被他們驚飛,呼啦啦地在空氣中蕩出一連串圓弧形。兩人心照不宣地沉默著。

  兒子還是嬰兒時,她經(jīng)常給他按摩。指腹在柔軟的皮膚上游走,像會釋放電流。兒子小小的身體舒展、順服,承接著她從指腹而出的感情。直到這兩年,她的手指又頻繁地觸碰兒子的額頭、胳膊、背脊。這軀體竟是從自己而出么。

  岑醫(yī)生讓她用五個程度來評估她和兒子的情感關系,非常好、好、一般、不好、非常不好。她選擇“非常好”。岑醫(yī)生說,兒子選的也是“非常好”。“你辭職,回到家庭,你不斷地努力,孩子不斷地努力,讓你們的關系非常親密、牢固,這是很少見的。”

  她跟緊兒子。兒子說要一臺天文望遠鏡,她上網(wǎng)認真比價。接著,兒子買了不少澳大利亞的圖冊。她登陸兒子的QQ空間,看到一個名字:哈蒙德。兒子在好幾條動態(tài)里打出這三個字。也許這個哈蒙德是澳大利亞人吧。

  她上網(wǎng)檢索天文望遠鏡與星系。月球是天體,是人類肉眼所見的天空中,太陽以外最亮的天體。明亮的白色光暈下,玄武巖熔漿堆積出月球表面廣闊的平原。月球經(jīng)得起人長時間的凝視,它甚至比太陽更耀眼。

  她想起上學時,先學萬有引力,月球與地球之間被引力相連。后來又知道了相對論,按照愛因斯坦的說法,星球之間并沒有磁力般的吸引,彼此的關系不過因為過大的質(zhì)量壓彎了時空,引力是一種幾何現(xiàn)象的呈現(xiàn)。

  這些簡單的信息流在電腦屏幕上滾動,她有一種久違的愉悅。

  在岑醫(yī)生的診所,她講得最多的是哥哥。哥哥像三角鋼琴的支架維持著家的平衡。哥哥去世后,鋼琴頂蓋砰地壓下來,琴弦震動嗡嗡亂響,他們家像琴箱一樣閉合。

  幾次診療后,岑醫(yī)生說,你都是在說別人,你自己呢?

  她想了想說,我不習慣談自己。

  醫(yī)生問,有想過為什么嗎?

  她說,大概就是我是你的病人的原因吧。

  年輕時覺得天大的事,都碎成了芝麻粒。她覺察出自己的變化,卻很難開口真的說出什么。而婚姻會熬煮掉滋味,感情之外的東西都做不得鹽。

  河灘邊的空氣因水流的涌動而新鮮生猛。兒子撿起一塊小石頭擲向水面,石頭在水面上跳了三跳。她也撿石頭往水面擲去。

  兒子說,媽媽,這兩年我想明白很多事。從小到大,我想要什么就都能得到,我也就覺得,世界會永遠這樣。只要我按你們期待的去做,或者只要稍稍努力一點,就可以讓所有人高興、滿意??缮『螅腋緵]有精力去做什么、想什么了。應付病和治療,我就已經(jīng)筋疲力盡。有時候我會覺得,身體和腦子之間隔著什么,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要非常專注,才能忍住痛、控制身體。從臥室走到衛(wèi)生間里、拿起一杯水喝下去,這些動作都需要集中精力才能做到。以前我覺得自己也想過人生的意義,但現(xiàn)在我想:活著是為了什么?如果不能控制的事隨時都會發(fā)生,那我在怎么過我一天天的生活?

  她再撿起一塊石頭,朝水面擲出去。“你大了,你的生活自己決定。手術不手術,只要你想好了,媽媽都同意。”

  回程的路上兒子睡著了。山在車窗外快速后退,變成奔騰的馬群或者宣紙上洇開的墨跡。也許就像岑醫(yī)生說的,從兒子的角度來講,手術是一種風險,會破壞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熟悉、基本可控制的狀況。“他不想真的變成不完整的人。”

  “完整的人。”她說。

  她開車帶老鮑去過瀑布。從市區(qū)出發(fā)往南開40公里,有個不知名的小瀑布。因為不知名,并沒有開發(fā)成景區(qū)。也有零零散散的游客,但多是鎮(zhèn)上居民在鍛煉、吸氧。她和老鮑就夾在跳舞打拳的老年人中踱步。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在這些小地方就全是老年人了。老鮑說,清明快到了,要不要他幫忙去給劉麗麗哥哥掃墓。劉麗麗說,不用。老鮑知道劉家老爺子重男輕女,她弟弟又三天兩頭玩消失。她說,我會去的,這些年我不去誰去?我爸就算不滿意也沒辦法。老鮑說,你要是不方便就跟我說。她說,沒什么不方便的。老鮑說,你那個膽子小得,乒乓球掉人腳下了都不敢去撿。她說,那是以前,我現(xiàn)在跟以前不一樣了。

  他們繞著瀑布前的壩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像要把時間的發(fā)條扭轉回去。雨季還沒到,瀑布尚未漲水,聲響溫柔。他們還沒有老。

  關于老鮑,“資深美女”們打趣過她。姐妹群在手機里叫“資深美女”。能做牌搭子的,手里的錢總不至于相差太遠。拿得住這么多錢,至少年輕時都是美女。她們也不避諱,帶了小男朋友來,讓人乖乖坐一旁端茶聽牌,偶爾上場玩兩把活躍氣氛。自然,有錢作底子才托得住這些。美女們逗她,劉姐你什么時候才有男朋友?。坑辛丝梢獛С鰜碜屛覀兛纯窗?。

  城市小,同學圈子再一層層緊縮,誰都知道在同學會上,她跟老鮑喝了交杯酒。

  老鮑大概恨過她。她那時候只知道聽父親的話。結了婚,弟弟又不爭氣,她偷偷給弟弟還了不知多少債。弟弟最后連她都騙,在丈夫公司搞了一堆爛賬就拍屁股走人。她在丈夫面前是抬不起頭的。如果當初就不管不顧、跟了老鮑呢?一樣的兩三套房子加上郊區(qū)別墅。而且,她的心抽搐了一下,老鮑的女兒漂亮又聰明,尤其一雙眼睛,跟老鮑一樣黑白分明。她不會懷上個……壞種。

  可過了段時間,老鮑給她發(fā)信息,她總推說走不開、孩子情況不好。老鮑問具體怎么不好,她就捏幾個常見癥狀搪塞過去。幾次后,有天晚上老鮑突然發(fā)來一條信息:我都等了你一輩子了,再等兒子幾年又有什么?他應該是喝多了,又亂喊“兒子”了。劉麗麗盯著這句話看了又看直至夜深,沒有給老鮑回。

  兒子小時候,她背著他回娘家。在家屬院里遇見老鮑,老鮑也不避諱,伸手捏住兒子的小手,“喊爸爸。”劉麗麗兇他,你瘋了?。坷硝U故意嬉皮笑臉,認個干兒子總可以吧?她不言語。老鮑又掏出錢包,說要封個紅包,“你結婚也不請我,滿月酒我總湊個份子吧?”劉麗麗打開他的手,“讓人看見像什么話。”老鮑停住了,說他生了個女兒,叫琳琳,姐姐可以帶弟弟玩。劉麗麗跺著腳走了,回頭罵他,神經(jīng)病。老鮑卻在喊,?;貋戆?。

  在冶煉廠時,老鮑常給她寫信。老鮑那時接了他父親的崗做鉗工,卻因頭腦靈活被調(diào)到銷售科,常年在外地跑。信件貼著天南海北的郵票飛到她大學畢業(yè)分配去的山坳。老鮑講著武漢的長江大橋火車和汽車樓上樓下地跑,廣州火車站前就是人山人海的服裝批發(fā)市場。

  老鮑說,他真想出去闖一闖。麗麗,你想嗎?我們一起出去,肯定能闖出一番天地來,雞窩狗窩也是我們自己的金窩銀窩,你信不信?到時我們的孩子也能在大城市出生,生下來就能吃麥當勞。我們永遠離開這個鬼地方!

  信展開、疊起次數(shù)太多次,折痕幾乎要割裂薄薄的信紙。她在信封背后畫圖,每封信都鋪展開一個幻想的新世界。黃鶴樓上“白云千載空悠悠”。橘子洲頭有“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深圳和廣州她實在難以想象,只能按廣播里說的畫一片“熱土”。圖都是用鉛筆畫的。細密的線條涂滿信封背面。她用月亮做記號,給圖畫標注時間。月初收到信,上弦月。月中畫個滿月,月底則是下弦月。老鮑在天南海北,他們倆都被同一個月亮照拂著。而他們正年輕,有足夠多的未來和美好前程。

  岑醫(yī)生問過她,二十四歲就結了婚,為什么三十一歲才要孩子。在九十年代,這并不常見。她告訴岑醫(yī)生,一結婚她就有了去北京進修的機會,兩年進修結束,她有調(diào)動的可能。九十年代,人的流動開始松活,不少同學朋友都找機會去了深圳。父親執(zhí)意讓她回來,告訴她,自己對女婿很滿意,而她也不可能再找到更好的丈夫。父親的話刺痛了她。父親說,你跟鮑時進的事誰不知道?能結這門親,你還想什么?原來跟其他人一樣,父親也覺得她不過是二手貨。

  她聽說過老鮑的事。這二十多年,他外面沒有人。他要的話,怎么會沒有?然后莫名其妙就有了。自然是小姑娘。她心上黯然,老鮑終究過得不好。沒多久又聽說,這姑娘長得像年輕時的劉麗麗。傳話人等著她的反應,她僵著臉笑了笑。出飯店下臺階時踩空,崴了腳。一瘸一拐在夜里走,直走回家去,劉麗麗自覺悲哀。但另一個聲音又喊她,跟她說,這下跟老鮑扯平了。

  有些話她只能跟弟弟講。比如她說,她欠老鮑的,老天要她還她就還。弟弟說,姐,最近流行注氧療法,你腦殼昏不昏,我?guī)闳t灑一回?她不懂。弟弟說,那你就不要發(fā)昏。是劉志平那個老顛東耽擱了你,又辜負了鮑哥,關你什么事?你是超人啊,動不動就要拯救地球?弟弟一兇起來,臉上的肉都打橫走,像螃蟹腳。她又氣又想笑,我看你才是個顛東。弟弟說,姐,你說是不是,你、我,是不是都是他耍威風的炮灰。大哥一死,橫豎看我們兩個不順眼,說我是寄生蟲,嫌我給他丟面子,他也不想想我咋會變成寄生蟲的呢?我啃老我光榮。他就曉得為革命事業(yè)做貢獻,也要為我們做點貢獻啊。她不說話。弟弟又說,幾十歲的人了,你聽我一句,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想那么多干什么?

  像弟弟那樣自私地活著,一切或許簡單。弟弟求她去說項,跟丈夫討個項目,開發(fā)區(qū)的肥肉只要吃上這一口,以后再也不愁了。說是最后一次,又說要給姐姐爭氣,“你娘家又不是沒人。”他從小如此,家里慣壞了他,又沒有足夠多的錢讓他過余生。最恨弟弟時,她會想起宋霖打電話跟她攤牌,弟弟說要找?guī)讉€流氓去“教訓”她。跟丈夫鬧起來后,弟弟去砸了丈夫辦公室。至于老鮑,弟弟聽著也毫無愧色,“姐,只要你愿意……”這樣一個弟弟……而且,無論真話假話,弟弟總能讓她開心起來。她切了盤西瓜,姐弟倆坐在小圓桌前吃西瓜,說著二人同盟里相識幾十年的舊人舊事。黑色的瓜籽被姐弟倆吐在盤子上,迅速風干,幾分鐘后就要被倒進垃圾桶。像他們無聲無息轉過頭去不看的很多事情一樣。弟弟臨走前,裝作不經(jīng)意地跟她說,凡事不要太認真了,你就是樣樣都太認真。她裝作不耐煩,揮手攆弟弟走。當晚她給老鮑發(fā)了條信息,“不要借錢給我弟弟。”

  她拿不準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只是時不時,就把一件襯衫過水,晾到正對小區(qū)的窗外去。一件丈夫早已淘汰作廢的藍襯衫。襯衫過了水,不甩干,任水滴滴答答打在鄰居的雨棚上。她住得低,只四樓。小區(qū)里人來來往往,都能聽見看見這藍襯衫。

  …………

   作品首發(fā)于《鐘山》202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