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之星 | 丁顏:亂世信念的贊歌

(2024-11-08 09:52) 6004317

  導語 

  青春是生命之泉的涌流,青年是文學發(fā)展的希望。江蘇作協歷來重視青年文學人才的發(fā)現培養(yǎng),通過組織培訓、學歷教育、文學評獎、青年論壇等多種方式,幫助青年作家、批評家成長成才。2019年起,先后啟動兩輪“名師帶徒”計劃,推出“文學蘇軍新力量”“江蘇青年批評拔尖人才”等人才梯隊,進一步建強文學蘇軍方陣。省作協下屬四大期刊同樣把青年文學人才培養(yǎng)列入辦刊重點:《鐘山》舉辦全國青年作家筆會并聯合《揚子江文學評論》舉行揚子江青年文學季,設立面向全國青年作家的“《鐘山》之星”文學獎;《雨花》堅持做好“綻放”“雨催花發(fā)”欄目,承辦“雨花寫作營”;《揚子江詩刊》設置“新星座”“早知潮有汛”欄目,每年評選揚子江年度青年詩人獎,推出江蘇十佳青年詩人,舉辦長三角新青年詩會等青年詩歌活動;《揚子江文學評論》推介優(yōu)秀青年學者的批評文章,連續(xù)七年組織揚子江青年批評家論壇,2023年起,深入高校文學院舉辦學術工作坊……江蘇作協多措并舉,囊括新鮮“青年面孔”,凝聚青年文學力量,展現文學薪火相傳的獨特魅力,見證一代青年作家、學者的探索與創(chuàng)造。近期,江蘇文學以全新欄目“文學新火”,與四大文學期刊聯袂推介具有創(chuàng)作實力的青年作家、批評家。本期與《鐘山》雜志共同推出獲第二屆“《鐘山》之星”文學獎“年度青年佳作獎”的青年作家——丁顏。

丁顏:亂世信念的贊歌 

  作家簡介 

  丁顏,女,東鄉(xiāng)族,1990年生于甘肅臨潭。著有小說集《煙霧鎮(zhèn)》《雪山之戀》。

  創(chuàng)作成果 

《煙霧鎮(zhèn)》 丁顏 | 著上海文藝出版社

《雪山之戀》 丁顏 | 著譯林出版社

  獲獎情況 

  2019年,獲第九屆新月文學獎,中篇小說《有糧之家》入選年度收獲文學排行榜、入選《北京文學》2019年度優(yōu)秀作品、入圍“松山湖《十月》”年度中篇小說獎、入圍第六屆郁達夫小說獎候選篇目;

  2020年,獲第二屆“《鐘山》之星”文學獎“年度青年佳作獎”;

  2022年,獲甘肅省第十屆敦煌文藝獎;

  2024年,獲第八屆花城文學獎中篇小說獎。

  授獎詞 

  第二屆“《鐘山》之星”文學獎 年度青年佳作

  丁顏《有糧之家》

  丁顏難能可貴地致力書寫并嘗試表達了仁義、信仰、忠貞以及平等這些超越個體、也超越時代的寶貴品質,它們深深地扎根于她所賴以生長的那個民族的血脈之中?!队屑Z之家》寫甘肅回民地區(qū)“永泰和” 糧號的亂世遭際,卻令人欣喜地避免了在漢文化傳統(tǒng)中熟濫的以相互傾軋為主題的家族敘事,而是寫出了一群有信念之人在生死邊緣的相互扶持與守望。

  作品選讀 

  有糧之家(節(jié)選)

  文/丁顏

  三

  冬去春來,一晃七八年過了。

  茉莉的漢話倒真像倒核桃一樣干脆,聽不出一絲絲番音。雖然沒有再去經學堂上學,但她曾在經學堂說過的話,還時不時被李盛翻出來調侃一番。寺院里別的孩子都說,人是從土里造來的。茉莉堅決不信,堅持人是森林獼猴和巖羅剎女結合的后代,因此被人戲謔為“半番子”。“半番子”說的話做的事跟人不像,長得也跟人不像。

  在千百年“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的碾壓下,在這樣一方商業(yè)交通往來和人口形勢極其復雜的土地上,人們也都閉了胸襟,強調著血統(tǒng)的純正,混血的半番子,明明樣貌好看,體格健壯,卻是那樣地讓人瞧不起。

  “我使你們成為許多民族和宗族,以便你們互相認識。”

  曾學習到這樣的經文時,茉莉童稚的心安靜了下來。經典里是說了呀,“人類??!你們的主是同一個主,你們的祖先是同一個祖先,你們都是阿丹的子孫,阿拉伯人不比非阿拉伯人優(yōu)越,非阿拉伯人不比阿拉伯人優(yōu)越。黑人不比白人優(yōu)越,白人也不比黑人優(yōu)越”。

  但是,為什么在她活著的這個世界里,人們就是在這樣互相鄙視、嫌棄、看不起。都是相同的人,為什么不能像花園里所有的花一樣,誰也不討厭誰,誰也不看不起誰,開累了不想開了,就掉落下去,安然地生息。

  茉莉默默看著鏡中的自己,鵝蛋臉,麻花辮,亮晶晶的眼。這樣的臉部輪廓、眼睛形狀跟其他人是一樣的。她感覺到世間萬事萬物渾然一體,沒有分別。人與人都有血緣。

  六月的伏天,茉莉穿的是瓷青薄綢齊大腿面的衫子,陽光從老虎窗照進一條金燦燦的光柱,無數塵埃在光柱里面飄飄浮浮。窗子支起來,望出去,滿園的花草,數也數不清楚,菊花、蝴蝶花、百合花、大麗花、竹節(jié)梅,還有那牽?;ㄑ刂鴫Ω郎蠅﹂_成偌大的一片。都是樸素易養(yǎng)的花朵,開得繁盛,點綴著門庭院落。

  院門被人一推,有俏小的麻雀從檐前迅疾地低俯掠過。李盛進到屋里來,將茉莉懷里的針線連筐一股腦放一旁,拉扯茉莉往外跑。

  “帶你去看個新鮮的。”

  跑至店鋪前,聽見店里有人聲,兩人眼珠子受了吸引,停下腳步看了進去。

  有人聞名前來尋求李恒昌的幫助。這李恒昌,憑生意場上多年的磨煉,對錢財分外看得開,窮人借糧他往往是大斗出小斗進,碰上遠途出行的人來他糧店買糧,他定會多給幾碗當作路費。他們家?guī)状俗龅亩际羌Z食與米面的生意,穿過郎木寺從四川腹地運糧到藏區(qū)。到了他這一代,重人格、重天命、重道義、重為善,重情輕利,散發(fā)著與任何人都能打成一片不分你我的仗義氣場。人們便在背后送他一個“有糧之家”的美名。

  他手底下也是人才濟濟、臥虎藏龍。只是自從日本人打進來后,商路就斷了,他便也遣散了這些伙計,只留一個能干、盡心的王掌柜在身邊,自己閑蟄在門前的糧店里,好幾年沒外出跑生意。

  李恒昌看到茉莉,笑吟吟地說:“別家的丫頭,都是在閨房里學繡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養(yǎng)的丫頭,怎么天天往外跑?”像寵溺,又像責問。

  茉莉紅了臉,躊躇著站在店外,不出聲。

  “我?guī)鰜淼?,去逛六月會場?rdquo;這李盛已長成高個子闊肩膀黃黑皮膚的豪邁青年,護著茉莉。

  “過來。”李恒昌喊茉莉,從手指間彈出一塊銀元。

  茉莉一躍接在手里,高興地笑:“謝謝阿爸。”

  每年農歷六月,這里都有盛大的物資交流會,四面八方的人趕來這茶馬互市的樞紐點,支起一眼望不到頭的帳篷,一間連一間,逶迤而去。藏地的牦牛、番馬、皮貨、珍寶,中原的絲綢、瓷器、鐵器、銅器、藥品、花草都在其間。幾天幾夜,燈火不熄。很多南方人攜家?guī)Э诘诌_,在街邊架起爐灶直接炒菜煮飯。

  也有賣藝的,耍猴的,要飯的,臉上涂著過分的胭脂和畫著紅嘴唇、妖嬈著身姿賣娼的。一條街像一條沸騰的河流,喧鬧不堪。一些殘障的兒童,坐在木板上,兩手撐地前行乞討,許多年過去人們才明白過來這是人販子所為。但此時看到如此慘象,竟當是生命的造化,就多給這可憐的兒童一些錢財吧。

  萬盛茶館,門跟窗都敞著,周遭的小桌子上都是茶客,沏一壺茶,嗑著瓜子,抽著煙,眼望著里面,鬧嚷嚷的。里面是外地來的賣藝的,一張八仙桌,左右琴師,在這茶館里借一方空地搭臺唱起了月琴。小二肩搭著毛巾,提著大銅壺在各桌子間幾乎跑斷腿。也有窮孩子盆兒里端著熟雞蛋、糖果兒,進來上各桌前低聲問:要不要?新鮮的,熱的,剛出鍋的……

  胡琴拉起了。蓋住了一切窸窣的聲音。

  唱的是《鮮花調》里的三段小調: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

  滿園花草香也香不過它;

  奴有心采一朵戴,

  又怕來年不發(fā)芽。

  好一朵金銀花,好一朵金銀花,

  金銀花開好比勾兒芽;

  奴有心采一朵戴,

  看花的人兒要將奴罵。

  好一朵玫瑰花,好一朵玫瑰花,

  玫瑰花開碗呀碗口大;

  奴有心采一朵戴,

  又怕刺兒把手扎。

  八仙桌后面的唱者穿卡腰的錦緞旗袍,身段美,音色也美,眼神緩緩地移至花前,再移到花上。假裝眼前有花。蘭花指理鬢,眼神流得很慢,一下嬌羞托腮凝思,一下雙晃手去摘花,一下云手回眸怕人罵,一下又好似被花刺兒刺了指尖……眼神達意,柔靡的,飄蕩的,所看之處,處處是花。

  李盛得意地瞅瞅茉莉,在她耳畔悄悄道:“好聽吧,唱詞中帶茉莉,你的名字。”

  二人相視一笑。臺上那眼里極有靈氣的女子又開了腔,一聲長吟,一聲嘆,猶如青花瓷上濃淡轉筆的那一瞬銜接。

  李盛長茉莉四歲,經歷得多,懂的也比茉莉多,說:“這用的是四川清音的唱法,我小時候跟阿爸去四川跑糧時,那些客棧、茶樓、書館里賣藝的都這么唱。”

  兩人在茶館聽了曲,又出來一路走一路看著攤上的陳列品。閑閑地逛了一番,太陽偏西時才向家里走去。

  夏季的天色暗得遲,月亮悄悄上來了,風和夜暖。用人端著喝過的茶碗,一扭身進了廚房。茉莉臨窗坐著,將頭枕在胳膊彎里,向花園望過去,濃藍的夜,煙樹迷離?;▓@的對面是書房,也是卷著門簾,支著窗戶,里面的燭光映出來,半個院子都亮。李盛和李恒昌在里面研了墨汁,正切磋書法。

  “阿爸的隸書穩(wěn)健沉著,雄渾含蓄,有廟堂氣象。我的隸書太過嶙峋,缺了點沉雄。”李盛將毛筆擱在硯臺上,笑著說。

  “這東西,得常練,一放手就生。”李恒昌也爽朗地笑。

  茉莉起身向書房走來,走至院中,見一夜貓順樹上了墻頭,她一下子愣住了,轉身沿著木梯子爬上去,到墻尖追著貓去了。

  貓一溜又過了一個墻頭,眼睛琉璃珠似的朝茉莉亮著。

  都是土墻木梁的深宅大院,屋頂一家一家地連著,靜悄悄,空落落。茉莉走過去,從一家屋頂支起的老虎窗子外面望進去,瞥見一個白的影子,再細望下去,炕上是兩具白花花的肉體,在煤油燈下像蛇一樣,緊緊糾纏在一起,分外妖嬈邪惡。茉莉嚇得目瞪口呆,整個人怔住了。

  就在此時,屋外有人鉚足了勁兒敲門,炕上的女人一躍披了件衣服,指引那男的往柜子里鉆。那是取面取掉了一半的面柜,前面是空的,那人抱著衣褲往臉上扣只碗,一絲不掛地鉆進去,柜子被那女人左右一晃,后面的面倒下來,淹沒了那個人。

  女人手段極其利索,蓋好面柜蓋子,再穿好衣服,扯扯衣襟,抽開門閂,抬著下巴頦兒,尖刻又嫵媚:“都張牙舞爪地鬼叫什么?我又沒死在里面。”

  煤油燈光里一屋子人,像一群面目全非的魚,盲目地稀里嘩啦地尋找了一番,什么都沒找到,就走了。

  那女人個子嬌小,只管漫不經心地盤頭發(fā),像剛演完一場荒誕、巧妙、滑稽的大戲,一張平淡而美麗的小凸臉,一點都沒害怕的樣子。

  在茉莉恍惚的瞬間,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不由驚得一跳,“啊”一聲,來不及躲避,被那女人聽見,一抬頭雙方都認清了臉。

  李盛說:“這么晚,你一個女孩子家上別人屋頂做什么?”

  茉莉看著李盛,清澈無邪的大眼睛里面多了些紅白的雜質,歇了一歇,透過一口氣才說:“我看見一只貓,我爬上來抓它……”

  李盛見茉莉聲氣不對,說:“黑夜里上墻抓貓,鬼氣森森的,中個邪怎么辦?”順著梯子爬下來,再向茉莉看了一眼,又說:“你想養(yǎng)貓嗎?我明天就從外面給你弄一只來。”

  茉莉半天不言語,末了說:“算了吧!不是那么想養(yǎng)。”

  李盛默然,向茉莉眼睜睜瞅了半天,方笑道:“那你還黑夜天上墻掀瓦地抓貓。”

  茉莉沒應,一步懶似一步地走進自己的房間,合了窗戶,拉了窗簾,就黑漆漆直挺挺地睡了。十三四歲,正是對人事似懂非懂的年紀,空氣里都是浮蕩的、發(fā)暈的曖昧氣息。這一夜特別長還曖昧,像一根繡花針連著線被唱月琴的女人唱,纏纏綿綿,凄凄迷迷,直到九霄云外。

  第二天一大早,梅格去河邊挑了一擔子水進來,倒?jié)M水缸,說道:“不知是什么人家,將一柜子白面,倒在了河灘邊上,白花花的,被河水一沖,在河面上一團一團像棉花一樣蕩著,造的這孽,也不怕給餓死。”

  此時晨禮方散,做了晨禮從清真寺回來的人也站在廊檐下說有人將面倒在河灘里的事。

  茉莉有一句話到口頭又咽了下去,怔怔地站著,出了神,被過來的梅格輕推了一把,推醒了。梅格說:“你收拾完客廳,將書房也幫忙收拾一下,我今早被孩子鬧得都沒顧上。”

  茉莉就又提著雞毛撣子進去收拾書房,見昨晚寫在金漆幾案上的隸書都已經干了,其中就有昨天茶館里唱月琴的人唱過的《鮮花調》,黑漆漆的三段詞,瘦骨嶙峋的。茉莉將它們卷起來,順手插進了旁邊同幾案一樣高的景泰藍方樽里面,方樽里有幾束紅綢子扎出來的飾花,綠綢子做葉子,嫣紅碧綠的,搭配著像活的一樣,一卷紙塞在中間,看著不雅,就又拿了出來。

  六月會場結束之后,高原那短暫的夏季也跟著結束了,到了淫雨連綿的秋季,雨一天一天地下,像黏稠的滴淌不盡的眼淚。按著世俗里的規(guī)矩,李恒昌央請媒人給李盛做了一門親,媒人讓兩人遠遠地見了一面,男的年輕俊朗,肩膀寬闊,女的輪廓纖柔,眉清目秀。這就成了。換了喜帖,提過彩禮,婚期大概談到明年莊稼收割下來的時節(jié),具體日期再定。

  一絲難以捕捉的心緒從茉莉心中,輕輕盈盈地漂浮上來,低低地繞著她,繞得難過。側身躺在炕上,看著窗子外面的天,一動也不動。中午的太陽明晃晃地照著,天卻是冷冷的寒冰色,像青瓷大花瓶,上面是冰紋,不敲自裂。漸漸地黃昏近了,兩只鷹在冷寂的白天上,盤旋著盤旋著,飛到高處不見了,像是掉進混濁的面湯里,一點皮毛都沒浮上來。

  茉莉這樣躺著,躺了很多個時辰,又翻了一下身子,臉附在枕頭上,眼睛呆呆地出著神。莫名的心緒攪擾得她眼眶紅起來,低聲自語:“他是哥哥呀……”臉底下的枕頭套子漸漸地濕了,水暈一直浸到了肩膀底下。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初期,日本人的轟炸機從這一方土地的上頭飛過去,又繞回來時,這里的人們都紛紛到屋頂上看稀罕。外面的世界正戰(zhàn)火連天、血流成河,這一方未被戰(zhàn)火波及的、安然的土地上,人們趕著外面的亂種起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鴉片。灼灼的罌粟花,一路摧枯拉朽,糟蹋了無數干凈的莊稼地。

  秋深了,歷來積貨通商的舊城,竟成了鴉片的集散地。糧食緊俏起來,偌大的糧店眼看要空了,但人們每日還是一如往常,來店里打糧。

  就這樣,李恒昌又駕起牛車出去收糧,去的都是周邊地區(qū)。周邊的流順、洮濱、店子、新城、羊沙等地還可憑借洮河兩岸的沖積平原以及漫坡小嶺,耕種放牧。而僅憑商業(yè)的起伏和脈動累建的舊城,地勢陷落于連綿的高山之中,生活于這里的人,除了一代一代保持下來的江淮人的情懷和重商善賈的手段之外,再也沒有什么。

  所到之處都是罌粟,漫山遍野的罌粟,連高地上那些零碎的不毛之地都被開墾出來,埋祖宗的墳墓也被鏟平開墾出來,撒了罌粟的種子,高地上不見野草,墳院里沒有一座干凈的墳墓,甚至連剛入土沒幾天的新墳頭都開滿了罌粟花。

  “這一方人瘋了,全都瘋了。”李恒昌雙眉緊鎖,艱難地駕著空車回來,生了一場重病。

  病好之后,跟王掌柜說:“把家里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收拾一下,我要念圣紀,贊圣。”

  王掌柜一臉的疑惑不解,問:“東家,這個季節(jié),你念圣紀,要贊哪個圣人?”

  李恒昌說:“我們的圣人。”瞥了李盛一眼,“難道你不知道?我們的圣人囑咐追隨他的民眾,不要紀念他,若非紀念不可,就在自己方便的時候、想紀念的時候紀念。”

  王掌柜點頭:“知道是知道,但從沒見有人這樣紀念的。”但隨即他就順服了,“既然東家您發(fā)話了,那就按您的辦。”

  這一日,李恒昌又駕牛車出去了,他要到更遠的地方去收糧食,說是去收糧,其實就是不死心,要到更遠的地方去看看,他不信全世界都在種罌粟這害人的東西。

  再遠的地方也還是罌粟,所有的田地無一幸免。李恒昌一言不發(fā)地默默地走著。

  走了幾十里山路,路邊有年輕人提著大箱子堵他的牛車。

  李恒昌停車問他:“你要去哪兒?”

  年輕人看了一眼車板子上的空麻袋,說:“上舊城。”

  李恒昌說:“正好順路,上車吧。”

  坐在車板子上,李恒昌問年輕人:“你是回回嗎?”

  年輕人捂著箱子,支支吾吾,沒有想要回答的意思,見多識廣的李恒昌說:“我看你面相是回回,我也是回回。”

  年輕人說:“出門時我阿婆叮囑過,路途上不要跟人講自己是回回。”

  兵荒馬亂的年代,人人都設防,李恒昌爽朗大笑:“是不是也叮囑上路不要戴白帽子?一個人出門安全第一。”

  牛車向前走著,各個路口、各個山頭狼煙墩臺、明堡暗關遍布,一個又一個殘存著長墻深壕的破敗家屋,蒿蓬沒頂,寂無人煙。

  李恒昌又沒話找話似的問年輕人:“你叫什么名字?”

  “馬忠良,經名叫阿里。”

  “箱子里提的是什么?”

  “經學堂里的十三本大經。”

  “原來是蘇菲家的弟子,是去舊城求學嗎?”

  “原本就是舊城人,十八年亂的時候跟家人逃出去的,這次回來求學,再看看古宅還在不在。”

  “家里還有什么人沒有?”

  “家里現在就我跟我阿婆兩個人。其他人十八年亂的時候都遇難了。“

  “哦。"李恒昌靜默了。

  天地蒼茫,黃昏已近。霞光映照在一架趕路的牛車上,平添了幾分寂寥。

  馬忠良將坐壓在屁股下面的布衫后襟抽出來,換了一下坐姿,說:“我阿婆這些年想家想得眼睛都哭瞎了,她說古宅若還在的話,就把她接回來;古宅不在了,就捏一把城墻上的綿土給她帶回去,讓她聞聞。”

  牛車進城門后直直駛向糧店,在糧店門口,李恒昌對馬忠良說:“這就是舊城了,你若沒地方去,就請先進我家喝口水,緩一緩。”

  馬忠良連連道謝,說:“我先去寺里跟阿訇報到,要阿訇收我才好。”

  李恒昌指著城內東南角清真寺翹起的檐角問:“是那座寺嗎?”

  “是。”

  “那我們家過幾天請阿訇念圣紀,開經時我跟阿訇說帶你一起過來。”

  馬忠良又謝了李恒昌,提著大箱子向清真寺的方向走去。更遠的地方是雪山隱約露出的峰頂,在暮色中寂靜地閃爍著藍光。

  ............

  全文首發(fā)于《花城》2019年第5期